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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陕甘宁边区战争动员问题研究*

2021-11-25黄正林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陕甘宁边区边区动员

黄正林

英国《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对“动员”(mobilization)的解释是“在战时或国家发生其他紧急状况时,组织武装部队积极从事军事行动。就其全部范围来说,动员指组织一国的全部资源支援军事活动。”(1)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编辑部编译:《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2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第684页。中共在革命战争年代的动员基本上属于组织根据地“全部资源支援军事活动”的战争动员模式,因之可以称之为“战时全面动员”。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后,如何战胜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在抗日战争中走出困境并发展壮大,取得抗战胜利乃至夺取全国政权,是中国共产党人思考的重要问题。在战争动员方面,中共在苏维埃运动时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为抗战时期进行全面动员提供借鉴。在此基础上,中共认为只有实行战时全面动员,中国抗战才能取得胜利。关于抗战时期的政治动员,国内外学术界已经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比较多的研究。但就战时的全面动员政策、中共在陕甘宁边区全面动员的实践、“过度动员”以及阶段性动员的变化等问题,尚有进一步探讨的余地。

一、战时中共的全面动员政策

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伊始,中共就提出了如何进行战时全面动员的问题。中共中央在关于卢沟桥事变的通电中提出“立即动员全国海陆空军,准备迎战……我们要求全国人民,用全力援助神圣的抗日自卫战争”。(2)《中共中央为日军进攻卢沟桥通电》(1937年7月8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0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5年版,第278页。既要动员全国军队准备抗战,又要动员全国人民援助抗战,只有民众与军队同时动员,才能叫全面动员。为了推动全民族抗战,8月25日,洛川会议上制定了“全国军队总动员”和“全国人民总动员”的方针,把战时全面动员归纳为人力、物力和智力的动员。(3)《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十大纲领》(1937年8月2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475—476页。同一天,毛泽东还为中共中央宣传部起草了《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的宣传鼓动提纲,概括了中共对抗战的基本政治主张,指出军队与人民“总动员”是争取抗战胜利的基本保证。《新中华报》发表社论,指出:“中日战争是全民族的抗战,是持久的战争。须要有充分的人力财力物力各方面的动员,而财力物力的充实,必须依靠四万(万)七千万人民的抗战热忱,我们应该在‘有力出力,有刀出刀,有枪出枪,有知识出知识’的原则下,来进行各方面的动员。”(4)《全国总动员》(社论),《新中华报》1937年8月29日,第1版。“战时全国总动员”是中共在洛川会议制定的一项重要的战时政策,之后中共中央和地方党委关于战争动员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基调进行的。如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在第一次征收救国公粮的动员文件中就指出:“我们在边区的抗战,是全面的、全体人民的抗战,因之,不仅在军事上来动员,就是在经济上、文化上也要动员起来,来适应新的战争环境。”(5)《陕甘宁边区党委关于征收救国公粮的决定》(1937年9月1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内部馆存本,1994年,第44页。中共领导人也从不同角度对战时全面动员进行了阐释,周恩来认为:“全民族抗战必须在全民族,不单是军队动员,而且要进行政治上、经济上、军事上各方面的动员;不单是前线动员,而且要进行后方动员”。如何实现上述动员,周恩来从政治、经济、军事三个方面给予解释。政治“动员的基础应放在广大民众身上,必须坚守保障人民权利和利益的原则,才能唤起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必须坚守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有知识者出知识的原则,才能使一切战争动员得到实际效果,而广大民众才能成为支持持久战的不竭源泉”。经济动员“要在经济国防化的原则下进行。它不仅要支持长期的对日抗战,并且要由此达到中华民族的复兴”。军事动员“要在军事普遍化的原则下进行。它不仅要动员全国军队开赴前线,并且要动员全民族实行参战”。(6)周恩来:《对日作战刍议》(1937年),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编:《周恩来军事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9—81页。周恩来的论述使中共战时全面动员政策更加具体化。

中共提出战时全面动员具有与国民党当局争夺话语权乃至抗战领导权的特征。抗战初期,中共的军事力量虽然弱小,但对于抗战战略问题提出了许多具有针对性的思考。抗战爆发后,国民党强调政府和军队进行抗战,在动员民众参加抗战方面做得不够,被各界诟病为“片面抗战路线”或“无民抗战”。淞沪抗战期间,《大公报》的社评指出:“火线两三里内没有民众,其情可原;甚而连离开火线十里至二十里都无民众——就是有也都是些老妪与小孩。这样情形使在前方作战的我们不知遭遇了许多不应遭遇的困难。”“我们这次对敌人作战,是我们民族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都知道这次战争应该是全民抗战,但实际上的情形竟成了‘无民抗战’!本国的军队在本国领土内与外敌作战,竟如荒岛行军,看不见民众。有了民众的行动,却是敌人的奸细!”(7)《一个严重的问题》(社评),《大公报》(上海版)1937年10月11日,第1版。因此,中共认为国民党战场上的失败主要归结为“只依靠政府和军队包办抗战,不发动全面的、全民族的抗战,主要的是不发动人民参加抗战……这种军民不一致的办法,只有使军队的抗战陷于孤立”。(8)《边区开始成为直接抗战地区的形势及党的任务与工作——郭洪涛在延安边区一级活动分子会议上的报告提纲》(1937年10月),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第50页。毛泽东从战略的高度论述了全面动员民众参加抗战的意义:“如此伟大的民族革命战争,没有普遍和深入的政治动员,是不能胜利的。抗日以前,没有抗日的政治动员,这是中国的大缺陷,已经输了敌人一着。抗日以后,政治动员也非常之不普遍,更不说深入。人民的大多数,是从敌人的炮火和飞机炸弹那里听到消息的……偏远地区听不到炮声的人们,至今还是静静悄悄地在那里过活。这种情形必须改变,不然,拼死活的战争就得不到胜利。绝不可以再输敌人一着,相反,要大大地发挥这一着去制胜敌人。这一着关系是绝大的;武器等等不如人尚在其次,这一着实在是头等重要。动员了全国的老百姓,就造成了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造成了弥补武器等等缺陷的补救条件,造成了克服一切战争困难的前提。要胜利,就要坚持抗战,坚持统一战线,坚持持久战,然而一切这些,离不开动员老百姓。”(9)毛泽东:《论持久战》(1938年5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80—481页。毛泽东把全民动员看得比先进武器更重要,认为战时全民动员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董必武说:“有人忌嫌群众运动,以为群众起来不过是散传单、贴标语、开大会、喊口号、列队游行示威而已。具这种思想的人,至少他看掉了或者故意抹杀了几件小事:即战时群众起来不仅要散传单、贴标语、开大会、喊口号、列队游行示威,还要为革命军队烧水送饭、引路探信、运军需、捉敌探、抬伤兵、打扫战场、武装游击扰乱敌人后方两翼等等。群众没有起来,固然没有散传单、贴标语、开大会、喊口号、列队游行示威等类令某些先生讨厌的事,却也没有人为革命军队烧水送饭、引路探信、运军需、捉敌探、抬伤兵、打扫战场、打游击牵制敌人等等。”“群众中蕴藏着无限的力量,一切社会的困难问题,只要依靠群众都能获得适当的解决”。(10)董必武:《怎样动员群众积极参战》(1938年1月1日),董必武文集编辑组编:《董必武统一战线文集》,法律出版社1990年版,第73页。

