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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之上

2021-11-12王玉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小叔

王玉珏

一个是退休局长,一个是曾经的局长司机,卸下工作身份后的他们结成了亲家。这段关系在小心翼翼中维系着某种平衡,然而失衡又似乎是必然的。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月亮之下,有多少卑微的希望被无情地嘲弄?

1

父亲接樊总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他现场征求了我的意见:“你樊叔请吃饭,去不去?”父亲把手机里的樊总朝我这边递了递,里面音量提上来一部分,“上次约好了的,说专门趁你在家。”我有点意外。樊叔当然不是外人,张罗饭局请自己老局长也不是一回两回,不过一直以来那些都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作为晚辈的我从不掺和。父亲放下电话之后一波三折地叹了一口气:“后十年看子敬父。现在人家是看你的面子请我喽!”那一口气叹得分量很足,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欣慰。

樊总不愧生意人,很懂得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靠完老树靠小树,说了,必须得趁我在家。饭是在西山竹荪鹅请的,花费不菲。两瓶梦之蓝。饭桌上我不自觉地矜持了一些,每次坚持只倒半杯。其实用不着矜持,樊总向来在现场没主题的,樊总的主题从不在酒杯里说,就是叙旧、闲侃、拍马屁。不知怎么就提起俞叔来,樊叔提的。俞叔是父亲当年的司机,而且众所周知,目前现状不是很好,樊叔估计是不好掌握深浅,点到为止,这次重点是俞婕,俞叔的女儿。对象又吹了,吹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但这次这个比较可惜,男方在银行上班。樊叔帮俞叔说了句话,“俞婕这孩子其实条件挺不错的,就是工作差了点。不过女孩子嘛,什么工作不工作的,无所谓,有一个就行。”俞婕的工作,有倒是有,但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太稳定,今天超市,明天加油站。因为不稳定,所以还不太体面。樊总说着,突然心血来潮,目光一下跳到我的脸上,很火爆地一亮:“你看俞婕跟小泱怎么样?”

吓我一跳。我和父亲面面相觑,樊叔唐突了,怎么可能呢?不合适啊。首先是年龄。我比俞婕大太多了。我们一下子谁都说不上俞婕的具体年龄,但大致上可以推算,至少大十岁。再一个,我还是离过婚的。父亲笑了笑,“胡闹!你怎么不把嵩嵩介绍给她?”嵩嵩是樊叔的儿子。父亲其实没当真,因为是俞叔,这玩笑可以开,嘴角的揶揄和暧昧一路驰骋了下来。樊总半真半假地,“我儿子要是有小泱这个条件我肯定不让。俞婕心很高的,仗着年轻嘛。”樊叔一点不乱,生意人的脑子里随时都有一把算盘。看上去没一样合适,其实正合适,尺短寸长,工作不好,条件不好,但是年轻。这一样就够了。父亲听了樊叔的提醒,嘴角刚才的驰骋轻轻刹了一下车,这是个转折,或者叫信号。这种事我作为本人不好表态,父亲的态度就成了重点。他还是那句话,“胡闹!”但是声音小多了。

大多数生意人,尤其是成功的生意人,一般都信点什么。樊总信佛。成人姻缘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积德就等于积财,其意义不下于请大树小树们吃竹荪鹅。第二天酒醒之后,樊总趁热打铁,又打了一个电话,打给父亲的。我不在家,局里加班,吃晚饭时才回来。母亲去世以后,每个周末没什么事我一般都会过来陪父亲,离了婚就来得更勤了,风雨无阻。趁保姆小夏还没从厨房出来,在饭桌上父亲跟我提了这个事情:“你觉得怎么样?”我没开口,他象征性地等了我一下,马上接着说,“你樊叔说得也对,毕竟年轻嘛,越年轻几率越大。医生不也说了嘛,这事也得碰运气。咱就当碰碰运气。”我看得出来,他其实已经有态度了,只不过这个板还是需要我本人亲自去拍。他躲开我的目光,我也躲开他的,我说:“这事俞叔什么态度?”父亲嘴角很不屑地一撇:“他什么态度?他能有什么态度!”他迫不及待地跳过俞叔,“小樊电话里说了,大人都没问题。关键看孩子。”顺序是对的,在这件事情上,所有的人其实都不乱,先是父亲,然后是俞叔,其次是我。最后就是俞婕的事了。

俞婕拖了两天。说刚分手,暂时不想谈。我心里灰了一下,灰过之后没来由地多了几分热切。两天之后吃过晚饭我正在小区花园里帮父亲遛狗,微信上一个陌生号码加我好友,显示是查找通讯录添加,“我是俞婕。”后面缀着一个很明媚的笑脸。朋友圈刚更新过,一张很新鲜的自拍。后来我知道,发型也是新做的,专门去了一趟县城,找的最贵的美发店。明显是有备而来。有备而来没什么不好,说明她也谨慎。

2

从见面到登记,一个半月。确实有点快,闪婚。不过严格来讲,也不能算是闪,见面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就认识了,早到她都不一定有印象了。她那时候还小,还没上学,正准备上。俞叔把媳妇和女儿第一次從老家接过来。俞叔老家是平阴农村的,那个地方盛产玫瑰,一到春天,家家户户院子里田地里都是红玫瑰黄玫瑰,玫瑰花做成玫瑰酱拿到集镇上换鸡蛋香油。一个很浪漫的穷乡僻壤。我那时候已经上初中了,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了她们娘儿俩。显然已经坐了一会儿了,小女孩手里的半个苹果有很清晰的一圈咬痕,见我进门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看她爸。俞叔在旁边很起劲地鼓励她:“叫哥哥,小泱哥!”“小泱哥。”声音太小,俞叔不满意,又让她重叫了一次。我赶紧应声。茶几上搁着一只体量很大的塑料袋,俞婶自制的玫瑰酱,摞了两层,都是用吃过的豆腐乳和豆瓣酱罐子装的。母亲一口不敢碰,放冰箱里又占地方,后来没办法,只好扔了。

