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先民的禽鸟崇拜探析
2021-11-24杨阳
杨 阳
(吉林省社会科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21)
古代以鸟为图腾的现象几乎遍及整个世界。正是因为鸟有着人类不具备的飞翔本领,所以,在生产力水平不高的年代,鸟类的这种飞翔特征被很大程度地神秘化。先民们将鸟视为有灵之物,拥有人类所没有的神力,因此,人们崇敬鸟,信奉鸟,甚至很多民族把一些鸟类视为自己的先祖。鸟类在世界范围内成为图腾的化身,人们对鸟类的崇敬和信奉总是表现为宗教信仰的形式。满族长期生活在我国东北地区,繁衍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信奉萨满教。在满族先民传说中,许多是与禽鸟相关的,如满族的创世神话与鸟有关,关于人类起源、萨满诞生的传说与鸟有关。此外,后金政权的建立者努尔哈赤、大清王朝的皇帝皇太极也都有着跟鸟有关的故事。
一、满族先民多样化的禽鸟崇拜
满族先民对禽鸟的崇拜历史十分久远,内容极为丰富,形成了许多与禽鸟相关联的习俗、情趣、禁忌等文化。
1.满族先民的鹰崇拜
满族有着历史悠久的崇鹰古俗。满族萨满教的创世神话有不少与鹰相关,而其中萨满由鹰诞生这个主题非常有代表性。相传,阿布卡赫赫命令一只母鹰从太阳旁边飞过,它在飞行时把光和火装进羽毛里,从此,像一包冰块一样的大地上的冰雪才得以消融,世间万物才得以生存和繁育。“可是母鹰飞得太累,不经意打盹睡了,羽毛里的火掉出来,将森林、石头烧红了,彻夜不熄。神鹰忙用巨膀扇灭火焰,用巨爪搬土盖火”[1]41,大火终于被扑灭,但神鹰却葬身火海,鹰魂化成了女萨满。还有一个神话传说:洪水过后,一男一女幸存于世,他们结为夫妻并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孩儿三岁的时候,她的父母死去。“阿布卡赫赫便命鹰首人身的鹰神格格哺养这个女孩。过了一些年,在鹰神格格的照顾和培育下,这个女孩成为世上第一个女萨满。”[2]由神鹰哺育的萨满终于成为沟通神界和人类的使者,他们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们经历了传奇性的精神洗礼、神秘性的心理磨砺,达到了升华与蜕变;他们能联结幻觉与真实,拥有超自然的神力。在萨满神话中,神鹰骁勇善战,不仅协助阿布卡赫赫战胜了恶魔耶鲁里,而且抚育了第一个女萨满,因此,鹰被满族奉为最尊贵的神灵,是萨满女神的化身,鹰在满族先世的口耳相传中成了人类的始祖神,满族先民对鹰神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敬意。
在满族萨满教的祭祀中,无论是从萨满的“神帽”还是从“请神”的唱词中都不难看出鹰神祭礼占有显赫的地位。“神帽”是满族大萨满在“跳神”时必戴的神物,它既是萨满神系的重要标志,又是萨满神力和资格的载体。萨满头戴的神帽顶部“是用铜片制作的一只振翅飞翔的神鸟,那是神威无敌的鹰神”。满族尼玛察氏鹰神祭礼中,当鹰神附体后,萨满代表鹰神“展翅高翔,神态威武,生吞狍犴,其勇不可一世,宛如真鹰降世”[3]54。萨满击鼓踱步恭请鹰神降临时吟唱的神歌:“……七星闪光请我(鹰神)临降……迎请我(鹰神)临降神堂享用。”[1]44
其实不只是满族崇拜鹰神,其他信奉萨满教的北方民族同样视鹰为神,可以说,鹰神哺育萨满的传说在北方各民族均有流传。
2.满族先民的鸦雀崇拜
