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万物而考理乱
——古琴琴器之美*
2021-11-25罗筠筠
罗筠筠
古琴虽只是一种乐器,但自它诞生后的整个发展过程中,始终凝聚着先贤圣哲的人文精神。据朱长文《琴史》记载,尧舜禹汤、西周诸王均精通琴道,以其为“法之一”,“当大章之作”(1)(宋)朱长文:《琴史·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39-3页。,且均有琴曲传世,其中一些流传至今。孔子等先哲更是终日不离琴瑟,喜怒哀乐、成败荣辱皆可寄情于琴歌琴曲。琴既是先贤圣哲宣道治世的方式,更是他们抒怀传情的器具。缘何如此?原来在琴道中,无论上古时代的天人合一,还是后世所崇尚的“和”之精神都有最好的体现。古琴琴器本身,就是琴道最直接的表现。
一、琴制之美
古琴琴制,是将“道”与“器”完美结合的典范。古琴看似简单,只有七弦十三徽,却蕴含变化无穷的声调与音韵(合散、按、泛三音,共计有245个不同的发音位置,左、右手指法不下百种),概因其本身乃先贤“观物取象”而造,内含许多哲理性认知,与中国古典美学关于艺术“观物取象”“立象尽意”主张一致,一直被历代琴家奉为圭臬。
(一)琴制寓意
“立象尽意”与“观物取象”是中国古代哲学与美学中最重要的命题。它又与另一命题“言不尽意”紧密相关。《庄子·天道》中说:“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2)郭庆藩撰、王孝渔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488页。。《秋水》中也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粗精焉”(3)郭庆藩撰、王孝渔点校:《庄子集释》,第572页。。庄子所谓的“意之所随”,就是“道”,在他看来,博大精深的“道”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然而“言不尽意”,岂不是说即使圣书相传,后人也难以理解“圣人之意”?如此,圣人思想怎么能理解,中国文化传统又如何传承呢?《易传》作者在解释“卦”时提出理解“意”与“道”的方法,同时明确说明了“制器者尚其象”(4)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第399页。的道理:“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岂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5)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406页。。“观物”是指对自然、社会事物的悉心观察把握,“取象”则是在观物之后对“物”之“象”的精心选取,或摹其形态,或取其意味。
琴器也是圣人“观物取象”而制,故能通“神”。琴作为最早的承载圣贤之意的“器”,是与“道”相联系的,琴制便充分体现了这一点。《琴史》“拟象”篇言明古人制琴出于尚象:“圣人之制器也,必有象,观其象则意存乎中矣。琴之为器,隆其上以象天也,方其下以象地也。广其首、俯其肩象元首股肱之相得也,三才之义也。高其前以为岳,命曰‘临岳’,象名山峻极,可以兴云雨也。虚其腹以为池,一曰‘池’,一曰‘滨’,象江海幽远可以蟠灵物也。所以张弦者曰‘轸’,象车轸以载致远不败也。所以柅弦者曰‘凤足’,象凤凰来仪、鸣声应律也。翼其旁者曰‘凤翅’,传其末者曰‘龙尾’,取其端也。其所以饰之材以枣、以黄杨、以玉、以金或以竹。枣赤心,黄杨正色,玉温,金坚,竹寒而青,皆君子所以比德也”(6)(宋)朱长文:《琴史·拟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39-63-64页。。故制琴尚象不只是表面化的模拟,其深意是“君子所以比德”。各类琴书的“上古琴论”对此多有论说。