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泽与清初金石学的复兴
2021-11-25李永
李 永
“金石学”,顾名思义,就是研究金属器皿与石刻碑碣的一门学问。朱剑心在《金石学》一书中定义曰:“‘金石者’何?研究中国历代金石之名义,形式,制度,沿革;及其所刻文字图像之体例,作风;上自经史考订,文章义例,下至艺术鉴赏之学也。”(1)朱剑心:《金石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3页。金石学是我国古代考古学的核心,综而言之,其研究范畴及学术价值大约可分为三个方面:其一,考订。金石学用于考订,王昶在《金石萃编》序言中言:“凡经史小学暨于山经地志丛书别集,皆当参稽荟萃,覆其异同,而审其详略;自非辁才末学能与于此。”(2)王昶:《金石萃编·序》,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1页。考订的功用,可以证经典之同异;订史学之谬误;补典籍之缺佚;考文字之变迁,简言之就是:证经、订史、补佚、考字。其二,文章。金石之文,起初并不为人们所重视,也不为文选家所采纳,其文学价值后来才逐渐被人认识,运用得好对考辨文章源流,甄别文章体例,评骘文章优劣都有不可或缺的功用。其三,艺术。金石学对于研究我国雕刻、绘画、书法等艺术也大有裨益。雕刻,最为直观,如三代及秦汉的钟鼎彝器,历代的墓葬石刻、宗教石窟艺术等,可以说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以金石作为物质承载,舍弃金石学无以研究中国的雕塑艺术。绘画,我国绘画以卷轴为主,以绢缣及纸作为主要材质,所以历史上画学研究一直以卷轴画为主要对象。可喜的是,近代以来由于考古学的引进与发展,很多金石绘画进入人们的视野并逐渐为研究者所重视,如钟鼎器皿上错彩镂金的图案,画像石图案等等,研究者们目光不再单一停留在卷轴绘画之上。卷轴绘画由于在历史传播中,容易产生伪造而误导人们的思想认识,而金石绘画新近发现,大多是真实的。金石绘画对研究我国古代社会、经济、生活习俗,绘画的思想性、时代性,反证卷轴绘画的真伪等多方面都有很高的价值。书法,金石文字的书法之美,变化之多,尤为特色,自三代金文、秦汉小篆,到魏晋以降楷、行、草,所存金石书法资料,数以万计。金石书法上可考书体演变,下可析时代书风、地域书风、个人书风,亦可作为临摹之范本。然而遗憾的是,在清以前,金石书法价值并没有受到人们的重视,人们临摹研习基本以纸素书作和法帖为主。清以后方受到人们的追捧。
一、清初金石学的复兴与访碑浪潮
从汉代迄唐代,金石学的研究只是一鳞半爪见诸于文献,并没有专事研究的论著,更没有成为独立的一门学问。到了北宋,金石出土越来越多,士大夫有机会接触更多的实物,为他们从事金石学研究提供了基础。于是金石学研究大兴,各种研究论著层出不穷。正如孙星衍《寰宇访碑录·序》言:“金石之学,始于汉《艺文志·春秋家奏事二十篇》载秦刻石名山文。其后谢庄、梁元帝俱撰碑文,见于隋《经籍志》;郦道元注《水经》,魏收作《地形志》,附列诸碑以征古迹。而专书则创自宋欧阳修、赵明诚、王象之诸人。”(3)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九0四册《寰宇访碑录·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2年,第399页。士大夫们兴趣各有不同,有的喜欢金,有的喜欢石,研究方法上也各有不同,综言之大约有四法:著录、摹写、考释、评述,诚然也有综合应用。在整个宋代,金石学研究的专著达数十种之多。
然而,斯学递传至元、明,由盛而转衰,难以为继。元、明学术重在义理,不重实学,这是以实据考证为手段的金石学衰退的主要原因。元明金石学研究略可称者有吾邱衍、杨慎、赵崡、都穆等,但终究时风不济,乏善可陈。
