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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研究视域下保罗·吉尔罗伊的种族思想研究

2021-11-26沈若然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霍尔种族黑人

沈若然

2020年5月,美国黑人乔治·弗洛伊德因白人警察锁颈窒息而死的事件,引发了“黑命攸关”(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在许多国家的兴起。2021年3月,在美国亚特兰大地区一起明显针对亚裔的枪击案发生后,世界多地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停止仇恨亚裔”(Stop Asian Hate)运动。两场运动在美国的接连兴起及在世界范围内的巨大影响,显示出种族主义在当代社会仍是一大普遍问题,我们需要对此进行更多的反思和讨论。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下,对种族思想和理论的研究有了更大的现实意义。

保罗·吉尔罗伊(Paul Gilroy)是英国著名的黑人理论家、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现为伦敦大学学院教授、种族与种族主义研究中心创始主任,他曾是英国文化研究的灵魂人物斯图亚特·霍尔的学生,也被公认为霍尔之后英国最重要的种族理论家之一。格雷姆·特纳在他的经典著作《文化研究导论》中,认为吉尔罗伊是把种族议题引入英国文化研究的关键人物,他的作品开创了文化研究中种族研究的传统。①Graeme Turner, British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Routledge, 2003, p.211.吉尔罗伊的种族思想,既融合了文化研究的跨学科视野和方法,又体现出强烈的个人特征和批判意识,在西方的种族理论中别具一格。

一、批判英国文化研究的种族中心主义

保罗·吉尔罗伊1956年出生在英国伦敦,来自一个特殊的黑白混血家庭。尽管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人,但吉尔罗伊童年时却曾因为黑皮肤而饱受种族歧视之苦,在街头被一些白人攻击辱骂,让他“滚回自己的国家”。这样的经历使得吉尔罗伊对英国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他在日后的学术工作中将种族作为核心的研究问题,并十分关注黑人移民在西方的处境。

1964年,理查德·霍加特在伯明翰大学建立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这是文化研究在学院内正式形成的标志。吉尔罗伊1978年开始在当代文化研究中心攻读博士,是斯图亚特·霍尔的学生,并且是“种族与政治”小组的核心成员,参与完成了小组合著的《帝国反击》(The Empire Strikes Back)一书。尽管CCCS现已被公认为英国文化研究的发轫处和圣地,吉尔罗伊对此却并非毫无保留地赞美,相反他对早期英国文化研究中过分强调英国性和忽视种族问题的倾向十分不满。这也是促使他从事种族研究并完成博士论文,即1987年出版的《大英帝国没有黑人》的重要动机。吉尔罗伊坦率承认他写这本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纠正文化研究领域中种族中心主义的问题:

我越来越厌烦要在整齐同质的国家单位下分析文化反映出的“鲜活的关系”,厌烦文化研究领域中“种族”维度的不可见,以及最重要的,我厌烦这个学科支持的民族主义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对英国人和英国性的病态赞美,把黑人系统性地排除在外。讨论托马斯·卡莱尔和约翰·罗斯金的作品,却不提他们在黑人问题和1865年的莫兰特湾叛乱上的立场是这种问题的早期症候。把黑人激进主义者和文化评论家,特别是西里尔·莱昂内尔·罗伯特·詹姆斯排除在文化研究的领域之外则给我带来了另外的困惑。直到快写完这本书,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些策略性的沉默是多么有症候性。它们不仅掩盖了这个国家黑人被隐藏的历史,而且掩盖了工人阶级的激进主义和反奴隶制斗争之间复杂的历史关系。①Paul Gilroy, There Ain't No Black in the Union Jack, London: Hutchinson, 1987, p.12.