随着抗战的深入,中共领导人对于动员民众参加抗战在认识上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重视。刘少奇指出:“发展民众运动,动员千百万群众参加抗日,是争取抗战胜利的基本条件。”(1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刘少奇年谱》上卷,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201页。毛泽东在论及中国抗战问题时指出:“战争的伟大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克服了这一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民之前,使它像一匹野牛冲入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匹野牛就非烧死不可。我们方面,军队须有源源不绝的补充,现在下面胡干的‘捉兵法’‘买兵法’亟需禁止,改为广泛的热烈的政治动员,这样,要几百万人当兵都是容易的。抗日的财源十分困难,动员了民众,则财政也不成问题,岂有如此广土众民的国家而患财穷之理?军队须和民众打成一片,使军队在民众眼睛中看成是自己的军队,这个军队便无敌于天下,个把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够打的。”(12)毛泽东:《论持久战》(1938年5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12页。中共与国民党对战时民众动员态度不同,就决定了战时根据地与国统区民众动员程度的差异。如亨廷顿(Huntington)所言:“政治精英对政治参与的态度可能是影响该社会政治参与性质的一个最具有决定性的因素。动员参与只有当政治精英们竭力推动民众参与政治时才会出现。”(13)[美]塞缪尔·p·亨廷顿、琼·纳尔逊著,汪晓寿等译:《难以抉择——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参与》,华夏出版社1989年版,第30页。中共领导人把战时全面动员放在抗战能否取得胜利的高度,与国民党抗战决策形成鲜明对比,因而获得了民众的广泛支持,这也是中共在抗战时期迅速壮大重要原因之一。

陕甘宁边区(下文简称“边区”)是全面抗战时期中共首脑机关所在地,在中共领导的根据地中有着重要的地位,抗战时期中共的一些重大政治经济政策都是从边区开始推行的。毛泽东曾对边区政府秘书长李维汉说:“陕甘宁边区在执行党的政策中带个头,自觉承担试验、推广、完善政策的任务。”(14)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下),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版,第499页。在中共制定抗战全面动员政策后,边区必然带头执行。边区如何实施战时全面动员?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下文将重点讨论这些问题。

二、陕甘宁边区战争动员的初步实践

陕甘宁边区是中共苦心经营多年的根据地,是中共唯一建立在后方的根据地,民众没有与日本军队有过任何正面接触。但中共中央和红军到达陕北后一直对民众进行抗日战争动员和教育,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就已经把农民组织起来了。正如一位外国记者写道:“一般人总以为:中国的农民是反对组织、纪律以及家庭以外的种种社会活动的。可是,假如你真要抱着这样的观念,红军们对你只有发笑。红军们深信:假如农民们是在为他们自己而不是为了民团、地主或税吏们在工作着,那么谁都不会反对组织的。”(15)斯诺:《中国西北新社会》,每日译报社编辑部编译:《西北特区特写》,每日译报出版社1938年版,第21页。在苏维埃时期就被组织起来的边区农民,如何感受到中国正在遭受着日本的侵略?中共在边区实施全民动员的策略是什么?

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后,中共主要利用各种纪念日举行集会做战争动员的宣传与鼓动。1937年1月28日,中共在延安发起“一·二八”抗战纪念活动,党政军民5000余人参加。中共领袖毛泽东和红军总司令朱德到会发表演讲,城内街道和近郊马路上贴满了抗日标语,会后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抗日游行。(16)《延安城“一二八”纪念会盛况空前》,《新中华报》1937年1月30日,第2版。3月8日,延安举行妇女集会,进行抗日演讲和节目表演,动员妇女参加抗日救亡工作。(17)《延安市昨举行三八妇女群众大会》,《新中华报》1937年3月9日,第3版。纪念“五一”前,中共中央就提出“在亡国灭种的今日,我们应当把五一节成为中国人民团结的日子,成为检阅中国人民抗日救国的力量的日子”。(18)中共中央:《关于今年五一节决定》,《新中华报》1937年4月16日,第2版。按照中共中央预先布置,“五一”举行了五六千人参加的盛大集会,朱德、林伯渠检阅了抗日红军并发表抗战动员演讲。(19)《延安市轰轰烈烈的“五一”纪念会》,《新中华报》1937年5月2日,第2版。除延安外,驻防各地的红军、各县、区、镇也利用“五一”节开展各种动员活动,如红二方面军在富平庄里镇进行大阅兵和文艺演出,参加的友军、民众达3万余人。(20)金如伯: 《五一在富平庄里镇举行盛大阅兵式》,《新中华报》1937年5月9日,第4版。五卅运动纪念日,边区各县举办了纪念集会,通过讲述五卅惨案的经过来调动参会民众的抗日激情,使“会场抗日情绪异常高涨”。(21)杨在泉等:《“五卅”纪念在陕北各县》,《新中华报》1937年6月6日,第2版。红军在泾阳县云阳镇总部举办五卅运动纪念活动时,在自由演讲中上海日本纱厂来的工友报告在日纱厂所受的种种压迫和个人的痛苦,“引起观众抗日怒潮的高涨”。(22)田进良:《五卅纪念大会在云阳镇》,《新中华报》1937年6月13日,第2版。“八一”建军节,延安举行了盛大的抗战动员体育运动会,毛泽东在会上发表了抗战动员演说,他“悲壮激昂的声调,得到了周遭山谷的共鸣,得到了听众们心灵的交响,这个时候,我想运动健儿们一定忘记了锦标,一定在想到前线去怎样与日寇拼命”。(23)《“八一”抗战动员运动大会开幕》,《新中华报》1937年8月2日,第1版。九一八事变6周年纪念日,“延安城充满了抗战动员空气”,举行了两个盛大的群众集会,上午是西北青年救国会举办的边区儿童大检阅,下午是抗日救国会举办的全延安纪念大会。以“延安各界纪念‘九一八’六周年抗战动员大会”名义发表了《致全国抗敌将士电》。(24)《边区人民抗战怒潮 九一八纪念在延安》,《新中华报》1937年9月19日,第2版。为庆祝平型关大捷和红军开始长征3周年以及三军会师1周年,10月10日,延安举行盛大集会,“全市大街小巷贴满了红绿色的抗战动员的标语口号”,场面壮观,战争的气氛笼罩着会场,参加集会的延安市民当场为前线的八路军募集了毛巾、袜子、香皂等日用品。(25)《延安市民举行庆祝红军抗战胜利大会》,《新中华报》1937年10月14日,第2版。可见,在各种有革命和抗战意义的纪念日,中共都要举行纪念仪式,而“抗日”是这种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包括领导鼓动性的讲话,组织者带领民众高呼抗日口号和演抗日节目等,向民众灌输抗日思想,激发民众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

为激发民众参加抗日的政治热情,中共通过选举的方法把原苏维埃政权改革为抗日民主政权。1937年7月普选运动开始,中共要求“必须从选举运动中努力去充实和完成一切抗战动员工作,把抗战动员当成是选举运动的中心内容。在选举运动的宣传中、会议中、竞选中,都要联系到抗战动员问题”。(26)《陕甘宁特区党委关于过去选举工作的检查》(1937年12月),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第109页。在推行普选的过程中,一方面,中共以选举为手段,把边区居住分散的农民动员起来,激发他们的政治参与热情。在选举初期,民众的参与度并不高,有的说“咱们是农民,不会说话”,有的乡村男子不让婆姨参加选举会,有的“一听着要开会就装起病来了”,不一而足。(27)李义堂:《延安选运中几个缺点值得大家深刻注意》,《新中华报》1937年7月19日,第3版。但通过成立选举委员会,深入乡村进行选民登记与组织民众,向农民解释选举的意义等细致工作,民众逐渐有了参与选举的热情,“全边区的选民平均70%以上是参加了选举”,在边区的政治中心延安“一般的均是到了80%以上”参加了选举(28)林伯渠:《在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参议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林伯渠文集》,华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09页。,不管农民是否请愿,大部分参与了这次政治动员,开了会也投了票。另一方面,把普选与抗战动员结合起来。普选期间,中共特区政府提出的施政纲领前两条就是关于战争动员的内容,即“一、动员特区一切人力财力物力实行抗日战争,扩大和加强人民的抗日武装组织(八路军、保安队、自卫军、少先队、儿童团等),在特区以外去发展广泛的游击战争,勿使日寇势力进入特区,坚决为保卫特区,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而抗战到底。二、在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原则下,解决特区抗日财政问题”。(29)《中国共产党陕甘宁特区委员会在民主的普选运动中所提出的特区政府施政纲领》,《新中华报》1937年11月24日,第2版。并认为边区通过普选“起了全国抗战动员的模范作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特区任何角落里的人民都知道了。海水样动员了全特区群众进入抗日民族阵线”。(30)亚光:《由苏维埃到民主共和国的半年》,《新中华报》1937年11月4日,第3版。