例如:汉代桓谭《新论·琴道》曰:“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削桐为琴,练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7)(汉)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子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4页。。又曰:“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理乱也”(8)(汉)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子新论》,第65页。。蔡邕《琴操》解释更详细:“昔伏羲氏作琴,所以御邪僻,防心淫,以修身理性,反其天真也。琴长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日也;广六寸,象六合也。文上曰池,下曰岩。池,水也,言其平。下曰滨,滨,宾也,言其服也。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五弦宫也,象五行也。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小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文王武王加二弦,合君臣恩也。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9)(汉)蔡邕:《琴操》,吉联抗辑《琴操》(两种),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0年,第21-22页。。不论琴是伏羲创造,还是神农发明,它在最初诞生时是先贤仰观俯察,观物取象而来的。可见,琴不仅包含着周详严谨的“制”,更体现着深刻玄妙的“义”。也即作为“器”的琴,既包含着宇宙万物的生成变化之“道”,也象征着社会人伦的尊卑贵贱之“礼”,无疑“琴”之所以受到古代先贤的重视与钟爱,正因为它具有“立象尽意”,“器”以载“道”的重要功能。
历代琴论中除强调“琴制尚象”外,还对“琴制所象”给予具体的解说。明汪芝《西麓堂琴统》中,对于琴面、琴腹、琴背的制度均有非常详细的解说和立意分析。如对“岳山”的解释说:“阳岳者众居之尊,如山高大也居中处,不可动摇,巍巍若山之孤也”;解释“凤翅”则言:“凤翅者两肩腾基有飞翅之势,故因象取名也”(10)(明)汪芝:《西麓堂琴统》,见查阜西等编纂《琴曲集成》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48页。。清徐祺《五知斋琴谱》中的“琴之象形”也总结的非常精到:“泛音轻清而上浮,天也;实音重浊而下凝,地也;散弦居中,人也,而三才之道备矣。琴音有宫、商、角、徵、羽,即物之金、木、水、火、土,德之仁、义、礼、智、信,身之脾、胃、肝、胆、肾,人之君、臣、民、事、物。而三弦独下至十徽八分和弦者,以其民弦为之卑,于君臣之下也。至于以桐为面者,桐乃阳木,所以居上;以梓木为底者,梓木属阴,所以居下,无非法乾坤之正理也。昔伏羲斫桐为琴,练丝为弦,故琴称为丝桐者,盖为此也。正以通神明之德,以合天地之和,修身理性,反其天真,岂他乐之比耶?”(11)(清)徐祺:《五知斋琴谱》,见查阜西等编纂《琴曲集成》第十四册,第402页。所以,一床看似简单的琴,却包含着五音、五行、五端、五事及至人体五脏之间的相互映衬、相辅相成的关系。
琴制含义深奥,说明在中国古人那里,“琴”绝不只是普通的乐器,而是具有承载人生理想与信念、寄托心绪与情思,磨炼心性与意志,陶冶情操与品味等重要作用的“道器”“法器”“神器”,总之是非常重要的“圣器”。也正因为如此,在流传下来的一些记载中,往往夸大了琴与音乐的作用,将其对人的精神影响扩大到了对自然、社会无所不能的地步,这也说明了古人对“琴”的敬仰:一方面,把琴的功能看作在自然能呼风唤雨、与天地同一的力量,如《吕氏春秋·古乐》中说:“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畜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士达作为五弦瑟,以来阴风,以定群生”(12)吕不韦门客编撰、关贤柱等译注:《吕氏春秋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58页。。把琴看作是与天地沟通的圣器;另一方面,在社会中其能够扬正压邪、喻示成败兴衰,这方面的例子也很多,最有名的就是《左传》中“季札观乐”的故事。
