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音乐史第二章 北魏鲜卑音乐(中)
2021-11-13龚强
龚 强
第三节 鲜卑族民间音乐(一)
公元423 年以后的近20 年间里,雄才大略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领铁骑终结了北方五胡十国的混乱局面。至此,中国历史又形成了南北两大区域的文化板块。作为一个对中国历史产生巨大而长远影响的北方大国,鲜卑拓跋创立的北魏这个源自黑龙江的少数民族政权,在文化层面上也有其独到之处。从前面的鲜卑族史略介绍可以看出,北魏历史不仅久远,且曲折复杂,其多样性、多元素和多线条的文化特点,如语言、文字、民俗、信仰等,在中国文化史上都可以称得上是引人注目,与众不同,熠熠生辉的一代历史景观。
音乐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贯穿于整个民族的生命体,是民族特性及其外在品格的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因此,了解一个民族的音乐,是探索该民族的心态、性格和文化特征的重要方面。作为第一个君临天下、建立北魏政权的黑龙江少数民族鲜卑拓跋统治者,在音乐文化方面,采取了保持传统、广泛吸纳、促进融合、努力发展的积极态度。正如吴钊、刘东升在《中国音乐史略》中所说:“鲜卑族建立的北魏对音乐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北魏在太武帝统一北中国以后,曾大量接受了先进的汉族音乐文化。鼓吹乐也就在这个时期利用鲜卑族民歌曲调,填新词‘凡一百五十章’,叫做‘真人代歌’,亦称北歌。后来南朝的统治者陈后主还专门派宫女去学习这种‘北歌’,于宴会时演奏,称为‘代北’。这时候南北方的鼓吹乐不但都加入了‘北歌’,而且还吸收了中原地区流行的吹乐器‘筚篥(bili)’(现代北方吹歌中使用的管子的前身)等少数民族乐器,因此,无论在曲调上还是在乐队编制上,都有了新的面貌。”北魏时期,中国音乐文化的四种基本类型:民间音乐、宫廷音乐、宗教音乐和文人音乐日渐加速走向完备。
北魏时期,鲜卑族的民歌应当是很丰富的。如同北方诸多少数民族一样,他们用歌声描述生活、赞颂美好、抒发情感、弃恶扬善。尤其是鲜卑的统治者一直比较青睐本民族的传统民间音乐,使得这一文化遗产得以存留。吕净植、黎虎、高人雄等学者通过对多首鲜卑歌曲以及《阿干之歌》《真人代歌》《簸逻回歌》等文献的研究,让我们对北魏鲜卑民间音乐有了整体的认识。
一、鲜卑乐府民歌
高人雄先生对鲜卑乐府民歌进行了深入研究(《十六国时期的慕容鲜卑歌》,《西域研究》2006 年2 期)。鲜卑慕容氏与其他鲜卑部族的民歌主要存留于《梁鼓角横吹曲》中。“梁鼓角横吹曲”是十六国时期北方民族在马上演奏的军乐,因为乐器有鼓有角,故谓之“鼓角横吹曲”。歌辞的作者主要是鲜卑及其他北方少数民族,当时几乎全部以鲜卑语歌之。“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辞》)中的“虏家”,指的就是鲜卑。北魏孝文帝曾“诏断北语,一从正音”。所谓“北语”即鲜卑语。鲜卑诸部族的歌曲,原本所谓“其词虏音,竟不可晓”,留存下来的歌辞是由通晓汉语的鲜卑人或通晓鲜卑语的汉人翻译而来的。尽管译作在音节词语上会产生一些差异,但其主旨与风格应该不会有大的改变,所谓“或有皮毛之异,却乃不变其中”。由于历史的大环境所致,鲜卑诸民族不断汉化,其中有个别歌辞是以汉语创作的。留存至今的鲜卑歌辞,虽然数量不多,但内容广泛。不同主题的歌咏,从多个层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鲜卑民族的生活情景,以及人们的思想状态。
(一)反映战争现状,推崇尚武精神
鲜卑民歌中,反映战争与尚武精神的歌唱最多。连年战争是当时北方社会最残酷的现实,各部族上层统治集团为争夺地盘和霸权展开混战,各政治集团也为扩张势力而彼此攻伐,战乱不断。在十六国时期约130 年间,这种战争尤为频繁。