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共提出了“争取抗战胜利,一切为了抗战”的口号,在此口号下,边区动员从形式到内容都发生了变化。为了提高民众的抗战热忱,中共采取民主选举的方式改造了苏维埃时期的民众团体。“在民主选举的过程中,来建立与健全各种群众组织的工作制度,发挥每一个组织中每一份子的工作能力与特长,使每一份子均成为该组织中有力的一份子,并使之真正地能担负起抗战动员的艰巨工作”。(31)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汉口大众出版社1938年版,第5页。其特点是放弃了原来以“阶级”为宗旨的名称与内容,代之以是强调民族主义与统一战线的名称与内容,“现在一切群众组织已与内战时期不同,不但在形式上而且在实质上,都有基本的变动。例如过去的共产主义青年团现在改为青年救国联合会;过去赤卫军改为自卫军;贫农团改为农民会;女工农妇代会改为妇女救国联合会等等”。这种改变不仅仅是名称上的变化,而是扩大了各种组织的阶级基础,“从前加入这些组织有许多限制,但如今已没有这些限制了——由阶级的组织,变为全民的组织;由领导阶级斗争的组织,变成领导抗日的组织;由领导土地革命,改为领导全中国人民利益的抗日战争”。即全面抗战爆发初期,中共在原有的基础上建立了新的战争动员组织,包括农民联合会、工会、青年救国会、妇女联合会、自卫军等,另外还有商会、文化协会、学生会、儿童团等,把不同年龄、职业、性别的民众组织在一起,形成战时民众动员的网络。“每一个民众团体,除了肩负‘打日本救中国’这一总的责任之外,必须担负其特殊的抗战任务,以推动整个的救亡运动”。(32)舒湮:《边区实录》,国际书店1941年版,第52、60页。除了改造各种组织外,中共消除了以“阶级斗争”为内容的标语、口号,代之以围绕抗战动员开展工作。各地把中共关于战时全面动员的政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内容编成各种口号与标语刷在墙上。在延安大街上的建筑物、旅馆、饮食店、合作社等墙壁、门面上“都贴满了标语,大部分是抗日的文句”,如“抵抗日本、救我国土”“杀尽汉奸”“帮助救国救民的中央政府”“法西斯蒂是民众之敌”“日本之友的德意是我们的敌人”!(33)[瑞士]瓦尔太·巴斯哈特,哲非译:《延安视察记》,载《红色的延安》,言行出版社1939年版,第11页。文艺工作者还根据陕北民间小调编了许多抗日歌曲,教给小学生、中学生演唱,有的旧戏班子也冠以“抗日”的名字,编演宣传抗日的戏剧,《新中华报》也刊登了许多抗日歌曲,以供民众学唱。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后的战争动员中,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气氛笼罩着整个根据地。尽管边区远离抗日前线,民众没有与日军正面接触,但通过口号、标语、戏剧、歌曲使民众感受到战争的紧迫感与责任感。正如林伯渠(祖涵)所言:边区人民“改变了他们以往的对政治问题冷淡,对国家政权仇视的态度。在全面抗战的今天,他们用最关心的态度,来注意每一政治事件的发展和各级政府对于他们利益的维护……当政府每一政治动员和号召发出之后,他们总是以极大的热忱来回答的。如去年‘七七’事件发生以后,全边区人民很快的经过各种动员的方式就了解并接受了政府抗战救国的一切解释和动员令,很短时间内各界各职业的救国团体——职工会、农民协会、学生会、商会、妇女协会、自卫军、少先队、儿童团,全用突击的精神加以整理,并健强其工作”。(34)林祖涵:《陕甘宁边区政府一年来的政况》,《新华日报》(汉口版)1938年7月7日,第7版。

正因为这样,全面抗战爆发后最初的两年,中共在边区的战时全面动员取得了成功。首先,把边区的民众组织在各种各样的团体中,使其为抗战服务。在战争动员中,中共依据职业、性别、年龄的不同,建立了适合每个民众的群众团体,此外还有其他如文艺、体育、戏剧、科研、识字等专门组织。边区民众“每一个人不但只参加一种组织,而且有的有参加三种四种以上的组织,如妇女除参加妇女联合会以外,还要参加自卫军,识字组,戏剧的等团体”。(35)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第7—8页。不仅如此,还有分工更细小的团体,如担架队、运输队、缝衣队、宣传队、通讯队、防空队、锄奸队、慰问队、俱乐部、夜校、冬学、流动训练班、读报组、识字班等,有的是临时的,有的是长期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团体遍布边区每个村落,相互交错,几乎把所有乡村民众都包容其中。(36)冯清文:《在西北原野》,胜利出版社1941年版,第13页。绝大多数青壮年都参加在各种组织中,以青年组织为例,“边区的青年会员已经发展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些青年在自己的团体中,受着很好的国防教育,进行社会活动”。(37)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第21页。边区建立起来的各种团体犹如一张大网,把过去认为是一盘散沙的农民吸纳其中。诚如高华所言:“‘组织’这个东西特别重要,它把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全部集中到一个网络里,把他们安排在各个环节,给他们归属感。”(38)高华:《历史学的境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4页。因此,中共在边区的各种团体使农民有了归属感,使其逐渐摆脱旧社会系统的各种束缚,开始了新的生活。

中共正是通过各种团体与组织,一方面把民众从旧社会、旧制度、旧思想、旧道德中剥离出来,接受中共的政治主张;另一方面通过这些组织实现战争动员。七七事变后,西北青年救国会发出紧急动员通告,要求“各级救国会立即召集各种会议,进行抗战动员,出版各种通俗的画报、传单、标语,组织各种宣传队、歌咏队、剧团,到工厂中去,农村中去,学校中去,军队中去,商店中去”“利用一切关系,采取适当的方法,去创立抗战后援会、青年救国团、青年抗战同盟等各种青年的组织”“立即创立各种青年抗战的军事组织,加紧对于青年自卫军、学生军、青年义勇军、青年壮丁队、童子军必要的军事训练,随时准备出动抗日前线,以担负抗日后备军之任务。妇女更应组织救护队,加紧救护训练”“在各级组织部与俱乐部主任的领导下,立即建立秘密的监察队、侦察队、轻骑队等组织,坚决打击日寇的间谍、特务机关、汗(39)汉奸的活动”。(40)《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紧急动员通告》,《新中华报》1937年7月23日,第5版。这些群众团体为实现战争全面动员奠定了基础。

其次,加入各团体的民众,在战时动员下服务于抗战。在边区众多的民众团体中,妇女救国联合会与自卫军是服务于抗战最重要的两个组织。边区妇女救国联合会成立后,提出“不让一个妇女群众站在救国运动以外”,动员15岁以上的妇女参加该组织,据统计会员已达到20万人以上,“占全体妇女总数三分之二”。(41)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第43页。中共对参加各种团体的妇女进行身体训练,使其适应战争动员需求:“1.团结边区各界妇女积极的参加一起抗战动员,在抗战的过程中,它肩负着推动组织西北各地妇女和参加抗战工作的责任。2.动员各界妇女参加一切国防建设工作,如经济的、文化的、后防(42)方勤务等。3.动员各界妇女参加一切政治的、经济的、肃奸的斗争。在男女平等的口号下,吸引广大妇女群众参加普选运动,拥护政府的各种法令及设施,保证土地革命中已得的一切利益。4.领导妇女摧毁一切封建束缚,反对打骂,反对虐待,反对买卖婚姻,反对童养媳制,倡导解放脚运动。5.领导妇女积极参加识字运动和国难教育,组织妇女识字班、唱歌班,动员青年妇女及女儿童进学校……以提高妇女的文化水平与救亡知识。”(43)《陕甘宁特区党委关于边区妇女群众组织的新决定》(1937年9月),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第46—47页。妇女联合会不仅“帮助政府完成了各项动员工作,特别是慰劳前线抗敌将士的工作,她们曾发起了募捐八万双毛手套与袜子的号召,各地妇女群众在各级妇女代表会与妇联的领导下,以空前的速度把他完成”,而且在剿匪、锄奸、缴纳救国公粮、参加自卫军少先队等工作,“她们并不落在男人的后面”。(44)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第41—42页。在服务于战争方面,妇女起到了半边天的作用。特别是抗属妇女表现更积极,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评价说:“抗属妇女,在整个妇女运动中起着模范的作用,她们不但鼓励自己的丈夫、儿子英勇上前线杀敌,自己也往往就是后方增加生产的模范”。(45)林祖涵:《陕甘宁边区政府一年来的政况》,《新华日报》(汉口版)1938年7月7日,第7版。

