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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一事多说”言说方式发微

2021-11-26

关键词:竹山西门庆潘金莲

张 勇

(红河学院 中文系,云南 蒙自 661199)

现实生活中,我们会有这样的经验,如果自己,或者某人,想要做某件事,或者发生了某件事情,尤其是比较有影响的事情,自己说也好,别人问也罢,因为人物关系不同,场合不同,那就可能要对不同的人多次讲述,听过的人也会对另外的人再去说,这种情况,我们姑且称之为“一事多说”。

现实生活中常常发生的“一事多说”现象,早已被古代的小说家捕捉和观察到了,并且加以了真实的摹写,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言说方式,比如《水浒传》对林冲上梁山入伙、夺取生辰纲的讲述,就采取了“一事多说”的方式[1],而《金瓶梅词话》则更加发扬光大,后来居上。

兹举两例,以言其实。

一、李瓶儿嫁西门庆事件的“一事多说”

李瓶儿要嫁西门庆这件事,就是典型的“一事多说”。

最先提起这个话头的,不是别人,恰是李瓶儿。李瓶儿私通西门庆以后,花子虚惹上官司,被逼要卖房,李瓶儿一心要西门庆买下这个紧挨着西门庆家,只要五百四十两银子的宅子,“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2]366。吴月娘是不同意买花子虚这个房子的,但是经不起李瓶儿撺掇,而且实际上是用李瓶儿的银子,西门庆才“买”了。李瓶儿这是在无意中表露了心声,她是有了要嫁西门庆的心了,但这是非正式的表达,西门庆那时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当时的关注点是房子,所以李瓶儿说是说了,但是没有得到西门庆的回应,还只是一个巴掌,当然,话头已经提起来了,这是“得胜头回”的写法。宁宗一先生认为李瓶儿此时既要救花子虚,又已经归心于西门庆的心理和行为的诸多矛盾其实有其意念和行为的合理性,因为这描写出了人物的“心灵辩证法”,揭示了人物的复杂性[3]。

李瓶儿正式向西门庆说起要嫁的话是花子虚气病交加,一命呜呼以后。正月十五日那天,李瓶儿请了两次客,白天请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到家游玩吃酒,然后又背着几位娘“暗暗请西门庆那日晚夕赴席”[2]386。西门庆尽管记挂着李瓶儿的暗约,还是被孙寡嘴、祝日念半路截到李桂姐家去了,只得虚应了一阵,才伺机溜跑开,去赴李瓶儿的约。西门庆到李瓶儿家以后:

于是重筛美酒,再整佳肴,堂中把花灯都点上,放下暖帘来。金炉添兽炭,宝篆热龙涎。春台上高堆异品,看杯中香醪满泛。妇人递与西门庆酒,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死也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泪落[2]406。(第十六回)

西门庆面对李瓶儿如此正式、谦卑的求嫁话语和行为,这次是直接回应了:

西门庆一壁接酒,一壁笑道:“你请起来。既蒙你厚爱,我西门庆铭刻于心。待你孝服满时,我自有处,不劳你费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2]407(第十六回)

对李瓶儿的这次说嫁,西门庆是直接给李瓶儿回了话的,因为那时候花子虚已死,房子已买,又是十五佳节,西门庆可谓心无挂碍,志得意满,时机、场景都没有问题。但是仔细推敲西门庆的答话,可以看出其中还是很有分寸的,西门庆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完全答应。他先说的是他感激李瓶儿的情意,他是懂这份情的,言外之意他是会报答这份情的,这是对李瓶儿的慰藉,也等于是个答复了,但是时间上还要缓一缓,还不能急,因为李瓶儿还有一个守孝的期限。这说明即使是西门庆这样的人,对于礼法也还是要遵守的,也还是一个障碍,在礼法面前,也还是不能乱来。所以他要等这个礼法不再具有约束力以后,才能娶李瓶儿,只有这样才有婚姻的合法性。可见西门庆这样的人,纵然肆意偷情,可一旦涉及正式婚姻,他还是要考虑合法性,不在礼法面前造次,因此他要李瓶儿等。一方面给李瓶儿一个念想,但是也压制李瓶儿的迫切心,提醒李瓶儿要注意婚姻的合法性,要懂得在礼法面前控制自己的欲望,在压制中又同时加以宽慰,说他到时自然会处理,要李瓶儿放心。最后则是说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中就不要被别的事情烦扰了,尽着享受眼前的快乐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是一种生活哲学。可见西门庆对李瓶儿求嫁的回应还是有情有义,有礼有节,有松有紧的,既表情又达意,既许诺又不许诺,既压制又宽慰,使得李瓶儿一时也没有了回话。