清初,沉寂数百年的金石学重新兴盛起来,众多的学者以之作为学术的主要研究方向。追究其兴盛的原因,笔者认为基于两大转向:其一,政治环境的转向。清初,异族刚入主中原,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必须对汉人士大夫在思想上进行钳制,镇压对自己统治不利的的言论。有很多汉人士大夫因思想言论不当而被定罪处刑,致使士大夫失去了宽松的政治环境和多元化的文化氛围,他们不得不把兴趣转向金石学、音韵学、文字学等与政治没有直接联系的学问上来,以避免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政治伤害。其二,学术风气的转向。明朝灭亡,以现在史学家的观念,是由晚明社会、政治、经济等诸多方面的顽疾不断恶化所导致的必然结果。明代晚期,由于激烈的党争、严重的腐败、连年的战争与饥荒等内忧外患已经到了朝廷无法掌控的地步,最终导致了大厦倾覆。但作为士大夫,在明朝灭亡事实已无可挽回,抗争已无意义的情况下,总会从思想、哲学领域去反思其中的原因。不可否认,晚明政治文化环境宽松自由,士大夫们生活逍遥,思想多元,个性解放,充满想象,创作了大量的精神文化与艺术作品,如晚明的绘画、书法、戏剧等等可以与任何一个时代相媲美。但另一方面,作为封建统治者赖以统治的哲学基础—儒学的地位却相应地被削弱,于是摆在清初士大夫面前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促使晚明文化灿烂的多元性与标新立异,是否造成了儒家理想的衰败,并最终导致明王朝的覆亡?”(4)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196页。在清初士大夫的心中,答案是肯定的。晚明文化的哲学基础是心学,心学自然就成了清初士大夫反思与批判的对象。阳明心学,空谈心性,游学无根,招致了清初顾炎武、阎若璩、孙承泽等众多思想家的猛烈抨击,顾炎武曾言:“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致良知是也。”(5)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84册《日知录》卷十八,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74页。顾氏认为由于王阳明致良知之说的影响使近代学风大坏。孙承泽末年讲学以朱子为宗,认为阳明之学是有名而无实,其在《藤阴劄记》中言:“宋后诸儒,实胜于名者,许鲁斋也,名胜于实者,王阳明也,名实并胜者,薛文清也。”(6)罗琳主编:《四库未收书辑刊》子部第19册《藤阴劄记》,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 879页。而且孙氏还针对王阳明《朱子晚年定论》一书作《考正晚年定论》驳斥阳明的虚妄。《考正晚年定论》中谓:“守仁立身居家,并无实学,惟事智术笼罩,乃吾道之莽、懿。”主张摒弃阳明学的“虚”,回归“实学”,以史为鉴,重构儒学的经典地位。这本源于士大夫对国家破灭后内省式的哲学思考,反而带来了清初学风的转向。于是金石学、文字学等崇尚实证的学术重又兴盛起来。
初金石学复兴,北方尤为突出,在山东、山西、北京、陕西等地出现了一大批金石学家。尤其山西,据白谦慎先生研究:“在1660年和1670代的山西,形成了一个由南北学者共同组成、对文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学术圈。”(7)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 191页。这个学术圈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就是金石学,代表人物有顾炎武、傅山、朱彝尊、陆元辅、曹溶等。他们不畏艰险,翻山越岭,过荒村涉野寺,对埋没在榛莽之中的古碑残碣,亲临椎拓,形成了一股访碑热潮。
曹溶有一首诗描写了顾炎武四处访碑(8)许丹:《顾炎武访碑考—以〈金石文字记〉著录碑刻为研究对象》,《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的艰辛情况 :“圭章席上珍,不乐处幽翳。东游陟梁父,西与流沙际。稽古见斯人,旷野独挥涕。……知我嗜琳琅,穷搜到苗裔。济上剥荒苔,孔林出深瘗。龙蛇灿满箱,仆夫走迢递。重令齐鲁邦,菁华冠六艺。斯篆俨云虬,扁刻或如蛎。谁云野火焚,想象猝难继。巍巍上圣傍,神妍亦相俪。末技苟成名,足以寿千世。况秉大道区,绚等日星丽。及时当努力,撰述绍微系。君子相勖勤,金石有潜契。”(9)季羡林主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98册《静惕堂集》卷七,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77页。