在吉尔罗伊看来,早期英国文化研究局限在单一的民族、种族和国家的分析框架中,忽视了黑人文化、历史和理论的影响,显示出狭隘、封闭的特征。这种局限并非偶然,而是与英国文化研究的产生历史有密切关系,因此必须对此进行深刻的反思。

(一)有问题的“文化与社会”传统

一般认为,雷蒙德·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和《漫长的革命》、理查德·霍加特的《识字的用途》以及爱德华·帕尔默·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这四本书为文化研究在学院内的成形打下了基础。在《文化与社会》这本重要的著作中,威廉斯认为托马斯·卡莱尔、艾德蒙·伯克、约翰·罗斯金等一些知识分子在论述英国阶级与文化的问题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们的思想构成了英国“文化与社会”的传统。威廉斯试图在阐发他们观点的基础上,发展出他自己对于文化的定义和理解。

吉尔罗伊指出威廉斯的种族中心主义使得他未能讨论这些人的种族观点的缺陷,而且很大程度上忽视了那些并非出生或成长在英国的知识分子做出的贡献。②Paul Gilroy, Cultural Studies and Ethnic Absolutism, Cultural Studies,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pp.187-198.比如,卡莱尔在《黑鬼问题》中认为黑人丑陋、懒散、反叛,根本就不配做人。罗斯金为英国对世界的统治辩护和祈祷,并把他关于英国统治世界的政治思想和他的美学、道德哲学联系在一起,认为英国的艺术与文化依赖于强化了的帝国主义。罗斯金还曾长期收藏画家威廉·透纳(J. M. W.Turner)的著名画作《贩奴船》,这幅画描述了英国殖民者把奴隶抛下海的场景。这些知识分子的观点并未被批判,就成了威廉斯刻画的“文化与社会”传统的一部分,这种传统很大程度上又是英国文化研究得以建立起来的基础。因而英国文化研究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即便是在分析明显受到了英国和其殖民地的关系、奴隶制的影响的英国文化时,也总是倾向于忽视英国以外的背景和影响。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某些“文化与社会”传统的当代继承人会陷入“对英国人和英国性的病态赞美”。

(二)欧洲现代美学的影响

英国文化研究受到了欧洲现代美学的深刻影响,威廉斯等早期文化研究者使用的不少概念来自美学家和哲学家,但这些概念的种族含义并未被作为问题提出。事实上,文化批评的美学传统长期以来通过把欧洲文化和黑人/非洲文化对比,以后者的落后衬托前者的先进。学者桑德·吉尔曼在《德国美学理论中的黑人形象》一文中,指出18世纪从艾德蒙·伯克开始,黑人一直被看作审美考察的对象,美学理论中黑人的负面形象加固了现实中的种族主义。比如,在伯克对崇高的讨论中充分利用了黑暗和黑人特性之间的联系,并把它们和一位真实存在的黑人女性的皮肤联系起来。他举的例子是一个通过手术恢复视力的小男孩由于看见黑人女性而产生了崇高的惊恐感。

也许研究会发现,黑人性和黑暗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它们的自然运作而让人痛苦,与任何其他的联系无关。我必须说黑人性和黑暗的观念很大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的区别只在于黑人性是一个更狭隘的概念。

切斯尔登先生讲述了一个生下来就失明的男孩的故事,他一直失明直到13或14岁通过手术获得视力……切尔斯登告诉我们这个男孩第一次看见黑色的物体,感到很大的不安;一段时间之后,在偶然看到一位黑人女性时,他感到极其恐怖。

很明显,崇高概念的产生与令人恐怖的黑人形象的确立有密切关系,带有强烈的种族歧视色彩。类似的观点还体现在康德、黑格尔和尼采等人的作品中。欧洲美学家认为欧洲文化提供了建立艺术理论的范本,这些艺术理论把黑人文化系统性地排除在外,将黑人看作是低等的。①Sander L. Gilman, The Figure of the Black in German Aesthetic Theory, 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 1975, 8(4), pp.373-391.英国文化研究者们继承了伯克等人代表的美学和文化传统,通过否定想象的、被发明出来的英国性有任何外部指涉,增强并再生产了传统的民族主义和种族中心主义。在吉尔罗伊看来,沿袭自欧洲美学传统的术语并不适合分析黑人通俗文化(vernacular culture),要批判性地运用它们并发展新的理论和方法来分析在西方的非洲离散群体的文化。