可是李瓶儿一会儿以后还是忍不住又跟西门庆提起这件事来了,这是李瓶儿第三次说要嫁西门庆的话了:

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楜椒。你明日都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只要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的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说着,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西门庆慌忙把汗巾儿替他抹拭,说道:“你的情意,我知道也。待你这边孝服满,我那边房子盖了才好。不然取你过去,没有住房。”妇人道:“既有实心取奴家去,到明好歹把奴的房盖的与他五娘在一处,奴舍不的他好个人儿,与后边孟家三娘,见了奴且亲热。两个天生的打扮,也不相两个姊妹,只相一个娘儿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西门庆道:“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到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这些人?明日这边与那边,一样盖三间楼与你居住,安两个角门儿出入。你心下如何?”妇人道:“我的哥哥,这等才可奴的意!”[2]409(第十六回)

除了孝期的问题,西门庆这次又加上了一个房子的问题。本身之前也是李瓶儿先问西门庆那买的花子虚的房子什么时候修好。这样,西门庆说的也在理,没有房子给李瓶儿住,娶过去总不像话,这个理由李瓶儿也没有办法不接受。

两人的第二段对话中,李瓶儿上来就打经济牌。她给西门庆亮出家底,让西门庆知道她是一个小富婆,而且她的东西舍得给西门庆,娶她在经济上是很大帮衬。因此西门庆回来跟潘金莲说的时候还特别提起这一点。然后是再次表达对西门庆不舍的爱。这样一来,经济和情感双管齐下,西门庆是难以招架的。作为商人,他不会不注意李瓶儿的嫁妆;作为情人,他不能不接受李瓶儿的爱意。李瓶儿接着表达的是想和谁住在一处的愿望,其实是体现了一种人物关系。李瓶儿在心里把潘金莲、孟玉楼看作是一伙的,愿意和她们交往,但是认为和吴月娘隔着一层,亲近不起来。她认为吴月娘是容不下她的,毕竟是老大,也不大可能做朋友。

显然李瓶儿在见过西门庆的几个妻妾以后,是有自己的观感的。在西门庆的五个妻妾中,只有吴月娘、潘金莲和孟玉楼三个她才看得起,另外两个孙雪娥、李娇儿根本不入她的法眼。她心里看来是把西门庆的五个女人分成了三个队列和层次:吴月娘在第一层,潘金莲和孟玉楼是第二层,孙雪娥、李娇儿是最低的一层。她自觉把自己放在第二层,既有傲气和自信,也有俗气和势利。当然她的判断不一定对,比如她对潘金莲和吴月娘的认识都有偏差。后来的事实证明能容她的人恰是吴月娘,不能容她的人正是潘金莲。所以西门庆纠正她说吴月娘的性格才是好的,才是真正能够容得下人的。但是,这毕竟代表了她那个时候的认识水平,并以此来建立她和西门庆几个妻妾的感情距离。她是按照她的观感、认识、感情倾向来表达她的意愿的。其实正是表现了对自己将来在西门府的地位、阵营、交游、处境的预期。当然,李瓶儿对吴月娘的观感除了包含一般性情的认识,还包括了吴月娘对她嫁入西门府这件具体事情的可能态度。在这一点上,她是对的,吴月娘并不同意西门庆娶李瓶儿,这在后面会得到应证。

西门庆当然是比李瓶儿了解他的那些妻妾的。所以对于李瓶儿对吴月娘的误判,他进行了纠错和提醒,这目的当然也希望李瓶儿将来能够和吴月娘和平共处。他纠正李瓶儿对吴月娘的成见,这对李瓶儿是有好处的。毕竟,将来吴月娘是老大,带着偏见和误判与吴月娘打交道,那是要吃亏的。所以西门庆对李瓶儿还是充满善意的。至于答应房子标准和潘金莲、孟玉楼一样是三间楼,安两个角门方便她和潘、孟二人来往,那当然是直接答应了李瓶儿的要求,难怪李瓶儿要高兴地叫哥哥,表达满意之情呢!