顾氏访碑东至山东梁父山(10)梁父,山名,又名映佛山,坐落在新泰境内的徂徕山东。、孔林等地,西至荒凉的沙漠—流沙(11)古籍中经常用到流沙这个词。不过多数情况流沙都作“沙漠”解,这是广义的流沙。《辞源》说:“沙常因风而流动转移,故称流沙。”《楚辞·招魂》“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就是泛指我国的西部沙漠。北宋朝的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就有这样一段关于流沙的记载:“……予尝过无定河,度活沙,人马履之,百步之外皆动,澒澒然如人行幕上。其下足处虽甚坚,若遇其一陷,则人马驼车应时皆没,虽有数百人平陷无孓遗者。或谓,此即‘流沙’也。又谓,沙随风流,谓之‘流沙’。”,甚至深入到少数民族聚集之地苗裔,其中艰辛不言而喻。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序中也曾自述了自己访碑的情形:“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文字,而犹不甚解。即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时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发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锋,探窈壑,扣落日,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抄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寝。一二先达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兰台之坠文,天禄之逸字,旁搜探讨,夜以继日。”(12)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27册《金石文字记·序》,第765-766页。他发掘出了许多前人没有发现或者前人传闻错误的一手碑刻材料,亲手摹搨,并且乐于把这些拓片寄赠与自己有金石同嗜的朋友共同分享。
曹溶曾两度官山西,在山西任上他曾极力搜求境内的碑刻,其《古林金石表序》云:“予行塞上,见古碑横草间,偶一动念,古人遗迹历千百年,当吾世而湮没之为可惜。搜自境内,以及远地,积五年得八百余本,手自校勘,至废寝食。”朱彝尊长期游食南北,每到一处,必访其处遗刻。在山西作曹溶门客(13)谢正光:《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30页。期间,就曾和曹溶一起遍寻北京和山西一带石刻。叶奕苞《金石录补》记述了朱氏访碑的情形:“《唐郭君墓》在汾阳县北七十里郭社村,秀水朱彝尊字锡鬯尝过之,行沟中,仰见土冈之上,碑额微露,策蹇而登,回环数里,始至碑下,命从者拓之。又在村中掘出《任君墓碑》《刘府君碑》。锡鬯同曹侍郎历晋燕之间,访得古碑,不惮发地数尺而出之。从者皆善摹搨及装潢诸事。文人好古,近罕俦匹。”(14)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901册《金石录补》卷二十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8页。
二、孙承泽的金石活动与交往
作为清初京畿地区金石学家的代表,孙承泽(15)孙承泽(1593-1676),字耳北,一作耳伯,号北海,又号退谷、退谷逸叟、退道人等,山东益都人,关于孙承泽的生卒年与生平详见阎崇年《孙承泽生卒年考》,《史苑》1983年第2辑,第57-60页。对金石学的兴趣可以追溯到入清以前。在他刚入仕,任河南陈留、祥符县令时,曾亲访河南一带碑刻。一次他访求颜真卿所书《八关斋会碑》,记曰:“《八关碑》,在归徳府,字法大径三寸许,方整而有风致,视他书更胜。予向年官汴城,于故家得一不断本,后督饷彼中,亲至碑下,见石尚完好。”后三十年又得好友宋荦寄赠拓片,下段已尽泐落,令孙氏“不胜怃然。”(16)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0页。。