边区将年龄在18岁以上至45岁以下的男女农民编入自卫军,18岁以下至14岁以上的男女编入少先队,并且要求年满18岁的少先队员“全部送给自卫军”(46)郎山:《十八岁以上的少先队输送到自卫军去》,《新中华报》1937年10月14日,第2版。,便于集中训练与统一指挥。形成了少先队输送到自卫军,自卫军输送到八路军,保证了八路军有比较充足的兵源。自卫军按照村庄接近的原则,编排成班、排、连,以营为最高组织,直接归县级军事组织管理。还有“基干”自卫军,分为“基干连”“基干排”和“基干班”;少先队分为大队、中队、小队进行编制,归当地青年救国会负责指导。据1939年6月统计,边区有自卫军22.4万人,其中基干自卫军4.2万人,还有1万余人的“妇女自卫军”。(47)齐礼总编:《陕甘宁边区实录》,解放社1939年版,第67页。边区自卫军与少先队的职责是“(甲)配合武装部队,坚决消灭土匪汉奸,严密监视危害统一战线的不良分子的行动及破坏行为。(乙)恢复警戒工作,检查行人,严防汉奸敌探的阴谋活动。(丙)少先队的任务是担负放哨、戒严、送信、送消息以及其他勤务工作”。(48)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第31—33页。一位刚到边区的青年学生目睹了自卫军、少先队保卫边区的工作状态,“自卫军的工作,经常是盘查放哨,一有事故,就手执红缨枪集合。少先队的儿童们,每人腰里别着木制的大刀,或是木梢做的盒子炮,在刀柄和枪柄上,都缠着一块红布,表示着另一种主义的标志”。(49)冯清文:《在西北原野》,第13页。边区社会治安、锄奸工作就是由被组织起来的自卫军和少先队员来维持。自卫军和少先队以班排为单位平均每周有一次政治教育与军事训练,以连为单位每半月进行1次政治军事训练。政治教育主要讲授《目前抗战形势与自卫军少先队的任务》《保卫边区的工作》以及时事政治,以“提高自卫军少先队的抗战情绪”;军事训练主要是野操、瞄准、刺杀、投弹、侦察、防空、防毒等,“使自卫军少先队明了配合作战的基本动作与常识,警戒盘查侦察的常识”。(50)鲁芒:《陕甘宁边区的民众运动》,第32页。通过政治、军事训练,提高了自卫军的“民族意识及战斗情绪”。有的自卫军如是说:“少先队是自卫军的后备军,我们是八路军的后备军,平时保卫后方,打仗就上前线。”(51)齐礼总编:《陕甘宁边区实录》,第68页。少先队、自卫军为八路军准备了充足的兵源,而且经过政治与军事训练,他们参加八路军后就会很快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

再次,基本上实现了中共在全面抗战初期战争动员的目标。中共领导下的民众团体的日常工作就是“动员群众从各方面参加抗战工作”。(52)林伯渠:《在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参议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林伯渠文集》,第112页。除了日常的工农业生产外,政治参与、征粮、征兵、征物、劳役、归队、运输、支前、慰劳、优待抗属等成为战争动员的主要内容。民众被动员起来积极参与边区的政治,加入各种团体,有70%以上参加了选举,有90%以上“经常参加村民大会”,有80%以上的壮丁“参加了人民自卫军”,有40%的民众“参加了锄奸队”。(53)《抗战新阶段中陕甘宁边区的任务——边区党委书记高岗在中国共产党陕甘宁边区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工作报告》(1939年11月15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陕甘宁边区党委文件汇集(1937年—1939年)》,甲1,第370页。在兵源动员方面,1937年至1939年先后动员自卫军、少先队8000余人加入抗战部队,先后共动员3万余名壮丁开赴抗日前线。(54)林伯渠:《在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参议会上的政府工作报告》,《林伯渠文集》,第96页。征粮是边区最大的战争动员。全面抗战初期公粮征收较少,1937年和1938年征粮都在15000石以内,只占收获量1.2%和1.3%(55)陕甘宁边区财政厅:《理念农业负担基本总结》(1949年),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财政》第6编,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52页。,农民负担较轻,加之在民族主义的口号下,一些农民缴纳公粮表现积极,从《新中华报》大量的征粮报道就能看出来。林伯渠说:“从历年完成任务的迅速,可以看出人民拥护抗战与拥护军队的热忱。”(56)《林主席在边区第二届参议会上作的政府工作报告》(1941年11月8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4辑,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第262页。八路军开赴华北前线第一个冬季来临时,边区青救会与妇救会共同号召募集8万双袜子和手套以慰劳前线抗日将士。(57)《动员八万双手套袜子送给前线抗战将士》,《新中华报》1937年10月19日,第2版。在此次募捐中,发动许多小孩动手织手套和袜子,形成了“大人要救国,小孩也要救国;大人来慰劳,小孩也来慰劳”的氛围。(58)《小弟妹打袜子手套慰劳前方的红军哥哥》,《新中华报》1937年10月29日,第2版。太原失守后,河防吃紧,边区“沿河人民热烈的帮助守军完成河防工事,动员壮丁上前方补充八路军,以及踊跃的加入地方的武装组织——自卫军、少先队,参加地方戒严,肃清汉奸敌探……处处都表示他们是有足够的力量,来发动和配合全国的抗战工作”。(59)林祖涵:《陕甘宁边区政府一年来的政况》,《新华日报》(汉口版)1938年7月7日,第7版。这些都反映出,全面抗战爆发初期,中共在边区的战争动员是富有成效的。