《企喻歌辞四首》是表现战争与尚武主题的歌。四首歌辞应当不是作于一时一地。《唐书·乐志》曰:“北狄乐,其可知者鲜卑、吐谷浑、部落稽三国,皆马上乐也。后魏乐府始有北歌,即所谓《真人代歌》是也。大都时,令掖庭宫女晨夕职之。周、隋世与西凉乐杂奏,今存者五十三章,其名可解者六章,《慕容可汗》《吐谷浑》《部落稽》 《钜鹿公主》《白净皇太子》《企喻》也。其不可解者,咸多‘可汗’之辞。北虏之俗,呼主为可汗。吐谷浑又慕容别种,知此歌是燕、魏之际鲜卑歌也。其辞虏音,竟不可晓。”《企喻》即是燕魏之际的鲜卑歌曲,那么《古今乐录》为何又云:“《企喻歌》四曲,或云后又有二句‘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最后‘男儿可怜虫’一曲是苻融诗,本云‘深山解谷口,把骨无人收’。”因为同一种乐府可有多种歌辞,在多民族文化交融的十六国时期,不同的民族也可有共同的歌唱。这种现象可以将其视为是歌曲流传和文化相互借鉴的产物。《企喻》四首是各自独立的篇章。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需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作健,亦即“称雄”。健,即壮士、勇士之意,指军中士卒。鹞子,猛禽,亦称鹞鹰,黑龙江古时称其为海东青,似鹰而略小,古人多蓄养之以捕鸟雀。两向波,如同波浪向两边分开。还有一说,“波”为“播”的借喻,即“逃散”之意。此诗歌表现北方民族以雄武自夸的心理。“鹞子冲天”,喻指男子的勇武。“群雀两向波”,是言群雀“两向分飞以避之,如波之分散也”(张玉谷《古诗赏析》),比喻辟易万人的气势,极为形象生动。《企喻歌》在鲜卑歌谣中以“刚猛激烈”著称,于此篇亦可管窥一斑。有学者认为“皆燕魏之际鲜卑歌”“多叙慕容垂及姚泓时战争之事”,慕容垂建立后燕政权(公元384—407),姚泓是羌人,是后秦政权(公元384—417)的末代君主。慕容垂和姚泓的时代,即东晋十六国时期,北方进行着兼并战争,各民族间相互仇杀,社会风气崇尚勇武斗狠。《企喻歌》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出现的民歌。鲜卑族也是在战争中逐渐强大起来的。诗歌正是歌颂鲜卑人强悍、英武和勇往直前的精神。这是当时鲜卑人普遍向往和追求的人格形象。前两句表现男儿向往强健威武,有着勇武刚健,以一当十,独立战胜对手的能力;后两句则以草原游猎民族最熟悉的情景作比喻,用经天的鹞鹰和惊慌的群雀作对比,群雀遇见鹞子仓皇逃窜。以雄健的鹞鹰冲天而起、怯懦的群雀如水波躲向两侧的形象比喻,赞美鲜卑族真男儿敢于以独身敌众的英雄气概,足以振奋人心。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裆,鉾鸐鸐尾条。
歌中的裲裆是铠甲,鉾是头盔,把马散放在宽阔的湖泊沼泽里面,水草鲜嫩,马儿吃了长得膘肥体壮。身着铠甲,弓弦上、剑柄上都装饰着鸐鸟的羽毛。诗歌描写了鲜卑民族的英雄气概和尚武精神,表现的是一种自豪的感情。鲜卑游牧民族长期以来一直是一边从事放牧,一边进行军事训练的。大泽中水美草好,马吃了会长的膘肥体壮,经过严格军事训练的牧民,打起仗来一定是英勇顽强,锐不可当的。其实,古代生活在我国北方的少数民族,他们通常是以春夏放牧,到了秋冬南下征战,另外,游牧部族间也经常争斗,如果没有强大军事力量会被更强大的部族吞噬掉。所以,尚武是他们的民族精神,练武是他们的生活内容。这也是对他们真实生活的歌唱。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互鉾。