其后孙承泽长期任京官,不能像任外官的曹溶那样每到一处即可访碑的便利,更不能像顾亭林、朱彝尊等遗民处士那样自由,可以随时访碑。但他每当公差出使地方,即访地方碑刻。明崇祯十二年,已任职户部的孙承泽于役河南,途径河北沙河县,亲至碑下观颜真卿书《宋文贞璟碑》,并拓一纸:“碑在沙河县,书法方整中带有虚和,视他书稍异,犹为可宝。予以崇祯己卯于役河南,亲至碑下,见石虽渐泐,然规画尚可抚摩,因搨一纸,置舆中,共晨夕者经年。近霍少司马达搨赠此本,大不如二十年前者矣。”(17)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第70页。同样一块碑,经历短短二十年,已经大不如前。在清初,由于金石学复兴的热潮,拓片的社会需求量非常大,致使一些人不顾碑刻的承受能力,更不注意保护,大肆捶拓,短短几十年使许多名碑巨碣遭受很大的破坏。上述孙承泽所访两碑和记述的柳公权《冯宿碑》就如此命运。《冯宿碑》孙氏记曰:“《冯尚书碑》,今在陕西省下。诚悬小书,精严而冲夷,如《崔太师碑》,柳书中之最佳者。且文字完好,当是百余年前所搨。秦人王宏度酷嗜古墨,余问如此妙迹近在省会,何以不多见搨本。王云碑已剥尽不可复搨,每扪碑石辄欲涕流。余亦为之怃然。”(18)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七,第74页。由原来的“字画完好”到“已剥尽不能复拓”的地步,可见损坏程度之严重。王宏度扪石辄欲涕流,孙承泽为之怃然,两位有金石同好的好友对古碑损坏而感到痛心。当时,即便如朱彝尊这样的学者也会不顾劝说而强拓,其《汉北海相景君碑并阴跋》云:“碑本在任城,其移于学者必天历间矣。碑辞漫漶,其阴旁右壁,工以不能椎拓辞余,留南池三宿,强令拓之。”(19)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440册,第114页。更为可气的是,上级官员往往以职务之便向地方官员索取辖区碑刻拓片,而地方官员惮于应酬,人为把碑刻毁坏,王宏度就向孙承泽讲述秦地石刻曾遭此种灾难,其言:“秦中石刻自经寇乱,焚荡无余。间有存者,州县惮于应上司之索取,乘乱搥毁,恐此后秦无石矣。”(20)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第56页。短短几十年碑刻碑大量损坏,从另一个侧面也可反映出当时金石学之兴盛程度。
孙承泽与当时山西由南北学者共同组成的学术圈有广泛的交往,同有金石之好,金石学讨论是必不可少的话题。据清初学者陆陇其《三鱼堂日记》记载,孙承泽曾延请顾亭林、朱彝尊等学者为其校对所藏之书,其中就有可能包括碑刻拓片的校对。康熙九年冬,朱彝尊与顾炎武、陆元辅客孙承泽斋,同观孙氏所藏《郎中郑君固碑》拓本。朱氏作跋,并与炎武讨论了《郑固碑》中“逡遁”一词:“同昆山顾宁人、嘉定陆翼王观北平孙侍郎藏本(《郑固碑》)。文有‘逡遁’字,宁人谓是‘逡巡’之异文,退而引《三礼注》以证之。”(21)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440册,第115页。此外,是年冬,朱彝尊于孙氏处还曾观过《汉丹水丞陈宣碑》,并进行了详细的考证(22)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440册,第115页。。曹溶常年历官在外,有机会搜求散落在全国各地的书画珍品,在应征入京时,会给孙承泽带回来,“嘉禾与余好尚相若,其应征入京,尽以所携卷册送予斋。如米老卷、君谟卷及此卷(黄庭坚《松风阁墨迹》),世不多见之珍也。”(23)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一,第10页。其中就有可能有善本拓片。
