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书学”再考①
2021-11-16石澍生西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甘肃兰州730070
石澍生(西北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唐代书法繁盛,中央所置“书学”关涉书法教育等问题,自然受到诸多学者关注,如朱关田、[1]1957李锦绣、[2]金滢坤、[3]贺文荣、[4]向彬、[5]李正庚[6]等先生多有高论。本文在前彦时贤的基础上,拟补充几点浅识,疏漏不足之处,恳请专家学者赐教。
一、“书学”的缘起
书法教育具有官方色彩的专业或艺术属性,或始于汉灵帝光和元年(178)设立的“鸿都门学”:
己未,地震。始置鸿都门学生。(鸿都,门名也,于内置学。时其中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召能为尺牍辞赋及工书鸟篆者相课试,至千人焉。)[7]
既然有生员,虽史籍记载不详,但似已具官方书法教育的性质。[6]82—84又居鸿都门下的书家梁鹄,其弟子毛弘曾“教于秘书”。[8]钟繇以章程书“传秘书教小学”。[9]西晋于秘书监设“书博士”,“置弟子教习,以钟、胡为法”。[8]1154不过上述于秘书监教习书法,主要是出于整理图书典籍和抄录文献的实用的需要,[6]86与侧重艺能的鸿都门学均可视作后世“书学”的先导。
北朝始见中央设有书学。北周赵文渊曾任“书学博士”,[9]14而其时赵文渊书有高名。《周书·冀俊传》:“寻征教世宗及宋献公等隶书。时俗入书学者,亦行束修之理,谓之谢章,”[10]也可窥“书学”与书法有关。
又其时“书学”另有更为常见之用法,近于识字启蒙义。如《后汉书·邓禹传》后:
(邓嗣)耿氏教之书学,遂以通博称。[7]618
晋夏侯湛《昆弟诰》:
我母氏羊姬,宣慈恺悌,明粹笃诚,以抚训群子。厥乃我龀齿,则受厥教于书学,不遑惟宁。[8]1497
《南齐书·王融传》:
母临川太守谢惠宣女,惇敏妇人也,教融书学。[11]
《魏书·李彪传》:
彪有女,幼而聪令,彪每奇之,教之书学,读诵经传。[12]
上述教以“书学”之事,受教者基本上为少年儿童,施教者多妇人,而妇女常行以幼童识字启蒙之事。②如(唐)郑氏《女孝经·母仪章》:“夫为人母者,明其礼也。男子六岁教之数与方名,七岁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岁习之以小学,十岁以从师焉。”见(明)陶宗仪:《说郛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290页。许慎《说文叙》:“书者,如也”,或谓“六书”,[17]其义与此“书学”之“书”含义接近,均关涉文字。又,古代文字学亦名“小学”。“小学”本谓初级学校,③《礼记·王制》:“天子命之教,然后为学。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见(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332页。西汉时又将“小学”借以指文字学。[13]然“小学”无论指初级学校还是文字学,都主要涉及识字书写。
既然其时“书学”一词多涉文字,那么官方设置的“书学”,除了书法,是否也会跟文字有关呢?
