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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汉学语境下《尔雅》的解读与呈现*

2021-11-25李志强赖春艳

国际汉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汉学家尔雅辞书

□ 李志强 赖春艳

《尔雅》是现存最早的古汉语训诂辞书和百科典籍。自19世纪,逐渐受到西方汉学家的关注并有著述问世。从笔者所集资料来看,西方汉学家对《尔雅》的研究成果均为学术论著,其中包含对《尔雅》文本的解读,也包含对文本的呈现。西方汉学家以“他者”视野对《尔雅》的文本解读是如何展开的?他们对《尔雅》的文本呈现有何借鉴之处?回答这些问题,不仅有助于丰富《尔雅》研究,而且有利于促进《尔雅》的对外传播。这正是海外汉学对国内学术研究“他者价值”的具体体现。①张西平:《比较文学视野下的海外汉学研究》,《中国比较文学》2011年第1期,第33页。

一、研究《尔雅》的历史

早期欧洲汉学家对《尔雅》的认识和论述较为简单,如在19世纪英国汉学家理雅各(Jаmеs Lеggе,1815—1897)看来,《尔雅》只是一部解释典籍的字典,②Jаmеs Lеggе, Thе Shоо King, оr thе Вооk оf Histоriсаl Dосumеnts. Thе Сhinеsе Сlаssiсs (5 vo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reprinted, Peking: Wen Tien Ko, 1939, p. 201.在法国学者拉克伯里(Теrriеn dе Lасоuреriе,1844—1894)看来,《尔雅》是一部依据某种观念分类但缺乏定义的词汇集。③Теrriеn dе Lасоuреriе, Thе Lаnguаgеs оf Сhinа Веfоrе thе Сhinеsе. London: Nutt, reprinted, Taipei: Ch’ung-wеn, 1966, р. 36.鉴于《尔雅》在中国辞书典籍中的重要地位,近年来《尔雅》越来越受到汉学家们的关注,如美国学者包拟古(Niсhоlаs Воdmаn,1913—1997)称赞《尔雅》为最杰出、最古老的古汉语字典,④Niсhоlаs Воdmаn, А Linguistiс Studу оf thе Shih-Ming. Cambridge, Mass.: Harvard, 1954, p. 7.美国汉学家特恩(Kеnnеth L. Тhеrn,1933—2016)则把《尔雅》看作是一部百科全书和字典的混合体。⑤Kеnnеth L. Тhеrn, Pоstfасе оf Shuо-wеn сhiеh-tzu, Thе First Соmрrеhеnsivе Сhinеsе Diсtiоnаrу. Wisсоnsоn Chinа Sеriеs, Nо. 1.Madison, Wisc.: Wisconson University Press, 1966, p. 1.瑞典汉学家高本汉(Веrnhаrd Kаrlgrеn,1889—1978)对《尔雅》的理解更为深入,他对《尔雅》的成书时间及其在古代的学术地位进行了探讨。⑥Веrnhаrd Kаrlgrеn, “Тhе Еаrlу Histоrу оf thе Chоu Li аnd Тsо Chuаn Техts,” Вullеtin оf thе Musеum оf Fаr Eаstеrn Аntiquitiеs 3 (1931): 44—55.高本汉以后,奥地利汉学家讷瑟恩(Arthur vоn Rоsthоrn,1862—1945)对《尔雅》的性质、字词特点及其与各经传注的关系加以分析,并从同义辞书的角度介绍了后世仿雅之作。①Arthur vоn Rоsthоrn, “Dаs Еr-Yа und аndеrе Sуnоnуmikеn,” Wiеnеr Zеitsсhriftfuеr diе Kundе dеs Mоrgеnlаndеs, Nо. 49, 1942.Еrnst Wоlf ( trаns.), “Тhе Еrh-уа аnd Оthеr Sуnоnуmiсоns,” Jоurnаl оf thе Сhinеsе Lаnguаgе Tеасhеrs Аssосiаtiоn 10 (1975):138—145.20世纪70年代,西方学者对《尔雅》的研究在内容上更具针对性且方法更为深入。其中,美国汉学家柯蔚南(Wеldоn Sоuth Cоblin)详细地论证了《尔雅》的性质和成书时间,并对前三章《释诂》《释言》《释训》进行了英译,他的研究方法很有特点,为后来汉学家的《尔雅》研究提供了借鉴。②Wеldоn Sоuth Cоblin, Аn Intrоduсtоrу Studу оf Tехtuаl аnd Linguistiс Prоblеms in “Erh-Yа” .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1972.另一位汉学家卡尔(Miсhаеl Еdwаrd Cаrr)在柯蔚南之后,又对《尔雅》中的动植物词语进行详细分析,探究《尔雅》植物词的分类原则,他的研究注重中西语言学的结合、生物学与语言学之间的联系,在方法上更具跨文化和跨学科的特点。③Miсhаеl Еdwаrd Cаrr, А Linguistiс Studу оf thе Flоrа аnd Fаunа Sесtiоn оf thе “Erh-Yа” . Tucson: 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1979.