满族创世神话《天宫大战》中多次提到开创天地过程中神鸟做出的贡献。天地初开,创世女神阿布卡赫赫同恶魔耶鲁里在寻找光明的比试中陷入困境,是她身边的“九色花翅大嘴巨鸭”把她“从被囚困的冰水中背上蓝天”,脱离了险境,大嘴巨鸭又“冰天给啄个洞,又啄个洞,一连气儿啄了千千万万个洞”,“从此才又出现了日、月、星光,才有了光明和温暖”[4]。阿布卡赫赫欲打败狠毒的恶魔耶鲁里就要强壮筋骨,吃石补身,她的侍女白腹号鸟、白脖厚嘴号鸟就往返东海为她衔来彩石补身,“勤快辛劳,日夜不停”。满族创世神话《白云格格》中,群鹊向阿布卡恩都里的三女儿白云格格求告,白云格格对地面的惨状深深同情,因此她抛下了青枝,地面万物才能在洪水中生存下来。创世神话中的鸦雀通人性,正是有了它们的帮助,万事万物才能被拯救。在另外一些地区的满族神话中,九天女的孩子死于洪水,他们化身为鸦雀,为人类衔来谷种,使得女真人的农业生产得以为继,并在此基础上取得了部族的繁荣昌盛。
鸦雀还在部落的始祖起源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满洲源流考》中这样写道:远古时期,有一日,布勒瑚哩山下的布勒瑚哩池来了三位天女沐浴。有神鹊衔来一枚朱果放置在三妹佛库伦的衣服上,三妹看这朱果可爱,就把它含在口中,忽然这朱果进入腹中,三妹即怀有身孕,后来生下一男婴,生下来就能说话,体貌与常人不同。佛库伦给这个男孩取名为布库里雍顺,姓爱新觉罗,并且告诉她的儿子“我生下你其实是天意,就是为了让你治乱定国的”,说完凌空而去。布库里雍顺乘坐小船顺流而下到达一平坦地带,他治理了当地三姓争雄的混乱局面,三姓族人商议之后推举他为国王,还把女儿嫁给他,奉他为贝勒,建国号为满洲。这就是努尔哈赤直系祖先布库里雍顺的传说。
清文献《满洲实录》中有这样一则神话记录了布库里雍顺数世后,他暴虐的子孙差点被部属杀尽,阖族子孙内有一幼儿名樊察,在追兵将至之时,被一神鹊栖于头上,“追兵谓‘人首无鹊栖’之理,疑为枯木遂回,于是樊察得出,遂隐其身以终焉”[3]54。神鹊救护了樊察,保住了整个部族,由此鹊被奉为满族的保护神。
鸦雀传说还与女真族的崛起有着密切关联。《女真谱评》中记载,阿骨打降生之时有敌兵追击,危难关头,鸦雀从四面八方赶来,遮天蔽日,将阿骨打母子遮蔽,敌将认为鸦雀安详必定无人惊扰,因此散去。阿骨打降生之地天寒地冻,乌鸦与乌鹊为他们母子遮蔽取暖;没有食物,乌鸦与乌鹊为他们叼含草叶,寻觅食物。阿骨打出生之时金光闪耀,无法隐藏,又是乌鸦、乌鹊遮蔽,保其周全。满族先民的禽鸟崇拜不仅仅是鸦雀崇拜,还有其他一些鸟类崇拜——有帮助阿布卡赫赫疗伤的昆哲勒神鸟,有在林海中指引巴图鲁方向助其找到妻子的啄木鸟,有在松花江上源为人们卜告水灾和旱情的天鹅……由此观之,满族先民的鸟类崇拜不仅久远,而且种类很多。随着原始初民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断深化,满族先民神话中的鸟神逐渐出现各个不同类别的鸟类,比如水鸟、野鸭、天鹅、雕、鹰等。
二、满族禽鸟崇拜的原因
满族禽鸟崇拜显然不是凭空产生的,是他们在北方特有的自然生活条件下、生产经验中渐渐形成的,加之以满族先民的宗教意识形态,使满族先民的禽鸟崇拜信仰得以形成。
1.生活环境使然
满族及其先民可以追溯到三千年以前的肃慎族,据资料显示,古老的肃慎人生活在牡丹江和乌苏里江流域,这里林木茂密,河川繁密,植被数目、动物种类繁多,尤其是沼泽湖泊中繁殖着大量的鱼虾。也正是因此,这里适合原始人类生存,同时也是众多鸟类生养繁殖的栖息之所。丰富的森林和水产资源便于人们发展渔猎业,这是满族原始先民能与多种鸟类、畜类共存的首要条件。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满族先民所处的地带为亚寒带,冬天极为漫长、寒冷,这又成为发展农业生产的限制性因素,在当时的农业生产条件下,可以进行农业耕种的时间和地区都很有限。可以设想,满族及其先民为了生存,必须克服漫长的冬季,种植农作物,这个难度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必定是非常大的。为了满足生存的必需,江河、森林和山地都成为农业生产之外的有益补充,满族先民充分利用他们所依存的生活环境,大力发展渔猎业、畜牧业、采集业等多种生产经营方式,以弥补、对抗农业生产产量的不足。
2.在生产生活中形成的