众所周知,其时文字错谬的现象可谓触目皆是。造像、墓志、文书等出土书迹中讹字举不胜举。江式《论书表》、庾元威《论书》、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篇》等文也瞩目于文字讹乱之况。由是不乏书家参与匡正文字工作。如北魏江式工书,时“洛京宫殿诸门板题,皆式书也”,但其《论书表》主要目的却是请求撰集《古今文字》一书。[12]1961前述赵文渊以书法称世,也在西魏文帝时因“隶书纰缪”命其“与黎季明、沈遐等依《说文》及《字林》,刊定六体”。[10]849南朝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洎于齐末,秘书缮写,贤于往日多矣”。[14]
文字错谬自然影响到日常使用的不便,但深层次的原因则恐关涉统治和稳定。前述北魏江式、西魏赵文渊等人之举措即已体现出朝廷意志,或谓统治阶级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匡正文字的重要性。《魏书·世祖纪》言:
在昔帝轩,创制造物,乃命仓颉因鸟兽之迹以立文字。自兹以降,随时改作,故篆隶草楷,并行于世。然经历久远,传习多失其真,故令文体错谬,会义不惬,非所以示轨则于来世也。孔子曰,名不正则事不成,此之谓矣。[12]70
《隋书·经籍志》:
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谓书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15]
二文均将文字与正名、成事相联系。“正名”侧重于文字等符号具有的象征意义,葛兆光先生谈及孔子此言指出,“由于象征与符号的联想而产生的心理力量被当作实际力量,人们希望通过‘正名’来‘正实’,换句话说,就是借助对名义的规定来确认或迫使社会确认一种秩序的合理性,所以才有‘正名’的强烈愿望”,而此类象征符号的崩溃,“就意味着世界秩序的崩溃”。[16]而这里的“成事”,不就关涉到秩序之事吗?“成事”应当是正字更为根本之目的,这不禁使人想到许慎《说文叙》对文字意义的深刻表述:“盖文字者,经义之本,王政之始。”[17]
显而易见,文字在由乱而渐治的南北朝以来,已多少影响到经义、王政、秩序之事。再如江式《论书表》:
皇魏承百王之季,绍五运之绪,世易风移,文字改变,篆形谬错,隶体失真。俗学鄙习,复加虚巧,谈辩之士,又以意说,炫惑于时,难以厘改。传曰:以众非,非行正。……嗟夫!文字者六艺之宗,王教之始,前人所以垂今,今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12]1963
《颜氏家训·勉学》:
夫文字者,坟籍根本。世之学徒,多不晓字:读《五经》者,是徐邈而非许慎;习赋诵者,信褚诠而忽吕忱;明《史记》者,专徐、邹而废篆籀;学《汉书》者,悦应、苏而略《苍》《雅》。不知书音是其枝叶,小学乃其宗系。[14]208
文字乃“六艺之宗”“坟籍根本”,若文字不正,虚巧滋生,则恐“礼乐文章,扫地将尽”。[12]1841进而关乎王道,所谓“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18]乃至唐代,统治者依然在反复强调正定文字于刊正经典等的意义。如《贞观政要·崇儒学》:
贞观四年,太宗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讹谬,诏前中书侍郎颜师古于秘书省考定五经。[19]
唐后期文宗立《开成石经》依然本源于此。附于石经后的张参《古今文字》其序曰:
自顷考功、礼部课试贡举,务于取人之急,许以所习为通,人苟趋便,不求当否。字失六书,犹为壹事,《五经》本文,荡而无守。[20]
张怀瓘《文字论》亦言:
阐《典》《坟》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者,莫近乎书。[9]129
这段话更是将“书”之重要性上升到国家兴衰的层面。而六朝丧乱,“生民不见俎豆之容,黔首唯睹戎马之迹”,[12]1841文献记载武将、庶民等不识文字者屡见不鲜,普及、匡正文字更是势在必行。