(三)新左派的民族主义

新左派的兴起为英国文化研究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英国新左派形成于1956年,新左派既反对斯大林主义,也反对西方帝国主义,试图寻求第三条道路。文化研究出现的历史条件,正是新左派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社会的全面反思。

然而,追求进步的新左派在吉尔罗伊看来仍然是有问题的,他认为英国新左派倾向于用对英国性和英国工人阶级的赞美,来代替右派的排外主义和沙文主义。这特别体现在英国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成员的作品中。该小组成立于1946年,由一群有着马克思主义立场和鲜明的现实关注的历史学者构成,从事批判性的唯物主义历史研究。随着斯大林主义的弊端的显现,小组成员逐渐背离了英国共产党的官方正统路线,坚持一种非还原式的处理经济、社会和文化史的马克思主义方法,并在研究英国工人运动的激进政治传统方面贡献良多。其代表人物汤普森和艾瑞克·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等试图通过历史研究激活“生而自由的英国人”的形象,书写属于英国人民的历史。汤普森的《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是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作之一,他本人也是英国新左派运动的核心人物。尽管吉尔罗伊承认英国共产党历史学家小组的突出贡献,但他同时认为汤普森等人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体现出对一种左翼民族主义的支持。这种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把黑人排除在外,体现了种族主义的色彩。而由于该小组的作品直接影响了新左派和英国文化研究的产生,因此这个问题持续存在,必须被纠正和反思。

(四)小结

在吉尔罗伊看来,早期英国文化研究的种族中心主义与其历史发展历程是密切相关的,是其“历史遗留问题”。在1993年的《黑色大西洋》一书中,他表述得更加清楚:任何由于文化研究作为一项学术计划近年来的快速发展产生的满足感,都不应该掩盖它明显的种族中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问题,相反,必须思考国际性的对文化研究的热情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和英国、英国性的观念的深刻联系而产生的。①Paul Gilroy, The Black Atlantic: Modernity and Double Consciousness, London: Verso, 1993, p.5.这一提议是有意义的,因为从一开始英国文化研究以及英国性的概念就不是英国独有的,而是在与其他文化的互动中产生的。比如,如果我们重新审视英国文化研究的奠基作《文化与社会》,会发现威廉斯梳理的英国“文化与社会”的传统中有许多非英国人、非英格兰人曾参与建构,如托马斯·卡莱尔、艾略特等,而英国文化研究之父斯图亚特·霍尔本身就是来自牙买加的黑人移民。然而,研究者很少愿意承认或倾向于忽视文化研究所受到的黑人的文化史和文化理论的影响。

因此,早期英国文化研究中种族问题的边缘化无疑是病理性的和值得思考的。而吉尔罗伊早期学术工作的目的,便是用自己的种族研究打破英国文化研究中关于黑人问题的“策略性的沉默”,揭示这种沉默背后的深刻原因和后果,凸显种族维度的重要性。

二、反对种族概念和种族化的思考

吉尔罗伊早期一直强调凸显种族概念、突出种族维度的重要性,无论是在1987年的《大英帝国没有黑人》,还是在1993年的《小行动》中,他都认为只有把种族当成一种批判性的分析范畴,才能减弱种族主义的影响。②Paul Gilroy, Small Acts: Thoughts on the Politics of Black Cultures, London: Serpents Tail, 1993, p.14.但在2000年出版的《阵营之间》一书中,吉尔罗伊开始明确提出要摒弃种族的概念和思考方式。他认为种族概念本身并没有意义,只是因为种族主义的持续才获得了意义。种族主义产生了种族概念,而不是相反。事实上在后帝国时期,很多英国人甚至需要种族的概念来维持他们的骄傲感,所以为了彻底消除种族主义,人们应当放弃种族化的思考。

