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军侵华战略在九一八事变中的转变*
2021-11-25陈祥
陈 祥
九一八事变(1)关于九一八事变的时段与范畴存在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上的九一八事变指的是日本关东军于1931年9月18日夜炸毁南满铁路柳条湖段,并诬陷是中国军队所为,随后日本关东军炮轰沈阳北大营;而广义上的九一八事变不仅包括1931年9月18日日军发动的侵华行动,还包括此后半年多时间里日军侵占东北三省,以及为掩护其在东北的侵略行径而发动的一·二八事变,甚至包括东北人民组织的抗日义勇军的抗日斗争、国联调查团等一系列中日之间具有连贯性的侵略与反侵略斗争,直至长城抗战后中日签署《塘沽协定》为止。本文所采用的广义上的九一八事变概念,是指日军从1931年9月之后发动的一系列侵华行动。一直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重要热点问题。国内外诸多学者分别从“满铁”、关东军、外务省、张学良、苏联等角度展开论述,对事变发生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因素做了较为详尽的分析与讨论。然而这些研究普遍疏忽了日本国内可以与陆军相抗衡的另一支力量——海军的存在。
近代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迅速崛起,同时“明治宪法”又构筑了国务大臣与统帅严格区分的政治体制,这就使得日本在对外扩张中的外交主导权显得十分模糊。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元老在世之时,通过维新元老的协调及其个人在政界军界的影响力,日本的对外政策还能掌握在政府手中。但是,随着20世纪10—20年代大正民主运动的开展以及内阁权威的日益缩小,日本军队干涉国家内外政策的趋势愈演愈烈。日本从明治维新始,即明治天皇发表五条誓文确立“大陆经营”或“雄飞海外”的对外扩张政策,日本陆军逐步主导了国家的外交决策权。日本海军对国政的影响力总体上不如陆军,但20世纪20—30年代,日本海军却成为制衡陆军的重要力量。近代日本海军在推行对外扩张的“大陆政策”上与陆军是一致的,只是相对陆军重视满蒙权益、对苏战备而言,海军更重视中国长江中下游及华南地区的权益,以及将美国视为假想敌国,这就使海军在具体侵华方略上与陆军有诸多不同。(2)日本海军对国政影响的机制更为复杂,近代日本海军曾先后将中国、沙俄、美国视作头号假想敌国,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后发生了变化,中国、苏联仍是日本海军的假想敌国,但已不被视为头号假想敌国。
国内学界对九一八事变研究的部分成果认为,日本陆军与外务省在侵华问题上是二重唱,日本高层对侵华国策随之迅速趋同,(3)王希亮:《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决策层侵华国策的趋同》,《历史研究》2011年第4期。或认为日本海军在全面侵华战争计划和世界争霸计划上丝毫不逊于陆军,只是因北进战略、南进战略不同而形态各异。(4)徐志民:《近代日本海军与侵华战争》,《军事历史研究》2018年第1期。而日本方面的研究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协调派”(外务省)和“扩大派”(陆军)的纷争上,过于强调外务省为避免事变的扩大所做出的“努力”,甚至给人以一种错觉,认为两派水火不容。(5)相当一部分日本学者认为内阁与陆军的主张是不同的,但是内阁无力压制陆军,最终只能放任陆军制造一个又一个既成事实。中国也有一些学者持同样看法。就日本内阁与陆军关系,曾景忠曾有详细论述,可参见其总结的第一种观点。参见曾景忠《九一八事变过程中日本侵华的军事外交二重唱》,《史学月刊》2008年第2期。