那以后差不多每年都能见几回,有时候是在外面,有时候是在家里。最少一回。临过年前几天,俞叔一家三口一定会来一趟,大包小包,很隆重的。这隆重主要的标志一个是大包小包,再一个就是一家三口,必须带上闺女。过年了嘛,这是礼数,不能含糊的。后来年龄大了,她不太参与父母的活动了,就不跟着来了,每次俞叔都要很不好意思地解释再三。人不来,但是消息每年都会传递过来。上小学了。上初中了。初中毕业了。上技校了。技校毕业了。毕业以后找工作费了不少劲,好不容易赶上县里信用社招人,连请带送花了大几千,录用名单里一开始有的,临到最后又被人顶了。女大当婚。谈了,又吹了。又谈了。已经准备订婚了,又没戏了。算一算,虽差不多有十多年没见,但这是一个熟人,彼此都不陌生,用樊叔的话说,“知根知底”。但话又说回来,虽然是熟人,但毕竟也有十几年没见了。所以俞婕才不能不谨慎,所以才有备而来。其实没必要,多虑了,她比我前妻年轻了十岁。整整十岁。十岁的差别是什么感觉?结婚前有天早晨她把下巴支在我的肋骨上很认真地问我。我想了想,说了四个字,时光倒流。

因为是二婚,我这头尽可能低调,大多数亲戚朋友都没通知。就两桌。我的一桌。父亲另起了一桌。

父亲那一桌人数少,但分量要重得多。都是退休前局里的老同事、老搭档。当然绝大部分也都已经退休了。没退休的只有一个佟副局长,当年接的父亲的办公室主任,不请也要自来的。虽然退了,但该端着还得要端着,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因为今天有一个佟副局长在场,还因为,今天的主角是小俞。

都叫他小俞。当年机构搞改革,两局合并,扩编,缺司机,一次性招了五个。有从技校要的,有个别领导推荐的,也有从社会上招的,小俞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是年龄最大的一个,差几个月就超龄了。不管年龄大小,也得叫小俞。小俞运气明显差了点,另外那四个不管怎么折腾通过什么渠道,最后都正式落了岗,就小俞没落下。没落下人也不能回老家了,就留了下来。这些年其实都生活在一个城市,但没什么机会碰上,感觉就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工会崔主席年纪最大,资历也最老,今天坐主陪,他的任务就是要把小俞陪好。他对小俞还有印象:“小俞牌打得最臭,但是脾气好,谁骂都不生气。”大家纷纷笑,有关小俞的记忆似乎一下被打开了。那时候娱乐活动比较单一,到了周末领导们喜欢凑个局,饭局加牌局,开饭之前先打牌。打八十分,四个人一桌,一桌没问题,两桌或三桌就不好凑了。人一不够就喊小俞。父亲自己不打牌,但是把司机贡献出来了,也确实,没办法,就小俞单身,老婆孩子都在老家,推都推不掉。八十分别看不挂响,但是火药味很浓的,对家和对家之间真刀真枪地开骂。小俞不固定的,碰到哪个对家就挨哪个的骂,都是领导,谁骂也不能吭声。红着脸笑笑,骂得实在太难听了就笑出声来,把牌一合,一只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嘿嘿嘿。对方骂他的,他笑他的。骂得多了就骂到了他的姓,“你可真没糟蹋你的姓啊小俞,愚,迂,榆木疙瘩!”局里大部分领导都跟他打过对家,大多数应该也都骂过他的姓。崔主席一提,在座的人一大半都笑了。真是奇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果然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转了二十多年,居然又坐到一起了。妙不可言,小俞成了他局长的亲家。

崔主席很尽责的,接二连三给俞叔倒水、夹菜。俞叔不习惯,对方可是崔主席,退了也是崔主席,倒一次水屁股欠一次,夹一次菜屁股又欠一次。我和俞婕到这一桌来敬酒,正好看见崔主席在给俞叔点烟。俞叔從不抽烟,接烟的姿势看上去特别笨拙,既笨拙又鬼祟,像是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俞叔皱着眉头抽烟,满眼里都是笑,他红光满面地坐在那里喷云吐雾,常备不懈地笑着,随时准备面对任何方向都可能投过来的目光。我一来自然就走不了了,在座的都是叔叔伯伯们,看着长大的,人家专门来捧场,无论如何得敬两杯。我拉开椅子坐下,俞婕碰碰我的胳膊:“让我爸少喝点。”

这话被离我最近的罗局听见了。罗局部队转业,当过团长,还上过战场,右边腮帮子上现在还挂着疤,没张嘴就一脸凶相:“今天可是喜酒,小俞他敢少喝?!”

俞婕单枪匹马地对着一圈人笑:“我爸他血压高。”

“俞婕你别管!罗局长说得对,今天是喜酒,喝多就喝多了。”俞叔突然在对面毫无必要地开口奋力辩白。

跟大多数新娘一样,俞婕那天化的是千篇一律的新娘妆。化妆的新娘都不难看。俞婕出去之后,罗局把脸凑到我父亲耳朵边上,用悄悄话的架势大声说给在座的每一个人听:“老郭有福哇!看看人家这司机,这才叫伺候到家了。”众人哄笑。说实话,这玩笑有点过分,尤其当着俞叔。我赶紧低下头,耳朵敏锐地分辨出那腾空而起的哄笑声里也有俞叔的。嘿嘿嘿。也是,今天日子特殊,过分就过分吧,过分才说明关系好,说明不是外人。小俞当然不是外人,不应该介意的,也不会介意的。

倒是父亲脸上挂不住了。哄笑声里有潜台词,看笑话的成分大于其他,一听就听出来了。那挂不住的脸下面有一把刀,随时都要跑出来砍人。别人不好砍,就只能砍俞叔。父亲冲着俞叔杀气腾腾地左一杯右一杯。父亲一带头,大家的兴致都起来了,好像突然一下找到了目标,找到了目标这酒就喝得有局面了。一个个再接再厉纷纷朝俞叔举起杯子。举杯子的动作就像举枪,生杀予夺的,说一不二的,父亲尤其过分,一口一个小俞,“小俞你打一圈!”“小俞你敢不喝?”“小俞今天难得老领导都在,给你机会。”“小俞你自己倒,满上!”轮到佟局,佟局还没退,难免需要客气一点,捋捋屁股刚要站起来,父亲一把把他拽了回去:“你还站起来?!他算个什么你站起来?”一听就是酒话,即便是酒话也有点过了。空气中瞬间凝固了一下,一圈目光都看俞叔。佟局长赶紧坐好,圆场:“坐坐坐,咱都坐下喝。”父亲不依不饶:“不行!小俞你站着。这杯酒我看你敢坐?!”本来是要看笑话的,但笑话到了这个程度就不是笑话了。我不敢看俞叔,耳朵里也没听见他的嘿嘿嘿。我也没注意到俞叔的那杯酒到底是怎么喝下去的,究竟是站着喝的,还是坐下喝的。还好,父亲最后一刻放下了枪口,脸上重又摆好了笑容,端着酒杯继续往下找:“该你了,老黄。来来来。”到此为止,翻篇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大家继续。