全面抗战初期,中共在边区的动员为什么能够取得成功?究其原因,一是在全面抗战爆发前后的战争动员中,中共以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旗帜、口号对民众进行战争动员。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中共战争动员的各种团体和组织不再以阶级、党派划分,而是“不分阶级,不分党派”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组织。不论动员口号、标语都以抗战为中心,使动员的阶级基础扩大了。如一些地主听说不打土豪,也不分田地了,表示愿意参加抗战,愿意为抗战出钱出力。民众也开始认识到,只要是抗日的部队,都应该给予拥护与帮助。驻陕北的国民党八十四师开赴华北抗日前线时,中共组织地方民众举行盛大欢送会,到会者万余人,“并动员群众,驱赶毛驴欢迎,运送什物”。(60)《八四师出发抗日经过》,《新中华报》1937年7月29日,第3版。国民党军队在山西作战时,神府农民“动员了所有的担架队过河到百里之外的山西境内,把战地的许多伤兵都搬运回来。这不但增加了友军作战的勇气,而且使河东的老百姓,也受到了很大的感动”。(61)齐礼总编:《陕甘宁边区实录》,第65页。也就是说,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旗帜下,边区民众被普遍动员起来了。二是动员的方式多元化,只要能在战争动员中发挥作用的方式都可为动员者所用。中共在边区的战争动员方式多种多样,有时通过各种社会团体进行战争动员,有时通过节日集会、文艺演出、集市、庙会、社火,甚至田间地头、村落庄院,凡是有民众生活、生产的地方都可以成为动员的场所,这种接地气的动员方式,容易被民众所接受。1939年冬季,庆环农村剧校在曲子县三岔(今属镇原县)上演《满天飞》《保卫家乡》《血泪愁》等抗日戏剧时,看戏的自卫军纷纷要求上前线打日本,出现了整排、整班自卫军要求参加八路军的场面。(62)刘凤阁主编:《陕甘宁边区陇东的文教卫生事业》,1992年,第14页。又如改造乡村政权的选举中,因农民识字的人很少,就采取“投豆豆”“贴纸条”的方式,既简单又方便,又能激发农民参与政治的热情。三是中共基层党组织和干部在全面抗战初期的动员中做了比较细致的工作。战争爆发初期,中共在总结动员工作时,就如何进行动员提出三个步骤:“第一,必须先定计划,交给各团体去研究讨论;第二,再向群众去宣传;第三,由群众团体分别去执行”。(63)舒湮:《边区实录》,第61页。在此基础上,还需要细致地做民众的工作,许多动员是挨家挨户来做,在庭院中完成的。正如有学者所言:“事实上,中国近代以来并没有哪个政权做过类似的工作,而挨家挨户地说服动员,这样细致烦琐的工作就更没有人想过尝试了,而这一切,抗日根据地的共产党人都做到了。”(64)张鸣:《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1903—195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79页。

三、困难的出现和陕甘宁边区新的动员政策

1938年10月抗战进入相持阶段,战争形势发生了变化,日本 “对国共两党在敌后所建的抗日根据地进行扫荡,以巩固占领区”。(65)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372页。12月,日军大举进攻黄河东岸,并于次年1月占领马头关、圪针滩渡口,开始炮击、轰炸黄河西岸的陕甘宁边区,导致边区河防吃紧。(66)曹里怀:《守卫千里河防》,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八路军·回忆史料》(3),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版,第35页。为加强黄河守备力量,中共将在晋西北作战的八路军三五九旅调回边区(67)《毛泽东、王稼祥、滕代远关于调动兵力加强河防问题致朱德等电》(1939年8月12日),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中国抗日战争军事史料丛书·八路军·文献》(2),解放军出版社2015年版,第100页。《王震传》编写组编:《王震传》,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页。,使边区军事人口突增1个旅,增加了粮饷的需求量。同时,边区脱离生产的人员也越来越多,1937年仅1.4万人,1938年也只有1.6万人,1939年突增至4.9万人,1940年6.1万人,1941年7.3万人,而按照规定,党政军脱产人员不能超过边区总人口的3%,但1941年已经超过5.4%。(68)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下),第500、501页。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后,先后制定了《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共党问题处置办法》《处理异党实施办法》等,特别是1939年将胡宗南军事集团布防在陕甘豫地区,防共是其重要任务之一。(69)熊向晖:《地下十二年与周恩来》,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32页。1940年8月,八路军在华北的百团大战产生了两方面的影响,一方面,百团大战取得的胜利,鼓舞了中国军民,特别是消除了八路军“游而不击”等谬论的消极影响;另一方面,引起了日军报复性的“扫荡”和国民党担忧。次年1月,便发生了皖南事变,国民党政府停发了八路军的军饷。这一系列事件导致边区财政经济十分困难。正如毛泽东所言:“最大的一次困难,是一九四〇年及一九四一年,两次反共摩擦,都在这一时期。我们曾经弄到几乎没有衣穿,没有油吃,没有纸,没有菜,战士没有鞋袜,工作人员在冬天没有被窝。国民党用停发经费与封锁经济来对待我们,企图把我们困死,我们的困难真是大极了。”(70)毛泽东:《财政问题与经济问题》,《毛泽东选集》,东北书店1948年版,第748页。

边区是一个资源十分匮乏的地区,要维持政府的正常运转和取得战争的胜利,中共不得不采取各种措施进行物资动员。首先是进行大规模的征粮、借粮动员,以解决吃饭问题。1939年救国公粮就增加到5万石,1940年突增到9万石,1941年又突增到20万石,占粮食总产量的比例越来越高,依次为2.98%、6.38%和13.85%,(71)陕甘宁边区财政厅:《历年农业负担基本总结》(1949年),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财政》第6编,第152页。边区农民征粮的负担逐年上升。即使如此,仍无法满足边区党政军学的需求,1941年3月部分地区出现了粮荒。面对这种情况,3月17日,边区发布训令要求各地政府帮助购买粮食,指出“救国公粮不敷军队党政本年度之需用,拟分期在各县动员买粮,以补不足”。(72)《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动员买粮的训令》(1941年3月17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档案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页。8月22日,政府训令借粮16000石,并要求各专署、县政府应“令到即办”,在9月25日前“必须将收集及转运全部完成”,延安、富县因距离中共中枢较近,须于9月5日前“全部完成”。(73)《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加借粮食的训令》(1941年8月22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4辑,第125—126页。边区共计买粮24300石,借粮26800石。(74)《边区民众负担统计表》(1941年统计),庆阳市档案馆藏,资5-4-14-98。除了征购、征借粮食外,边区政府发行救国公债和运输食盐。3月22日,根据中央财经委员的决议,边区政府决定发行500万元“建设救国公债”,其中分配在各县的数目为490万元。(75)《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发行建设救国公债的指示信》(1941年3月22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122—123页。5月26日,边区政府又做出动员民众运销60万驮食盐的决定。(76)《陕甘宁边区政府为动员边区人民运销六十万驮食盐的决定》(1941年5月26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281—289页。1940年至1942年边区除了日常动员外,主要是征粮、运盐、公债的动员。从已披露的文献看,这期间各县政府与边区政府来往公文主要讨论的就是上述三大动员执行情形的。

与全面抗战初期相比,1940年至1942年的战争动员并不十分顺利,如运销60万驮食盐和发行500万元的公债动员并未按期完成。究其原因,并不是农民的觉悟突然降低了,而是在一些地方战争动员超出了农民能够承受的范围。在征购粮食动员中,按照当时市场粮价每斗(30斤/斗)13.7元,而政府的收购价是7.5元,“每斗亏群众六元二毛”。(77)《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甘泉县救国公债、买粮问题的函》(1941年4月28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152页。就粮食产量和农民人均拥有粮食而言,1940年边区粮食总产量只有152.6万石,当时的人口是135.2万人,人均粮食1.13石(每石300斤),折合339斤,除去9.7万石公粮,人均剩余317.1斤。1941年粮食产量145.6万石(此年发生旱灾,导致粮食减产),人均粮食1.08石,折合324斤,除去20万石公粮,人均剩余277.4斤。(78)粮食产量参见陕甘宁边区财政厅《历年农业负担基本总结》(1949年),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编写组、陕西省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财政经济史料摘编·财政》第6编,第152页;人口数据参见《边区民众负担统计表》(1941年统计),庆阳市档案馆藏,资5-4-14-98。如果再从中除去预留粮食种子等其他消费,剩余粮食显然不足以维持农民的温饱,而且由于征粮较多,以致出现“有的将所打粮全数缴公粮,有的买缴公粮”的现象。(79)《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甘泉县救国公债、买粮问题的函》(1941年4月28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152页。运盐、公债的动员同样遇到巨大阻力,出现了“乡村青年逃避运盐,早晨赶着牲口躲向山沟”的状况。(80)谢觉哉:《谢觉哉日记》(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26页。而运盐路途比较遥远,需要大量的人力、畜力和鞍架、口袋、川资等,这些都一时无法解决,于是分配的运盐任务大部分县无法按期完成。对于购买公债,有的老百姓说:“政府要牛有牛,要羊有羊,其他便什么也没有”,(81)《陕甘宁边区政府关于推销建设救国公债的指示信》(1941年7月8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4辑,第21页。言语中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边区政府认为,对群众“教育解释工作不够,如群众能了解此乃政府正确之设施,实系边区人民在抗战建国中必要应有之任务,只有如此,才能保卫与巩固边区,人民才能安居乐业。并非我民主政府不恤民困,不顾民艰,故意巧立名目抽税之意。事先应有正确宣传,事后应更详加解释,则人民自会了解政府之深意,自愿输将以利抗战”(82)《陕甘宁边区政府指令》(1941年5月28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293页。,或认为“公债是为了抗战、经济建设,也是替大家老百姓办事。只要耐心解释,则人民不独不拒,可以甘愿购买”。(83)《陕甘宁边区政府指令:复甘泉县民众对抗战动员与负担的呼声》(1941年5月28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293页。

