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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昆仑区域论争下的文化内涵

2021-11-13

黑龙江史志 2021年9期
关键词:山海经昆仑原型

苏 豪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 北京 100089)

在上古神话研究中总绕不开昆仑这个区域概念,《山海经》中昆仑丘与众多神话人物相关联,是诸神汇集之山。《穆天子传》中周穆王西游昆仑求玉,与西王母唱和几多,神秘之下又将昆仑拉至了人间。以《庄子》为主的先秦诸子著作中,则把神话故事当作警示哲言来抒发个人观点。《楚辞》中昆仑明显又成为了天界的指称,在“骚”与“问”中高频出现。再至《史记》与其同时期,随着神话人物即是古史人物,即是人文始祖的观念成为主流,昆仑的实际区域所在也就成了必须找寻的时代任务。从此昆仑区域之争就未曾罢休,时至今日,古昆仑曾指何处仍众说纷纭,但其文化价值、历史影响不可辩驳。

一、西部区域说

关于昆仑山地处西部可以说是流传最久且信者最多的一种说法。其主要证据也多是从《山海经》中的章句推导。《穆天子传》与《禹贡》则对于昆仑山的大致位置,甚至对如何到达都有所描述,其位置明显指向西部,但其书写很多仍和《山海经》与其他古文献的记载有所差异,难有实证。至汉武帝时期,因张骞“凿空”西域的伟大成就,使中原对于西方有了进一步的认知。由此,新发现的西方地理知识就不免和《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献中记载的西方相联系,相印证。《史记·大宛列传》说:“具为天子言之,曰:……于窴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国。”这里记载了张骞向汉武帝介绍的于阗山脉的地理情况。其中提到于阗南部是河源,且河水流向中原,并多产玉石。这与《西山经》的“河出昆仑”明显相合。汉武帝一听,便按图索骥钦定于阗南山为古昆仑,而完全忽视了“积石”“弱水”等一系列条件。然而这对于学识丰富的人来说定是难以接受的,而且张骞在报告中还提到:“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以未尝听闻弱水与西王母的信息为惑。司马迁更在《大宛列传》末尾声明:“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表示自己的不认同。班固《汉书》中则是绝口未提于阗南山为昆仑,写道:“其河有两原,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认为河源南出于积石。沿袭后世,随着地理知识的增长,对于昆仑处地的疑惑则愈多,汉武帝的说法也就愈站不住脚。至清乾隆年间,阿弥达奉命探索河源,始知其位置在星宿海西南的阿勒斯坦郭勒河,至此于阗南山为昆仑的官方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当然,以此为主线的争论始终都承认一个前提,就是昆仑在西方,只是无法确定其在新疆还是青海等地,其河源、积石与昆仑的联系而已。

至近代,认为昆仑在西部的说法仍为主流,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古史辨派的领军人物顾颉刚先生。顾颉刚以《山海经》中的昆仑区为主线,梳理了昆仑区域的众神、生物及地形。首先他认为昆仑区在西北地区,据其中记载的流沙、弱水、黑水、赤水、积石玉产来逐一分析,他发现从流沙来看,甘肃东北有伊克昭盟的沙漠,正北有阿拉善旗的沙漠,且张掖有弱水,玉门有黑水,似乎可做昆仑之地。但从黄河、长江发源来看,青海又极符合,而长江可能就是赤水。至于从积石来看,从来又都说在甘、青交界间的。说新疆也像,没有地方比新疆出玉再多的了。对此他得出,甘肃、青海、新疆都有些像,但都不能完全像。最后他不得不用古史是层累、剥离的说法来解释。他谈道:“在这无可答复中我们勉强做的答复,便是昆仑区的地理和人物都是从西北传进来的,这些人物是西北民族的想象力所构成,其地理则确实含有西北的实际背景。神话传说永远在变化和发展中,从远西北传到近西北时已起了很多变化,从近西北传到内地时,近西北的材料又加了进去了。”首先他肯定昆仑区的地理和人物自西北传入,人物多是想象,而地理则应有实际原型,但原型是何物仍需考证。在从外西北到内西北再到中原的传播过程中,不免经民族文化的融合以及资料记载的流失而有具体内容的增减,最终成为我们本民族的文化。从此来看,顾颉刚的说法介于西部实体与想象之间,但更倾向于实体,最起码他认为昆仑本有其实体,且在西部,而在流传和过程中昆仑已然失去了原本的形象,在不断地融合之中,愈来愈符合当时人的需要。