这是一首行军队列歌曲,士卒身披铁甲,头戴兜鍪行军。行军的队伍威武雄壮。鲜卑人歌唱赞颂自己的军队,显示出对军容整齐,雄姿英发,逢战必胜,所向披靡的军队充满自豪感与自信心!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此诗歌表现的是一种沉痛的感情,揭示了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北方民族虽然有着崇尚武艺的精神,但他们并不希望有战争,因为战争极其残酷,死人太多了,到处是抛尸荒野,哀鸿遍地,没有来得及掩埋的尸骨,令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这首诗歌的第一句,作者以调侃的语气进行叙述,“男儿可怜虫”,但紧接着就是“出门怀死忧”,情调一下子进行转换,由诙谐而进入严肃;后两句则是一幅非常凄惨的图画,记录了战争的残酷无情。
据《古今乐录》所载,此首为苻融诗歌。后面还有两句:“头毛堕落魄,飞扬百草头”,更加渲染了弃尸荒原的凄凉景象。此诗格调悲慨凄凉,与前几首乐诗的乐观豪迈大相径庭。以真实的笔触描写征夫内心的痛苦,预感到出门征战就是走上不归之路,明知归宿黯然,却又无力回天。然而,将这四句诗与以上几首连在一起一气读下来,使人感到:虽然战争频繁且残酷,在常人眼里是极其悲哀的,但是,诗歌以表象平静却内含豪迈的口吻唱出,又给人以悲愤壮烈之感。所以,将此诗歌独立看是一种感觉和解释,把它看作是组诗则又是另外一种感觉和解释。经考证,诗之初貌应是六句体,后来乐府《企喻》采入前四句,流传歌唱。乐府采自民间,可以改造加工。另外,苻融是苻坚的季弟,文武兼备,“谈玄论道,下笔成章”“骑射击刺,百夫之敌”,此诗语言粗浅直白,并非出自文人之手,而苻融曾仿民歌而吟是完全可能的,故此诗最终还应视为民歌。又《古今乐录》载,诗的三、四句原为“尸丧解谷中,把骨无人收”,这是译音的差别。收集者从不同地方采集来的歌曲,有些地方写了别字。此外,高人雄先生认为,“解”和“狭”音近,“把”和“白”音同,直到今天,山西大同土音,“解”和“狭”读音仍无多大区别,“把”和“白”还是同一个读音。所以说《企喻歌辞》是鲜卑族民歌,或可视为鲜卑慕容氏早期游牧和争斗生活的民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琅琊王》)
这是一首典型的尚武歌曲。新购置了一把五尺钢刀,把它悬挂在屋中的房梁上,越看越爱看,拿在手中爱不释手,反复擦拭,写爱刀甚于少女,有一种“勇士爱刀,不贪女色”的英雄气概,展示了其“真男人,大丈夫”的独特情怀。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这首歌里的“慕容”应该指的是慕容永。“吴军”当是慕容垂率领的军队。有一些文学史解释《慕容垂歌》是苻坚前秦时民歌,为前秦人嘲笑慕容垂打败仗的歌,其实这是不对的。此诗的背景和叙述的事情是慕容垂攻打西燕的事,是鲜卑慕容歌,而非前秦人所作。更何况在这次战争的前一年,前秦已被南凉所灭,秦人何以嘲笑慕容呢?面对慕容垂军队的重重围困,慕容永要奋击反抗,“我身分自当”亲自出战。然而,出战战果渺茫,消灭不了对方的有生力量,只枉杀了一些老百姓而已。
慕容愁愤愤,烧香作佛会。愿作墙里燕,高飞出墙外。
面对失败的慕容永,此时已经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他只有烧香叩头,恳求神佛保佑,幻想自己变成燕子,飞出重围,悲切可怜中还透出些许理想化的东西。
慕容出墙望,吴军无边岸。咄我臣诸佐,此事可惋叹。
探头出墙,举目四望,吴军如无边大潮掩杀过来,君臣只有抱头痛哭,泣泪惜别了!这首诗歌客观真实地描述了战争失利后君臣生离死别的情景,充满了无奈与凄婉。
《乐府诗集》同时保留了《陇头流水歌辞》和《陇头歌辞》这两首歌曲,主要是描述行役之苦。《陇头流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逾弱泥。