西门庆这次的回答,比上一次更加具体,更能够让李瓶儿安心和满意。因为安排住房的等级标准和妻妾的住宿远近、告知吴月娘性格禀性这些事情,其实都已经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务了,完全是一家人在商量事情的口吻和姿态,这对于李瓶儿来说,无疑是一大进展了。

这三次说嫁的情况都是在两个当事人之间直接进行的,所以是直接的对话体的言说。

第四次,则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说。第二天,西门庆回家以后,伶俐的潘金莲早看出了李瓶儿和西门庆私会的勾当,逼着西门庆承认。西门庆抵挡不过,承认了,也就顺嘴和潘金莲说了李瓶儿要嫁过来的事情:

……又哭哭啼啼告诉我说,他没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问几时收拾这房子。他还有些香烛细货,也值几百两银子,教我会经纪,替他打发。银子教我收凑着盖房子。上紧修盖,他要和你一处住,与你做了姊妹,恐怕你不肯[2]413?(第十六回)

这是西门庆把李瓶儿的话复述给潘金莲听,符合人物关系和言说方式的选择原则。人物关系和言说方式之间具有特定的选择原则,就是说,不同人物之间说话的时候因为关系不同就必然要选择适合的方式,这是一个言说的原则。从人物关系上说,李瓶儿要嫁西门庆,直接要说的,当然是西门庆。因为西门庆是当事人,西门庆是首先要征得同意的人,所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的方式是直言方式,直接对西门庆说她的意思。而对潘金莲说李瓶儿要嫁过来的话就只能是由西门庆来转述,李瓶儿不可能直接和潘金莲对话。所以只能是西门庆用复述的方式来和潘金莲说。但是,照理说,西门庆之外,西门府要征得同意的人,第一个应该是吴月娘,而西门庆却选择了潘金莲。因为西门庆回家以后先进的是潘金莲的房,潘金莲对他的行踪一阵猛烈拷问,西门庆隐瞒不住,只得承认和李瓶儿私会去了,也就顺着话头跟潘金莲说了这件事。当然,西门庆回家以后首先进潘金莲房间,本身也说明潘金莲的地位。事实上,在李瓶儿进入西门府之前,西门庆最喜欢的人,的确是潘金莲。在只是非正式征求意见的事情上,也不一定要完全遵守大小礼法。那么一来,西门庆的喜好就会占上风,所以先和潘金莲说,不但符合西门庆的情感向度,而且也称不上什么僭越。再次,李瓶儿已经说了她想和潘金莲住的比较靠近。既然李瓶儿和潘金莲最感亲近,那么首先和潘金莲说,问潘金莲的意见,也是合情合理的。最后,吴月娘对这个事情是最可能持反对意见的。对此西门庆应该还是有数的。之前吴月娘对他和李瓶儿交往,买花子虚房子的态度他肯定记忆犹新。所以西门庆有可能是要把最难啃的骨头放在最后。先问潘金莲,获得潘金莲的支持,就先建立了联盟,对他也是个鼓励,比起一开始就在吴月娘那里碰墙,心理上肯定要好受得多。先获得潘金莲的支持,哪怕被吴月娘否定,他也还有个打平的感觉。“虽故是恁说,他孝服未满哩”,取得了潘金莲的支持,西门庆又再次强调了李瓶儿的孝期,可见他对这个礼法是很在意的。夏志清先生就观察和判断说“西门庆并不像一般人所认定的那样总是被写成一个为害他人的坏蛋”[4]。

当然,吴月娘毕竟是老大,所以潘金莲也说“还问声大姐姐去”。石昌渝先生对潘金莲这个答话的解读是认为潘金莲对李瓶儿的态度是言不由衷的。对李瓶儿充满嫉妒的潘金莲并不真的希望李瓶儿嫁进来,而她让西门庆去征求吴月娘意见的话也是一箭双雕:借吴月娘来阻止李瓶儿嫁进西门府,或者离间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关系。我们认为这个时候的潘金莲欢迎李瓶儿进门还是真诚的。她对李瓶儿态度的改变是李瓶儿嫁进西门府以后,在李瓶儿逐渐成为她最大的威胁的过程中发生的。至于石先生所论潘金莲对吴月娘的暗藏心机,那是发覆之论[5]。是的,该见的人还得见,该说的话还得说。但是,且慢,第五次说这事的还是李瓶儿。好不容易熬到花子虚百日将近,三月上旬的时候:

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取过去罢。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说着,泪如雨下。西门庆道:“你休烦恼。前日我把你这话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直待与你把房盖得完,那时你孝服将满,取你过门不迟。”李瓶儿道:“你既有真心取奴,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取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这里度日如年。”西门庆道:“你的话,我知道了。”李瓶儿道:“再不的,房子盖完,我烧了灵,搬在五娘那边楼上住两日。等你盖了新房子,搬移不迟。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说,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经烧灵。”西门庆应诺,与妇人歇了一夜[2]416-417。(第十六回)

李瓶儿是真急,西门庆是还不能急,孝期还是他的心结。两个人不在一个节奏,所以李瓶儿紧着催,西门庆则一味拖延。李瓶儿这次说的中心意思和以前一样,但是语气变得更加急切:房子没有盖好也不管了,先过去住潘金莲的,盖好了再搬也行。总之,就是要快,要快速地嫁过去。从后面发生的李瓶儿没有如愿嫁入西门府,反而招赘了蒋竹山的变故来看,这种急切的言说在叙事节奏上也构成了一种预示。所谓欲速则不达,愈是那么急,就愈可能坏事。作者言说节奏的把控是很有火候的,一步步把节奏提到最激烈的点上,然后哗啦一声把气放了,哪有那么如意的人生呢!还有,西门庆并没有和吴月娘说过,但是他却骗李瓶儿说过了,“前日我把你这话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他不能实话实说,只有说善意的谎言。因为他既不能编吴月娘的瞎话,也不能让李瓶儿失望。所以骗李瓶儿说过了但又要等的话是最恰当的。反正这也是他的意思,谁都不得罪的话,最安全。

次日,西门庆一回到家,“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西门庆的这一说,极其简略和概括,采取的是叙述者的角度,连西门庆本身对潘金莲说的话也省了。因为无非是上面李瓶儿的那些话了,没有必要重复,否则使得行文累赘,这也是言说的繁简之道。潘金莲的回答是:“可知好哩!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他住。只怕别人,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碍船。看大姐怎么说?”潘金莲对李瓶儿的要求满口答应,但是吴月娘是不能不问的。她又一次提醒西门庆这事还得吴月娘点头才行。这是第六次说。

第七次,终于和吴月娘说起。“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要嫁一节,从头至尾说一遍”,这也是叙述者叙述性的话。西门庆怎么说,说什么,都删了,实在也不过是那些李瓶儿说过的话了,无需重复。至于吴月娘的态度,前面说过,李瓶儿觉得这个大娘不会支持,的确如此:

月娘道:“你不好取他的休(1)原文如此,似为衍文。。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 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又不好不去的。寻思了半日,还进入金莲房里来[2]417-418。(第十六回)

吴月娘的反对也不是没有道理,她说的三条理由,第一条是孝期不满的问题。这一点西门庆是没有异议的,他也一直在强调不能违反礼法。第二条是朋友妻,不可欺。这倒是西门庆的软肋,他没法反驳。第三条,是西门庆吃了花子虚和李瓶儿的那么多财物,会惹火烧身的。这也是事实,也是个埋着的定时炸弹。花大要找茬的话,是个麻烦,所以西门庆也只有默默地出来。吴月娘给了他一个难题,左右为难,只好到潘金莲那里寻求帮助。

“西门庆把月娘的话告诉了一遍。”这是第八次说同一件事,还是叙述者叙述性的话。潘金莲听了也说吴月娘的话没有错,西门庆更感为难:

西门庆道:“这个也罢了。倒只怕花大那厮,没圈子跳,知道挟制他孝服不满,在中间鬼浑,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2]418-419(第十六回)

对于西门庆来说,李瓶儿是一定要娶的,但也不一定着急,所以吴月娘的反对他倒也不在意,因为正如黄卫总批评的那样:“《金瓶梅》的作者有意要证明在他的小说世界中,坚守正义是近乎不可能的,这与《水浒传》的世界是很不一样的。”[6]让他为难的是如何跟李瓶儿去说,如何言说现在成了西门庆最大的问题。潘金莲教了西门庆一套话去回李瓶儿,主要有两条:第一、五姐的楼上堆着药料,腾不出地儿来。第二、再等等,房子盖好、孝服满的时候,那是最好的时机。其实只是第一条有点新意,第二条要等房子盖好、孝服满的话,西门庆早就说过。腾不出房子,李瓶儿没法住,倒是可以搪塞,让李瓶儿没有反驳的理由。当然,这一段话从潘金莲的角度来说,即使西门庆已经说过的理由也会有新的说服力,因为李瓶儿是信任和亲近潘金莲的,她就是想和潘金莲住在一起。西门庆转述潘金莲的话,李瓶儿就会比较有信任感,也不会和西门庆纠缠,毕竟西门庆只是转述潘金莲的意思,所以西门庆“听言大喜,那里等的时分?走到李瓶儿家”。这就展开了同一件事的第九次言说。