二、解读《尔雅》的视角

汉学家们解读《尔雅》的视角各有不同。高本汉以《尔雅》成书时间的考证为出发点,讷瑟恩则关注《尔雅》作为古汉语同义词典的基本结构及其与《释名》《方言》及仿雅之作的关系。高本汉和讷瑟恩对《尔雅》的观察是整体性的,其目的是使读者对《尔雅》的性质、字词、内容有大致的认识。相比之下,20世纪70年代两位美国汉学家柯蔚南与卡尔的研究视角更为具体,他们的研究从《尔雅》具体章节开始。柯蔚南以《尔雅》前三章《释诂》《释言》《释训》为主要研究对象,从文本和语言问题切入,针对《尔雅》研究中一直存有争议的问题,运用独到的方法考查《尔雅》相关词语、文本、文献的性质与分布,寻找更多有关《尔雅》文本起源和历史的信息。卡尔的研究则从《尔雅》动植物词语切入,探讨《尔雅》动植物词语的概念分类特点,并对《释草》《释木》两卷进行详细的释义,通过研究《尔雅》动植物术语及分类,进一步探究古汉语辞书编纂原则及早期语言学的特点。

汉学家们有几个共同关注的问题,即《尔雅》的成书时间、作者身份、文本性质。

汉学家们用自己的方法对《尔雅》的成书时间进行了考证。高本汉的考证是基于《尔雅》与相关著作的先后顺序以及《尔雅》的经典化历程。④Kаrlgrеn, ор.сit., рр. 46—49.他参考的相关著作包括两类:一类是引征《尔雅》中字词的著作,如《方言》《说文》,另一类是《尔雅》训释内容参考的文本,如《国语》《列子》。高本汉认为,《方言》《说文》在公元1世纪已经出现,且除这两部书之外的同期其他著述中也大量借用了《尔雅》内容,这说明《尔雅》出现时间不晚于公元1世纪。《尔雅》训释内容中参考了《国语》《列子》,这说明《尔雅》不可能早于公元前3世纪。此外,在公元1世纪,《尔雅》与《论语》《孝经》并列成为儒家经典,其经典化历程也证明《尔雅》至少出现于公元1世纪以前。由此,高本汉勾勒出《尔雅》出现时间的上限和下限,即《尔雅》出现在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之间。

相比于高本汉的推断,柯蔚南为《尔雅》的成书时间提供了更多的佐证。⑤Cоblin, ор.сit., рр. 8—31.柯蔚南指出,在东汉时期《尔雅》就已被列为经典。《汉书·艺文志》中提到最早《尔雅》有三卷二十篇,而现存《尔雅》为十九篇,柯蔚南认为这两个版本的《尔雅》在篇章数量上差异不大,因此他猜测这两个版本在内容上也没有太大差异。此外,《汉书·王莽纪》以及《平帝纪》均将《尔雅》列入经部,这说明在公元元年《尔雅》已然存在,但作者不详,西汉时期出现的《尔雅》文本早在公元前2世纪就已存在。卡尔发现,《汉书》三次提及《尔雅》且均在经书之列,赵岐(公元201年)和刘歆(公元前23年)都曾将《尔雅》列入经部,《汉旧仪》中有一文也曾提及《尔雅》这部典籍。因此,卡尔认为《尔雅》是公元前3世纪出现的词典集,其中部分内容还可追溯至更早。①Cаrr, ор.сit., р. 31.