又,北魏太常寺置“八书吏”,①《魏书·江式传》:“宣武帝下诏曰:‘可如所请,并就太常,冀兼教八书史也’”,第1965页。“八书史”,《魏书·官氏志》作“八书吏”,从第九品下,第2993页。北齐太常寺置“八书博士二员”。[15]755“八书”详情虽难以深究,或谓“秦书八体”,但仅从称谓已见必与文字有关。其设置于“太常寺”,我们知道太常寺多“掌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15]755“八书吏”“八书博士”置于此等仪礼规范之部门,恐当有规范文字的意义。制度多有延续性,北周“书学”在当时若是仅涉及书法,而完全与沿袭北魏“八书吏”或仿效北齐“八书博士”无关,似难以想象。
就书法本体层面而言,北朝后期的书体复古现象尤为突出。其时书迹如刻经、墓志等屡见古体。北周《华岳庙碑》为北周武帝宇文邕为颂扬其父宇文泰修复华岳庙所立,书丹者赵文渊时已位居“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之要津。当时日常通行虽主以楷书新体,然此等巨制以隶体作书,当具一定的标示意义。
总之,虽然关于当时“书学”的直接记载仅片言断语,但综合考虑时代背景,无论从其时“书学”的语境、匡正文字的时代需要、同期远近与文字有关的相关职设、书法上书体复古的表现等来看,北周官方“书学”的设立,都难以排除文字学方面的影响。换言之,“书学”之设不会只停留在书法的传习层面,而理应有更现实、深远之目的,即出于匡正文字的需要。甚至我们参考唐代的情况大胆推测,北周“书学”很可能是以匡正文字为主要目的,而书法或只居于从属的地位。
隋代书学隶属国子学,有书学博士二人、助教二人,学生四十人。[15]777然隋代国运短祚,书学制度的成熟完善要延续到唐代。
二、唐代书学的内容和地位
马宗霍《书林藻鉴》云:“以书为教仿于周,以书取士仿于汉,置书博士仿于晋,至专立书学,实自唐始。”[21]唐承隋制,在国子监亦设书学。《唐六典·国子监》言:
(国子监)有六学焉:一曰国子,二曰太学,三曰四门,四曰律学,五曰书学,六曰算学。……
书学博士二人,从九品下。(《代本》:“苍颉作书。”《周礼》:“保氏教以六艺,其五曰‘六书’。”郑司农云:“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也。”古谓之小学。《汉书·食货志》曰:“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晋卫恒《字势》曰:“昔黄帝有沮诵、苍颉,始作书契,盖睹鸟迹以兴思也。秦坏古文。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王莽时,甄丰校文字,复有六书:一曰古文,二曰奇字,三曰篆书,四曰佐书,五曰缪篆,六曰鸟书。”自汉已来,不见其职。隋置书学博士一人,从九品下。皇朝加置二人。)[22]
“书学博士”条下的注文,主要言及文字学内容,或也似多少跟书法有些关系。又:
书学博士掌教文武官八品已下及庶人子之为生者,以《石经》《说文》《字林》为专业,余字书亦兼习之。《石经》三体书限三年业成,《说文》二年,《字林》一年。其束修之礼,督课、试举,如三馆博士之法。[22]562
则是明确指出书学所习内容以字书为依托。其中又有“《石经》三体书”等内容,可见包括篆隶等古体。又《通典·国子监》“书学博士”条下注:
贞观六年正月,命整治御府古今工书钟、王等真迹,得千五百一十卷。太宗尝谓侍中魏征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与论书。”征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太宗即日召命侍读。尝以金帛购求王羲之书迹,天下争赍古书,诣阙以献,当时莫能辨其真伪,遂良备论所出,一无舛误。武太后神功元年,谓凤阁侍郎王方庆曰:“卿家多书,合有右军遗迹。”对曰:“臣十代再从伯祖羲之书,先有四十余纸,往贞观十二年,太宗购求,先并以进讫。臣十一代祖导……从伯祖晋中书令献之以下二十八人书,共十卷,今进上。”太后御武成殿示群臣,仍令中书舍人崔融为《宝章集》以叙其事,复赐方庆,当时以为荣。[23]