(二)琴式剖析
琴的诞生既是古人“观物取象”的结晶,同时其样式也随着人们对琴的理解而不断变化。除了琴弦数目的变化外,以现在定型的“七弦琴”而言,留传下来最早的尚能演奏的实物琴是唐琴,最著名的有故宫博物院保存的“九霄环佩”“大圣遗音”等。唐代以前的琴,除了一些已经无法弹奏的文物,我们只能从历史资料的记载中得以窥见其貌。
宋代赵希鹄《洞天清录》中言:“古琴惟夫子、列子二样。若太古琴,或以一段木为之,并无胁腰,惟加岳,亦无焦尾。安焦尾处则横嵌坚木以承弦。而夫子、列子样亦皆肩垂而阔,非若今耸而狭也。惟此二样,乃合古制,近世云和样,于岳之外刻作云头卷而下,通身如壶瓶,此或以夫子样,周徧皆作竹节形,名竹节样。其异样不一,皆非古制”(13)(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古琴辨》,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5页。。尽管这种说法有些绝对(唐代已经出现了伏羲式、神农式、师旷式、凤嗉式、凤势式、连珠式等许多琴之样式),但说明在宋代以前,古琴的样制较为单纯,以夫子(仲尼)式、列子式为主。宋代以后,古琴的样式开始复杂丰富起来,明袁均哲《太音大全·历代琴式》(14)(明)袁均哲:《太音大全·历代琴式》,见《琴曲集成》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2-61页。中共载有图的琴式包括伏羲、神农、遞钟(黄帝)、虞舜、伶官、仲尼、云和、师襄、月琴、号钟、子期、列子、双月、掩容、凤嗉、华子、龙腰、龙首、凤舌、龙颔、覆杯、凤势、亚额、神晖、秦琴、龙腮、响泉、绿绮、焦尾、灵机、四峰、聚云、蝉翼、云泉、古瓶、昭美、一弦琴、霹雳等38种之多,而“有说无样琴”则包括更多。明代蒋克谦《琴书大全》对此有进一步补充和更详细的介绍,增加了雷音、空山、司马相如、蔡邕、玉峰、嵇康、齐东山琴、梁千面琴、隋百面琴、连珠、灵肩、檀閤等琴式的图样。他还根据琴的大小,将琴分为大琴、中琴、小琴、次大琴、雅琴,又依斫制者和琴弦数目,区分有雷琴、张越琴和十二弦琴、两仪琴(二弦)、颂琴(十三弦)、击琴(五弦)、一弦琴、二十七琴、素琴(无弦)等。其余记载中提到的琴式还有正合式、潞王式、焦叶式、落霞式、竹节式、师旷式、鹤鸣秋月式、变体连珠式,诸如此类,不下百余种。自古至今,古琴样式虽然有了诸多变化,但大多只是在项部和腰部向内弯曲上有所不同而已,万变不离其宗,其基本形制尤其是“制器尚象”的内在精神并没有改变,一直为历代斫琴家所遵循。
从早期的琴式名称可见,最早的琴式大都出自古代圣贤(或者是托名圣贤),诸如:伏羲、神农、遞钟(黄帝)、虞舜、仲尼、列子等。这一方面说明这些先贤精通斫琴之道,另一方面从记载中也可以发现,其琴式也皆有所“象”。在现今存见的历代古琴中,最常见的为伏羲、神农、仲尼式。其由来均有所象征:伏羲式琴,造型圆浑古朴,项腰各有半月形弯入,音色宽宏;神农氏是中国古代神话中农业和医药等众多行业的发明者,相传他斫木为耒吕,并从中得到启发,将桐木挖空、削平,取三尺六寸分长作琴身,将麻搓成长短粗细不同的五根线作琴弦,分别称之为宫、商、角、徵、羽,从而有了亲手制作的“五弦琴”;孔子曾学琴于师襄,后以自己的理想研制琴式,规划制度,后人称孔子创制的琴式为“仲尼式”。仲尼式在腰项处各呈方折凹入,造型简洁朴素,声音清雅纯正,外观流畅含蓄而又庄重大方。弧度有圆有方,能够体现儒家思想的中庸内敛风格及处世之道。故古人认为,抚仲尼琴,如听圣人言。此外,其他一些琴式也有其寓意,如混沌式来源于道家“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思想影响,琴的颈、腰部分都没有曲线,浑然一体,状如混沌未开的天然形象;太和式相传为明宪宗朱见深第七子衡王朱佑楎所创制,宋、明以后古琴风格多趋向于华丽、繁琐,琴式也变化多端,唯有朱佑楎所制的正和式遵行“大巧若拙”的理念,琴首、颈、肩、腰等处,浑然一体,一线直下,无一丝变化,造型素净大方,返朴归真;再如师旷式(又名月琴式),琴体在项腰间作圆月形,不仅造型奇特,而且音韵如磬,仿佛一轮明月沁人心脾。