上述研究均有可取之处,但也存在不足,即缺少对当时日本海军如何推进及实施侵华策略展开具体研究。实际上,围绕国家外交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日本海军早在日俄战争结束后就对日美关系做过预测,认为日本将来可能会就中国问题与美国产生严重冲突,在内部甚至就中国问题达成了陆、海、外三相谅解,并不定期召开陆军、海军、外务三省的协调会议。(6)臧运祜:《从“广田三原则”到“近卫三原则”》,《社会科学研究》2011年第5期。九一八事变作为影响近代中日关系的重要节点,以往学界往往只谈陆军与外务省的研究思路显然是不全面的,因此有必要对日本海军在九一八事变中承担的角色、采取的应对措施,以及日本陆海军关系等加以进一步分析与研究。(7)在完善本文之际,又发现张亮的论文《九一八事变前后日本海军内部争端研究》(《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该文的着眼点与本文较为相近,对本文侧重于探讨日本海军对侵略政策转变亦有所启发。
一、日本海军“舰队派”与“条约派”
自近代日本走上侵略扩张道路后,日本军队内部就因战略思路不同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分歧对立,对外扩张策略上存在“北进”和“南进”之争,并演变为陆军和海军愈演愈烈的直接对立。其背后分别代表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形成的长州阀和萨摩派围绕国家最高权力、维护自身利益的争斗。在陆、海之争日趋激烈的同时,随着日本对外扩张步伐的加快,双方围绕对外扩张道路又演化出各自的内部之争。
日俄战争结束后,俄国在太平洋地区的海军实力已无法对日本海军构成威胁,此后,东亚海域能够与日本海军展开角逐的假想敌转变为美国海军,日本明确将美国视为仅次于俄国的第二假想敌国。(8)黒野耐「第二次日英同盟と国防方針」、『防衛研究所紀要』第5巻第3号、2003年3月、89頁。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1922年日本就海军主力舰与列强签订了《华盛顿海军条约》,1930年日本就巡洋舰、潜艇等与列强签订了《限制和削减海军军备条约》(即《伦敦海军条约》)。围绕这些条约的签订,日本海军内部出现了严重分歧,海军军令部以美国为假想敌并反对与列强签约,逐步形成了“舰队派”;海军省则主张对美协调,赞成签约,成为“条约派”的核心阵营。(9)秦郁彦「艦隊派と条約派」、三宅正樹『軍部支配の開幕』、第一法規出版、1983年、193―231頁。两派在条约签订与假想敌问题上存在分歧,造成两派主张实施侵略中国的具体措施与步骤也有所不同。
海军舰队派与陆军的扩大对华侵略政策十分接近,条约派则不希望与美国发生直接冲突,所采取的侵华策略也更加隐蔽,甚至希望能与美国就中国问题达成某种妥协,分割中国,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1928年,海军省军务局长左近司政三在给首相田中义一的密电中,一方面反对日本出兵山东,另一方面认为“满洲地区势力的拓殖充实是事关帝国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应该拥护既得利益并逐步扩大。不过就其策略而言,应该立足于条约上的权益,若走错一步,恐虞将失信于国际,成为大乱之原因,望慎行之”。(10)「満洲治安維持に関する意見書」、外務省『日本外交文書』昭和Ⅰ·第一部第二巻、85頁。条约派这种既要扩大在华权益,又迫切希望获得国际条约保证的心理,成为日后条约派势力衰弱的重要原因。日本在签订《伦敦海军条约》之时,政府受到舰队派及在野党的猛烈攻击,认为其干涉了天皇的统帅权,由此引发了颠覆政府未遂的“三月事件”。(11)芳井研一「三月事件と陸軍中堅幕僚層」、『人文科学研究』第67輯、新潟大学人文学部、1985年、54頁。此后,舰队派更加肆无忌惮,通过东乡平八郎在海军内部的影响力,要求海军大臣安保清种进行第一次海军扩充计划的预算编制;核心人物加藤宽治更是在其府邸与小笠原长生、陆相荒木贞夫秘密会谈,舰队派遂与陆军结成了攻守同盟关系。(12)田中宏巳「昭和七年前後東郷派系の活動(一)」、『防衛大学校紀要 人文·社会編』第51輯、25―27頁。九一八事变后不久,两派计划在10月动用东京附近的陆军与海军航空队发动事变,以成立军部政权,最终因高层犹豫而未遂(史称“十月事件”)。然而在12月成立的犬养毅内阁中,陆相荒木贞夫、海相大角岑生等人却进入内阁,闲院宫载仁亲王担任陆军参谋总长,伏见宫博恭王担任海军军令部长。大角岑生系由东乡极力举荐入阁,其成为日本海军进攻上海的主要强硬派人物。