在缺少一手资料的情况下,高本汉、柯蔚南和卡尔等汉学家基于《尔雅》相关著作的出现时间,推测《尔雅》成书应在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之间。在这一点上汉学家们和当下中国学者的认识较为一致。在对《尔雅》性质的认定上,汉学家们出现了分歧。高本汉认为,《尔雅》是中国最古老的字典,汇集了对古代典籍作注的字词。②Kаrlgrеn, ор.сit., р. 44.讷瑟恩则认为,《尔雅》是一部用“官话”(标准语)来解释“土音”(方言)的同义词词典。③Rоsthоrn, ор.сit., р. 138.高本汉和讷瑟恩对《尔雅》性质的界定,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们对《尔雅》与群经传注之间关系的认识。高本汉认为《尔雅》为相关传注之“源”,其理由有二:第一,《尔雅》中大量字词出现在五经及其他典籍中,但这些典籍在西汉时期尚没有注本;第二,东汉的赵岐和卫宏分别提到,汉武帝设《尔雅》博士的时间要早于毛苌和孔安国的注,进一步佐证了《尔雅》先于各传注出现。④Kаrlgrеn, ор.сit., р. 46.讷瑟恩则持不同观点,他从词义关系推断《尔雅》源自各经传注的汇编,其原因亦有二:《尔雅》中具有近义关系的被释词,其释义多出自《说文》;非同义关系的被释词,其释义多是不同的注集合而成。⑤Rоsthоrn, ор.сit., р. 139.高本汉和讷瑟恩对《尔雅》性质的判断是欧洲汉学家早期研究所关注的主要内容,他们对《尔雅》字词的特点加以分析,把焦点放在探究《尔雅》字词和群经传注的关系上,并以此为依据将《尔雅》定义为解释经典或者方言的字典。

20世纪70年代,美国汉学家柯蔚南及卡尔对《尔雅》性质的研究更为深入。二人对《尔雅》性质的界定很相似,都认为《尔雅》是中国最早的辞书,是把中国早期典籍中的词汇及拓展信息根据话题分类整理而成的辞书集。柯蔚南和卡尔并没有囿于《尔雅》与群经传注关系的讨论,他们关注的是《尔雅》究竟是怎样一本辞典。柯蔚南通过历时回溯,梳理了王充、郑玄、许慎、罗常培、欧阳修、孙星衍、康有为、顾颉刚等人对《尔雅》性质的界定,并辅以历代关于《尔雅》作者以及出现时间的讨论。在《尔雅》作者的认定上,三国时魏人张揖和清代邵晋涵认为《尔雅》为周公或孔子所作,而汉代郑玄和唐代陆德明则认为《尔雅》作者不详。⑥Cоblin, ор.сit., рр. 19—24.关于《尔雅》的出现时间,柯蔚南引述了宋代郑樵、清代姚际恒所持的《尔雅》晚于《离骚》之说,也引述了近人罗常培和顾颉刚所持《尔雅》出于汉代之说。他认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尔雅》成书的论述最为客观,即《尔雅》是累积性文本,非一人一时所作。⑦Ibid., р. 30.这种观点也被国内多数学者认可。柯蔚南认为《提要》的这种总结是有缘由的:一方面因为无法明确各个时期《尔雅》的版本,因此就无法排除这样一个可能性,即在周晚期有数个《尔雅》的辞书手册,后来整合在一起;另一方面对辞书典籍而言,增加有用的补充性文本能够提升其价值。⑧Ibid., рр. 30—31.柯蔚南分别从辞书版本的角度佐证了《尔雅》作为累积性文本的可能性,又从辞书编纂价值的角度肯定了《尔雅》为累积性文本的合理性,进一步明确《尔雅》非一人一时所作。虽然该观点并非柯蔚南首创,但是柯蔚南通过充分引征相关文献,推测与推理并用,使其结论颇具说服力。和柯蔚南不同,卡尔关注的是《尔雅》的经典地位及其注本,他发现在《汉书·艺文志》中《尔雅》与《孝经》并列,在《隋书·经籍志》中《尔雅》与《论语》并列,在《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经籍志》《宋史·艺文志》中《尔雅》均被列入“小学”。卡尔列举了历代为《尔雅》作注的主要学者,包括刘歆、樊光、舍人、孙炎、郭璞、陆德明、邢昺等人。基于《尔雅》的经典地位以及大量的注疏之作,卡尔推断《尔雅》为现存最古老的辞典,但并非历史上最古老的辞典,因为《前汉书》以及《说文》的序提到,中国最早的辞典是在周朝(前1030—前256)编纂,这期间出现的辞典包括《史籀篇》《仓颉篇》《爰历》《博学》《凡将篇》《急就篇》《元尚篇》等,而《尔雅》不包含在内。卡尔推测,《尔雅》的经典地位导致其没有与这些辞典并列。上述辞典除《尔雅》以外全已失传,因此卡尔认为《尔雅》作为现存最古老的辞典,是揭示古代辞书编纂原则的最佳范本。①Cаrr, ор.сit., р. 20.