大体上说,古琴琴式可分为三类。一为圣人造琴,如伏羲式、神农式、仲尼式等;二为文人造琴,如师襄式、师旷式、落霞式、蕉叶式等;三为帝王造琴,如宣和式、潞王式、衡王式等。每一种琴都有其独特的内涵和时代背景,代表了造琴人的艺术追求以及自然感悟。
二、琴材之美
良材美质是一张古琴琴器之美的又一个关键因素。
唐人舒元舆的《斫琴志》中讲过一个斫琴故事:“寂寞间有至音注梧桐中。越客沈虬子,耳长木音,常斧树之良孙,斫而琴之。予客越,见其方风釿取朴成,辄叫索清浊,应刃浊授,授成轮圆,浊沛雪落,清声酬答。若寒玉透水,喷出珑玲。及察投意之始,放心虚无间,犹掌握无毛伦。他人见朴在刃下,而沈氏成琴入眼中。不知釿之数到邪,琴之形化邪。两肩耸张,若对古人,双池呀开,若挹澄渟,绝刃四顾,得色上面,旁视或懵其所以为。沈生乃弦素丝七条其上,备指一弄,五声丛鸣。鸣中有灵峰横空,鸣泉出云,凤龙腾凌,鹤哀乌啼,松吟风悲。子聆之,初闻声入耳,觉毛骨耸擢;中见镜在眼,觉精爽冲动;终然睹化源寥寥,贯到心灵。则百骸七窍,仙仙而忘,觉神立寥廓上,洞见天地初气,驾肩太古,阔视区外。乃知不知音声者,终身为胧朦”(15)(唐)舒元舆:《斫琴志》,见(清)董诰等编《全唐文》卷72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496-7497页。。这段故事颇有《庄子》中寓言“梓庆削木为鐻”的味道,说明了斫琴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创造,同样需要齐以静心,心斋坐忘,即所谓“投意之始,放心虚无间”,只有如此,才能够斫造出能与天地自然为舞,与宇宙心性同一的琴;也只有这种琴,才能够发出由感官浸入心灵,直至将人引入一种超然忘我的形而上境界的声音。可见,琴的制作,从理念到具体用功、从最初选材到整个斫造过程都凝聚着斫琴家的心血,不是随意而成的。
(一)材合阴阳
琴是通过声音来表现远古圣人之道与时人内在之情的,故琴声好坏是决定其是否一张好琴的关键。若要使琴发出古朴优雅、动人心弦的上古之音,斫琴之人从选材开始就煞费苦心。《琴史》言:“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万物”(16)(宋)朱长文:《琴史·尽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39-66页。。
其中“良质美材”列为第一位,他列举许多例子来说明:
盖圣人之于万物也,亦各辨其材而为之器也。既知其材矣,又常求其良者以待用,养其小者以致于大。故禹作九州之贡,有峄阳孤桐;而《诗》美周室之盛,曰“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又卫文公之作宫室也,亦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是所谓求其良者以待于用,养其小者以致于大也。古之圣贤留神于琴也如此。此后之赋琴,言其材者,必取于高山峻谷、廻谿绝涧、盘纡隐深、巉岩岖险之地,其气之钟者至高至清矣;雷霆之所摧击、霰雪之所飘压、羁鸾独鹄之所栖息、黄鹂鳱鵙之所翔鸣,其声之感者至悲至苦矣;泉石之所磅礴、琅玕之所丛集、祥云瑞霭之所覆被、零露惠风之所长育,其物之助者至深至厚矣;根盘孥以轮菌,枝纷郁以葳蕤,历千载犹不耀,挺百尺而见枝,其材之成者至良至大矣(17)(宋)朱长文:《琴史·尽美》,第839-66-67页。。