满族及其先民长久以来一直繁衍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东北山多林茂,水草丰饶,绵延不断的深山大林、一望无际的广阔水域有着满族先民赖以生存的极为丰富的渔猎资源,可以说渔猎业是满族先民生产力的核心所在。满族先民普遍利用狗、鹰(海东青)等动物的敏捷、凶猛去围捕猎物,工具上则通常选择箭、网、刀、叉等,这种做法相当程度上弥补了人自身体能的不足,大大提高了狩猎效率。时至今日,松花江上游吉林乌拉一带的满族聚居地仍然流传着“鹰狗无价”这句古话。不难看出,鹰、狗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时期是多么的宝贵。鹰、雕等猛禽,拥有极强的耐寒能力,极为敏锐的目力和无比尖锐的利爪,这种本性使它们在猎食中所向披靡、英武无比。原始先民在与自然力量、其他危及人类生存的危险境况的抗争中,从鸟类身上得到了很多直接、间接的帮助和启发。比如,人类受鸟在树上筑巢的启发,学会了建造居所(巢居)以躲避洪水和猛兽的袭击。再比如,满族猎人将鸟屎视作吉祥物,称其为“雀书”,猎人能在林中见到白色鸟屎就仿佛看到了鸟给人留下的字,有了白色鸟屎作为“路标”引路,便不会迷路,不会被困在林中。
鸟类对原始先民的导引不仅体现在方向上,还表现在对季节的判断、对大自然规律的总结上。候鸟的觅食育子,必定按季南来北往,极为准确,鸟类天然地有着这种适应大自然规律的生存本能,观测和总结鸟类的迁徙生息规则,便于先民安排和从事生产生活。
对于自然中即将到来的灾难,动物有着天然的感知能力,鸟类尤甚。狩猎是满族先民生产生活中至关重要的一项。北方树高林密,野兽出没,危险丛生。鸦雀极为机警,遇险时往往群鸣飞离,相当于为满族猎人拉响了警报,使其远离了很多危险。
往昔,北方部族迁往新居地之前,必由萨满观测卜算,其中,对水质的判断除了眼观、鼻嗅、口尝之外,还可观察水鸟是否到水滨啄食。鸟类的这些生存能力使其成为满族先民的保护神。
3.在宗教信仰中形成的——萨满教的天穹观念
满族及其先民对原始动物既畏惧又依赖,这种矛盾的心理逐渐转化成万物有灵的神灵观念。满族先民的思想观念中,世间万物都有灵魂,世间各处皆有灵魂。在他们世代所居的山林之中有山神,在他们赖以生存的水域旁有水神,动物界更是不乏动物神。满族生活的地区山高林茂,是个天然的动物园,他们的生产生活与野生动物息息相关,他们视野生动物为生存所必不可少的条件,在与野生动物的相处中,满族先民熟习并掌握了动物的天性,对于动物界的猛禽、猛兽,他们是极为崇尚渴慕的。在万物有灵的观念支配下,满族先民将鸟类视为神并崇祀也就不难理解了。他们着迷于禽鸟的飞行能力,飞翔之于原始先民,既能躲避野兽的追击,又能不受找不到食物的饥饿之苦,这种基于对禽鸟飞翔能力的好奇和羡慕,逐渐演化成膜拜和崇敬,产生了禽鸟崇拜的心理。
原始先民的萨满教信仰则是其禽鸟崇拜的背景原因。萨满教认为世界分为三层,也就是三界:“天堂”是众神的居所,此为上界;地面为人类居所,此为中界;“地狱”为鬼魔所居之处,为下界。人类仰视神界却终而不得,但鸟类可以自由地翱翔于天际,往来于人、神之间,因此,鸟类被视为天的使者,神的化身,被原始先民崇祀。“正因如此,在百灵中奉鸟类于最显赫的地位。鸟神,在萨满神谕中被尊奉为多重神性的神祗。它们往往既有自然大神所特有的火、光、风、雷、雨、雹等神威,又有兽类神祗所具有的叱咤山岳、勇悍无敌的神姿,同时又有鸟类特有的迅捷、畅游的特性。”[5]而且,从满族的创世神话中可以看到,满族先民认为萨满与鸟类有着亲缘关系,萨满与鸟类的灵魂是互通的,还有很多传说讲述的就是最早的女萨满是由鸟变化而来的。
三、结语
满族先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和自然环境中形成的禽鸟崇拜,虽然在当今看来有着迷信、不科学和宗法伦理的色彩,但其中蕴含的朴素、原始的生态价值观却对我们今日的生态环境建设有着积极的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