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入人间世
2021-11-19施立松
施立松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中国谁人不知李白?谁人不知李白曾梦游于此?到斑竹村,不免想知道作为天姥山的门户,李白在天姥梦游时,是气喘吁吁踉跄爬过,还是白衣胜雪轻吟漫步于斑竹村?他在哪一块石上盘膝危坐过,或是在哪一处浅溪边捧水而食仰面而歌?是否拨草拾花遍寻诗兴,是否敲开过斑竹村的某一扇门讨过酒喝?
到斑竹村,自然是想看一看天姥山的奇峻,接一接李白的仙气,自古仁者智者无不依山傍水,人文山水与自然山水并非可以在一个恰当的角度整合在一起,但这里更接着人间烟火,接着三更灯火五更鸡,接着柴门闻犬吠,也接着三尺红尘和一方净土。
斑竹村的北口,天姥古驿道满目沧桑一身疲惫,拖着那么多年的唏嘘感叹,远远的,斑竹大山带着丹霞地貌特有的绚丽斑斓,像一位长须飘飘道骨仙风的智者凝视着脚下的这个仅有两百余人的玲珑古村,而卵石铺筑的古驿道就一言不发地与之对视着,似有千万追问。
在那些肩扛担挑骡嘶马叫的日子里,驿道上南腔北调风尘仆仆,贯穿南北东西的斑竹山下,就渐渐成了投宿稍歇之地,公馆驿站、商行店铺,是古运河的延伸段最重要的商旅枢纽,也是北客南归、黄冠僧侣、徐霞客杜甫等游历江南的必留之地。如此,才成就了李白笔下的天姥山,成就了“仙源妒与共,故道尺书临。素愿悲芳草,清风愿竹林”的风雅。
走的人多了,就真的成了路吗?可能更多的是成了叹息、奔波、感慨的理由。古越州的铁蹄征角是最初的呐喊,随后数十代乡民开田行商,便已经渐成通衢了。谢灵运被弹劾罢官归乡后,游山戏水赋诗题词时甚觉不便,于是伐木铺路,辅以卵石,终使这段天险成为坦途。谢大诗人一时兴起,却成了功在千秋的好事。
经济和文化,本就都是以路为依托才好有个落脚之处,纵贯东西的丝绸之路便是最好的佐证。在斑竹村,古驿道又成就了妙绝天南的这一方水土,古道西风,从此天涯倦旅,又多了一处归途。
村上有两处与司马氏相关的古迹很有些神仙色彩,一处是司马悔庙,一处是司马悔桥。来过的人都要问上一问,悔什么呢?
上清派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祯无心仕宦,隐居在天台山玉霄峰,自号“天台白云子”,他与当时的名士交往甚密,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甚至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都是他的座上客。如此名士朝廷自然也十分看重,于是下诏相请,司马承祯遂欣然应请,行马至落马桥前却突然反悔,决意再不出山,于是将落马桥改司马悔桥以为记:“窃谓此当为处士轻出者戒。”
倒是雍陶的一首诗与这故事很有些姊妹篇的意思,读诗就明白了:
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
自此改名为折柳,任他离恨一条条。
雍陶给桥改名,是为了离恨别情,相比之下,司马承祯更洒脱一些。但说回来,得道多年的隐士也难免动了世俗凡心,能幡然醒悟已是大不易,后人为了纪念这段故事,又修了司马悔庙,但一桥一庙能直接让那些凡夫俗子断了功名之心利禄之念?这实在是个问号。
远山作屋,白云为枕,斑竹村的人真会选地方,或者说,是章木会选地方。这个默默無闻的先祖自在村中落脚后,子嗣中竟出过若干状元,是章木独具慧眼,还是天姥山的灵性入了乡人的魂魄?章氏始终是斑竹村的大姓,让斑竹村的状元文化成了独具的特色。
有了状元及第的荣耀,从此,这小小的村子就一头牵着过往,一头连着未来。科举可以废,文化不能废,就像朝代可以更替,但守着秀山丽水的乡音却一直沿袭流传。浙东唐诗之路从此而起,道家七十二福地这里便占了两处,更有状元文化的四大古迹,天姥山下,果然是钟灵神秀人间福祉。
村口的双连井边,有过多少待嫁的少女浣洗已毕,拾起放在一边的簪子插上;惆怅溪头,又有多少三更灯火的苦读学子从这里金榜题名春风得意?那些抬头看山、低头看路的村人们,锄一块田,织一缕布,等着春种秋收,等着山间明月一杯茶,晴耕雨读,尽得天伦之乐,像守着一个信仰般守在天姥之下。
村子安祥宁和,随便哪扇柴门吱呀一声响过后,或是端着盆子的老妇,或是梳着冲天髻的孩童你都莫要小看,往上数十几二十代,祖上不定就是哪个著名的书法家、诗人,或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富可敌国的巨贾。
时不时地会有雕梁画栋的古屋旧堂、残庙老巷让你惊讶:什么是传承?什么是积淀?什么又是文化?这问题似乎很大又似乎很小,似乎很宽泛又似乎很具体,比如你目光所及的这些上千遗存,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甚至你俯身抓起的一把土、屋檐下的一根藤,窗棂龟裂的油漆里浸着的尘灰、村口静坐的婆婆鬓间的发,和你几乎听不懂的土语方言,这些,不正是传承?不正是积淀和文化吗?
我们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地固守着的田园和村口的月光,就是传承,就是根脉。
儒家文人大多柔弱,摘章拾句过于风雅,道家则沾着仙气,似可随时羽化登仙。这村子儒道相和,倒真是配得上那山、那水、那千年神韵。从谢灵运伐树修道的朽木,到司马氏的桥头,再到李白杜甫的诗文,这村子的轻与重、年轻与老成就这么交融着和谐着,像母亲嘴上的一首催眠曲,再也唱不完了。
说它轻,它方圆不大,人口不多,安静得与世隔绝也与世无争;说它重,它承载着太多的文化与灵魂的东西;说它年轻,它新修了民居、马路,有着现代化乡村的所有特点;而说它老成,则是因为它胸怀锦绣,风襟大度和人文精神饱满,这是典型的中国乡村的整体生态,它不需要炒作,也不需要功名加身,不需要宜人的风景和高声的叫嚷,却没有人能够忽视它、鄙夷它,它不怒而威,就显得那么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还是美食家袁枚懂得享受啊,也懂得生活的真谛,不信,去读他的诗:
我爱斑竹村,花野得真意。
虽非神仙居,恰是仙人地。
可惜游客心,小住非久计。
一出白云中,又入人间世。
在古驿道边的小食摊上,中年村妇叫卖着木莲冻,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的木莲香,一行人捧食着,唇齿间千回百转,心间荡起那一句:一出白云中,又入人间世。
离开时,依旧是沿着古驿道走。勇者无惧,智者无言,自铺成的那一天起,它便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任凭浪迹四野的风和涤尘去垢的雨千百年无休无止地吹刷。在山下,在林间,在清泉幽谷之上一路行来,让人联想起一句温情满满又足可以碾压一些其他命题的话——
我,和我们的家。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