梧桐之所以被认为是最佳琴材,原因是其“心虚理疏,举则轻,击则松,折则脆,抚则滑,轻、松、脆、滑,谓之四善”(18)(宋)田芝翁:《太古遗音·琴材论》,见《琴曲集成》第一册,第26页。。嵇康在名作《琴赋》中也专门赞叹了良质美材之于好琴的重要:“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纷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19)(魏)嵇康:《琴赋并序》,见(清)严可均辑、王玉等审订《全三国文》卷47,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93页。。因为良质美材是吸取天地之灵气,经过自然风雨千锤百炼而成材,斫琴家正是看重其自然之精华之气这一点。许多琴赞、琴赋都对这一点进行了颂扬,比如傅毅《雅琴赋》说:“历嵩岑而将降,睹鸿梧于幽阻。高百仞而不枉,对修条以特处。蹈通涯而将图,游兹梧之所宜。盖雅琴之丽朴,乃升伐其孙枝。命离娄使布绳,施公输之剞劂。遂雕琢而成器,揆神农之初制。尽声变之奥妙,抒心志之郁滞”(20)(汉)傅毅:《雅琴赋》,见清严可均辑、许振生校《全后汉文》卷706,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438页。。可见,成就一张好琴的条件非常苛刻,既要有先天材质的严格选取,又不能缺少后天良工的精心斫制,更重要的是要符合先贤所定下的琴制,才能够达到的完美。
宋代赵希鹄《洞天清录》中更为详细地说明了由于受自然的滋养,阳材与阴材所发出的声音在不同时辰、不同天气下不尽相同:“古琴阴阳材者,盖桐木面阳日照者为阳,不面日者为阴。如不信,但取新旧桐木置之水上,阳面浮之,阴必沈,虽反复之再三不易也。更有一验,古今琴士所未尝言,阳材琴旦浊而暮清,晴浊而雨清;阴材琴旦清而暮浊,晴清而雨浊,此乃灵物,与造化同机缄,非他物比也”(21)(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外二种),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 2016年,第5页。。可见,琴的斫制是取法天地自然的阴阳合一之理,桐木性阳,阳在上,斫为琴面,梓木性阴,阴在下,制成琴底,面与底相合,调和阴阳,发出美妙声音。又言:“古琴最难得,过于精金美玉。得古材者,命良工旋制之,斯可矣。自昔论择材者,曰:纸甑、水槽、木鱼、鼓腔、败棺、古梁柱、榱桷。然梁柱恐为重物压损纹理,败棺少用桐木,纸甑、水槽患其薄而受湿气太多,惟木鱼鼔腔晨夕近钟鼓,为金声所入,最为良材”(22)(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外二种),第5-6页。。尽管斫琴尚古材,但也并非凡古尽好。因为琴在古人那里近乎圣器,因而从选材开始就要专注用心。
(二)用工精良
有了良质美材,还要精工斫制方能成器,也才不辜负良质美材。嵇康《琴赋》中不仅说明了美材的重要,更加强调了精良的必要:“乃使离子督墨,匠石奋斤,夔、襄荐法,般、倕骋神,锼会裛厕,朗密调均。华绘雕琢,布藻垂文,错以犀象,籍以翠绿。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爰有龙凤之象,古人之形,伯牙挥手,钟期听声。华容灼爚,发采扬明,何其丽也;伶伦比律,田连操张,进御君子,新声嘐亮,何其伟也”(23)(魏)嵇康:《琴赋》,见(清)严可均辑、王玉等审订《全三国文》卷47,第494页。。离朱乃传说中黄帝之时能视百里之外秋毫之末之人,匠石在《庄子·徐无鬼》中是最善于用斧者,夔是舜帝时的乐官,师襄是教授孔子的老师,般为春秋时的能工巧匠,倕传说为舜帝时为天下规矩准绳之人,园客乃汉代著名的养蚕之人,伶伦是传说中黄帝时的乐官,《韩非子》中称田连为天下善鼓琴者也。上面所提到诸人,在斫琴过程中每个细节上都是无人能比肩的。可见,古人眼中一张好琴的用功之精之细,任何细节都要达到至精至妙。
斫琴的工序一般包括择木、开界、放置、制作型板、整理琴材外形、修整琴面作出圆弧、作低头、挖膛、重复试音、修整纳音、整理琴底、合琴、上红木、上底漆、上灰胎、打磨等,每道工序都必须精益求精,不能当作一般的普通器物制作,它是承载着文人精神的“作品”。故《洞天清录》要求斫琴不可用俗工,而必须由品格高雅的善琴高士主之:“工人供斤削之役,若绳墨、尺寸、厚薄、方圆必善琴高士主之,仍不得促办。如槽腹琴面之类,一事毕,方治一事,必相度审思之。既斫削去,则不复可增。……又徽者,绳也,准绳墨以定声,尤宜留意,岂俗工所能哉?”(24)(宋)赵希鹄:《洞天清录》(外二种),第6-7页。同时也要求,不能急于求成,应该按程序循序渐进。这一点对于今天来说应该具有重要的启迪,一张好琴,应该是能够流传后世的珍品,不能急功近利、急于求成。