吉尔罗伊后期关于种族的观点和前期相比无疑是有变化的,但前后并不是没有联系。早期学界对种族问题的关注不够,西方世界种族歧视盛行,吉尔罗伊因此极力突出种族范畴的重要性,但他明确指出“种族”是个被建构的概念,追求的最终目标是一个种族不再作为区分人的工具的世界。而在后期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种族平等已经成为大部分西方人的共识,不同种族和平共处的景象成为常态,吉尔罗伊于是进一步发展了他对种族的看法,更加直接、清晰地说明了他理想中的无种族区分的世界。

(一)种族概念和种族学的危机

为了更好地理解吉尔罗伊放弃种族概念的原因,我们首先要对种族和种族概念进行区分。科学早已证明从生物学上把人类划分为各种种族并无依据,因此所谓的种族其实并不存在。但种族概念不仅在人类历史上长期存在而且起着重要作用,不可忽视。早在古希腊文献中就可以找到“种族”这个词,但那时的含义与现在并不相同。一般认为种族概念产生于中世纪晚期,它被应用到犹太人和摩尔人身上,作为一种歧视的工具,但作为科学概念的种族是现代的。直到18世纪末,康德的人类学著作才明确地把“种族”(race)与“物种”(species)区分开来,种族被认为是物种之内的一个范畴,这是科学种族理论的一次重大“创新”。此后,种族的概念就被广泛用于对人类的区分,强化种族主义等级制度,为种族灭绝、奴隶制和殖民主义等提供理由。在吉尔罗伊看来,种族概念之所以根深蒂固,正是因为它为理解自然化了的等级制度提供了基础,这些等级制度是许多其他社会和政治冲突存在的基础。因此,吉尔罗伊实际反对的是种族概念的自然化、利用种族概念对人类进行区分,以及由此造成的各种后果。

由于对已有的关于种族的概念不满意,吉尔罗伊试图发展出一群新的概念来论述种族问题。比如他用“种族学”(raciology)指涉所有将“种族”建构为一个有意义的概念的话语,包括人类学、地理学和哲学等学科。这些学科的知识和论述产生了欧洲中心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将黑人定义为是劣等和边缘的,在历史上造成了悲剧性的后果。如康德曾写道,“黑人和白人的差异是如此之大,他们在心智上的差异似乎和肤色上的差别一样大”。①Paul Gilroy, Between Camps: Nations, Cultures and the Allure of Race, London: Routledge, 2004, p.58.事实上,许多启蒙运动的思想家都持有类似的看法,把黑人看作是低等和愚昧的。所谓的种族差异正是话语建构的产物,它不是自然的,而是自然化的结果。因而尽管表面上看,西方的启蒙思想赞美科学的客观,反对神话的偏见,让人通过知识了解世界的真相、实现精神上的自主,但实际上“种族”的神话一直内在于启蒙思想中,无处不在的种族学话语影响到了近代欧洲人的思想观念和身份认同。因而吉尔罗伊认为与其沿用充满问题的种族概念,不如追溯种族学发展的历史,这样更能达到反种族主义的目标。在他看来,如今基因技术和消费文化的发展等变化使得种族学陷入危机之中,也带来了一次让人们能够从所有种族化和种族学的思考中解放出来的机会,现在或许正是人们摒弃种族的概念和思考方式的好时机。在2000年纪念斯图亚特·霍尔的文章中,吉尔罗伊还曾预言种族思考会减弱:“目前有关种族和再现的危机为我们从所有种族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提供了契机。”①Paul Gilroy, Lawrence Grossberg, and Angela McRobbie, Without Guarantees: in Honor of Stuart Hall, London: Verso, 2000,pp.126-133.