孙承泽与陕西金石学家亦有交往,其中有个叫王宏度的后生,为孙氏门客,交往最多。王宏度,据《晚晴簃诗汇》卷三十四载,字文含,咸宁人,诸生,有著述《南塘遗稿》,又有金石学专著《片语石》。王宏度常从陕西来京与孙承泽交流,上文已述及曾与孙氏谈论到柳公权《冯宿碑》与秦地石刻遭破坏的情况。每当得到好拓,王宏度总不忘寄赠孙承泽。柳公权书《苻璘碑》就是他寄赠,此碑孙氏大为激赏:“《苻尚书碑》字法深厚,与《崔太师碑》同。王文含自秦中搨寄此本,把玩竟日。唐初诸公无不学晋,即褚河南刚正不挠千古伟人,而其书亦带有婵娟不胜罗绮之致,盖屈而就晋法也。至诚悬始大辟境界,自出手眼,虽学鲁公实有出蓝之誉,故唐人称其一字千金。”吕秀岩书《大秦景教流传中国碑》亦是由王宏度寄来,孙承泽认为“书法秀逸遒劲,唐石之最佳者”(24)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七,第79页。。王弘撰是清初陕西学术圈的代表人物,对金石学颇有研究,有金石书画专著《砥斋题跋》,与山西学术圈顾亭林、傅山、曹溶等常有学术往来。据西安美院白林坡的硕士论文研究,王弘撰与孙承泽相识可能通过东荫商(25)闵鉴修:《(乾隆)同州府志》卷二十七“人物”:东荫商,字云雏,崇祯九年(1636)举人,后归隐,擅长诗文,尤好金石书画,著有《臆略》《华山经》等,乾隆六年刻本。《庚子销夏记》载东荫商曾以鲁公《刘太冲序》为媒介拜访孙承泽,与孙承泽有书画交往。的引介,二人亦有金石、书画交往。(26)白林坡:《王弘撰金石书画交游及书学研究》,西安美术学院2007年硕士研究论文,第29页。
清初金石学方兴未艾,孙承泽融入在这股浪潮之中,与当时许多金石学研究活跃人物都有交往。加之他富于收藏,笥中有很多善本碑拓,故而他的金石学研究具有良好的内部环境与外部环境。
三、考据与书学—孙承泽金石学研究的两个面向
孙承泽的金石学研究主要集中在《庚子消夏记》四至七卷,上至相传为夏禹所书的《岣嵝碑》,下至元末,明代不收,共著录历代碑版拓本一百五十余幅,依次作跋语式地考证、评论。
清初金石学研究的学者,在继承宋代研究方法与范畴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其中一种重要的表征是许多金石学家对金石书法投入更多的关注。宋代的金石学家(这里泛指碑版研究的学者)的研究兴趣更多集中在金石文献的史料价值、字学价值及文章价值之上,而对其书法却相对漠视,偶有一两条涉及书法,聊聊数语,不成体系。如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中有论及蔡襄书法、魏晋书法、五代书法等语,但所占全书的比重微不足道;赵明诚《金石录》更是罕有触及书法之语。清初金石学家,按其兴趣关注与治学方法,总体而言,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传统派。即秉承宋代学者的研究方法,专重考据,以碑文来考证经史、文字及金石制度本身的发展规律等;一类是拓展派。在传统研究方法与范畴的基础上,更关注书法艺术的欣赏与书学的探讨,这使得研究更加深入,标志着清初金石学家的学术视野已经超过了前代学者,进入了新的阶段。
与孙承泽交往密切的山西学术圈中代表人物顾炎武、朱彝尊、曹溶等,明显是属于前一类。顾炎武在其金石学专著《金石文字记》一书序中言:“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犹不甚解。及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兰台之坠文,天禄之逸字,旁搜博讨,夜以继日,遂乃抉剔史传,发挥经典,颇有欧阳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夫祈招之诗,诵于右尹,孔悝之鼎,传之戴记,皆尼父所未收,六经之阙事,莫不増高五岳,助广百川。”(27)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第227册,第765-766页。已点名了自己金石学研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补史、证经、辑文、考字,意欲与欧阳修《集古录》一较高下。《四库提要》也道出该书“证据今古,辨正讹误”的学术指向:“今观其书,裒所见汉以来碑刻,以时代为次,每条下各缀以跋,其无跋者亦具其立石年月,撰书人姓名。证据今古,辨正讹误,较《集古》《金石》二录实为精核,亦非过自标置也。”(28)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520页。很显然亭林是继承宋代为学方法的传统派。朱彝尊的金石学研究成就主要集中在《曝书亭金石文字跋尾》六卷之中,该书本为《曝书亭集》中的一部分,光绪年间由吴县朱记荣辑为六卷单行世,书中收录金石题跋140篇,成为清初金石学著作的典范。