九一八事变前,条约派原本应该在限制陆军擅权专断国务的问题上发挥重要作用,而条约派却默不作声,不对其所作所为加以任何形式的制衡。该派的重要人物小林跻造(时任海军次官)回顾称:“在满蒙不断发生日中间的冲突之时,虽然我们不会将此视为风马牛不相及,但从来没有想到在此即将爆发重大事件……虽然海军内部部分将校对海军军缩条约怀有不满,但我们认为他们只是不满于政府的对华政策并与陆军少壮派结盟,全然没有对他们可能发动事变加以戒备。”(13)伊藤隆、野村実『海軍大将小林躋造覚書』、山川出版社、1981年、299頁。反观舰队派则积极利用陆军作为外部支援,对条约派的国策主张发起进攻,并逐步掌握了海军的话语权,推动日本海军全面转为赤裸裸的武力侵华。
二、九一八事变中的日本海军
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海军内部两派围绕事变也表现出两种态度。以海军省为中心的条约派主张对美协调、缔结条约,并认为事件处理应该与政府的“不扩大方针”保持一致;以海军军令部为首的舰队派则主张以美国为假想敌,应该与陆军步调一致扩大对华侵略,筹划向中国派遣舰队,配合陆军进攻平津地区。尤其是舰队派认为海军扩大对华侵略,一方面符合陆军的大陆政策,另一方面也符合未来日美开战后,中国能够作为战争基地为日本海军提供源源不断的战争资源。9月21日,日军参谋本部第二课长今村均就与军令部第一课的骨干成员金泽正夫进行会谈,今村认为“陆军正在尽全力解决满蒙问题,为达成该项目的,特别需要海军的协同配合,以此作为对国家舆论的指导,希望海军方面予以配合和考量”。对此,军令部表示赞同,甚至给陆军打气说“美国不足虑”。(14)「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9月21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朝日新聞社、1963年、120頁。9月25日,军令部制定了《对支警备方策》,从而突破了以往日本海军在中国以负责保护日本侨民为主的任务限制,转而监视中国东北军的海军动向,并在必要的情况下限制中国海军的行动,乃至对其发起攻击并将其捕获;同时封锁、警戒天津以北的白河流域,并在北宁铁路沿岸巡弋,配合陆军加强对该铁路的轰炸。(15)海軍軍令部編『昭和六七年海軍戦史·戦紀』第1巻、緑蔭書房、2001年、139―149頁。
9月26日,舰队派核心人物加藤宽治海军大将(此时已退任)与参谋总长金谷会谈时表示:“对于此际时局,陆海军应相互交换意见,相互配合妥为处理。”(16)「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9月26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29頁。对此,金谷欣然同意。然而陆海军就九一八事变的时局应该维持何种关系,安保海军大臣和谷口军令部长于28日均对加藤的发言做出否定答复:“对中国政策是陆军内部已经确定的政策,但海军方面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29日很难达成一致意见。”(17)「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9月29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30―131頁。