俞叔其实有酒量的,血压也不高。但是越有酒量的人才越容易喝多。一顿酒战线拉得很长,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快三点。主要是叙旧,机会难得。俞叔可以跟这桌人叙的旧很少,两句不到就只好端杯子。开始是别人找俞叔端,端着端着就成了俞叔主动找别人。找了一次,又找一次。找多了人家就腻了,酒杯端起来意思一下,俞叔不,一仰脖就是一口闷,拦都拦不住。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几圈下来。酒喝到那个份上基本就是一场乱斗。我借着接一个电话的机会躲了出去,一直磨蹭到散场才重新进门。人走得差不多了,正三三两两粗声大气地下楼、出门。我耐心地检查了一遍酒桌,看看有没有落下的手机、外套、没抽完的香烟,然后下楼绕过大厅的假山去前台结账,俞婕走过来,东张西望在找人:“我爸呢?”

没看到俞叔。打他的手机,通着,但没人接。俞婕挂掉电话回身上楼,我也跟了过去。走进刚才吃饭的包间,一个服务员正在转着桌子鬼鬼祟祟地打包,看见我们吓了一跳。没有。俞婕出来掏出手机继续打电话,这次不挂了,就让手机里的彩铃一直那么响着,一个女人很雄壮的歌声,连我都听得见:“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一楼洗手间、二楼洗手间、走廊、楼梯拐角、假山背面,连后厨都看了。都没有。那个雄壮的女声在俞婕的手机里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唱,就是不见俞叔。转了一圈回来刚准备下楼,包间里刚才那个服务员站在门口叫我们。找着了,在包间洗手间。人靠着墙坐在地上,两腿伸得笔直,脑袋快耷拉到了裤裆上,一副被枪决的姿势。马桶旁吐了一堆。手机扔在一边,屏幕亮着,像只虫子一样正在拼命振动,离开身体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我想起来了,我刚才进门时碰到的最后一个是佟局,佟局就是从卫生间出来的,匆匆忙忙地往外走,没看见我,似乎是正接着一个领导的什么电话,一手接电话另一只手还在裤子前面系皮带。有急事,可以理解,没顾得上俞叔。

回家之后当天晚上就进了医院,一连打了三天吊瓶。出院那天是星期四,我专门请了假去看他。俞叔一家住在城西,快到高铁站了,医院在小区旁边,一家社区诊所。还是有点距离,开车过去将近一个小时。俞叔招呼我,指挥俞婕搬凳子倒水,好像我到家里去了一样。热情归热情,但是目光一直没正式落在我脸上,谁说俞叔不介意,俞叔介意的。我来,一个意思是看望;另一个,主要还是道歉,替父亲道歉。话都是现成的,我在路上就准备好了:“前天我爸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你们老哥俩那么多年了,不是外人……”俞叔的眉头还皱着,但已经有了松开的迹象,我看了一眼俞婕,趁热打铁,“现在就更不是外人了,现在咱们是一家人。”

3

我没叫过俞叔“爸”,一声也没叫过。不叫爸,当然也不能再叫叔,干脆什么也不叫,省了。我无论如何叫不出一个爸来。

俞叔其实也不是这之前的称呼,这之前,我一直叫俞哥。

给我父亲开车的那几年,我喊叔,俞叔。都这么叫。不光是他,局里所有的司机,我都叫叔。李叔、王叔、赵叔、樊叔。比父亲小的都叫叔。严格上来说其实跟年龄无关,这就是一种称呼。就像父亲喊他们小俞、小李、小王、小樊一样。他们也无一例外,到家里喊我妈叫嫂子。

从局里走人以后,再见面,已经是第二年了,他专程从平阴来的,这次除了玫瑰酱,还带了不少其他特产,特曲、核桃、花椒、小白沙花生米。他一个人来的,中午留在家里吃饭。饭桌上俞叔不干了,不能叫嫂子了。以前叫嫂子那是在局里,现在得改,得叫姨。他理直气壮,论起来,嫂子比他妈才小六七岁,叫嫂子不尊重了。我妈有点不太好意思,平白无故长出一辈来,要不就算了吧,改来改去挺麻烦的。不行,得改,姨就是姨。郭局当然还是叫郭局,当了一天局长一辈子都是局长。为了巩固这一局面,他当场朝坐在客厅茶几上边吃边盯着球赛的我喊了一声:“弟弟!”

我没有哥哥姐姐,从来没有人称呼我叫弟弟。俞叔的一声“弟弟”,让我心里很猛烈地一漾,一股暖流。我远远地隔空答应了一声,投桃报李地喊了回去:“俞哥!”

“哎!弟弟。”他在那头唱山歌一样,应了一声。饭桌上都笑了。挺好。不是一家人,但还真有一家人的样子。

于是,就改过来了。我适应了好几年才改过来。俞哥。确实挺好。必须承认,俞叔在这方面还是很有见地的,称呼的问题不仅仅是一个称呼本身的问题,这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微妙。叫哥跟叫叔,一字之差,还真是很不一样。首先是一个辈分的问题,还有一个位置的问题,俞叔其实是降低了自己的位置,也许这样他才感觉到更恰当、更自在,也更安心。低开,但是高走。

第一次到我们家来过年,是俞叔自己提出来的,他主动提的。在他离开局里之后第二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腊月二十几了,年根底下。人虽然不在局里了,但快过年了,该来的还要来。俞婕放寒假跟同学一起去西安旅游,没来,他和媳妇俩来的。照旧大包小包,玫瑰酱、特曲、核桃、花椒、小白沙。从局里走了再来就不一样了,父亲也把自己降下来很多,该沏茶沏茶,该拿烟拿烟,脸上多了不少热乎气。聊天的时候母亲开玩笑说,老家过年大年三十晚上都是打麻将,一打一个通宵,到了这边想打也没得打,人都凑不起来。母亲是溧阳人,他们那边过年的主要内容和方式就是打麻将。俞叔把一杯热茶捧在手上转来转去,从进门起就一直没松手,嘴一张就把话接了过去:“那还不简单?过年我和小朱来陪你打。”小朱就是俞叔的媳妇,俞婕妈妈。小朱不会打麻将吧?母亲一下来了兴致。不会可以学嘛,回去就学。俞叔像个小学生似的当场表了态。以为他就是那么随口一说,结果不是。除夕那天真来了。带着朱姨和俞婕一起来的。一家三口棉帽大衣羽绒服裹着零下二十度的冷风进了门。俞婕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叫人,“爷爷、奶奶”,一听就是事先叮嘱过的。母亲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红包,现场拿了出来。那以后母亲每年都会准备一个红包。红包多少,她从不和父亲商量,但肯定少不了。看得出来,她喜欢俞婕,真心喜欢,那一声奶奶叫得她尤其柔肠百结。至于麻将,朱姨倒还真是学会了,但是没打成。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这里过年的主要内容和方式,是喝酒。