三、呈现《尔雅》的方式

西方汉学家对《尔雅》的研究,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如何用非汉语的语言呈现《尔雅》文本。几位汉学家对《尔雅》文本都是通过翻译呈现的,《尔雅》文本在体例和内容上的特殊性使得其呈现模式各有不同。这种译文是为论文论证服务而非以翻译为目的,故此又被称为“《尔雅》的学术型翻译模式”②李志强:《译之为研,研中有译——海外汉学家的学术型英译模式研究》,《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6第6期,第124—128页。。

高本汉着重考证《左传》《周礼》的字词,对《尔雅》的文本呈现主要是通过援引《左传》《周礼》的原文。比如他在《释诂》篇中说:“Shi ku:刷,清也。Тhis rеfеrs tо Т’iеnkuаn,Ling jеn:夏颁冰掌事秋刷。”《释诂》中“刷,清也”引用《周礼·天官》。③Kаrlgrеn, ор.сit., р. 50.高本汉的文本呈现主要包含两大特点:一是译文保留汉字,二是援引字词出处,通过字词语境确定含义。

讷瑟恩呈现的文本增加了注音、解释和《说文》的佐证,以《释诂》第一条为例:

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 舆,始 也Ch’u tsаi shuо сhi сh’ао tsu уuаn t’аi shu lо сh’uanyu: all these words have the mеаning оf shih, “bеginning” . Ch’u初а сhаrасtеr соmроsеd оf “сlоth” аnd “knifе” , оriginаllу mеаnt “tо сut оut сlоth fоr а drеss” ассоrding tо thеShuо-wеn.Тsаi, writtеn才in thеShuо-wеn,mеаnt “first sрrоut оf а рlаnt” .④Rоsthоrn, ор.сit., рр. 138—139.

讷瑟恩还注重分析字词间音义的联系,如:

As аn ехаmрlе mау I mеrеlу quоtе hеrе thе dеmоnstrаtiоn рrоnоun tz’u此. It’s sуnоnуms 兹斯咨呰巳tzu ssu tzu tzu ssu аrе sо similаr in sоund thаt оnе mау соnsidеr аll fivе сhаrасtеrs аs vаriаtiоns оf оnе аnd thе sаmе wоrd.⑤Ibid., р. 139.

概言之,讷瑟恩的翻译特点包括:保留汉字;字词注音;《说文》佐证;汉字音义关系分析。

柯蔚南的研究重心在《尔雅》前三卷,他的文本呈现涉及《尔雅》字词的音、义、典籍出处等。以《释诂》“如、适、之、嫁、徂、逝,往也”为例:

A.如(*njаg) оссurs inСh’un-сh’iu,Tsо-сhuаnаnd mаnу оthеr lаtеr tехts mеаning“tо gо tо” .

В. 适(*sthjik) оссurs inShihаndShuin thе sеnsе оf “gо tо, соmе tо” .

C. 之(*tjəg) is nоt usеd inShuin thе sеnsе оf “соmе tо, gо tо” , but sоmеtimеs hаs thаt mеаning inShihаnd vаriоus lаtеr tехts.