可见,此时海军尚未就九一八事变达成一致意见,究其缘由主要是日本政府及陆军高层还犹豫不决,对外依然声称“维持现状、不扩大事态”,事变之初的币原外相更主张日中直接交涉以解决“冲突”。(18)服部竜二『幣原喜重郎と二十世紀の日本外交と民主主義』、有斐閣、2006年、167頁。9月21日,陆军参谋总长在给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的电文中也指出:“事件处理不宜超过必要限度,应遵从阁议决定。”(19)「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9月21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19頁。加之关东军在侵占中国东北过程中,海军暂时无用武之地,这使得海军内部认为应该暂时与政府所发表的不扩大方针保持一致。然而,海军舰队派将中国作为日后发动战争的基地的设想开始得到陆军方面的战略回应。陆军参谋本部第二课制定的《临机对俄作战计划大纲》第十二条指出:“北支那(20)“支那”为近代日本对中国的称谓,初为中性词,后带有轻蔑的语气。“北支那”指中国华北地区。方面以三个师团为一军,击败平津地区之敌,那么满洲方面的作战就十分容易了。”(21)安井三吉『柳条湖事件から盧溝橋事件へ』、研文出版、2003年、45頁。九一八事变后第一次提及进攻华北的“作战计划大纲”,对解读日本侵华战略史,尤其是解释海军态度转向具有重要的启示,因为只有进攻华北才能为海军提供介入战争的用武之地。10月8日,关东军对退守锦州的东北军进行了轰炸,将战火从陆地引向山海关以及平津附近,为日本海军开进渤海湾策应陆军侵略中国打开了大门。陆军于11 日向海军军令部请求派舰队与航空母舰支援陆军进攻东北军,不过海军内部依然摄于政府未明确表态,表示“若派遣舰艇炮击,可能会导致事态紧张,甚至会比空袭更加刺激舆论,而且政府制定不扩大方针,因此派遣舰艇于大局不利”。(22)「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10月14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41頁。此时海军所主张的陆海军步调一致,并非要制止陆军扩大侵华行动,而是从更大层面上希望日本内阁、陆军、海军三方能够达成一致意见,“如果无论如何无法避免冲突,且陆军决定让山海关守备军战至最后一人,则应促成政府迅速作出决定,如确实冒险一战的话,则海军将随时应战”。(23)「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10月15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43頁。对九一八事变的明确表态,说明海军希望看到陆军在侵华问题上造成既成事实,迫使政府接受,然后海军能够师出有名、顺理成章地跟进侵华。
10月中旬,日本国内以樱会为主的陆军中坚层将校企图发动夺取政权的“十月事件”,但因泄密而未遂。此后,若槻内阁行将倒台,政府更无力对关东军加以约束。11月8日,由日本一手主导的“河北省救国人民委员会”的便衣队袭击了天津各市政要害部门,土肥原贤二乘乱将溥仪挟持至东北(天津事件)。在这一事件中,海军借口保护侨民,蠢蠢欲动。而中国政府屈服于日方的无理要求,事件得以平息。但是12月后,犬养毅内阁上台,皇道派激进势力(荒木贞夫等)得以进入中枢全面掌权,海军方面更是认为出兵侵华的时机已经成熟,在陆军完成进攻锦州的准备时,陆海军订立了《对关东军之锦州方面行动的陆海军协定书》,“海军舰船须配备在山海关附近,对张施压,并能够在支那军进攻守备队之时提供援助”。(24)「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1年12月24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68頁。于是,海军顺理成章地增派舰队开赴平津。海军介入战局的举动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了张学良对日作战的信心,他担心届时“锦县(今锦州)一带,一有冲突,彼必同时以海军威胁我后方,并扰乱平津,使我首尾难顾”,东北军不得不决定弃守,日军几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锦州。