《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以上二首歌曲应该是同一种曲调,两种不同歌辞的民歌,或者是一首歌曲的两段。《古今乐录》在《陇头流水歌辞》下面注释说:“乐府有此歌曲,解多于此。”说明两段本为一曲。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 年,第1020 页)录《陇头歌》: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登高望远,涕零双坠。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歌辞句式同《陇头流水歌辞》。诗前附有解释:“郭仲产《秦州记》曰:陇山东西八百十里,登陇,东望秦川四五百里。极止泯然,墟宇桑梓,与云霞一色。其上有悬溜,吐于山中,汇为澄潭,名曰万石潭,流溢散下皆注乎渭。山人行役升此而瞻顾者,莫不悲思。”
比较以上三种歌辞,同为一种基调,因为歌辞的前四句完全相同。“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可以解释为一个掉队的士兵,孤身一人,在荒凉的旷野疾行,他要追赶部队。尽管天寒地冻,旅途艰险,“寒不能语,舌卷入喉”,但是,诗歌中的主人公仍是坚韧不拔,兼程前进,“朝发欣城,暮宿陇头”。《陇头流水歌辞》第二、三部分:
西上陇阪,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逾弱泥。
描写行路之艰难。传说陇头的羊肠小道,其陂九回,上有泉水,四注下流。山路迂回漫长,加之谷高壑深,泥泞难行,万分惊险。手攀足登,气力耗尽。行役之艰辛可想而知。《陇头歌辞》的第二、三部分: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描写从欣城向秦川行进,中途天色已晚,只好夜宿陇头,但寒冷难耐,连话都说不出来,冻得恨不得把舌头缩进喉咙里。听着陇头的流水声,如同悲怨的呜咽。遥望秦川,那是战场,生死难卜之地。更觉心碎肝裂。十六国时期,陇西乃兵家必争之地,因此,是厮杀流血的战场,各政治集团都想控制陇西,以占据关中,进而称雄长安,以期入主中原。这里是士卒白骨堆砌,凄凉悲惨的地方,是令人望而生畏,肝肠断绝的地方。
《陇头歌》的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
登高望远,涕零双坠。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站在高处遥望远方,两眼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此诗歌描写行役者对前途渺茫的忧虑、无奈和旅途艰难的悲伤、哀叹。应该说,在这首歌曲中对行役者旅途艰辛的描写比不上前两首生动,大概是后人加工的成分多了。
总之,这是一种歌曲,或可说是当时的流行音乐,在传唱过程中形成了几种不同形式。陇头歌唱出了十六国时征战行役之苦,鲜卑人用鲜卑语歌唱,其他民族的人们也可以歌唱,乃至译成汉语广为歌唱而流传下来。
《隔谷歌》也是描写战争的。《乐府诗集》收入两曲,其中一首: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栝。食量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前引《古今乐录》曰:“前云无辞,乐工有辞如此。”其中另一首,题为古辞:
兄为俘虏受困辱,骨露力疲食不足。弟为官吏马食粟,何惜刀钱来我赎。
当时北方处于长期战乱年代,家中男儿都必须应征从军,即使是手足之情的骨肉兄弟,也经常会被迫为不同的政治集团去卖命。在十六国时期,战败者一方的人口、畜群等所有财产全部为战胜者一方所拥有,男子又会成为新统治者争权夺利的炮灰。《隔谷歌》正是反映了这样的社会现状。前一首歌辞说的是:“兄在城中弟在外”,哥哥守城,弟弟攻城。“弓无弦,箭无栝”,是矢尽弓折之意,即在城中的哥哥已经弹尽粮绝,向城外的弟弟发出无奈甚至是绝望的呼救。后一首歌辞说的是:哥哥战败成为俘虏,受尽屈辱折磨,饥饿劳苦,骨瘦如柴。弟弟在战乱年代却幸运地当上了官吏,连他的马都能吃上粮食,应该不在乎花钱来赎哥哥。此诗描写了在战乱年代胜败无常,人生的荣辱也随之改变,虽是同胞兄弟,由于战争,各自的命运不同,前途未卜。细细品读,其寓意深邃,耐人寻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