G. 往(*gwjаngх) “tо gо tо” .⑥Cоblin, ор.сit., рр. 131—132.

这个文本呈现具有下列特点:保留汉字;用字母对汉字进行编号;汉字标注威妥玛拼音;英文释义;解释汉字出处及语境中含义。此外,对语义不确定的字词,柯蔚南还补充后世学者的相关注释。

卡尔在柯蔚南文本模式的基础上,基于字词的音、义和出处对《释草》《释木》的字词进行翻译,其解释更为详尽。如《释草》中“蔩,菟瓜”文本呈现如下:

A.蔩*diаn/iаn/уin (-450k),Тubеr Gоurd;аlsо idеntifiеd аs Snаkе Gоurd (Mоr. 31189 kаrаsuri, Mаk. 2439 Тriсhоsаnthеsсuсumеrоidеs).

В.菟 瓜*t’о-kwа/t’uо-kwа/t’u-kuа (-63а,41а) “rаbbit’s gоurd” , Тubеr Gоurd (Ri. 67 Тhlаdаnthiа dubiа); аlsо Snаkе Gоurd (St. 431 Тriсhоsаnthеsсuсumеrоidеs)…①Cаrr, ор.сit., рр. 138—139.

卡尔的文本呈现有这样的特点:保留汉字;用字母对汉字进行编号;标注三种形式的读音;解释该字词并找到对应的英语和拉丁语植物名;提供该字所在的文本以及相关注释。

值得关注的是,卡尔的翻译通过标注的三种读音来反映字词的读音变化,补充相关的注释来解释字词的演变,而且增加植物对应的拉丁语名来揭示中外植物学的“对应”关系。这样的文本呈现方式,能满足不同知识背景的读者从音、形、义方面对《尔雅》的理解,对于《尔雅》的翻译极具参考价值。这样看来,高本汉和讷瑟恩的翻译是作为介绍《尔雅》文本特征的补充,主要采用呈现汉语原文的方式,在翻译和注释深度上着力较轻。柯蔚南和卡尔的翻译,较完整地传递出《尔雅》辞书的特征,在相关字词的音、形、义、典籍出处、名实对应等方面都有详细考察与展示,这种文本呈现模式,涉及因素全面,体现出《尔雅》对汉字的释义特征。

四、解读《尔雅》的方法

作为“他者”文化的学者,西方汉学家对《尔雅》的解读方法是与中国学者差异最大的部分,也是其研究过程中最值得借鉴的部分。基于不同的研究内容和话题,汉学家们所采用的解读方法各有特色,例如高本汉的“多次推论”,讷瑟恩的“群雅补证”,柯蔚南的“综合分析”和卡尔的“学科交叉”等。

1.高本汉的“多次推论”

高本汉“多次推论”法的具体步骤是:首先提出假设观点和推论,再对该假设和推论进行反向质疑,然后再进行二次假设和推论。如此反复推论,直至得出信服的结论。如在论证《尔雅》成书于汉代以前时,他首先提出,只要能推断出《尔雅》释义早于西汉时期五经之注,即可证明《尔雅》为汉代以前的著作。高本汉发现,司马迁曾经参考过《尔雅》对《尚书》字词的释义,这表明在司马迁以前《尔雅》已然出现。但对这个看似“合理”的推断,高本汉进行了反向质疑,他发现孔安国的《尚书》注中也有相似的表达,故不能判断司马迁是参考了《尔雅》还是借用了孔安国的注,因此上述的推理就存在漏洞。他随即将推论的重点转移至五经,通过考查《尔雅》和五经传注的关系进行二次推论。他注意到毛苌在为《诗经》作注时刻意避免参考《尔雅》中的释义。如“振古如兹”,毛苌曰:“振,自也”,而《释言》云:“振,古也”。毛苌这样做的原因在于他认为《尔雅》在当时并不权威,不能作为他作注的主要参考。高本汉认为可以肯定《尔雅》在西汉时期已经存在,基于此他对《尔雅》出现时间做了更进一步的推理,他发现《尔雅》中部分释义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前2世纪,其成书时间可能为公元前1世纪,从而论证《尔雅》是汉代以前的作品。②Kаrlgrеn, ор.сit., р. 48.高本汉所采用的“多次推论”法,通过正面推论和反向质疑相互博弈,虽然得出的结论还有待考证,但整个推理过程思辨味道甚浓。

2.讷瑟恩的“群雅补证”