张学良的这种担忧不无道理,“十月事件”和“天津事件”后,犬养毅内阁的海军大臣由大角岑生出任,他在人事上恣意撤换条约派人员,使得与陆军接近的舰队派全面掌权,加之伏见宫博恭王出任海军军令部长,海军省与军令部形成了配合陆军扩大侵华的主张。1931年12月17日,日本内阁决定增派一个混成旅团及三个重炮中队支援关东军,海军随即决定向关东军司令部派遣军令部参谋小林省三郎,以加强海军与陆军的协同作战。1932年1月6日,陆、海、外三省共同制定了《支那问题处理方针》,决定“将满蒙置于帝国威力之下,并使该地区的政治经济国防交通等诸般关系,均能显现出帝国永远存立之重要因素与功能”。(25)「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2年1月7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71頁。海军在侵华问题上完成了与陆军步调的协调,进而迫使内阁放弃所谓的“不扩大”方针,由内阁、陆军、海军协同策划新的国家,共同建设“满洲国”。当陆军迫切需要在上海制造事端转移国际视线之际,海军终于站到了九一八事变的前台,积极派兵进攻上海。
三、一·二八事变与日本海军的侵华策略
关东军发动蓄谋已久的九一八事变之后,对游弋于长江的日本海军产生了重大刺激作用,1937年11月下旬的海军报告指出:“年轻的士官及水兵们保持警惕,特别是陆军在满洲激战正酣之际,令武者(军人)为之振奋。”(26)原田雄熊『西園寺公望と政局』第二巻、岩波書店、1951年、144頁。海军青年将校认为,既然陆军可以在东北动手侵略中国,那么海军也可以在南方扩大侵华,“海军内部有消息称必须要按照预定计划行动”。(27)臼井勝美『満州事変』、中公新書、2006年、166頁。1932年1月28日夜,日本海军陆战队对中国第十九路军发起攻击,中日战端在上海爆发。
事变之初,在上海附近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只有1800人左右,而第十九路军却拥兵3万余人,就兵力而言日军处于绝对劣势。2月1日,日本举行内阁会议,新任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说服犬养毅、荒木贞夫、芳泽谦吉和高桥是清等人,表示应该派陆军前往上海。日本政府于2月2日正式决定派遣陆军第九师团和第二十四混成旅团,并派遣以“出云”号为旗舰的海军第三舰队开赴上海。与此同时,陆海军方面就事变制定了《上海方面军事行动指导要领》,内称“上海事件应该以单独事件加以处理,应该和美国、英国交换意见,并在上海附近划出支那军队不得进入之区域”。(28)臼井勝美『満州事変』、170頁。该《指导要领》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体现出海军一向忌惮欧美列强的心态。
淞沪战事爆发后,日军遭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战况陷入胶着状态,2月20—22日,陆军寄予厚望的攻击受挫后,日本决定再增派两个师团赴上海。与此同时,国联理事会决定于3月3日召开会议,计划对日施压;日本国内则于2月22日总选举结束,执政的犬养毅内阁获胜,强化了内阁执政基础。海军方面针对国际国内出现的新形势,表示“休战交涉暂时可以若即若离,不要刺激英美的神经,静候陆军到来……今天,支那向列国宣传大胜,如果现在由第三国调停停战将对我十分不利。总之现在要等待陆军到来后予敌以关键一击”(29)原田雄熊『西園寺公望と政局』第二巻、211頁。,试图以有利的战局迫使国民政府在谈判中做出让步。