李瓶儿问:“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西门庆回答:“五姐说来,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迟。如今他那边堆的破零三乱,你这些东西过去,那里堆放?只有一件事打搅,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西门庆转述潘金莲的话,用的是“五姐说来”打头,这样就把他只是充当潘金莲和李瓶儿之间一个传话人的身份明确了,和李瓶儿隔开一层,李瓶儿纵有不满,也没法跟西门庆生气。差不多等于是潘金莲和李瓶儿在对话,以李瓶儿对潘金莲的信任和亲近,这些话她是比较容易接受的。

当然,西门庆所说花家大伯子的话,潘金莲并没有说过,而是吴月娘的话。可见西门庆在转述潘金莲话的时候,还是根据他自己的理解和需要有所损益的。吴月娘所说的花家大伯子恐怕会来捣乱的担心,西门庆显然认为是很重要的,也很害怕,所以他才在转述潘金莲话的时候把吴月娘的这个话加了进去。不仅如此,提出花家大伯子可能带来的麻烦,等于把问题甩给了李瓶儿,争取到了话语主动权,变被动为主动。如果这个问题真的存在,那么阻止你李瓶儿嫁入西门府的就是你家的人了,而不是我西门庆了。果然, 李瓶儿的答话重点成了来解除西门庆对花家大伯子的疑虑和担忧:

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的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儿不通问,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见过不的日子,他顾不的我。他但若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分付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紧些。奴情愿等着到那时候也罢。”[2]420(第十六回)

这段李瓶儿由进攻转为防守的答话最要紧的就是告诉西门庆花家大伯子不足为惧。那是构不成障碍的,别说他不敢来找茬,就是来找茬,我李瓶儿也立马把他摆平。这个问题不用考虑,花大后来的表现也证明李瓶儿说的不错。一提到花家的人,李瓶儿马上就变了一副声口。对花子虚一样,对花家大伯子也一样,她在西门庆、吴月娘、潘金莲面前的那种温柔就代之为一股狠劲,人物个性也随之一变。可见言说与人物个性展现之间是有内在关系的。言说不单纯是语言问题,语言问题本身就是人物描写问题。为西门庆解除花家大伯子的担心之后,李瓶儿转而问房子什么时候能够修好的问题,这完全就是接受了潘金莲和西门庆说辞的姿态。她话语的机锋所向已经不是追着西门庆打,而只是在接受西门庆安排的前提下表达她固有的急迫而已。因此,当西门庆说快也要到五月房子才能完工的时候,尽管还是带着催促劲儿,但她的回答是愿意等到五月,这也是她不能不接受的现实,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第十次,五月端午日,李瓶儿和西门庆商定了五月十五日念经烧灵,解除孝服,然后就可以迎娶了。一切平稳,叙说水波不惊。

第十一次,五月十五日,除灵,一切顺利,行云流水。李瓶儿对西门庆说:“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西门庆问花大的表现,李瓶儿说毫无悬念,顺利之至。这个时候的李瓶儿极其高兴,催嫁的话语都洋溢着甜蜜和幸福:

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取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2]428(第十六回)

话还是那些话,催还是催,急还是急,但这已经是胜券在握、希望临近的话。催都是欢心的催,急都是幸福的急,不再是之前那样无望的焦灼,苦恼的急躁!