一些地方的过分汲取资源,甚至使根据地部分基层政权面临潜在危机。1939年春,边区环县北部一些区乡“无下好雨,所准备之荞麦地,约有三分之一未种完”,六七月又连续干旱,“天旱甚烈,前雨后到现在(1939年8月——引者注)足一月前期,未落一点雨,将早庄稼未长成,无有很好结果。迟种庄稼如荞麦出地面之两片嫩甲,现大都被晒死。糜子被晒而不出穗,成为黄色。群众甚为恐慌。今年庄稼以现而论,即落好雨,要比去年减少收成三分之一,或者再迟几天下雨,恐遭受大旱灾”。(84)《环县县长杨玉亭来函》(1939年8月20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1辑,档案出版社1986年版,第357页。在该县粮食歉收的情形下,边区政府征收公粮400石,征粮的步骤是11月15日至月底为宣传动员时期,12月上半月是征收送粮时期,下半月为总结时期。但环县在征粮过程中,提出“提早完成”“大量超过”“不让一颗粮食放在仓外”的口号(85)李卓然:《论环县事变的教训》,《共产党人》第8期,1940年7月,第37页。,最终征粮超额完成30余石。(86)《庆环分区专员公署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二月一般工作进行的概况报告》,甘肃省档案馆藏,资5-4-14-30。1939年征兵时,边区政府给庆环分区的扩兵任务是290名,在执行时“环县一县就准备布置三百五十名”,而且动员的过程中,有的态度生硬,如征粮过程中,“摊派某人出四斗,不出就要加倍处罚,即变为八斗”;征兵时,问老百姓愿不愿意打日本?老百姓如回答“愿打日本,就要你当兵,不当不行”。(87)李卓然:《论环县事变的教训》,《共产党人》第8期,1940年7月,第37页。部分基层政权的类似做法不仅引起民众不满,也给依附于国民党政权政治土匪以可乘之机。活动在该县北部的政治土匪赵老五(名赵思忠)趁势策划了环县自卫军叛变。1939年12月31日至次年2月,该县北部4个区政府和14个乡政权全部被破坏;洪德、耿湾、车道3个区的模范自卫排排长全部叛变,涉及18个乡950名自卫军叛变,并拐走了2000多名自卫军。(88)《环县事变》,陕西省档案馆藏,2-1-325。尽管事变原因复杂,但部分基层干部的急躁冒进是事件发生的直接诱因。

其他地方虽然没有发生如“环县事变”那样严重的问题,但有的民众也有不满情绪。对强行购粮、借粮,甘泉民众反映:“旧社会的负担重,又出租子,有时还可以抵抗租子,杂粮、款、牲畜都可准给的。现在不论公粮、买粮都要细粮米、麦子,还少折合,杂粮又不要,并且折合太吃亏,比交细粮都吃亏,要调换也无法。现在呢?出粗杂粮出牲畜公家也不要,要拿出来粮来没有的,又不能求恳,也不能抵抗,只好善走。”(89)《甘泉县府的呈文》(1941年5月21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3辑,第295页。更有甚者,有的农民聚众抢劫上缴的公粮,1941年7月2日夜,安塞六区民众200余人分两批抢劫公粮50石、合作社股金554元、乡政府公款200元、八路军2团买草料钱204元,共计958元。(90)《安塞县政府呈文》(1941年7月7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4辑,第33页。

中共从全面抗战开始后在各种场合讲改善民生,提高人民生活,在边区采取了“休养民力”的政策,在实施战争动员中比较有节制,如征粮比较少,战争动员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比较少。但抗战进入相持阶段,随着困难时期的到来,战争动员的强度日益加大,除了日常动员外,粮食、运盐、公债成为主要的动员抓手,在一些地方出现了“过度动员”,引起了农民的不满,影响了边区乡村政权的稳定。

抗日战争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决战,困难的出现,毋宁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如何有效地化解困难,显示了中共应变的能力和效率。为化解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以来面临的政治、经济等问题,特别是为了解决资源过度汲取及其产生的连带问题,中共在边区的战时动员有了新的变化。限于篇幅,本文从动员士绅阶层参加中共抗日政权、动员党政军民学开展大生产运动和动员农民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等三个方面来看中共战时动员的新变化。

第一,动员士绅阶层到中共抗日政权中任职。边区部分地区没有进行土改,特别是中共宣布停止没收地主土地的政策,并在普选中给了地主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后,“他们返回村子,在土地未进行分配的地区,又获得了左右当地事务的权力”。(91)[美]马克·塞尔登著,冯崇义译:《革命中的中国:延安道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23页。这些士绅生活在边区,有的政治倾向不明确,对国共两党的态度摇摆不定;有的政治热情不高,在国共两党斗争中袖手旁观;或对中共政策抱有成见,影响中共乡村政权的巩固。如果能够取得边区士绅的支持,将会孤立国民党政权,巩固和扩大中共抗日政权的阶级基础。如何能够争取这些乡村士绅?毛泽东提出了“三三制”的政权建设方案来解决这个问题,即在中共抗日政权中,除中共外,“非党的左派进步分子占三分之一,不左不右的中间派占三分之一”。(92)毛泽东:《抗日根据地的政权问题》(1940年3月6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7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页。该项政策的核心内容就是动员乡村开明士绅阶层参加到中共抗日政权中来。1941年5月,中共在新颁布的《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中宣称:“本党愿与各党各派及一切群体团体进行选举联盟,并在候选名单中确定共产党员只占三分之一,以便各党各派及无党无派人士均能参加边区民意机关之管理。在共产党员被选为某一行政机关之主管人员时,应保证该机关之职员有三分之二为党外人士充任”。(93)《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1941年5月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编:《抗战以来重要文件汇集》,光明书店1946年8月翻印,第227页。如何把他们动员到中共抗日政权中来做事?边区具体动员办法一是选举士绅到抗日政权中任职,二是中共在执行“三三制”过程中以“聘请”的方式动员地方士绅到县、乡政权来工作。(94)《陕甘宁边区政府为充实“三三制”给各县的指示信》(1942年3月6日),陕西省档案馆、陕西省社会科学院合编:《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第5辑,档案出版社1987年版,第313页。通过这两种办法,边区乡村开明士绅大部分在边区的基层政权中担任各种职务。以边区政府为例,18名政府委员中,当选的士绅有米脂李鼎铭、贺连城,绥德霍子乐,延安毕光斗,鄜县高步范,合水杨正甲,靖边白文焕和其他非共产党人士共12人。常驻参议会议员9人,士绅有绥德安文钦、延川李丹生、佳县乔松山、庆阳任绍亭、清涧王锡成(1944年1月撤销)、志丹刘培基(刘志丹父亲)6人。县区乡政权也有相当一部分士绅阶层被动员到抗日政府中做事。一部分士绅任实职,如李鼎铭任边区副主席、霍子乐任建设厅副厅长、柳湜和贺连城分别任教育厅正副厅长、安文钦任参议会副议长。士绅到中共抗日政权中来,既扩大了中共抗日政权的阶级基础,起到了仅靠中共自身达不到的战时动员效果。