不过,此时陆海军就进攻中国军队的登陆地点又产生了分歧,海军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村吉三郎中将认为,日本海军第一水雷战队已经确保了吴淞方面的交通,同时日军为占领吴淞炮台伤亡甚重,因此极力建议在吴淞登陆以彰显海军挑起一·二八事变之功。而陆军则希望从侧后方攻击中国军队,决定在七丫口登陆,双方争执不下。25日,陆军大将白川义则被任命为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是夜,海军军令部次长高桥三吉电令第二、第三舰队司令官,要求两舰队须奉命行事,准备在七丫口登陆。(30)海軍軍令部編『昭和六七年海軍戦史·戦紀』第2巻、緑蔭書房、2001年、551頁。在这一事件中,海军中央层已经和陆军中央层达成一致意见,可以看出在侵华策略与用兵方面,海军全面向陆军妥协并配合陆军,甚至愿意将侵华战争的指导权交予陆军。2月29日夜,日军在七丫口等地登陆,从侧后方威胁中国军队,扭转了战场上的不利局面。3月2日,日军攻占上海。与此同时,日本方面以海军为首的讲和派则开启了中日之间的谈判。2月28日,日本第三舰队司令官野村会同首相私人代表松冈洋右与第十九路军参谋长黄强以及顾维钧在英舰“肯特” 号上会晤。此后,双方在国联、美国的调停下,陆续进行了数次谈判,最终在“肯特”舰晤谈的基础上签订了停战协议。
日本海军于一·二八事变爆发后从初期的强硬派兵转而到谋求对华和谈,其原因一方面是顾虑到在国际大都市上海持续战斗,极可能将在上海有错综复杂利害关系的国家卷入其中。海军认为“上海事件至少应该与满蒙问题区别对待,需与英美协调”。(31)「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2年2月6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92頁。2月13日,陆、海军大臣在给白川义则的命令中就明示政府的方针是“在上海方面尽可能避免纷争扩大”,“帝国对支那本土政策和对满蒙全然不同,对支那本土应与列国采取协调之策,保证显现和平市场之做法,在上海方面我军的行动应与列国保持协调”。(32)緒方貞子『満州事変と政策の形成過程』、原書房、1965年、238―239頁。另一个方面,日本海军担心在上海持续战斗会严重影响其在国内的政治地位,尤其是担心陆军会借机发难,进一步增强陆军对国内事务的话语权。一·二八事变之初海军就发现,仅靠海军陆战队的战斗力很难击败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同时海军也明白,在上海附近与中国军队的战斗实际上是“承担帝国海上防卫的海军深入最不擅长的陆地防卫”。(33)「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2年2月7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93頁。日本海军在上海附近的战斗中虽然集结了30多艘舰船,但其主要任务大多是以航空队配合陆军进攻,因此海军中央不得不与陆军中央确定了作战目标,即“将支那军驱逐出一定区域之外”。(34)「満州事変機密作戦日誌(1932年2月6日)」、日本国際政治学会太平洋戦争原因研究部編著『太平洋戦争への道』(別巻·資料編)、192頁。而该目标一旦达成,海军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这就加速海军向对华和谈的策略转变。
四、日本退出国联时的海军动向
1933年1月,关东军再次挑起山海关事件,出兵占领了山海关,打开了日军日后侵略华北的门户。2月下旬,日军进攻热河省,并对国际宣称热河也是“满洲国”的一部分。此时,海军方面虽然表面上宣称“不应进入关内”(35)原田雄熊『西園寺公望と政局』第二巻、426頁。,但在实际军事行动中积极配合关东军。石原莞尔与日本在满洲特务机关海军大佐伊藤整一秘密协议,由海军派出150多名将校负责指挥伪满洲国的江防事务,以镇压抗日武装,同时还派遣舰队负责东北、华北地区海上运兵与护卫任务。面对日本的侵略行径,当时的国联大会批准了《李顿调查团报告书》,公开承认“满洲的主权属于中国”。《报告书》把日本扶植的“满洲国”称为日本傀儡政权,同时声明日军的行动并非所谓的自卫。日本代表松冈洋右在国联会议上恼羞成怒,单方面宣布日本退出国际联盟。