将褚遂良与唐太宗论书和王方庆献法书于武后之事俱载于书学之下,亦可见书学涉及书法。
业成考试,“其明法、明书算亦各试所习业”。[22]558唐代科举常科设有明书科,正与国子监书学相对应。《唐六典·尚书吏部》“考功员外郎”条云:
其明书则《说文》六帖,《字林》四帖。(诸试书学生帖试通讫,先口试,不限条数,疑则问之,并通,然后试策。)[22]45
同书《尚书礼部》“礼部侍郎”条:
凡明书试《说文》《字林》,取通训诂,兼会杂体者为通。(《说文》六帖,《字林》四帖;兼口试,不限条数。)[22]109
《通典·选举志》《旧唐书·职官志》《新唐书·选举志》略同。亦可见唐代书学主体为侧重于训诂的文字学,学习古文字自要兼会诸体,即书法是兼习的地位。李锦绣先生甚至认为,“从明书的习业及考试标准来看,明书与书法没有直接的关系,书法为写字艺术,明书为关于文字的学问”。[2]229
又,书学地位不高,仅从中央国子监六学而言,无论是书学博士品级、教师人数、书学生出身、书学规模、入门礼数、学生朝参装束等都远逊于国子、太学、四门学,次于律学,近同于算学。可参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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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毕竟中央书学为士庶入官的便捷途径之一,按理应当生源充足,趋之若鹜,但似乎书学在唐代教育史、书法史上并没有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三、唐代书学的兴废
首先来看书学兴废一事。《新唐书·百官志》云:
武德初,废书学,贞观二年复置,显庆三年又废,以博士以下隶秘书省,龙朔二年复。[24]
又《旧唐书·礼仪志》:
(显庆)二年,废书、算、律学。……(龙朔二年)二月,复置律及书、算学。三年,以书隶兰台,算隶秘阁局,律隶详刑寺。[25]
不少学者对书学兴废之事做了梳理,以李正庚先生所列最为详细。[6]96-100然李文引北宋钱易 《南部新书》之说,似可商榷。《南部新书·壬》有言:
大历十一年(776),制国子监置书学博士,立《说文》《石经》《字林》之学。举其文义,岁登下之,亦古之小学也。[26]
此书为笔记体,随录唐时故事并无次序,内容驳杂,此条钱易应未加详证。其实,此条实为误记,原文出自是年张参撰《古今文字序列》之语:
今制,国子监置书学博士,立《说文》《石经》《字林》之举。举其文义,岁登下之,亦古之小学也。[20]
与《南部新书》所记几同,但钱易误作《古今文字序列》撰写的时间“大历十一年”。另南宋洪迈《容斋四笔·小学不讲》亦沿袭张参之说,却明言为唐时之制:
唐制,国子监置书学博士,立《说文》《石经》《字林》之学,举其文义,岁登下之。[27]
不过,从张参言语可窥其时书学有置,又《唐会要·内外官料钱》载大历十二年(777)、贞元四年(788)给京文武及京兆府县官加以料钱,[28]包括书学博士或助教,与张参序文时间接近,则代宗、德宗朝仍有书学。
李文又引《文献通考·太学》:
中宗神龙二年(706),敕学生在学,各以长幼为序。初入学,皆行束修之礼礼于师,国子、太学各绢三匹,四门学绢二匹,俊士及律、书、算学、州县各绢一疋,皆有酒脯。其束修三分入博士,二分助教。[29]
此条又见于《唐会要·学校》,[27]634是敕旨规范官学“束修之礼”。李正庚先生言此为“重置”,但未详缘由。按,《旧唐书·韦嗣立传》云:
国家自永淳(682-683)已来,二十余载,国学废散,胄子衰缺,时轻儒学之官,莫存章句之选。贵门后进,竞以侥幸升班;寒族常流,复因凌替弛业。[25]2866
此条是说高宗至武周朝学校隳废之况。又《旧唐书·儒学传序》:
至于博士、助教,唯有学官之名,多非儒雅之实。是时复将亲祠明堂及南郊,又拜洛,封嵩岳,将取弘文国子生充斋郞行事,皆令出身放选,前后不可胜数。因是生徒不复以经学为意,唯苟希侥幸。二十年间,学校顿时隳废矣。[25]4942