(二)学者的质疑和错过的契机

不少学者尽管理解吉尔罗伊摒弃“种族”概念的目的,但对这一做法的可行性提出了质疑——没有“种族”概念,如何揭示和反对种族主义的行为?特别是在像美国这样的国家,平权法案和“政治正确”的要求使得许多白人不愿意公开谈论种族差异的存在,不愿意面对现实的种族不平等问题,但在实际行为中却总是拒绝种族融合,放弃种族概念会使得黑人群体无法以种族之名为自己争取利益,这无疑只会让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黑人的境况更加糟糕。换言之,“种族特殊主义”在现实中能够为少数群体带来一定的优势和保护,这是吉尔罗伊的思考中所忽视的。

面对质疑,吉尔罗伊在回应中指出如今种族的含义和杜波依斯宣称“20世纪的问题是种族分界的问题”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必须要考察对犹太人大屠杀、两次世界大战等事件以及全球化的体育、休闲产业给种族的含义带来的变化。如今各种“种族”的定义都和文化差异密切相关,倾向于用绝对主义的文化概念来定义种族的差异,这会带来严重的问题。因此我们应当认识到种族区分不是永久不变的,并适时放弃种族的概念。②Paul Gilroy, Review Symposium, Ethnicities, 2002, 2(4), pp.539-560.在笔者看来,吉尔罗伊的观点无疑有理论上的价值,他将种族化的思维方式和阵营心态、法西斯主义联系起来也有现实的意义,但不同地区的具体情况不同,摒弃种族概念的观念在实际中要真正落实仍是问题重重。

事实也正是如此。如今种族化的思考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世界各地种族冲突不断发生。当吉尔罗伊在访谈中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坦言自己当时错误地把基因技术的发展看作是消除种族化的思考方式的迹象/契机(cue),但这个机会被错过了。此外,吉尔罗伊还认为自己这样的人有义务探寻希望的资源,即便处在绝望的环境中。③Paul Gilroy, Tony Sandset, A Diagno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Racism, Race and Nationalism: A Conversation with Professor Paul Gilroy, Cultural Studies, 2019, 33(2), pp.173-197.因此,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观点,仍然坚持要摒弃种族的概念和思考方式,追求一种另类的现代性。

三、吉尔罗伊与霍尔的种族研究的同异

作为斯图亚特·霍尔的学生,吉尔罗伊与霍尔的种族研究的同异是个避不开的话题。尽管霍尔在其学术生涯早期并未过多讨论种族议题,直到20世纪70年代写作《监控危机》时才开始重新面对加勒比黑人社群在英国社会生存的问题,但作为英国文化研究的灵魂人物,霍尔不仅是英国黑人知识分子的代表,也开启了文化研究中种族研究的先河,他对吉尔罗伊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的。笔者认为吉尔罗伊继承了霍尔不断求索的探知精神和知识分子气质,并深化发展了霍尔开拓的种族研究的路线,两人之间的相似性体现在多个方面。对吉尔罗伊和霍尔的相似与差异的讨论,不仅有助于理解英国文化研究的代际传承,也有助于理解吉尔罗伊的种族观点。

(一)介入性的学术工作

霍尔自称是“不作保证的马克思主义者”,坚持“智识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在其学术生涯中不断转换研究对象,以更好地解释最新的文化和政治情形。他力图做到不断根据形势进行理论化(theorizing),而不是固守一套理论概念,因此他用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接合了文化研究中文化主义与结构主义这两种范式。霍尔认为文化研究在认识论上总是关于对文化和权力的接合关系的研究,因而真正的文化研究必然是政治性的。文化研究意图培养的人是葛兰西所说的“有机知识分子”,即不仅自己处在知识的前沿,而且能将知识传播给大众。这些特质也都体现在吉尔罗伊的学术生涯中,他坚持从事一种介入性的学术工作,将学术工作和政治关切有机结合起来,在学术研究之外他长期积极参加各种有关种族问题的社会活动,在广播、报纸、电视和互联网节目等公共平台发声。