第十二次,五月二十日,西门庆到帅府拜了周守备生日以后,应李瓶儿之请再到李瓶儿家,“李瓶儿叫迎春盒儿取出头面来,与西门庆过目。黄烘烘火焰般,一付好头面。收过去,单等二十四日行礼,出月初四日准娶。妇人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第十七回),万事俱备,佳期指日可待。

当然,我们知道,一切很快成了泡影。一更时分,玳安慌慌张张来找西门庆回家。亲家陈洪招惹政祸,女婿女儿来家避难。叙述者又进行了一次叙述,“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着,到次日早,分付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家下人无事亦不敢往外去。西门庆只在房里动旦,走出来,又走进去,忧上加忧,闷上添闷,如热地蚰蜒一般,把娶李瓶儿的勾当,丢在九霄云外去了。”(第十七回)这是第十三次说。

第十四次,回到李瓶儿这边,西门庆一去不复返,李瓶儿不知就里,派冯妈妈去找了两次,根本见不到人。第三次去送头面,见到玳安,让玳安传话:

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间阻[2]441。(第十七回)

西门庆摊上事了。实在有事,耽误下日子也是可以的,但他不和李瓶儿说,玳安也不说。西门庆不说是六神无主,方寸大乱,顾不上别的什么事了;玳安不说是不敢说,主人没让说他不敢乱说。如此一来,李瓶儿就懵了,这事也就成不了了。

李瓶儿要嫁西门庆的事,小说先后进行了十四次言说,可谓不厌其烦。

二、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事件的“一事多说”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的事,也经过了多次言说。

李瓶儿忧思成疾,狐狸精又来扰乱,请蒋竹山来看病,迅速搭上,很快就招赘了蒋竹山。这是一个比较简略的过程描写,是作者在说。

第二次是冯妈妈和西门庆说。西门庆亲家事情平息以后,七月中旬某天在街上遇到冯妈妈,问起李瓶儿情况,冯妈妈告诉已经嫁人了,西门庆问是谁:

冯妈妈悉把半夜三更,妇人被狐狸缠着,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请了大街上住的蒋竹山来看,吃了他的药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见今二娘拿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开了生药铺,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的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苦哉!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么起解?”于是一直打马来家[2]459-460。(第十八回)

西门庆从冯妈妈口中知道李瓶儿已经嫁给蒋竹山的消息,言说的方式是对话加概述。先是和冯妈妈对话以引入话题,然后由冯妈妈来讲述前后过程,但这个讲述则由叙述者进行概述,冯妈妈的言说被代替和简化了。最后则是描写西门庆听了冯妈妈话以后的反应。这个反应是直接呈现给读者的,因为西门庆的生气是必须直接展现给读者的。

第三次是玳安和吴月娘等人说。回到家以后,西门庆骂人、踢潘金莲,继续发作他的怒气。众妻妾找玳安来问究竟:

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实说了罢。爹今日和应二叔每,都在院里吴家吃酒散了,来在东街口上,撞遇冯妈妈,说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蒋太医了。爹一路上恼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没廉耻的歪淫妇,浪着嫁了汉子,来家拿人煞气。”玳安道:“二娘没嫁蒋太医,把他倒踏门,招进去了。如今二娘与了他本钱,开了好不兴的大药铺。我来家告爹说,爹还不信。”孟玉楼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也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论的甚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底人,他原守的甚么贞节!”看官听说:月娘这一句话,一棒打着两个人,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再醮嫁人,孝服都不曾满。听了此言,未免各人怀着惭愧归房,不在话下[2]462-463。(第十八回)

西门府知道李瓶儿嫁招赘竹山的人,除了西门庆,就是玳安。玳安是小厮,不敢不回众主母的问。他来告诉吴月娘等人,是适合的。孟玉楼批评了李瓶儿不够贞洁,吴月娘借题发挥,顺带把孟玉楼和潘金莲也讥讽了一下。由李瓶儿事件的言说,挑起了西门府众妻妾的内讧。整体是对话体,而玳安的讲述却是描述性的,他的言说是直接呈现式的。

第四次是西门庆和潘金莲说。西门庆知道李瓶儿入赘蒋竹山的次日,在潘金莲房中,两人说起李瓶儿来。潘金莲抱怨西门庆踢了她,因此惹得她和吴月娘拌嘴,受了欺负。西门庆向她解释那天他的怒气是因为李瓶儿嫁给了蒋竹山,再一次发泄他的不满:

西门庆道:“不是我也不恼,那日应二哥他们拉我到吴银儿家,吃了酒出来,路上撞见冯妈妈子,如此这般告诉我,把我气了个立睁。若嫁了别人,我到罢了。那蒋太医贼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来?他有甚么起解?招他进去,与他本钱,教他在我眼面前开铺子,大剌剌做买卖!”[2]470-471(第十八回)