国学废散、取国子生充斋郎便宜行事等,疑书学亦形同虚设。故所以中宗即位执意恢复旧制,其中之一便是整顿官学。
李文又引《唐会要·东都国子监》元和二年(807)敕:
其年十二月敕:东都国子监,量置学生一百员。国子馆十五员,太学馆十五员,四门馆五十员,广文馆十员,律馆十员,书馆三员,算馆二员。[28]1160
此条实为重新量置,非“设书学”也。同书此条前记:
其年十二月国子监奏:两京诸馆学生,总六百五十员,请每馆定额如后。两监学生总五百五十员:国子馆八十员,太学馆七十员,四门馆三百员,广文馆六十员,律馆二十员,书馆十员,算馆十员。又奏:伏见天宝以前,各馆学生,其数至多,并有员额。至永泰后,西监置五百五十员,东监近置一百员,未定每馆员额,今谨具定额如后。伏请下礼部,准额补置。敕旨,依奏。[28]1160
依书中所记顺序、文意,后者显为时间在前。其言两京国子监量定员额补置学生之事。按,此条“两监学生总五百五十员”,“两”字应为“西”字之讹。那么,为什么要补置呢?其原因在《唐会要》里疑省略或脱漏,但见于《新唐书·选举志》:
元和二年,置东都监生一百员。然自天宝后,学校益废,生徒流散。永泰(765-766)中,虽置西监生,而馆无定员。于是始定生员……[24]1165
则是因为天宝后官学荒废,亦是整顿之举。
由是可见,龙朔二年(662)后虽未曾明确言及书学废置,却难以排除间断或长期空置的可能。又中晚唐官学屡见荒废,如唐代宗永泰二年(766)敕:“顷以戎狄多难,急于经略,太学空设,诸生盖寡。”[25]922《新唐书·刘禹锡传》:“今室庐圮废,生徒衰少。”[24]5130文宗朝刘蕡对策贤良科曰:“豪猾踰制,由中外之法殊;生徒坠业,由学校之官废。”[25]5066舒元舆《问国学记》(813)[20]7492言参观国子监见庭院垦为圃,堂上长苔草,数年无讲论,更未见言及书学,此恐又已荒废。
史籍记载其时中央亦曾整顿官学,虽未言及书学,但想必书学一度自是不兴。如德宗时陆贽献言“视学校兴废以稽教导”而上“时皆韪其言”。[25]4911又《册府元龟·学校部·奏议三》:
元和十三年(818)十一月,(郑)余庆以太学荒坠日久,生徒不振,遂奏请率文官俸禄,修广两京国子监,时论美之。①(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六〇四《学校部(八)》,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6968页。《旧唐书·郑余庆传》略同,第4165-4166页。
又《唐会要·东都国子监》:
长庆二年(822)闰十月祭酒韦乾度奏:当监四馆学生,每年有及第阙员,其四方有请补学生人,并不曾先于监司陈状,便自投名礼部,计会补署。监司因循日久,官吏都不检举,但准礼部关牒收管,有乖大学引进之路。臣忝守官,请起今已后,应四馆有阙,其每年请补学生者,须先经监司陈状,请替某人阙。监司则先考试通毕,然后具姓名申礼部,仍称堪充学生。如无监司解申,请不在收管之限。旧例:每给付厨房,动多喧竞。请起今已后,当监进士明经等,待补署毕,关牒到监司,则重考试。其进士等若重试及格,当日便给厨房。其明经等考试及格后,待经监司牒送,则给厨房,庶息喧争。当监四馆学生,有及第出监者,便将本任房转与亲故。其合得房学生,则无房可给。请起今已后,学生有及第出监者,仰馆子先通收纳房,待有新补学生公试毕后,便给令居住。当监承前并无专知馆博士,请起今已后,每馆众定一人知馆事……敕旨,宜依。[28]1160-1161
此条记载国子监所奏依二事,一为国子监学生科举及第补充学生阙员之事,二为分配厨、房之事。“厨”是供给伙食,“房”是供给住处。二事都提及国子监四馆(国子、太学、四门学、律学)学生却未及书、算二馆情况。且“当监承前并无专知馆博士”,说明四馆博士之前都曾空缺,则似书算学生也已空缺。