俞叔和父亲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开启了他们长达十几年的“蜜月期”。两个人的交情不是一般的交情。不一般到什么程度?这就是铁证。每年大年三十下午,俞叔一家都要从城西坐最后一趟公交车,赶到我们家来过年。晚上就住我们家,第二天早晨吃完饺子再坐早班车走。睡没问题,父亲那两年单位参加房改,分了局级的房改房,面积相当可观,还是个复式。平常父亲和母亲住上面,我住楼下。楼下还有两间小卧室,枕头被褥什么的都是现成的,俞叔一家三口住绰绰有余。两家人,年年一起过年,一过就是十几个年。这个厉害了。非亲非故的,得多深的交情、多大的情分?不夸张地说,亲兄弟亲爷俩都不一定行。父亲自己就是例子。他自从分配工作从盐城老家农村正式出来之后,跟我爷爷奶奶、我小叔一起才过过几个年?一个巴掌都用不过来。我爷爷快九十的人了,一辈子没跟这个大儿子吃过几顿饺子。

堪称佳话。

头几年一家三口一起来,后来俞婕渐渐不来了,女大不由爹,红包再大也不来了。再后来朱姨也不来了,但俞叔一直坚持来。风雪无阻,从不爽约。长年以来,我家年夜饭的饭桌上一直保持着最少三个人的记录,父亲、母亲、俞叔,要么父亲、我、俞叔。不容易的。我结婚以后,有一部分除夕需要到老丈人家过,有俞叔来,等于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那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有个大哥还真是挺好的。

因为俞叔一家三口的到来,我们家每年的年夜饭都拖得很长,既冗长又有声色,一顿饭能真正从这一年吃到下一年去。主要是因為有俞叔,当然,还有酒。俞叔的酒量不如父亲,但从不示弱,动不动就拿出一副要豁出去的样子。关键时刻朱姨也能来上两杯。朱姨姓朱,父亲一直喊她小朱。我最开始叫姨,朱姨,后来跟着俞叔改口,叫嫂子,朱姨说,干脆也别嫂子了,喊姐吧,叫姐显得近。朱姐一来,基本上就用不着我妈了,朱姐一把好手,进了门羽绒服一脱直接去厨房,一副改朝换代的架势,我妈倒成了打下手的。烟酒不分家,酒喝到了一定程度当然免不了要来上一根,我父亲烟瘾不大,但一定要陪俞叔抽一根。俞叔酒量虽然差一点,但在抽烟上以一当十,充分找回了面子。两个人去阳台上抽。我妈那时候肺就不太好了,闻不得烟味。父亲和俞叔喝着酒,隔三岔五地就要一拍即合一下,起身去阳台上开个小会。两个人都醉醺醺的,俞叔两只手搀着父亲,两个人结伴一起往阳台走,那副亲热的架势像极了爷俩。北方的阳台都是封闭的,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跟室内的温度其实差不多,其实就是客厅和卧室的一个延伸。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抽烟的了,即便是不抽烟到这里来坐一坐也不错。开始是他们俩,后来我大学毕业学会抽烟之后也加入了进来。阳台靠里的一头铺了一块旧地毯,父亲平时做按摩的时候习惯赤脚踩上去,现在派上了用场,三个人就在地毯上席地而坐,烟灰缸放在中间。那个时候我们所在的城市还没有禁鞭炮,除夕的夜晚很热闹,不断有一簇簇烟花腾空而起,在我们眼前炸裂、摇曳,流光溢彩,姹紫嫣红。阳台被一次次照亮。俞叔仰脸盯着阳台外面的夜空,两只镜片像雷达一样转到这边转到那边,似乎在找什么。俞叔没什么文化,连初中都没毕业,却不同凡响地戴了一副高度的近视镜。我以为他在看烟花,没想到不是。俞叔突然问我们,大过年的,怎么看不见月亮啊?我和父亲同时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我笑话他一点常识不懂,除夕晚上怎么能有月亮呢?他把脸转向我,为什么没有?我告诉他,除夕就是农历的三十,月末,月末懂吧,月亮正好在太阳和地球之间,月亮现在是屁股对着咱们。他耐心地听我解释完,推了推眼镜,很认真地纠正了我一下:“那也不是没有,是看不见。”

俞叔改口改得很严谨,姨、郭局,一次也没叫错过,哪怕是喝多,喝到头重脚轻舌头大。对我也一样。以前叫小泱,现在叫弟弟。弟弟长弟弟短。酒杯一端,有这两个字开路,下面他一定要跟我推心置腹一番,是兄弟之间的推心置腹。随着我的年龄越来越大,这种推心置腹也越来越名副其实。越来越名副其实,但同时也越来越乏味。俞叔的推心置腹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跟餐桌上的年夜饭一样,年年都差不多。推来置去,每次重点都一定会落在他和父亲之间的交情上。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他要感谢父亲的知遇之恩。他俞富友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和资本就是给郭局开过车,伺候郭局是他的运气,也是他的福气。这些话他可能跟我爸直接说不出口,需要在我这里拐个弯。每次酒喝到一定程度他一定会说这些,全是过去。在这之前的,关于他的现状、他们一家的现状、他的以后、他的规划和打算,都成了前戏和铺垫。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种礼数,就像他进门时的那些大包小包,慢慢地我意识到,不是。看得出来,他很真诚,也很动情。那是一种经得住反复磨损的真诚和动情,每年都来上一次也不成问题,同时也是一种不怎么需要回应的真诚和动情,父亲不可能也没必要每次都有所回应。说实话我倒不担心俞叔,我担心的是父亲,担心他会厌倦,也担心他会尴尬。知的什么遇呢,哪来的什么恩呢?父亲给了人家什么呢?鞍前马后伺候了那么多年郭局,一根毛也没捞着。实话实说,连我都觉得,俞叔这个司机当得有点窝囊。这个司机不仅兢兢业业,还忠心耿耿。我记得有一年父亲下乡不小心崴裂了脚骨,几天下不了床,都是俞叔伺候,二十四小时不换班,连护士的活都干了。越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就越是窝囊。父亲厌倦或者尴尬的表示就是提醒对方喝酒,他每次一提醒,俞叔就得赴汤蹈火地把酒杯举起来。