同时,霍尔也是英国文化研究领域中首先研究种族问题的人之一,他的牙买加黑人身份使得他在英国知识分子中十分特殊。即便在他早期还是新左派的核心成员时,霍尔“对于代词‘我们’总有疑问”,“总是从一个有着不同的成长经历的人的角度看待英国政治事件”。他总是感觉到自己与英国主流文化之间的疏离感,他曾这样说道:“接受了殖民教育,我可以从内部了解英国性,但是我不是、也永远不会是英国人。”①David Morley and Kuan-Hsing Chen, Stuart Hall: Critical Dialogues in Cultural Studies, London: Routledge, 1996, pp.490-494.霍尔的存在挑战了文化研究的民族界限,如吉尔罗伊所说:“霍尔是(雷蒙德·威廉斯、汤普森和理查德·霍加特之外的)第四大人物,他的后殖民主义的成长经历、移民经验以及对种族问题的关注,使我们得以从不同的角度批判性地理解英国性。”②Maya Jaggi, Prophet at the Margins,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00/jul/08/society.可以说霍尔是个典型的黑人离散知识分子,他的经历和思想对吉尔罗伊有着极大的启发,也激励着他成为一名优秀的黑人种族研究者。

(二)种族研究方法论

1978年出版的《监控危机》,象征着霍尔对英国种族问题的系统性论述的开始。尤为可贵的是,在研究种族问题时霍尔总是坚持“种族”的内在性,将种族看作是一个可以用来探索更广阔的结构的镜头,而不是反映它自身的“东西”。比如《监控危机》表面上研究的是英国黑人群体“行凶抢劫”的问题,实际的关注点却是其所体现的陷入危机的英国社会。格罗斯伯格引用霍尔的话:“我从来没有把种族和种族性当成一种子类来研究,我一直从事种族化的整个社会形成的研究。”③克莱尔·亚历山大、李媛媛:《斯图亚特·霍尔和“种族”》,《求是学刊》2014年第6期。霍尔认为种族概念代表的是不同族群之间的相对关系,没有黑人自然也就没有白人,因而把不同种族对立起来的观点无疑是站不住脚的。在霍尔看来,种族问题不能被还原为社会、经济、文化关系的问题,但也不能脱离这些关系来理解种族问题。

霍尔和吉尔罗伊对种族概念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吉尔罗伊同样把种族看作是建构的产物,而非自然形成的。他认为“种族”是主导和从属的社会群体之间的复杂关系形成的后果。④Paul Gilroy, There Ain’t No Black in the Union Jack, London: Routledge, 2002, p.196.吉尔罗伊也一直试图将种族问题与其他政治、经济、性别等问题放在一起思考,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下考察其不同的表现。换言之,两人都认为种族的含义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随着社会形势不断改变的。不同之处在于后期吉尔罗伊明确指出是种族主义产生了种族的概念,而不是相反,因而试图摒弃种族概念和种族化的思考;但霍尔认为种族身份尽管是被建构出来的,但仍是必要的,没有它就无法产生某些政治运动。