潘金莲已经从玳安口中知道了原委,西门庆这时又亲口跟她说了一遍。和玳安说的相比,过程描述基本一致,但是玳安没有说西门庆对蒋竹山的态度,而西门庆的说法则加以强调:他看不起蒋竹山,觉得蒋竹山和李瓶儿不配,因此对李瓶儿有怨气。其次,李瓶儿帮助蒋竹山开药铺,是抢他的生意,这让他更加不能忍受。前一条刚从冯妈妈口里听说招赘蒋竹山的消息的时候他就当场说过;第二条则在潘金莲这里才说,想来是有讲究的:在街上乍一听到那样令人震惊的消息时,西门庆一时的反应只是失去李瓶儿的痛苦,特别是李瓶儿嫁的人居然是蒋竹山,这让西门庆很是感到痛苦。西门庆显然一直是看不起这个人的。作为一个差点就要嫁给自己,曾经那样恩爱的女人,居然成了蒋竹山的妻子。这让西门庆觉着自己也掉价了,所以他是那样激烈地贬低蒋竹山,其实正是发泄自己的受辱感。而和潘金莲再说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天多了,西门庆的心理也相对平复多了。他对这件事的考虑,除了失去李瓶儿的痛苦,已经较为理性地联系到了经济的层面。李瓶儿帮助蒋竹山开药铺给他的生意带来的冲击和影响是他这样精明和成功的商人不会不意识到的。李瓶儿这一刀西门庆是很有痛感的,这是女人之外的痛,生意之痛,经济之痛。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李瓶儿离了蒋竹山,真正嫁入西门府以后,西门庆当面问李瓶儿的问题就是这两条:为什么嫁蒋竹山那样的歪人?为什么开药铺和他作对?爱和经济,也是人物关系和事件言说中不可或缺的因素。

当然,潘金莲也不是省油的灯,按她自己的说法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吴月娘上次抢白了她几句,她现在就要加倍奉还。她顺着西门庆的话就挑拨了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关系:

妇人道:“亏你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的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求他,问姐姐。常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个?”西门庆被妇人这几句话,冲得心头一点火无云山半壁通红,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听说:自古谗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妇、昆弟之间,皆不能免,况朋友乎?饶吴月娘恁般贤淑的妇人,居于正室,西门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取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也不理他。两个都把心来冷淡了[2]471-472。(第十八回)

潘金莲真是厉害,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实在说,催着西门庆快点动作那样的话她是没有说过的。要问问吴月娘,倒是她提醒的。现在都不认账了,只说是西门庆不听她的话,只说是西门庆自己要去求吴月娘,问吴月娘的。西门庆一时闷心,也不辨前后是非,就被潘金莲似是而非的话蒙骗和搅昏了头,把账都算到吴月娘头上去了——这正是潘金莲的目的。而西门庆呢,自然也不是那种能够使“德厚者进而佞说者止”的人(2)这是《荀子》中的话,有意思的是,芮效卫认为荀子的哲学和《金瓶梅》关系密切,在《金瓶梅》研究的哲学阐释中,这是比较独特的视角。芮效卫.《金瓶梅》导言. 载乐黛云、陈珏编选.北美中国古典文学名家十年文选[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7]。结果,西门庆和吴月娘两个就打起了冷战。叙述者站出来进行评论,对此深表遗憾。可见由李瓶儿的事情,连续搅动了西门府的“内政”。夫妻、妻妾,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内斗,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因此陷入矛盾、混乱和争斗,家庭稳定也随之面临挑战。当然,这只是西门府“家反宅乱”的一个方面,而西门府的“家反宅乱”也是现实社会的真实反映,并不只是一个孤立的现象[8]。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小说的言说,说一件事,不会单单局限在一件事上,说一件事,必然会说到别的事。说与说之间,事与事之间,人物与人物之间,必然会彼此缠绕在一起,共同编织更加复杂的言说系统。妻妾成群的家庭,就是如此的搅扰不清。描写妻妾成群的家庭的小说,人物、事件的言说也是如此的搅扰不清,这是小说言说具有话语竞争性特点的表现。