俞叔上面有两个姐姐,他老小,老爹去世得早,母亲轮流跟着两个姐姐过,今年大姐家明年二姐家。俞叔自己以前每年过年都是去老丈人家,朱姐家兄弟姊妹比他还多,一到过年就像赶集,尤其是年三十晚上,连大人带孩子最少三桌。少俞叔一家不算少,本来不怎么起眼的,但听说是去郭局长家过年,就不一样了,免不了要议论一下,猜测一下。车不开了,但人还在,交情没散。不但没散,比以前还更近了。这交情有点奇怪,也有点神秘,让人摸不到深浅和边界。还不让人打听,每次问他,他都摆摆手,一脸暧昧的样子。这就有点意思了。年年都去,开始还打听打听,慢慢地就习惯了,习惯了这神秘。朱姐家的几个兄弟姊妹,据我了解,过得都还可以,说得过去,起码比俞叔要强一些。俞叔这个人,怎么说呢,一是没什么本事,二来运气也确实差了一点,两样都让他赶上了。两样都赶上的人其实也不少,但偏偏碰上的又是俞叔那样的性格,他不想认。离开局里之后,无论如何不想回平阴老家了,东拼西凑在城西买了一套小产权房,算是在城里落了脚。先是开了两年黑三轮,有一次因为抢活不小心占了人家地盘,一根水龙头管砸到腰上,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来就不敢开车了,腰废了,脚底下一使劲腰眼里就像捅锥子。又零零碎碎干了点别的,卖过米线茶叶蛋,去超市也干过,专门负责给鸡蛋称重,破了的鸡蛋挑出来,好的每二十个装一袋。后来他又在自己家小区干过一阵门卫,因为抬杆子动作不积极被业主骂了几次,让物业辞了。一年到头在亲戚朋友面前都皱皱巴巴的,有了这一天就不一样了,这一天的神秘,像一只手,把他的一整年都展平了、捋直了。

朱姐当着我们的面戳穿俞叔:“每次都说是郭局长非叫他去的,还让我跟家里解释。解释什么?郭局长什么时候叫你啦?哪一年不是你觍着脸往人家郭局长身上贴?”朱姐撇着嘴,一点面子也不给俞叔留。戳穿的是俞叔,恭维的是父亲,这方面朱姐一向比俞叔高级。俞叔脸红了一下,想争辩又找不到词的样子,只好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嘿嘿嘿。一嘿嘿嘿就表示他默认了,默认了自己的需要,也默认了自己的卑微。是的,他需要。类似于这些,每年大年夜的饭桌上我都能听到一些、看到一些。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慢慢地我也就明白了,明白了父亲之于俞叔的重要,以及意义。没错,那就是一只特殊的手。

一般情况下,俞叔会提前打个电话,一定来,定死。小年之后,最多到腊月二十五六,俞叔的电话就会准时打来。年年来,电话也是年年打。一般情况下,父亲接到了俞叔的电话之后顺手也会打个电话给我,通知我一声。特别是在我结婚以后,除了通知,多少也有了一点显摆的意思。我前妻作为儿媳妇第一次在我们家过年的时候,就很是惊异于我们家年三十晚上这一动人的格局。太不可思议了,都这个时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两家人,居然还有这样的局长和司机。风风雨雨,十几年如一日,太人间真情了。传到我岳父岳母那里,一个学院的副书记一个大学教授不禁对郭局长有了一番刮目相看,看看人家这局长当的。

从未爽约。只有一年,那一年差一点。第一次,俞叔的那个电话迟迟没有打来。那年我记得自己刚调到市里,重新装修了房子,正在通风散甲醛,下了班大部分晚上都回父母家住。一直到腊月二十八,父亲下午出门,本来想去农贸市场上买点带鱼小黄花,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好多店铺都关了门。保姆也一大早去了车站,回老家过年去了。确实到时候了。晚饭桌上父亲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小俞今年怎么还没动静?他这一提醒我和我妈才意识到这件事,难怪感觉哪里少了什么。不过,意识到也就意识到了,也没特别地在意。没动静很正常,说明人家今年有事,来不了了。不来很正常,以前每年大老远拖家带口地往这里跑才叫不正常。没想到父亲不行,当个事了,嘴里不说,但是心里脑子里都装着。那天家里书房客厅的电话响了好几次,每次他都胸有成竹地去接,没有一个是俞叔的。一直坚持到第二天中午,腊月二十九,最后期限。饭吃到一半,父亲把筷子朝桌子上一放,不行,我打个电话。母亲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弄明白状况之后当场就不耐烦了,打的什么電话?小俞不来你这个年还不过了?!父亲被刺激了一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马上调整出一脸的居高临下来,笑话,他是谁?他过他的年,我过我的年。问问是应该的,这是起码的关心。我赶紧表态,附和说,也对,关心一下是应该的。父亲没领我的情,算了算了,不打了!也是的,不来就不来,连个招呼也不打。

那个电话我没有听到,不过,我猜肯定是打了。二十九的中午饭后,我从家出来之后开车去银座门口接上燕宁,燕宁那时候还是我老婆,一起去城东的北纬三十五度泡温泉。那里的红酒浴全国闻名。最后一天营业,却意想不到的火爆。在休息间抽烟的时候遇到了原来单位的一个同事,多聊了几句,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进门就看见父亲红光满面的,冲着我们小两口无的放矢地眉开眼笑。厨房里热气缭绕,煤气灶上的砂锅正咕嘟嘟炖着什么,排骨,要么就是鸡,香味一直飘到客厅里来。外面不时响起鞭炮声。除夕前的最后一天,年味已经迫在眉睫。他压低了声音:“小俞刚才打电话来了。”我哦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他不说,等着我问。于是我就问了,然后他宣布:“来。”