观是书,朱彝尊金石学研究所涉范围及治学方法基本也还是继承宋代。值得一提的是,朱氏对金石书法的关注度明显有所提高,这可能缘于其擅长书法的缘故,然而就分量而言,远不能与考订相比,仍属于传统派。清初顾炎武与朱彝尊的金石学研究,开清代传统考据派之先,正如朱剑心所评:“自国初顾炎武、朱彝尊辈重在考据,以为证经定史之资。此风一开,踵事者多,凡清人之言金石者,几莫不以证经订史为能事。”(29)朱剑心:《金石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35页。曹溶对金石学的研究主要体现在《古林金石表》一书,他在官山西时,遍访遗刻,得八百余本,辑而成之。是书“经以碑,纬以撰者、书者之姓名,及所立之地与世与年,合而成表”(30)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553页。。然而曹溶功并不在此,他的功劳在于为其他金石学家提供赞助与便利,由于忙于政务,他并不能全身心投入金石学研究,以至于该书受到四库馆臣的非难:“然其书与他家碑目相等,无所谓体仿周谱,旁行斜上之式。以表为名,殊不相称。其间既不从欧、赵不分时代之例,而所列时代不以年序,亦不以地序,六朝以前合而为一,尤为杂糅。似乎未经编次之本,且八百余本之中,惟《杨珣残碑》注‘疑非是,再考’五字,余皆不置一词,亦不足以资考证。又王羲之书《曹娥碑》《乐毅论》诸条下,皆注‘宋拓’字,是杂录古帖,并非金石之存於今者矣。”(31)纪昀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第553页 。但客观公允而论,《古林金石表》仍是一部以传统存目法研究的一部金石学力作,能为后世金石学研究者检索碑目提供重要线索。
孙承泽的金石学研究,属于拓展派,在注重金石文字对经史、文字考订的同时,更关注书法艺术的欣赏与书学问题的探讨。简言之,孙承泽金石学研究面向两个领域——考据与书学。孙氏拓展了传统金石学研究的视野,此风一开,踵之者如的王澍、陈奕禧、翁方纲、何绍基等把此派推向高峰。正如朱剑心所言:“至如孙承泽之《庚子销夏记》,王澍之《虚舟题跋》《竹芸题跋》,陈奕禧之《隐绿轩题识》,何焯之《义门题跋》,蒋衡之《拙存堂题跋》,翁方纲之《苏斋题跋》,张廷济之《清仪阁题跋》,梁章钜之《退庵金石跋》,莫友芝之《金石笔识》,何绍基之《东洲草堂金石跋》,则诸家大抵以书法鉴赏著称。故其绪论,详于拓本之辨析,书学之源流,书品之高下,而亦不废经史之考订,盖兼具考订鉴赏评骘之长也。”(32)朱剑心:《金石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36页。到了乾嘉以后,金石学家对金石书法的重视,直接导致了一场书学革命——“碑学”兴盛,大有对数千年书学“道统”的“帖学”取而代之之势,孙承泽及清初诸家实有先导之功。
考据方面,孙承泽秉承传统,利用碑版文字补史之缺,证史之误,释字之源。如《张增书段行琛碑》条,段行琛乃唐代中叶名将忠烈公段秀实(719-783年)之父,孙承泽考碑文,言其有三子,长子祥颖,次忠烈,次秀成,次同颖,而史传除秀实外,其他三子具不载,此碑可补史之缺。(33)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七,第78页。李邕《云麾将军李思训碑》条,孙承泽考李邕书有两通《云麾碑》,一为李思训,一为李秀(34)此碑原在河北良乡,今石嵌于北京文丞相祠墙壁之上。另有翻刻本现存于北京法源寺。《李秀碑》原刻宋拓本传世有三本:一为临川李氏本,一为朱为弼本,一为叶昌炽本,临川李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官同姓又同。《李思训碑》在陕西,《李秀碑》在良乡。而郭宗昌《石墨镌华》误为一碑,且以《李秀碑》为赵文敏所临,承泽纠正了郭氏的失误。(35)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六,第68页。《鲁相韩勑造孔庙礼器碑》,孙承泽引欧阳修《集古录》考碑主韩勑云:“韩明府名勑,字叔节。前世见于史传未有名‘勑’者,岂自余学之不博乎?《春秋左氏传》载古人命名之说,不以为名者颇多,故以‘勑’为名者少也。”(36)又见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三,与孙承泽所录大同小异。