(三)后期对多元文化问题的关注

在探讨种族问题时,文化研究与其他学科的不同之处之一就在于对身份问题的关注,这也明显体现在霍尔和吉尔罗伊身上。霍尔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关注多元文化、身份认同的问题,并参与起草“帕瑞克报告”(The Parekh Report)。这反映了这一时期统一的黑人政治身份的瓦解及新一代黑人主体的出现。在《最小的自我》《新族性》等一系列文章中,霍尔开始强调身份的不确定性、偶然性、主观性和多样性,关注“变化过程”而不是“已经成为”,关注差异和“延异”。霍尔认为“混杂”(hybridity)代表着文化转换的过程,与传统的身份政治相比,霍尔的身份政治更强调差异性而非同质性,强调地方性或跨国性而非国家性,强调出身和地位的不确定性而非纯粹性和确定性。霍尔指出,传统的身份政治将“他者”排除在外,可能无法将具有多重身份的人动员起来,甚至将他们推向对立面。①郑薇:《当代多元文化主义的发展及其未来——兼论霍尔身份政治学的当代价值》,《国外理论动态》2017年第4期。这种认为身份是混杂的观点可以说贯穿于吉尔罗伊的所有作品中。他甚至提出要用“混合”(syncretism)代替“混杂”的概念,因为混杂预设两个先前的纯种,实际上没有东西是纯种的,有的是不同的混合。文化生产并不像搅拌鸡尾酒,混合才是常态。②Paul Gilroy, Black Cultural Politics: An Interview with Paul Gilroy by Timmy Lott, Found Object, 1994, 4, pp.46-81.同时,吉尔罗伊也不赞成传统的身份政治,认为即便是那些界定了某个种族的文化也从不是固定的、完成的和最终的,而是在流动的、积极的和持续的创造和再创造过程中。身份认同是动态和多元的过程,常常超越种族、国家的界限。

在《多元文化问题》一文中,霍尔认为反种族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的目标并不矛盾,首要的任务不是重新定义“多元文化主义”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而是探索它在当前的意味和在未来的可能含义。多元文化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一方面它迫使我们承认不同族群之间无法被固定化和本质化的差异,另一方面又迫使我们不能止步于排他性的特殊主义,因为每个个体必须要在更广泛的多元文化框架下与其他个体共存。③Stuart Hall, The Multicultural Question, Pavis Centre for Social and Cultural Research, The Open University, 2001.类似的,吉尔罗伊在2000年后也开始关注多元文化的问题,在《阵营之间》中他批判跨国公司式的多元文化主义,在《帝国之后》中则提出“欢乐文化”的概念,认为多元文化主义在英国并未寿终正寝,仍存在于都市的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出尽管两人都对多元文化主义的概念有所保留,但都认为有必要思考和处理多元文化的问题,并且都强调要珍视现实中存在的多元文化。

当然,吉尔罗伊与霍尔的种族研究也存在很大的不同。这种区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同的身份认同,霍尔是出生并成长于牙买加的英国移民,他在1951年来到英国后很长时间内仍把自己看作牙买加人,认为自己还会回到牙买加,早期并未将学术研究的重心放在种族问题上,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开始论述黑人移民群体融入英国社会的问题。而吉尔罗伊出生在英国,他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看作英国人,因此他自然会对英国的种族问题、黑人在英国的处境十分关心,为自己能够在英国获得归属感和认可而努力。吉尔罗伊曾说,他和霍尔之间的分歧(disagreements)促成了他的学术发展。

四、结语

吉尔罗伊的学术道路与英国文化研究的关系无疑是明显的:他主要是从文化的角度出发展开对种族主义的批判。尽管他最初是作为一个“异议者”开始学术之旅的,不仅批判文化研究的种族中心主义,而且试图将黑人知识分子的思想和英国文化研究的知识传统结合在一起,以建立另类的历史和文化叙述。但他的研究关切和方法无疑深受英国文化研究的影响,如娴熟地运用威廉斯、汤普森等理论家的观点来分析最新的黑人流行音乐;寻找种族问题和性别、阶级问题的接合点;从不意图显示理论的高深,而是坚持霍尔所说的“理论化”,试图以此回应、解释乃至影响现实中的种族政治。吉尔罗伊早期对种族维度的强调和对文化研究忽视种族问题的批判,促成了种族在文化研究中成为与阶级、性别同样重要的分析范畴。不过,后期吉尔罗伊提出要摒弃种族概念和种族化的思维方式。这一观点尽管在当下看来带有乌托邦的色彩,但它也向我们昭示了种族斗争的最终目标,让人们在黯淡的现实中仍不失去对美好未来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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