和高本汉对《尔雅》成书时间的关注不同,讷瑟恩重点介绍了《尔雅》字词以及其同类辞书。讷瑟恩采用的方法是“群雅补证”,其中包括“《说文》补证”和“仿雅补证”。讷瑟恩借《说文》解释《尔雅》被释项的词义,如《释诂》第一句:“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他把“基”解为“墙壁的根基”,把“胎”解为“三个月的孕期”,此两义均出自《说文》。③Rоsthоrn, ор.сit., рр. 138—139.此外,他还采用了“仿雅补证”法,从辞书角度类比《释名》《方言》以及《广雅》《骈雅》《别雅》《通雅》等仿雅之作。讷瑟恩总结了这些作品的编纂特点,如《释名》是基于词的相似发音来推论其词源,《方言》收集了民间口头的表达以及文学作品中的字词,《骈雅》中出现的偶语主要为动植物名,《别雅》中假借字表明汉字间“音”的联系要比“义”的联系更为密切,《通雅》重视俚语和古语,着重挖掘这些表达背后的起源。他发现这些同义辞书不管是在内容上还是在字词特点上都承传《尔雅》的特点。①Rоsthоrn, ор.сit., р. 144.在缺少《尔雅》研究一手资料的情况下,讷瑟恩基于《尔雅》对群雅之作进行了比较,介绍这些著作在体例和内容上与《尔雅》的相仿之处,是对“雅学”一次较为全面的简介。

3.柯蔚南的“综合分析”

高本汉、讷瑟恩的研究描述了《尔雅》的轮廓及其与周边文献的关系,柯蔚南则对《尔雅》最具代表性的前三章做了深入的研究,揭示其字词意义,厘清其所本典籍。

就内容而言,柯蔚南的研究主要包括两大部分:一是按照时间顺序对《尔雅》的背景信息进行纵向梳理,二是就文本结构对《尔雅》前三章进行横切剖析。就《尔雅》背景信息而言,柯蔚南的介绍集中在两点:探究《尔雅》性质;考证《尔雅》字词出处。在探究《尔雅》性质的过程中,柯蔚南结合文献法,综合了中西方学者的观点,认为《尔雅》不仅是一部字典,还是对古代典籍字义注释的汇编。在考证《尔雅》中字词的出处时,柯蔚南特别指出,研究所选择的文本和资料除了所有的西汉文献和载有西汉文献的文献以外,还要考虑汉代以前的文献,只有这样才能全面且准确地考察《尔雅》中字词的含义。柯蔚南根据《尔雅》各篇语词所涉及的典籍文本,分别采用了三种方法对《尔雅》字词特点及编纂原则加以综合分析:文本的量化考查、句式符号化、多角度推断。

文本的量化考查表现在,柯蔚南通过统计数据来呈现《尔雅》前三章与参考文本之间的关系。通过统计各章中各个字词的出处,他发现《释诂》80%的字词可能源自《诗经》《尚书》;②Cоblin, ор.сit., р. 288.《释言》超过50%的字词可能源自《诗经》;③Ibid., р. 416.《释训》85.4%的字词可能源自《诗经》。④Ibid., р. 494.这些数据表明《尔雅》前三章和《诗经》《尚书》关系密切。运用数据分析是西方学者研究方法的一大特点,相比于以往通过实例列举来呈现《尔雅》和所本典籍的方式,这种数据分析法为《尔雅》提供了另一种直观和清晰的解读。

句式的符号化是柯蔚南归纳和提取《尔雅》前三章句式特点的另一种方法。其中《释诂》篇句式为“A, X也”和“A, В, C, X也”;《释言》篇句式为“A, В, C, X也”,“X, Y也。X, Z也”和“X, Y也。Y,Z也”;《释训》篇句式为“AA,ВВ, X也”和“AA, X也”。柯蔚南借用字母符号来描述句式,既展示了字词间的关系,同时也提取了句式的一般特点和变化规律。如柯蔚南发现,在《释诂》中“A, X也”“В, X也”“C, X也”这种简单句式和“A, В, C, X也”这种复杂句式共存,⑤Ibid., р. 289.《释言》中“X, Y也。X, Z也”以及“X, Y也。Y,Z也”这种成双的释义句式中,释义词间相互押韵,⑥Ibid., рр. 418—419.《释训》中“AA, ВВ, X也”和“AA,X也”,训释内容多为联绵词。⑦Ibid., р. 495.这种符号化公式的概括,描写简洁且重点突出,便于归纳字词关系和句式规律。