综上可见,唐代官学自高宗朝起时有荒废,且时间不短。书学又为次要,官学荒废势必会波及书学。李慧斌先生考唐代书学博士有3人,[30]1人居贞观(627-649)初年,1人居乾封元年(666),1人居天宝二年(743),未见中晚唐时情况,与官学兴废情势相合。总体而言,若将书学空置不振等情况一并考虑,至少有如下数次书学兴废整顿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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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唐代书学的影响
唐代书学在当时的官方教育体系中,重要性及地位确实不高,造成影响有限。请再考虑下述情况:
其一,书学主涉文字学,但唐代官方组织的几次重要的匡正文字、厘定经义之事,如前述太宗高宗朝考订颁布的《五经正义》、[25]2602文宗朝颁布的《开成石经》[25]4491却未见书学博士明确参与。另一方面,涉及正字之职设还有主要集中在文化机构的“校书”“正字”“典书”等,部分职能与书学内容重叠,也可能会削弱书学的地位。
其二,书学生等应明书科及第的话,起家官当“于从九品下叙排”,[22]45“已”同于其授业教师书学博士的品阶,官途起点着实不低。这也排除了明书科入仕去当书手、令史、书令史等吏员的可能。又参以进士出身叙阶,甲第从九品上、乙第从九品下,[24]1173明书举叙阶等同于进士乙第,而进士一般唯乙第而已。[23]359且唐代高级官员特别是中唐以后,进士科是主要来源。[31]明书科竟相当于进士科,然起家官高,却未见知名者。
其三,明书科出身授予官职,于《通典·职官二十二》下所列诸“从九品下”[23]1094官职推想,如崇文馆校书、书学博士、诸州中下县尉或散官是有可能的,又工作近似但品秩为高的其他文化机构的“校书”“正字”等,再如“赤县簿尉”,与清望官和一些四品以下八品以上的清官相近,属于所谓“望秩常班”,②《唐会要·选部下·杂处置》“神功元年闰十月二十五日敕”:“八寺丞,九寺主簿,诸监丞簿,城门符宝郎,通事舍人,大理寺司直、评事,左右卫、千牛卫、金吾卫、左右率府、羽林卫长史,太子通事舍人,亲王掾属、判司、参军,京兆、河南、太原判司,赤县簿、尉,御史台主簿,校书、正字,詹事府主簿、协律郎、奉礼、太祝等,出身入仕,既有殊途。望秩常班,须从甄异。其有从流外及视品官出身者,不得任前官”,第1359页。是能够得到快速升迁的。[32]然曾任上述官员者似也未见有明书科出身。
其四,从书法家的角度,论者多已言及,“唐代知名书家的书学背景,竟无法找到自书学出身,或者通过明书科科举者”。[6]261
其五,书学为小道。喜好书法的唐太宗“尝谓朝臣曰:‘书学小道,初非急务,时或留心,犹胜异日’”。[28]646高宗显庆三年(658)废书学,原因是“以书算学业明经,事唯小道,各擅专门,有乖故实,并令省废”。[28]1163上既言之,下必对书学发展造成极大影响。
其六,地方官学无书学。虽然明书科是科举常科一种,各科“每岁仲冬,州、县、馆、监举其成者送之尚书省”,[24]1161但地方官学有经学、医学,一度有道学,并未见记载有书学。敦煌《沙州都督府图经》P.2005中记载了沙州州学、县学、医学的方位,没有书学。吐鲁番哈拉和卓1号墓出土《唐西州某乡户口账》(64TKM1:28(a)、31(a)、37/2(a))记载了西州官学有关情况,亦未见书学。至于金滢坤先生引《新唐书·突厥传》西川节度使韦皋“凿青溪道以和群蛮,使道蜀入贡,择子弟习书、算于成都,业成而去”事,即行怀柔政策教以群蛮子弟书算之能,若视作州府书、算学[3]似只是针对少数民族开蒙归化的一时举措,但也使群蛮“习知山川要害”,埋下后续战乱的祸根。[24]6027
余论
总而言之,唐代中央虽设有“书学”,但对书法、教育方面的影响是很小的。然从各地出土唐人墨迹、墓志等却看到唐代书法艺术历代无出其右,如宋人言“唐三百年,凡缙绅之士,无不知书,下至布衣、皂隶,有一能书,便不可掩”[33]等谓,则其繁盛之原因必然跟普遍的书法教育制度有关。前彦时贤多所论及,[2]228-239如唐代书法教育在各类官学、私学中不可或缺,在官吏选拔升迁中亦无法忽视,则书法焉能不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