三、琴弦之美
除了琴身的材质、形制、斫造之外,琴能否发出动人心弦的声音,与弦徽也有直接关系。关于古人如何发明了丝弦来发出悦耳的声音,记载中也有不同的两个说法,一种当然是归功于古代圣贤,另一种则是认为古人是从张弦射箭的振动声中得到启发。
古琴琴弦自古以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弦数与材质也历经变迁,但琴弦一如既往带有深刻寓意。东汉应劭《风俗通义》曰:“琴长四尺五寸者,法四时五行;七弦以法七星。大弦为君,小弦为臣。文王武王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25)吴树平校释:《风俗通义校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 扬雄《琴清英》言:“昔者神农造琴,以定神禁淫嬖去邪,欲反其真者也。舜弹五弦之琴而天下治,尧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也”(26)(汉)扬雄:《琴清英》,见(清)严可均辑《全汉文》卷54,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45页。。 对于琴弦的演变多是从“琴以载道”的角度而言的。尽管史上不乏无弦、一弦、二弦、十二弦、十三弦甚至二十余弦琴的各种记载,但真正作为“琴”在一段时间内流行的只有十弦、五弦与七弦之琴。朱长文《琴史·释弦》中对琴弦与天道之关系的表述已经很完备,虽然琴初始时的五弦,是出于天象“五义”,然而也象征着人世的伦理纲常,所以天象、人伦、音声是相辅相成的:“舜弦之五,本于义也,五弦所以正五声也。圣人观五行之象丽于天,五长之气连于时,五材之形用于世,于是制为宫、商、角、徵、羽,以考其声焉。凡天地万物之声,莫出于此五音。故最浊者谓之宫,次浊者谓之商,清浊中者谓之角,微洁者谓之徽,最清者谓之羽。宫为土,为君,为信,为思;商为金,为臣,为义,为言;角为木,为民,为仁,为貌;徵为火,为事,为礼,为视;羽为水,为物,为智,为德。故达于乐者,可以见五行之得失,君臣事物之洽乱,五常之兴替,五事之善恶,灼然可以鉴也”(27)(宋)朱长文:《琴史·释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839-62页。。在朱长文的解释中,宫商角徵羽五音乃是天地自然之音,是与五行、五常、五材、五义相呼应的,是天地自然与社会人伦之道的集中反映。古琴的七弦对应的人事为君、臣、民、事、物、刚、柔;对应的五行则为土、金、木、火、水以及文、武。
朱熹在其《琴律说》中对此给予了更集中的说明,同时解释了七弦、徽位与声律之间的关系:“七弦既有散弦所取五声之位,又有按徽所取五声之位,二者错综,相为经纬。……盖散声,阳也,通体之全声也,无所受命而受命于天者也;七徽,阴也,全律之半声也,受命于人而人之所贵者也。……故其取类左以象君,右以象臣。而二臣之分,又有左右。左者阳明,故为君子而近君;右为阴浊,故为小人而在远。以一君而御二臣,能亲贤臣、远小人,则顺此理而国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则陈此理而世以衰乱”(28)(宋)朱熹:《琴律说》,见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2002年,第3240页。。他在前人基础上强调了儒家传统,不仅说明了弦徽的作用,也有“君权神授”的内涵在其中。刘籍的《琴议篇》中也对“弦象”问题有较为系统的总结,指出了宫商角徵羽五弦各有所象,具体来说:“宫象君,其声同。当与众同心,故曰同也。商象臣,其声行。君令臣行,故曰行也。角象民,其声从。君令臣行民从,故曰从也。徵象事,其声当。民从则事当,故曰当也。羽象物,其声繁。民从事当则物有繁植,故曰繁也。是以舜作五弦之琴,鼓《南风》而天下大治,此之谓也。后至文武各一弦,故六名‘文’、七名‘武’也”(29)(宋)刘籍:《琴议篇》,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编《中国古代音乐选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第250页。。可以看出,古琴琴弦的制作与安放都是具有内涵的,一弦之所以粗大浑厚,是象征着君王的高尚与沉稳,其他诸弦都在它的统摄之下。