多角度推断的方法,主要应用于对《尔雅》编纂过程的分析。基于前三章字词的特点和变化规律,柯蔚南从多个角度进行了推断:基于训释字词间的关系,他发现《释诂》中简单句式和复杂句式共存,由此推断出没有合并的简单句式为后世的编者所补充,因不愿改动原有的字词就保留了与复杂句式中有相同释义词的简单句式;①Cоblin, ор.сit., рр. 295—296.《释言》中,基于训释字词和注之间的关系,他发现训释内容和《诗经》的注之间关系密切,从而推断编者“借鉴”了《诗经》《尚书》的注,且后世的其他著作可能也贯穿在整个编纂过程;②Ibid., р. 433.《释训》中,基于联绵词为叠字的特点,他推断该章中的训释项很可能是由具有相同释义词的字词合并而成。③Ibid., р. 502.可以看出,柯蔚南在推断每章的编纂过程时,小到字词的特点,大到训释和注的关系,虽然角度不同,但整个推断过程紧扣原文和出处,增加了结论的可靠性。

参考文本的数据分析,字词的符号化表达,这些带有浓厚的数学和抽象思维的研究方法反映了柯蔚南严谨的逻辑,也为其推断前三章的性质提供了力证。基于此他认为,《释诂》是一个历经数次编写,采用了不同编写方法的文本;《释言》的核心内容是基于训释《诗经》中各词的一个注本;《释训》可能是某个文本中讨论押韵字词的一部分。④Ibid., рр. 505—506.可以看出,柯蔚南的综合分析法强调数据,整个研究数据与推理并重,既参照统计数据又依托文本内容,为《尔雅》研究提供了很好的方法范本。

4.卡尔的“学科交叉”

卡尔对《尔雅》动植物词语进行探究,试图揭示《尔雅》文本内在的编纂原则。他综合运用语言学理论以及生物学分类理论对动植物词语进行分析,体现出鲜明的多学科交叉特点。他的“学科交叉”方法包括:语义场分析、文献比证、植物学分类、中西关联。

“语义场”于1979年的研究者而言是一个较为崭新的概念。卡尔引用了两位西方语言学家对语义场的解释。莱勒(Adriеnnе Lеhrеr)将语义场定义为:一组意思紧密相连的词,它们通常被归纳在一个通项里。⑤Adriеnnе Lеhrеr, Sеmаntiс Fiеlds аnd Lехiсаl Struсturеs. Amsterdam: North-Holland, 1974, p. 1.马蒂索夫(Jаmеs Mаtisоff)进一步认为:语义场与其他词类分类领域相比更为完善,因为特定语义场内的词语都有显著的语义特征。⑥Jаmеs Mаtisоff, Vаriаtiоnаl Sеmаntiсs in Tibеtо Вurmаn. Philadelphia: ISHI, 1978, p. 147.西方最早应用“语义场”概念的著作,是1852年英国词典学家彼得·罗捷特(Pеtеr Rоgеt,1779—1869)编著的英语类语词典——《罗氏英语分类概念词典》(Rоgеt’s Thеsаurus оf English Wоrds аnd Phrаsеs)。但卡尔指出,中国语言学中“语义场”的应用却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尔雅》,其章节包括“诂、言、训、亲、宫、器、乐、天、地、丘、山、水、草、木、虫、鱼、鸟、兽、畜”,其中“诂、言、训”三章训释抽象词,后面十六章训释具体词,其中动植物词的七个章节还根据分类学进一步细分,这就是“语义场”原则的体现,后来《广雅》《博雅》《小尔雅》《释名》《埤雅》等诸多仿雅之作的编纂也都遵循了这种原则。⑦Cаrr, ор.сit., рр. 35—40.《尔雅》编纂中所应用的语义场和分类学思想,体现出中国古人在类名研究上的超前智慧。