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也许并不像我们一直所看到和认为的那样,每次都是俞叔主动上杆子往上贴。起码不完全是。硬币都有它的正反两面,一直以来我们只看到了俞叔的那一面,而忽略了父亲的那一面。一直以来父亲之于俞叔,是一种需要,反过来,俞叔之于父亲,也同样。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每年除夕晚上的俞叔。俞叔有俞叔的需要,父亲也有父亲的需要。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2008年的除夕,春晚上的白云和黑土在争当奥运火炬手。那是父亲正式退休的第二个年头,年前来家里看望郭局长的比第一年更少,几乎没有,整个年关我们家都是冷冷清清的。那年除夕是俞叔一个人来的,朱姐来不了了,出了车祸。为了一个全勤奖,早晨上班路上骑车抢红灯撞了腿,现在还下不了床。俞叔也差点来不了,如果不是父亲那个电话,也许就不来了,那一年除夕我们全家人都注意到了俞叔脸上那些层出不穷的阴影。老母亲查出了直肠癌,晚期,不用治了。查出来之后其实也没怎么治,从医院直接拉回家。大姐的意思叫俞叔回去陪母亲过个年,十有八九就是母亲的最后一个年了。

这些都是他自己主动告诉我们的。本来不想说,大过年的。经不住我父母盘问。这些年也不知怎么了,日子越过越糟心,一个接一个不顺,还不光是母亲的直肠癌,还有个二姐,二姐也够倒霉的,二姐夫年纪轻轻的得了个股骨头坏死,原来电子厂的活不能干了,想在家门口开个副食店。姐夫不好开口,让二姐说的,看病加开店,想找他借点钱。“说让我想办法,我上哪里去想办法?我上哪里去帮他借钱?”

父亲很及时地端起杯子来,绕开二姐夫的股骨头,一脸避重就轻的怪罪:“小俞你也是的,这么大的事你不说,跟我还见外。明天一早赶紧回去,回家陪老人吃饺子。我叫小樊开车送你。”小樊就是樊叔,俞叔走后接替他给父亲开车,后来一直跟着干到了父亲当副局长。其实都清楚,也就是说说而已,大过年的,樊叔明天一大早能不能起得来床还是一个问题。

关于借钱的事,俞叔就这么一提,就提到了这个程度,父亲躲开之后他戛然而止。我不知道俞叔当时是否有那个意思,应该是有的,父亲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他也没给父亲拒绝的机会。的确如此,他从来没给过父亲机会,按说不应该的,不合情理的,那么深的交情了,那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他跟父亲张过口。父亲帮不帮是一回事,他张不张口,那是另一回事。

幸亏没开口,开了口父亲也不会借的。我知道父亲这个人,我敢说这个话。不光是俞叔,谁都不行,连他自己亲弟弟都不行,能推就推。前几年我小叔因为给儿子在县城买房向他张过一次嘴,也不多,十万。他一口回绝。不是多少的问题,有些钱就是不能借,你把钱借给他就等于得罪他,除非你就不打算让他还。这就是父亲的界限和逻辑。不光是钱的问题,在所有与此相关的问题上,一以贯之的,一脉相承的。

没办法,父亲就是那样一个人,这么多年他就是一路这么走过来的,永远都是能推就推,有多远推多远。那一年盐城老家三伯老两口来打工,想请他帮着找个活,父亲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让人家进,在外面找了个饭馆请老哥嫂俩喝了一顿羊汤就把人家打发了。又不是来投奔你的,挣的也是力气钱,干吗呢这是?三伯不舒服,凭力气吃飯的人往往自尊心更强,父亲后来前前后后回老家那么多趟,他一顿酒都没叫过。这就是父亲。

当然他也有资本这样,毕竟把官当到了副局长,毕竟有求于他的人远远大于他有求的人。父亲把这归结为性格,天性难违。别人不好评价什么,但是母亲没客气,母亲评价起父亲向来都是一针见血:你这不是性格的问题,你这是做人的问题,是活法的问题。不光母亲,也许父亲身边绝大多数人都这么觉得,父亲的活法有问题。一个人怎么能那样活呢?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活成了寸草不生。不该好好反思一下吗?尤其退下来以后。可是父亲不在意的,如果在意他也就不是他了,他自我感觉一向都是那么良好,底气足,嘴也硬。副局长是一方面,另外,还有了一个俞叔。谁说孤家寡人的,谁说寸草不生的?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的俞叔就是一个例外,俞叔就是荒漠上一直开着的那一朵小花。这样的小花,既是例外,也是佐证,只要有就行,一朵就够了。

父亲很低调地将俞叔广而告之。微信开始普及之后,父亲学会了发朋友圈。他一年只发一次朋友圈,除夕晚上。过年喽!欢迎司机小俞一家!曾经的下属,永远的朋友。或者,真正的友情像酒,时间愈长愈醇厚。诸如此类。感慨万千的。照片上的年夜饭一定会坐着俞叔一家。一个小俞足以抵挡那些千军万马。

各取所需,难怪一坚持就是那么多年了。

4

结了婚俞婕仍继续在加油站上班。城郊的加油站,有点远,一出门就是一整天。虽然不加油,只负责收银,回来身上还是免不了有股汽油味。我觉得不方便,要不就算了,不干了。不方便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觉得不体面。可是不干这个干什么呢?凭俞婕的硬件,似乎也找不到更体面的工作。

俞婕的意思要不就开个店,卖卖奶茶汉堡什么的,最多雇一两个人,投资也不大。开店不容易,那也比天天跟汽油混在一起强。主要还是个钱的问题。其实也不是钱的问题,我手里不够,还有父亲呢。我不积极,父亲也不积极,俞婕剃头挑子一头热,热了两回,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上班,也不开店,剩下的似乎就只有一件事,怀孕生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反正也是早晚的事。趁年轻。正好爸妈还能帮着带。她在手机上专门下载了个软件,算日子的,据说很准。

俞婕在这件事情上的积极和豁达,让我有些意外。才二十六,正青春,不应该啊。大多数女人都不会这么积极和豁达,比如燕宁,我前妻,人家说了,至少得三十五岁以后,一生了孩子女人的青春就画上句号了。俞婕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跟前任一直没要孩子?我努力掩饰住心虚,撒了个谎,不想要,还想多玩两年呢,趁年轻。

俞婕说,说不定有了孩子你俩就离不了婚了呢。

我心更虚了,不光虚,还慌,一慌差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说:“其实不要孩子也挺好的,这都什么年代了。”