被动员的乡村士绅逐渐积极参加到中共抗日政权的日常事务中来,对中共有了新的认识。曲子县参议会召开第二届第二次会议时,士绅代表、县参议会副议长王世五在发言中说:“遇到困难应该克服困难,今天的困难成为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困难,世界现在没有乐土。我们应咬紧牙关实干、硬干、苦干,才能打退我们的敌人——日寇。只说困难,不算大丈夫,这次来的议员,都是我们地方德高望重的先老,在这个困难当头,应打成一片,帮助政府……我过去口边常犯着东困难、西困难,但今后要尽我一份抗战力量”。(95)《曲子县政府关于第二届第二次参议会总结报告》(1942年6月4日),中共庆阳地委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编:《陕甘宁边区时期陇东民主政权建设》,甘肃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29—330页。1942年5月,晋西北士绅参观团在边区进行了为期近两月的访问,参观了边区的方方面面,与中共领袖、边区党政军领导人和士绅进行无数次座谈。期间,边区著名士绅李鼎铭与晋西北士绅座谈时谈了自己参与中共抗日政权的感想,他说:“共产党是进步的政党。余今年虽六十,但已决心和共产党患难与共,休戚相关”。特别说到他提出“精兵简政”提案的前后感想:“当我提此案时,曾趑趄至再,并经有人数度劝阻,但我在边参会上,目睹共产党对于民主合作,完全出于至诚,乃依然提出,结果非但未遭反对,且受该党人士的热烈赞助,而经大会接受……该案已由政府认真执行,同时因为做的不彻底,在第二次政府会议上,复经详细讨论,为期彻底实现起见,现已开始二次整编。”(96)《李副主席谈从政感想》,《解放日报》1942年7月12日,第1版。绥德士绅何祝三(应为霍祝三)在一次会议上对中共的减租减息政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他说:“政府的减租减息政策是正确的,因为如果农民还像过去那样交了租什么也剩不下(碰上坏年还不够交租),他们就没有心思好好种地,他们光顾自己活命,也不会关心打仗或任何别的事情。政府也规定,实行减租之后,农民仍应按章交租。这同样应该贯彻执行,以取得地主们的支持,他们也能为抗战出力。有些干部对这些政策的理解太左,由此又偏向另外一面,结果造成混乱”。(97)伊斯雷尔·爱泼斯坦著,张扬等译:《我访问延安1944年的通讯和家书》,(香港)和平图书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58页。可以看出,被动员参与中共抗日政权的士绅,绝大多数都接受了中共的政治主张,对边区的事情不再是袖手旁观,而是积极参与,常常会给中共一些政策提出中肯的意见和建议。

第二,动员党政军民学开展大生产运动。毛泽东对边区民生问题高度重视。1942年12月,边区高干会上毛泽东严厉批评了“过度动员”给农民带来的困扰。他说:“不顾人民困难,只顾政府与军队的需要,竭泽而渔,诛求无已。这是国民党的思想。”(98)毛泽东:《财政问题与经济问题——一九四二年十二月陕甘宁边区高干会上的报告》,《毛泽东选集》,第749页。他还说:“如果我们做地方工作的同志脱离了群众,不了解群众的情绪,不能帮助群众组织生产,改善生活,只知道向他们要救国公粮,而不知道首先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去帮助他们解决‘救民私粮’的问题,然后仅用百分之十的精力就可以解决救国公粮的问题,那就沾染了国民党的作风,沾染了官僚主义的灰尘。”(99)毛泽东:《组织起来——十一月二十九日在招待陕甘宁边区劳动英雄会上的讲演》,《解放日报》1943年12月2日,第1版。对此,毛泽东提出的解决方案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就是动员边区的党政军民学都要投身于自救性的生产运动。而且,通过这次动员,毛泽东要求党的干部必须学会做经济工作。

大生产运动是全面抗战时期中共最大规模的一次战时生产动员,上至中共领袖下至普通民众都参与其中,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也不例外。在战时财政难以为继的背景下,中共把边区党政机关人员、军队官兵动员起来,开荒种地,进行手工业生产(如纺线)、副业(如运输)等,以求度过困难时期,这是现代战争史上少有的动员。特别是动员八路军留守部队离开驻防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以古老的屯垦方式开荒种地,当时的口号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锄”。1941年大生产运动就初见成效,军事系统各机关耕地8.3万余亩,产粮2440余石,蔬菜76.7万余斤,解决了部队的部分需求。(100)《军事系统各机关去年种地八万余亩》,《解放日报》1942年1月24日,第4版。在延安南部90里处南泥湾垦荒的三五九旅,1942年做到了82%的经费自给,“由此克服了物质资材的困难,改善了部队的给养,巩固了部队,增进了军人体质的强健,巩固了军队的纪律,密切了军民关系”。(101)毛泽东:《财政问题与经济问题——一九四二年十二月陕甘宁边区高干会上的报告》,《毛泽东选集》,第832页。1943年就做到了“全部经费、物资生产自给,不领公家一粒米、一寸布、一分钱,除了丰衣足食,每年还向政府上缴一万石公粮”。(102)陈俊岐编著:《延安轶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1页。三五九旅在南泥湾开荒种地,不仅解决了部队的给养问题,而且极具象征意义,成为日后革命话语中“延安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整体而言,动员部队开荒生产取得了比较好的绩效。据1944年统计,边区八路军部队分散在16个地方进行生产,耕种农田30.8万亩,生产粮食8.2万石,“凡衣食住及日用所需大部分都有了”,自给已达全部费用的71.8%,取之于民仅占28.2%。(103)《边区部队去年产粮八万石,大大减轻人民负担》,《解放日报》1945年1月8日,第1版。党政机关通过生产运动自给率高达76%。(104)《陕甘宁边区第一届劳动英雄代表大会宣言》,《解放日报》1943年12月17日,第1版。大规模的生产动员,在经济、政治上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尤其是动员军队生产,毛泽东给予了高度评价。(105)毛泽东说:“军队的生产自给,在我们的条件下,形式上是落后的、倒退的,实质上是进步的,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的。在形式上,我们违背了分工原则。但是,在我们的条件下——国家贫困、国家分裂(这些都是国民党主要统治集团所造成的罪恶结果)以及分散的长期的人民游击战争,我们这样做,就是进步的了……大家看,我们自己,没有生产自给的时候,何等困难,一经生产自给,何等舒服。”毛泽东还指出动员军队从事大生产运动,有六大副产物:(一)改善官兵关系;(二)增强劳动观念;(三)增强纪律;(四)改善军民关系;(五)军队埋怨政府的事也会少了,军政关系也好了;(六)促进人民的大生产运动。毛泽东:《论军队生产自给,兼论整风和生产两大运动的重要性》,《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06页。在经济上,通过大生产运动部分或全部解决了财政不足,使中共度过了1941—1942年抗战最艰难的阶段,1943年边区的经济状况因大生产运动的开展而好转,不管是农民还是党政军人员的生活均有所改善。在政治上,不仅打破了国民党的封锁,而且通过大生产动员,农民负担减轻了,农民与中共抗日政权之间建立了更加牢固的信任关系,1943年后边区再未发生叛乱、抢粮、逃亡等恶性事件。