引董逌《广川题跋》云:“考之字书,‘勅’字从束,谓诫也。”孙承泽认为二人考字都有失误之处,纠正曰:“韩明府自名‘勑’耳,古者以劳赉为‘勑’,‘勑’为‘赉’音,其文为‘徕’别体。当南齐时有刘勑为内史,则古人名‘勑’何世无之。观《广川之跋》,是博如文忠犹有误疑,也学问一事宁有尽哉!”(37)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五,第55页。孙承泽的考证是基本正确的。今传世该碑拓本明确记载“韩明府名勑字叔节”。“勑”字有两种读音:其一,读lài,《说文》:“勑,劳也。从力,来声。”《广韵》“洛代切,去代来,之部。”意有二:其一,慰劳、勉励来者。古书多用“来”。《说文·力部》:“勑,劳也。”段玉裁注:“此当云‘劳来也’。浅人删一字耳。此‘劳’依今法读去声。”《正字通·力部》:“勑,劳勑也。答其勤曰劳,抚其至曰勑。”《孟子·滕文公上》:“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孙奭疏:“因其民之来归者,有以偿其来,故曰来之。”《尔雅·释诂上》:“勑,勤也。”其二,读chì,《集韵》:“蓄力切,入职徹,职部,同“敕”。《广雅·释诂一》:“勑,顺也。”王念孙疏证:“卷二云:‘敕,理也。’理也顺也。勑与敕通。”《集韵·职韵》:“敕,或作勑。”《易·噬嗑》:“先王以明罚勑法。”陆德明释文:“勑,耻力切。此俗字也,《字林》作‘敕’。”“徕”字有两种读音,一读lái;一读lài,《广韵》:“洛代切,去代来。”慰劳之意,《玉篇·彳部》:“徕劳也。”《集韵·代韵》:“勑,《说文》:‘劳也。’或从彳,亦作来。”《晋书·刘琨传》:“琨抚循劳徕,甚得物情。”“勅”字同“敕”。《广韵·职韵》:“‘勅’,同‘敕’。”《集韵·职韵》:“敕,古从力。”李白《答杜秀才五松山见赠》:“勅赐飞龙二天马,黄金络头白玉鞍。”从以上资料来看,“勑”有两种用法,一是作为“徠”的异体字;二是作为“勅”的俗字。欧阳修是把作为 “勅”的俗字来看待,或略了它的本义,而言“前世见于史传未有名‘勑”者”;董逌则直接把其释为“勅”字,可见二人都有偏颇之处,孙氏补证了二者的不足。孙承泽关于考据的例证还有很多,不作一一赘述。
书学方面,孙承泽每列一条碑版即对其书法作赏评,所占的比例远远超过前代的金石学著述,故而《庚子销夏记》一书,即可作为金石学研究的著述(四至七卷)(38)《石刻史料新编》即把《庚子销夏记》四至七卷收入其中。,亦可作为书学研究的名篇,当然他更是书画著录之书。孙承泽的书学研究,能突破前人的论书藩篱,其中有两点堪称可贵,其一,对汉代隶书的重新审视。汉代碑刻在以前的金石学家眼中,只是把它当作文献资料,很少关注其书法艺术,所以历代对汉人隶书的认识一直有局限性,认识水平不高。孙承泽以独特眼光发现了汉代隶书的古逸质朴之美,与前代人的认识水平相比,有质的飞跃。其二,打破历代以墨迹与法帖论书的单一性。魏晋以降,历代论书家多以墨迹或法帖(宋以后)作为论书和学书载体,以至于米芾有“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39)纪昀等编:《文津阁四库全书》二六九册《海岳名言》,第729页。的论调。然而纸无千年之寿,墨迹能得以流传后世已是凤毛麟角,大多落入权势贵胄手中,且多真伪相杂;法帖转相传刻更是失真,而碑版未必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孙承泽论书中不废碑版,他从碑版书法中不仅发现了书法的“神韵”“风致”“用笔”之美,而且还以碑版书法讨论书法的渊源、时代书风、书家得失等,大大地突破了前人论书的取材范围。(40)关于孙承泽以碑版来探讨书学问题,笔者有系列文章研究,此处不赘。
清初,在孙承泽等学者的共同努力下,促使了衰落数百年的金石学复兴。到了乾嘉时期以后,金石学俨然成了一门显学。据近当代学者容媛所辑《金石书录目》统计,现存金石学著作中,北宋至乾隆以前700年间仅有67种(其中宋人著作22种),而乾隆以后约200年间却有906种之多(41)容媛辑、容庚校:《金石书录目》,南京: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36年版。,足见金石学在清代发展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