说实话,开始确实是不想要,但想要的时候发现不行了,要不上。去医院查了,两个人一块儿去的。是我的问题。精子不行,活的不多,而且弱。医生说,先吃药看看吧,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几率比较小。具体小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好给我个数据。要看运气,再严谨的医学也离不开运气。运气这个东西最虚无缥缈,我在我前妻那里就没什么运气,中药加西药连着吃了小两年,奇迹没有出现。中间做过一次试管,也没成功,成千上億里面硬是挑不出来几个健壮点的。那就算了。离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我不提人家也该提了,给你熬了两年的中药,陪你等了两年的运气,也够意思了。人家好好的卵子,犯不着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俞叔也是这个意思,抓紧要,越快越好。一直催俞婕,其实一大部分是替我们催。毕竟我的岁数不小了,另外还有郭局,都六十六了,眼巴巴等着当爷爷呢。作为女方,这方面不能不懂事。那次他来中心意思就是这个。是个表态的意思,也是个投桃报李的意思:下个星期就是中秋,父亲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让我送几盒月饼和两瓶酒过去。自从那次在卫生间里吐得不省人事住了院以后,父亲还是第一次打电话给他。

另外,那次来,他还有一件事。好事。来请郭局出山,当副总。

老总是一家驾校的校长,也是俞叔的老总。俞叔的工作这些年一直不固定,在小区保安干了不到一年,就换到了城郊的这家驾校。还是老本行,开车,开中巴,接送学员的。腰废了,也只能硬开,没办法,要用钱,他和朱姐每个月的养老保险得交,朱姐这几年身体也不太好,理疗加买保健品,也是一笔。驾校老总姓黄,人不错,很关照他的,看他确实吃不消,中巴就不让他开了,去办公室,管管食堂后勤什么的,工资、保险一分不少,还专门给了他一张办公桌。再叫小俞就不太好了,就叫个俞主任吧。俞叔这一辈子都还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一张办公桌。知恩图报,一直在等机会,那天黄总一开口,他当场就答应了。黄总也是刚听说,没想到居然是郭局的亲家,一脸意味深长地盯了他半天,行啊老俞,真人不露相啊。

什么副总不副总的,就是挂个名。意思很明白,也很简单,就是去撑撑门面。专门给配了一间办公室,愿意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意思一下,露个面就行,每天车接车送。待遇从优。人家不差个副校长,差的是郭局。退休了也是郭局。

接送的事情就由俞叔负责,俞叔自己提出来的。

父亲不动声色,端起茶杯来很响亮地啜了好几下才开口:“我什么不懂,去了也是给你们添乱。再说,都这把年纪了……”

俞叔一看父亲要推,慌了。一慌就习惯性地给父亲添茶倒水,一慌实话和虚汗就一起冒出来了:“我都答应人家了。”

俞叔是老实人。老实人就是容易有压力,压力都是那张办公桌给的,是俞主任三个字给的。五十知天命,那年俞叔四十九,离知天命一步之遥,在我父亲面前还冒汗。父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摊了牌:“说好了,去也行。就是挂个名,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人身自由。”

副总没到两个月。

一个月里父亲还是很敬业的,明知道是做做样子,该做也得做。做样子也是敬业的一种。说好了,每周去两天,就去两天,周二和周四。有一次俞叔有事没来接,还让我充当了一回司机送他。我问他感觉如何,他打了一下哈哈,说还行,就是太闲。那次我一直把车开进大门,黄总正好也在,我都把车头掉过来了,他硬是追了出来,非要拉我进去喝杯茶。黄总跟他的驾校一样,一身城乡接合部的气质,亲自给我递烟倒茶,哈着腰让我放心,一定把老爷子伺候好。父亲故意板着脸,我可不是来养老的,我是来工作的。黄总忙把话接过去,您养老也是一种工作。这马屁拍得有点水平,人不可貌相,难怪俞叔这么为他卖力呢。

黄总交代的事,他得办好。周末黄总准备请交警上一个管事的什么领导吃饭,已经约好了。务必请父亲参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他出马了。俞叔电话打过来通知父亲。父亲有点感冒,不太舒服,去当然是要去的,酒就不喝了。

俞叔在电话那头一听就急了:“那不行!”

说得父亲一愣。

父亲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原话就是这个,一愣。

俞叔还是没有经验。这种事情其实好商量的,我了解父亲,尤其在酒的问题上,只要人坐到了桌子前,杯子早晚是要端起来的。那么高的血压他都不在乎,还在乎一个小小的感冒吗?不是酒不酒的事。关键是俞叔的态度,他越界了。父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一点都没掩饰自己的不满以及不屑,他根本都没意识到对方除了是他当年的司机,现在还是我的岳父:“还那不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不行了?”

父亲在电话这头一愣,脸当场就掉下来了。他没说话。

因为是周末,按惯例我和俞婕要回去陪父亲吃晚饭。中午俞婕打电话给我,说她爸跟她说了,晚上不用去了,郭局长有饭局。快下班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父亲,打算确认一下,没想到他说,没有,你们正常回来,小夏刚买了梭子蟹。另外让我顺路在取款机上取八千块钱,现金。螃蟹刚端上桌,电话响了,是俞主任,车已经到楼下了,黄总也在车上,都等着呢。父亲刚洗完手,还没来得及擦,手机都没拿起来,居高临下地戳了一下免提:“晚上孩子回来吃饭,去不了了。”

五分钟后俞主任上来了,后面跟着黄总,还有一个女的,看模样像是秘书会计之类。黄总一进门就源源不断地笑,刚才怠慢了,应该亲自上来请。他笑他的,父亲听不见,也看不见,人已经在饭桌前坐下来了,顺手拿起身后博古架上的药,倒水、拧盖。两粒。降血糖的,饭前吃。

俞叔的压力又来了,瞅瞅墙上的挂钟:“老郭咱们抓紧吧,客人估计要到了。”连我都吃了一惊。还是第一次,他叫他老郭。

两粒药正在往嘴里送,父亲没动声色。药咽下去以后,他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俞叔,也顺便看了一眼另外两个人,从这些人进门起他屁股都还没动一下:“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孩子们今天回来,哪儿也不去。不好意思同志们,在家吃。”俞婕和小夏还在厨房,有个菜正在出锅。父亲边说边拿起了筷子。

筷子一抬俞叔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场就软了,俞主任立刻又成了小俞,舌头也不利索了:“人好不容易才约出来的……”

黄总估计已经看出来了不对劲,赶紧圆场,给俞叔台阶也是给自己台阶:“算了算了,今天郭局家庭团聚,咱们下次。下次再说。”俞叔还不甘心,眼睛一直盯在父亲脸上,目光中竟有了哀求之色:“咱都说好了的老郭……”