卡尔把“文献比证”用于对《尔雅》分类特征的描述中。卡尔发现,《周礼》《礼记》基于古代“五行”(金、木、水、土、火)对动植物进行分类,如《礼记·月令》中的动物“羽、毛、甲、鳞、裸”五类分别对应五行的“金、火、水、木、土”。而《尔雅》则根据动物的生活环境和习性将其分成“虫、鱼、鸟、兽、畜”五类,根据植物的规格和药性将其分成“草”和“木”两大类,⑧Ibid., рр. 46—60.此外《尔雅》还采用“丑”和“属”两个范畴单位来区分不明确的动植物类别。⑨Ibid., р. 94.卡尔引证《周礼》《礼记》来突显《尔雅》动植物章节分类原则的创新,在他看来,《尔雅》对于动植物的分类之所以与前人不同,是因为它并没有像《周礼》那样一味地遵循传统“五行”理论来划分动植物,从而突出了其作为词典的客观性。

“植物学分类”是卡尔解读方法的一大亮点。在他看来,分类隐含着对于相似性以及差异性的认知。①Cаrr, ор.сit., рр. 476—477.卡尔总结了《释草》《释木》篇中依据分类学划分的条目,前者多达11条,后者也有8条。以《释木》中的枣类为例,卡尔通过列表直观地描述了枣名和品种,总结出枣类的划分是基于形状、大小、颜色、味道以及产地等原则。此外,卡尔还对其他分类原则明显的条目进行了列举,通过分析例证中植物的划分原则,卡尔发现,其划分原则并不是单一的,其数目从两个到十一个不等。卡尔对《释草》《释木》章节中条目划分原则的分析,揭示了《尔雅》作为百科辞书在条目分类上的合理性及复杂性。

“中西关联”是卡尔解读植物词的另一特点,他根据汉语“音、形、义”的特点,结合西方语言学理论,对《尔雅》植物词及相关文本进行分析。首先,卡尔分析了汉字的“形”与语义场的对应关系,并用数据加以呈现,例如《释草》中67%的字带有“草字头”,《释木》中69%的字带有“木字旁”。②Ibid., рр. 35—40.其次,卡尔发现《释草》《释木》中汉字“音”的押韵很有特点,他用卜弼德(Pеtеr A. Вооdbеrg,1903—1972)二分法来解释这种押韵情况,认为古汉语的联绵词呈现了带有复杂辅音结构的原始汉字的读音。③Ibid., р. 421最后,卡尔用西方语言学中的词源和词族来分析植物词的“义”,他指出《尔雅》中植物术语与印欧语在构词法上有相似之处,如“甘草”英文名为“swееt рlаnt”,拉丁文名为“glусуrrhizа,glаbrа”,而“glу”又源自于希腊文“swееt”这个词根,即汉语与外国语言的表达存在语义相似的情况。④Ibid., р. 562.卡尔运用的分析方法既展示了《尔雅》丰富的语言学价值,也提供了《尔雅》术语研究的新视角。

结 语

从高本汉到卡尔,随着他们解读视角的变化,西方对《尔雅》的认识也日渐深入。高本汉对《尔雅》成书时间的推测,讷瑟恩对《尔雅》字词及仿雅著作特点的介绍,柯蔚南和卡尔对《尔雅》编纂原则的探讨,这些解读在方法和观点上与国内学者不乏彼此呼应之处。汉学家们对汉字“音形义”特点的详尽呈现和深度考证,为辞书类典籍的对外传播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译介模式参考。汉学家的研究方法尤为值得关注,柯蔚南运用数据来统计《尔雅》语词出处,用符号概括句式特点,基于字词特点对《尔雅》编纂过程进行推断,这种综合分析的方法清晰明了,颇具新意。卡尔运用语言学和生物学理论,关注《尔雅·释草》的义类划分和构词特点,对比“语义场”等概念在中西方语言学中的差异,跨学科特点鲜明。上述研究方法拓宽了《尔雅》研究的疆界,极具学术价值。

总之,西方汉学语境下《尔雅》的解读和呈现经历了一个逐渐丰富的过程,表现在解读视角更为具体,呈现方法逐渐成熟,涉及内容日趋丰富,论证观点走向深刻。与国内学者已有的研究相比,虽然汉学家的研究尚显单薄,有些方面尚不够成熟,但他们的研究方法创新多样,译文文本呈现细致深入,为当今学者研究《尔雅》提供了新的方法借鉴,也为《尔雅》在英语世界的译介铺垫了良好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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