面对日本退出国联的局势,日本陆军在1933年9月22日提出了《帝国国策》,(36)「帝国国策(陸軍提出の陸軍案 昭和八年十月二日)」、島田俊彦、稲葉正夫解説『現代史資料8·日中戦争1』、みすず書房、1964年、11―13頁。“对满洲策略……统一强化指导,努力对内外彰显建国之精华,促进国防设施及国防上紧要之交通及产业的开发……对华策略:对第三国(苏联)开战时,至少在开战初期使其保持中立,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需在华北设定一定的缓冲地带”。9月25日,海军也提出其对华政策的纲领《海军对支时局处理方针》,(37)「海軍の対支時局処理方針(昭和八年九月二十五日決定)」、島田俊彦、稲葉正夫解説『現代史資料8·日中戦争1』、9―10頁。以“实现日满支三国提携为东洋和平之基础。为达成此目的,支那方面须尽快改变以往的错误政策,与我国相互提携……促使其对帝国采取提携之态度 ,帝国对其采取诱抚支援,对依然抵抗帝国之流,应采取严正之态度”。海军还为日后制定了对中国分区域统治的政策:“对北支方策……禁绝抗日派活动及其他反日运动,根除国民党党部势力,促成北支风气转向亲日”;“对中支方策:对国民政府采取宽严相济之方策,诱导其对我有利……对有亲日倚日色彩者给予私下指导,通过其他方法以援助之,促其势力增强,扼杀反日亲欧美派势力”;“对南支方策……极力防止列国进行军事性入侵”。此前,日本海军主要在南进问题上采取强硬态度(北守南进),而海军针对日本退出国联后的国际形势,转而对中国华北、华中和华南采取了相应的强硬姿态,也就是说海军转而采取南北并进的双进强硬策略。
由于日本宣布退出国联,一次大战后日本替国联暂时代管太平洋各岛屿的权力也就失去了法理上的依据。虽然日本海军坚称即便日本“退出了国联,日本依然视南洋群岛为日本领土而加以统治,并行使权利与义务,这与退出国联之前全然无变化”。(38)「第5230号812.1「海軍軍人恩給解説」に関する件(8)」、CAJAR(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C05023311500、昭和8年公文備考·昭和8年R文書 巻1/昭和/公文備考/⑩公文備考等/海軍省公文備考(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日本自己解释这种代管就是将这些德国殖民地全部割让给了日、美、英各国。在日本看来,一次大战中获得这些岛屿的代管权就等于获得了归属权,但日本还是深恐国联与美国将联合对日施压。为了能在西太平洋地区确立日本海军的制海权,海军内部要求废除《限制海军军备条约》的呼声日高。与此同时,美国新当选总统罗斯福开始实施“新政”,根据经济复兴法案,拨款2.4亿美元开始建造新的航母、巡洋舰等战舰。在1933年10月的日本五相会议(首相、外相、陆相、海相、藏相)上,大角海相提出了《南洋各岛为对美国防第一线论,需进行第二次补充计划之件》,这是海军在九一八事变后日益担忧美国势力的表现。一·二八事变后,日本海军针对美国战略中心向亚太地区转移,长期在上海驻扎一支航空部队和上海特别海军陆战队,加强对美情报搜集和谍报等工作,并开启了造舰增强军备的计划。陆军大臣大角主张:“如果美国针对我们的基本政策采取强硬立场,我们将坚决抵制。我们必须完成海军军备”。(39)Dorothy Borg and Shumpei Okamoto,eds., Pearl Harbor as Histo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3,p.210.海军最终迫使五相会议及国会批准了第二次海军扩充计划的预算。