大生产运动时期,中共中央提出“耕三余一”的口号。为实现该项目标,除了动员农民大面积开荒种地外,更主要是动员农民组建各种劳动互助组,引导农民走集体化道路。边区农业生产的传统是一家一户的分散经营,这种分散的小农经营方式因其生产效率低下、阻碍生产力被人所诟病。(106)参见李金铮《中国近代乡村经济史研究的十大论争》,《历史研究》2012年第1期。在中国共产党人看来,“如果不从个体劳动转移到集体劳动的生产方式的改革,则生产力还不能获得进一步的发展”。(107)毛泽东:《论合作社——一九四三年十月在边区高干会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889页。所以,动员农民进行集体化生产是中共一直追求的目标之一,在这方面,延安县起了带头作用。1942年,延安县动员4939个劳动力组建了487个扎工队,完成了8万亩的开荒任务。(108)《边区劳动互助的发展》,《解放日报》1944年2月10日,第4版。这件事情引起了毛泽东的关注,以此为契机推动把农民组织起来,进行集体生产。他指出集体劳动对耕种、锄草、收割十分有利,而集体劳动的最好方式是动员农民组织劳动互助社。(109)毛泽东:《财政问题与经济问题——一九四二年十二月陕甘宁边区高干会上的报告》,《毛泽东选集》,第771页。1943年,边区乡村工作的中心是把农民动员起来,以传统的变工、扎工为主要组织形式,组织农民集体生产,据统计,当年占边区全部劳动力24%的农民已经被动员起来,从事集体化生产。(110)林伯渠:《边区政府一年工作总结》,《解放日报》1944年2月8日,第1版。在动员比较好的地区有45%的劳动力被组织起来,有些县在锄草时把80%的劳动力动员起来。(111)《介绍陕甘宁边区组织集体劳动的经验》,《解放日报》1943年12月21日,第1版。从《解放日报》的大量报道中可以看出,边区部分地区播种、锄草、收割、农田水利、盐业生产、运输等劳动都是通过集体化生产完成的。把农民动员起来在各种劳动互助组中进行集体生产,提高生产率和增加粮食生产只是其经济上的意义,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意义,即中共通过组织集体劳动对乡村社会进行改造,改变了乡村社会的农业生产关系和政治生态。

第三,动员农民开展减租减息运动。减租减息是中共在洛川会议上制定的抗战时期的土地政策,制定初期,受历史、乡村传统生产关系和统一战线政策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农民并未被动员起来。(112)参见黄正林《地权、佃权、民众动员与减租运动——以陕甘宁边区减租减息运动为中心》,《抗日战争研究》2010年第2期。随着抗战最困难时期的到来,为了动员农民继续支持中共抗日政权和中共领导的抗战,1942年1月28日,中共中央做出了《中共中央关于抗日根据地土地政策的决定》,其核心内容就是动员农民开展彻底的减租减息。中共认为减租政策执行过程中,农民没有被动员起来则“一切无从说起”。“在这种时候,我们必须积极帮助群众打击地主的反动,摧毁地主阶级在农村中的反动统治,确立群众力量的优势”。要使农民动员起来,让减租运动成为农民的自觉行动,就要给予理解和支持;基于此,党的干部有“畏首畏尾,束缚群众的手脚就是右倾错误”。中共在动员农民斗争地主过程中,设计出对地主“一打一拉”的政策。以“打”的政策来动员农民,当农民动员起来实行了减租减息后,对地主则采取“拉”的政策,以团结地主抗战,不致使统一战线破裂。(113)《中央关于如何制定土地政策决定的指示》(1942年2月4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2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6年版,第19—20页。边区政府则扮演了仲裁者的角色,“政府站在执行减租法令及调解佃东利益的立场上,自应给群众必要的帮助,但绝不能代替群众的斗争”。(114)《开展群众减租运动》(社论),《解放日报》1943年11月15日,第1版。

1942年边区高干会议结束后,动员农民开展减租减息是我党在农村中的重要工作。乡村中共党员能不能在减租工作中起带头作用,作为“检验党性的标志之一”,如果乡村党员“不认真执行减租,就是党性不强”。(115)西北局调查组:《关于减租斗争的调查材料》(1943年9月10日),中央档案馆、陕西省档案馆编:《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汇集》1943年(2),甲4,内部馆存本,1994年,第139页。在党员的带动下,农村组成了减租会、租户会、农会、减租保地会等农民组织,不管名称如何,其背景都是中共基层党支部。各地在动员农民开展减租工作时,先从民愤较大的地主开始,方式是开批斗会。1943年4月4日,佳县店镇区牸牛沟斗争张慕宽等地主时,“租户们一个个都来了,没有地种的穷人也来了,有的拿着口袋,有的提着斗”,不仅分了地主多收的租子,还在地主家里吃了两顿饭。(116)西北局调查研究室:《牸牛沟减租斗争——葭县店镇区减租斗争调查之一》,《解放日报》1943年10月7日,第2版。1943年和1944年的减租动员中,斗争地主的场面在边区土地未分配的地区都能看到。通过清算地主多收的地租,地主不得不拿出地来赔偿给农民,地权随之转移,所以这场发生在抗战时期的减租减息运动被称之“静悄悄的革命”。边区的减租减息斗争,是一次中共政权和农民合作下的双赢动员。对于中共政权而言,不仅削弱了地主在农村的势力,而且培养乡村社会新的革命精英以取代士绅对乡村社会的控制。这个精英群体是在减租减息动员过程中形成的,他们很快成为中共在乡村社会的政策执行人,忠实地为中共的基层政权工作,在各种战争动员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对于农民而言,在减租斗争中获得了土地、粮食、牲畜等财富,改善了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而且在斗争地主后,政治地位也有了改善,不会在地主面前低三下四了。

结语

中共战时全面动员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全面抗战时期各种政策的实施无不与战争动员相关,如普选运动、精兵简政、社会教育、赋税征收、货币发行、对外贸易、农贷、救灾、移民、医疗(如边区的中西医结合)、人的改造(如边区改造巫神、二流子)等等,无不是通过动员来实现。本文在“战时全面动员”的大框架下,选择了几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展开讨论,难免以偏概全。现做如下几点总结。

第一,全面抗战爆发伊始,在中共军事力量比较弱小的情况下,如何掌握在抗日战争中的话语权和领导权,是中共领导者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针对国民政府在全面抗战初期被民众所诟病的“片面抗战路线”或“无民抗战”,中共在洛川会议上适时提出“战时全国总动员”,即后来解释为全面抗战路线。这一政策的提出,立即赢得了全国民众的支持,成为中共在抗日战争中迅速壮大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二,在全面抗战时期,随着中共政权的巩固和抗战形势的变化,中共在不同阶段实施战时动员的侧重点不同,这是我们在考察中共战时动员必须注意的问题。抗战初期,中共战争动员的目标是如何激发农民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情绪,促使农民很快理解和参与到抗日战争中来。当中共取得农民的支持和建立政权后,中共的动员主要以巩固政权和对根据地的乡村社会改造为主。尤其在抗战最困难时期,中共除了日常的征粮、征兵、征物等常规动员外,启动了新的动员模式,即动员士绅阶层参加中共抗日政权,扩大抗日政权的阶级基础;动员党政军人员开展“自食其力”的生产运动,以减轻边区民众战时财政负担;动员农民开展减租减息,提高农民在基层社会的地位,强化对基层社会的控制。中共通过新动员模式,彻底改变了乡村社会,即把一个由士绅阶层控制的乡村社会改造成现代乡村社会。

第三,中共的战时动员是全方位的、整体性的和细微的,不仅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社会改造等动员,而且参与人员十分广泛,包括一切群体和不同的阶层,有农民、工人、士兵、干部、学生,甚至士绅阶层也参与其中,为中共抗日政权出谋划策,如抗战时期的“精兵简政”政策就是边区开明士绅李鼎铭提出来的,被毛泽东称之为“克服物质困难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117)《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社论),《解放日报》1942年9月7日,第1版。这是中共战时动员最大的特色,也是动员能够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陕甘宁边区是中共建立在大后方唯一的根据地,是中共根据地的“头羊”,就中共在抗战时期的各项政策而言,有“自觉承担试验、推广、完善政策的任务”。因此,中共在边区的全方位动员对其他根据地具有示范意义。

第四,一些地方的“过度动员”往往会影响到中共抗日政权自身的生存,也催生了动员发生新的变化。在全面抗战时期,尤其随着抗战困难时期的到来,边区一些地方在征兵、征粮和各种劳役等动员过程中的做法,引起部分农民的不满,甚至逃避动员。毛泽东敏锐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采取包括动员士绅参加到中共抗日政权中来,动员党政军民学开展生产自救运动,动员农民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等新的动员措施,新的动员方式化解了边区因“过度动员”所产生的矛盾,这是中共在革命战争时期动员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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