上古所创、农耕时代所用之弦乃天然蚕丝,即“丝弦”。丝弦所发之声质朴苍古,韵味无穷,但比起今天人造的钢丝弦,声音却小得多,制造过程也复杂。从古以来丝弦制造之法也非一成不变,虽都是以丝横向缠绕弦心,但加缠方法与所用丝的纶、综数目也有变化。丝弦制造从选丝、煮丝到缠丝,工序繁多,今天由于制作成本、工艺难度、普及程度的限制,丝弦生产已寥寥无几。钢丝琴弦比较而言声音清亮,易于表现,但是却缺少天然韵味,很难体味古人所谓的“弦意”了。
四、琴徽之美
《周礼·春官·典同》中说:“凡为乐器,以十有二律为之数度。以十有二声为之齐量。凡和乐,亦如之”(30)林尹注译:《周礼今注今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第244页。。中国古乐一般分十二律,以应十二月,又名十二月律。古琴琴面上有十三个徽位,用来象征十二月与一个闰月,其作用是标记音位,是弹奏时按弦位置的标记和泛音的节点。琴的十三徽均有自己的名称与调意,《五知斋琴谱》把古琴的十三徽与月律对应解释,有“十三徽论考”一篇,其中说:“一徽名太簇,应正月律,其音在角;二徽名夹钟,应二月律,其音在角;三徽名姑洗,应三月律,其音在宫;四徽名仲吕,应四月律,其音在徵;五徽名蕤宾,应五月律,其音在徵;六徽名林钟,应六月律,其音在宫;七徽为君,居中以象闰;八徽名夷则,应七月律,其音在商;九徽名南吕,应八月律,其音在商;十徽名无射,应九月律,其音在宫;十一徽名应钟,应十月律,其音在羽;十二徽名黄钟,应十一月律,其音在羽;十三徽名太吕,应十二月律,其音在宫”(31)(清)徐祺:《五知斋琴谱》,见《琴曲集成》第十四册,第411页。。可见,琴徽并非简单的定位作用,在其所定之位上,也充满玄奥的讲究,每个徽位名称,也说明了其与音律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并不是随意而布,正如朱熹《琴律说》所言:“盖琴之有徽,所以分五声之位而配以当位之律,以待抑按而取声。而其布徽之法,则当随其声数之多少、律管之长短而三分损益、上下相生,以定其位,如前之说焉”(32)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第3241页。。
关于制徽的材料,《永乐琴书集成·徽制》中说:“徽系于木,所以示其明莹,玉为上。古人有玉晖瑶琴。皆以玉为而名也。金次之;螺蚌次之”(33)明成祖敕撰:《永乐琴书集成·徽制》,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印行1983年,第510页。。琴徽安放于木制之琴上,由于琴大多为深色,为了让徽位能够清晰可辨,必须要使用“明莹”的材料。玉之所以为上,不仅是因为它光洁醒目比较柔和,更因为与古人崇尚的君子温润如玉的品格相关。金表富贵,有人用其作琴徽,其实与琴之古朴品格是相背的。玉与金毕竟属于贵重材料,且琴徽主要是定位作用,与声音好坏关系不大,所以用珍珠、贝珠、螺钿、砗磲、白瓷等制作也很普遍。琴徽的基本形状是圆形,这是古人一直秉承的,其大小也要适中,太小不明显,与琴修长造型不相配;太大则愚笨,不符合视觉审美。比较特殊的是,古代皇家之琴徽比较大、材料也贵重,为的是彰显皇家气魄。
一张古琴,能够使人不闻琴声,只从琴器上就能够体味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感受到来自上古的圣德召唤。中国古人就已经将这种感悟写在了他们的诗歌中,流传至今。《晋书》中记载陶渊明:“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34)(唐)房玄龄等撰:《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462-2463页。这位名扬千古、嗜酒如命的大隐士,也许并不精通琴艺,却对琴道的感悟至深,仅从琴器也能得到心灵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