1934年5月,英国鉴于“伦敦条约”与“华盛顿条约”有效期临近,提议在伦敦召开海军军备会议,得到了美、日的赞同。日本海军在第二次伦敦会议上,坚决要求对英、美平等,主张制定各国共同的、最大限度的海军舰船总吨位拥有量。日本在会议上收到其他四国的共同反对后宣布退出裁军会议,而美、英、法签订了新的《限制海军军备条约》。1936年,中日两国之间最为紧张的部分并不是北平郊外的宛平城边,而恰恰是日本海军积极响应陆军方面荒木真夫所谓的“1935年、1936年危机”,(40)荒木真夫『嵐と闘う哲将荒木』、伝記刊行会、1982年、279―280頁。并以此为借口,实施第二次海军扩充计划。鉴于当时美国的造船工业主要集中在大西洋沿岸,而进入太平洋的美国军舰均需通过巴拿马运河,因此,日本海军认为,必须建造超过巴拿马运河最大通行能力的巨舰,就能保证日本军舰单舰的吨位大于美国海军舰船,再加上美国海军编有两洋舰队,即太平洋舰队和大西洋舰队,日本海军军力只要对美国海军总体保持在70%以上,就有信心能在大西洋舰队赶到前一举击溃美国太平洋舰队,确保日本在太平洋地区的海上霸权。12月31日,原有的《限制海军军备条约》期满,日本海军进入无条约限制的时代。日本海军从九一八事变中“局外人”迅速转变为积极推进侵略中国,并促成日军整体完成发动全面侵略战争的战略磨合。在笔者看来,日本海军在九一八事变中的战略转变,对此后陆海军协调对德同盟、联手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共同攫取英美在东南亚权益等一系列行动而言,实际上已经在策略上就侵略扩张达成了“陆海矛盾冲突下的协作”。
结 语
通过分析九一八事变前后日本对华政策及陆海军的关系,可以看出在陆海军不断扩大对外侵略过程中,“明治宪法”所构筑的近代日本国家机器开始失去了制约性平衡,走向不断发动对外侵略战争的覆灭之路。
第一,九一八事变前,海军内部围绕着对华问题存在着舰队派与条约派之争。由于条约派在国家事务层面没有对舰队派加以实质性的制约,使得日本海军内部的舰队派就是否对华用兵逐步掌握了话语权。
第二,九一八事变初期,海军积极配合陆军作战。海军除了积极配合关东军侵略中国东北外,还在上海挑起了一·二八事变,此后陆海军联合作战成为常态,这也进一步促成海军在侵华问题上转而采取强硬的立场,以保证与陆军的步调一致。
第三,认为九一八事变造成的既成事实于己有利,海军对外策略遂发生转变。海军的首脑人物在事变之初表示反对陆军武力侵略中国东北,但随后又表示对所谓“满洲国”的认可,认为促进伪满的发展能够增强海军军备。由此,海军舰队派与陆军一唱一和,海军的对外策略整体“陆军化”,改变了海军一直坚持的北守南进策略,用支持符合陆军的北进策略换取陆军对海军南进的支持,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日本陆海军完成了全面侵华前的战略磨合。
第四,退出国联的日本在法理上失去了代管太平洋各岛屿的依据,海军借机利用陆军对南进策略的支持,高调提出在西太平洋必须保持对英、美海军对等的军备要求。这一措施对外既可以保持在太平洋地区日本海军对美国海军的优势,对内也可以加强与陆军在争夺军费预算上的话语权。
第五,日本海军以美国军备显著增强为由,下决心增强军备,这使得海军更加坚定地支持“建设”陆军一手缔造的所谓“满洲国”。
上述几方面因素的叠加,加上美国也力图抑制日本海军的军备,日美之间的矛盾逐步激化,日本最终退出第二次伦敦海军会议,走上自主造舰、无条约限制的扩军之路。
综上所述,20世纪30年代围绕侵华问题,日本海军的初衷是尽量避免与美国发生直接利益冲突,但海军内部存在强大的舰队派,这股强硬推行侵华政策的势力与陆军密切配合,促使海军整体走到了对外侵略扩张的最前线。九一八事变不仅促成日本海军的强硬登场,更将中国东北问题与日本限制海军军备问题紧密地联系起来。对日本海军而言,九一八事变是1935年日本退出伦敦海军会议的直接原因,而1936年《限制海军军备条约》到期之后,列强在一次大战后就远东问题形成的国际格局被日本破坏殆尽。此后,日本铤而走险,走上了发动对美战争、穷兵黩武的覆亡之路。究其原因,日本海军的对外策略在九一八事变中出现了重要转变,已经在战略层面转而与日本陆军形成较为一致的对外侵略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