三、结 语

李瓶儿要嫁西门庆的事,十四次言说中,李瓶儿和西门庆说的有七次,即第1、2、3、5、10、11、12次,占一半,而且基本都是直接对话,李瓶儿的话得到直接呈现。西门庆说的有五次,即第4、6、8次对潘金莲说;第7次对吴月娘说;第9次对李瓶儿说。西门庆的五次言说都是转述性的。他只是把李瓶儿的话复述给潘金莲、吴月娘,或把吴月娘的话复述给潘金莲,或把潘金莲的话复述给李瓶儿。原言说者李瓶儿、吴月娘、潘金莲的话都没有得到直接引语,而是被西门庆来转说了,这种情况恰如商伟所言,“传话正是《词话》构造日常生活叙述中‘人物场域’的关键手段”[9]。而西门庆的转说也往往是以被叙述的方式进行的,他的转说本身也没有得到直接引语,而是叙述者对他的转述进行了概括性的叙述。其余叙述者说过一次,冯妈妈、玳安各说过一次。显然,这同一件事的多次言说中,李瓶儿和西门庆的言说最为重要;李瓶儿和西门庆中,李瓶儿的言说更重要。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事件的四次言说中,除了第一次叙述者的言说,后面冯妈妈、玳安、西门庆的三次言说,重心都是西门庆对这件事的反应。李瓶儿尽管没有直接出现,但是西门庆强烈的反应都是因为失去她的失落和痛苦而导致的,李瓶儿的影子依然致命。

这两个“一事多说”的例子,差异的地方在于前者是一个计划中有待实现的事件的言说,因此所有的言说都是随着事件的进展和变化而进展和变化的。言说本身处在事件的发展之中,言说也是事件的一个部分。而后者是一个已经完成的事件的言说,所有的言说都是对于已经过去了的事件的追叙。言说本身已不在事件之中,而变成了事件的历史描述、复原和评价。相同的地方是两个“一事多说”的“事”都与李瓶儿有关,都是李瓶儿嫁人的事情;又都与西门庆联系在一起。最终构造了西门庆和李瓶儿的关系与性格,也搅动了西门府的内部关系,给西门府的家庭稳定带来了动摇和威胁。当然,最终的责任非西门庆莫属,按马克梦的说法,西门庆“不能从整体上管制女人”是因为“在这种管制中,西门庆最大的失误实际上是一夫多妻者所能犯的最糟糕的错误:偏爱私宠,不能平等对待每位妻妾”[10]。而在浦安迪看来,西门庆“在他自己小天地里表现出来的败德恶行”是一个末代昏君形象的象征,是按照自我与天下纲纪相联系的《大学》观念来塑造其不修其身不齐其家的儒家反面形象的,“在《大学》范例的各个层次上,《金瓶梅》都发生了‘乱’,通过对这一概念的再三强调,我们就不难看出,‘乱伦’这一词语实际上是总结了小说在各个方面的紊乱的大成”[11]。商伟也说“西门庆的家庭乱象让我们窥见整个天朝‘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前因后果和大厦将倾的必然情势”[9]38。而芮效卫则认为“西门庆的六个妻妾自然代表了导致北宋灭亡的‘六贼’,即六奸臣”。这对于国家来说,是灾难性的[12]。雷威安却说西门庆的“六个女人可能暗指六个部(六部)”[13],不管怎么说,其政治隐射的含义都十分明显。无独有偶,李志宏也认为西门府的“个人”“家庭”的兴败盛衰其实是与国家命运的兴败盛衰一起“作为一个考察历史运行的参照观点”而显示出政教意识和文化意义的叙事话语构成的[14]。

西门庆的妻妾中,乃至整个小说中,其他的人和事都很少得到这样反复言说的待遇。显然,这种“一事多说”的言说方式特别用在李瓶儿要嫁西门庆和招赘蒋竹山这样看来不值一提的琐事上,只能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突出李瓶儿的重要。在李瓶儿进入西门府的事情上,小说如此费尽心力,如此花费笔墨,无非是要让读者认识到李瓶儿在整个西门府的故事言说中,牵一发而动千钧。这种四两拨千斤的,琐碎其面千钧其内的言说方式也因此充分显示了《金瓶梅词话》达到了小说言说形式创造新的历史高度,正如吕立亭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所评论的那样,“写作《金瓶梅》这样一部小说,需要高超的凝练技巧”[15]。也难怪章培恒先生要说《金瓶梅词话》是“将我国以前的小说以写故事为主的原则改变为以写人物为主,而且着重于人物本身的客观描写,尽量避免其他因素的介入”,从而显示出写实主义在中国小说中的增长,这是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大意义的现象[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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