持此种观点的学者定然不在少数,其中有冯广宏先生在《山海经昆仑丘解读》中认为昆仑乃是西部地理实体,他通过里程、火山、河流等地理特征来考证,认为《山海经》昆仑丘可定位于今新疆库木库勒盆地。对于考察昆仑所处也仍可做参考,但其实属于西部何地仍无定论,只能说是西部文化发展的产物,从而先秦时期的昆仑认知当是西方民族文化传播的结果,不管是西域还是两河流域的,不论是域外的还是域内的,总归文化西来是他们所共识的。

二、中原区域说

近代以来,许多学者通过对《山海经》中地望以及昆仑文化内涵的考辩,认为其描写和中原区域内的多个名山都有很大的相似度。黄崇浩的昆仑为秦岭说,金宇飞的昆仑为贺兰山说,贾雯鹤的昆仑原型为岷山说,王天峰的古昆仑即五台山说等。但也都难以完全符合《山海经》及其后作中的记载。而其中认为昆仑区域为泰山区域的说法似乎颇有道理,何幼琦先生在其作《海经新探》中通过对“七川”、“两海”、合黎与积石等的关系和位置并参照《尸子》《庄子》及《韩非子》等文献中对于昆仑与泰山位置与功用的记载,得出古昆仑丘就是泰山的结论。其次他又通过对《海经》中文字画的释读,说明《海经》中涉及的氏族及其音韵都是我们先人所自创的,没有丝毫外域的影响,这就从文化的角度驳斥了外域说及西传说。同时通过对诸子典籍中关于氏族记载的演变趋势,推导出《海经》地图是4200 年前山东省中部的氏族、部落分布图。他通过将《山海经》古史化、发现其与古史的相似性,进而呈现出文化的同源性,为《山海经》中的故事背景找到实际原型,以证明其是中原文化的产物。

何休先生在其《诸神的起源》一书中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他提到关于昆仑山所在的地望,《山海经》及《淮南子·地形训》均说叫“都广之野”,而“广”又可做“黄”,因此广都即黄都。而黄都(广都、都广)之野,《山海经》《淮南子》均说位于天地正中心。即昆仑当在天地正中,而从环境来看,泰山则最为相似。而从《山海经》的地理观念来看他推测其作者居地应属中国东北部。因此古昆仑则在他的西南方向,这就导致了后世对于其位置的错误认知。但总体而言是一种不断西延的趋势,开始与黄河河源的追寻不可分割。同时从语义学的角度来看,泰山是天山,这和昆仑的天山之意相合,其次从神话和宗教的角度来看,泰山是神山,是幽都所在,且对泰山的崇拜也自古有之,至今山东很多地区仍保留着昆仑的叫法。种种相似,从地理和文化的双重角度来看,泰山无疑更符合中原民族的文化需求。

当然,中原区域说在考辩地理的基础下,也更多地从文化发展的角度来探讨,比如从氏族、音韵、文献背景及版本、古史与神话的交融等多方面去解析“昆仑”的内涵,而不再仅仅局限于地理位置与西部文化的考辩,以中原文化为中心,或许更符合当时时代的历史状况,以及今日之时代的内心需求。

三、文化虚写说

首先文化虚写不是完全认为昆仑是一种想象,同样肯定其有一定的原型,但这个原型不是非常具体的,更多的是取自一定的现实而经过加工处理后所形成的一种向往与崇拜。如李炳海所言:昆仑是原始宗教灵物崇拜的载体。其形态是洋洋大观而井然有序的。作为载体其中所谓的灵物一定是想象的,是寄托着上古人民宗教式的一种期望。而其形态的有序性、壮观感则更多的取材自人间的社会等级与辉煌建筑。当然昆仑应当仍是一座宏伟的山脉,但不一定局限于某一处,也不一定只具有某一山脉的特点,可能是取材自多处,最终符合当时时代人民的文化需求。刘宗迪先生在其《昆仑原型考》中就指出,昆仑的原型为明堂,而非自然之山,因此它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凡人类心目中的神山皆可称为昆仑。但又因《山海经》中昆仑的位置是不变且相对具体的,就说明了后世之地理学上的昆仑只是古人“按古图书”为大地所命名时所附会的。由此来看过分执着于实际的地理位置便陷入了误区。同时对于《山海经》中所述的昆仑的大体区域,他结合考古发现及古史记载也指出其所描述的景观应是上古山东地区。是古代人民对于山东一带群山关注有加,再三致意,并进而封其山,祭其神,从而赋予诸山以厚重的文化意义,最终形成了这众神栖居的昆仑区。因此,认为昆仑是文化虚写的同时也并不意味着否定昆仑区域具有真实的实体,只是实体与想象与文化需求相结合的产物。是对真实的群山区域加以崇拜,进而赋予其更为厚重的文化意义,最终甚至与现实社会相脱离,成为高高在上的仙境神域,常人无可触及,却承受其光辉福泽。

四、地域之于民族

既然从古至今那么多的专家学者去争论昆仑所处的地理位置,那么昆仑所处的地理位置到底有何重要意义。首先《山海经》中的昆仑早已不是一座简单的山脉,以它为核心的是一套上古神话体系,从而衍生出一套上古民族文化。比如在这个神话体系中,黄帝、禹、裔等神与人都是我们古史中所记载的真实人物,它与华夏民族的起源与发展不可分割。如果认同西部区域说,就不免要承认文明西来说,最起码不可否认华夏民族在早期发展过程中较多的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这其中苏雪林先生等人就受此影响,将昆仑的原型推到两河流域,成为与文明西来说相辅正的一套说辞。而中原区域说就几乎与中国古史记载相融合,将昆仑系统纳入到古史系统之中,纳入到华夏文明发展的整体轨迹之内,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也彰显了中原文明的独特性、自主性。从《山海经》成书年代与文明发展史的角度来说,中原民族也的确更有能力或者更有条件去完成这一套文化系统,同时也更易传播与辐射。因此如果抛开地形地貌及按图索骥的追寻,明显中原区域更符合国人内心的期望与长久以来的历史发展轨迹。但仅仅从此角度来看,那么文化虚写说更像是两种极端的一种中和,当然它自有其丰富的合理性。昆仑在取材的过程中同时也是一个文化融合的过程,在以中原文化为主体的同时不免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昆仑区域可能是对于山东区域以泰山为中心的群山的崇拜神化与想象,但其地形特征,其建筑风貌不免借鉴了祁连山等山脉的地貌形态,在建筑风格也不免借鉴了明堂、宫殿等人间宏伟建筑的主要特征,这是文化融合的产物,也是当时作者所处社会环境的映射,又因为《山海经》各部分的成书年代又大不相同,整体而言有可能是不同时期文化的融合,既有横向又有纵向,从一昆仑或可看当时文化之立体形态。

笔者认为仅仅从文化发展的角度来看,或许过于执着于昆仑之具体位置实已进入一元论的误区。确定某一地域同样要考虑到昆仑衍生文化与其发源地、原型地文化是否相符,其所包含的文化因素具有哪一具体民族的文化特性,将每一种可能的地域与其文化系统相对比,分析文化传播之下的神话形成,或许对于研究上古人民的社会形态、文化体系更有意义。

综上所述,关于昆仑的论争始终是文化融合发展的多元显现的结果,这在不同时期各种典籍著作关于昆仑的各种同异的记载中就有所展示,而地域的认知最终仍要落脚在民族文化的认同之上,从其历史影响反观文化源流,从其发展演变推究昆仑原型,可以是多方面、多层次的,但总归是先民现实与想象的共同体,自然与社会的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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