父亲不理他。俞叔用目光找到了我。那目光我一看就明白了,他在求助,并且到现在他都还没搞明白父亲这是唱哪出。他不来找也只能是我,这个场只有我来救。我接过俞叔的话茬:“就是,都说好了,该去还是得去。我们一家人好说,我们明天再团聚——”我走到茶几前把父亲的水杯拿起来,塞上茶叶,又捏了一大把枸杞装进去,“听医生的,多喝茶,少喝酒。”俞叔一连声附和,赶紧走过来从我手里把杯子接过去,另一只手提起暖壶来倒水。这套业务他比我熟。

父亲这时在桌子后面开口了,小俞,你把杯子放下。

他把筷子放回桌上,回身从刚才拿药的地方拿起一个信封来。信封刚才就在药瓶下面。他把信封远远地朝这边一扔,本来想扔到茶几上,力气有点大,越过茶几直接飞到了黄总脚边。“这是上个月的工钱。”

“什么意思?”俞叔抢在前头问。

“什么意思?!”谢谢小俞,俞富友,俞主任,及时、主动、贱兮兮地再次送上门来,给了他最佳的机会,不狠狠地给他一下都对不起他。俞叔愣在那儿,杯子还抓在手上,有点蒙。父亲挥了挥手掌,那动作就像在赶一只狗,口气也像,“你说什么意思?!给我把杯子放下,这里用不着你。喜欢摇尾巴是吧,喜欢摇尾巴到别人跟前摇去,我这里不少你这一条!”

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这句话,每个字都是耳刮子,专打脸。连俞婕都没避。俞婕从廚房出来,端着郭局最爱吃的麻婆豆腐,刚放在桌子上。背着身子,我都能看到她的脸通红,耳根子都红透了。

俞叔的脸也红了,红到发紫、发黑、发硬。我从来没见过脸硬成这样的俞叔。

俞叔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然后经过饭桌,经过黄总,从俞婕面前走了过去,往门口走。俞婕喊了一声爸。俞叔头低着,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出了门。

俞叔从那之后再也没去过驾校。

后来俞叔很久都没在我家露过面,电话也没有。不露面也就不露面,没电话也就没电话,亲家嘛,大多也就那么回事,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有的是,但是俞叔这里不行。有一个年呢。这个年成了一道沟,要么跨过去,要么就得掉在里头。第一场雪下来,转眼就是腊月,日子一天天逼近。俞叔那个电话打还是不打,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对于父亲也是。不过,我猜他会打的。直觉,再加上一点判断。果然,父亲那天趁俞婕出门跟我说了,仿佛松了一口气,也并不意外,父亲尽可能地轻描淡写:“小俞病了,重感冒,今年不来了。怕传染。”

这是俞叔第一次不来我们家过年。刚刚成了一家人,最应该在一起过的这个年,俞叔没来。

谢谢他的重感冒,很是时候。年初二我陪俞婕回娘家。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他一直戴着口罩,露出来的那一部分看上去也是病恹恹的,确实是重感冒的脸色。他尤其躲俞婕远远的,遮遮掩掩地在口罩里面说话。今年的病毒很厉害的,千万别传染了,特别是小孩和孕妇。

5

谢谢俞叔的吉言。春节七天假还没完,俞婕有反应了。试纸现成的,早就准备好了。刚起床就直奔卫生间,她把它拎在眼皮子底下从里面走出来,白纸红杠,两条。

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俞婕知道了真相,她故意的,她在诈我,然后揭穿我。

我说不可能,没敢接她的目光,头也不抬地端起牛奶往嘴边送。按说不会的,早在她住进来之前我就已经翻箱倒柜把那两年所有的病历、检查单、化验单、药瓶什么的都处理干净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马脚。

“什么叫不可能?”我的坚定和无动于衷反而令俞婕生了疑,“为什么不可能?我刚查的。”

我提醒俞婕,是不是得去趟医院,得弄准了。

“不用,百分之百。”俞婕显然觉得自己比我有发言权,“去医院也是这么个查法,都是用试纸。”

我还是不踏实:“明天再测一下。”

我不是不相信俞婕,我是不相信奇迹。在我看来,所谓奇迹那都是书上和别人生活里的,从来不会跟自己发生什么关系。离婚之后,我还曾碰过一次运气。对方是在婚恋网上认识的,在疾控中心上班,算半个医生。也是刚离婚,比我还早半年。因为也是离过婚的,我心里没那么多包袱,见面第三次就把地点换到了我家卧室的那张大床上。她很坦诚,说自己打掉过两次,一次是在大学,第二次是在两年前,唐氏筛查不太好,重度风险。她本来想要的,但是老公坚持不肯要,最后就没要成。问我为什么一直没要孩子。她的坦诚也感染和激发了我的坦诚,我实话实说,一点没保留。她鼓励我,说,不要紧,这种事不能灰心,事在人为。再说了,也要看女方的,看酸碱度,每个女人的酸碱度都不一样,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酸碱度,精子和精子也不一样,有的精子就比较挑剔,要求只属于自己的酸碱度,差一点都不行。说我可能就是属于比较挑剔的那种。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理论,但至少表明了她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一种令人温暖的态度。我也很配合,每个月都在她精密计算好的时间段内殚精竭虑,一直努力了半年,结果证明还是没有碰上适合我的酸碱度。她很惋惜的,从分手时的目光中我就看出来了,各方面都很理想,就唯独这一条。没办法,她尽力了。她说,如果我和我前老公有一个就好了,不管跟他还是跟我,有一个就行。但现在不行。她祝我好运。

在我的坚持下还是去了医院。局里有会,我没请到假,俞婕自己去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给她打了个电话。早查完了,结果一样。我心里抖得厉害,手机都拿不稳了。我控制了半天才在通话记录里找到父亲的号码,刚想拨又放下了。中午下了班我没在单位食堂吃,直接赶了回去。

父亲的第一反应跟我一样,居然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平静。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摘下眼镜,观察着我的表情,试图找到我的真实意图。

我知道他的血压一向不太好惹,我小心地拿捏着分寸,尽可能地委婉、迂回、酌情。

还是没掌握好。那血压马上翻脸了,通了电一样一路飙升,人明显有点坐不稳了,吓得我赶紧去拿降压药。药瓶递过去他一挥手把它挡开,然后起身直奔阳台。卧室的阳台上一直供着香案和几尊观音。母亲信佛,每天烧香许愿的。母亲公开信佛,不是什么秘密,秘密是没想到父亲居然也烧香拜佛,这么多年连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父亲在观音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门都没关。完全失态了。

真的出现了奇迹。他的老泪都下来了,满脸都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平静下来后他揉着太阳穴说了第一句话,“给你爷爷打个电话。”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我说,给俞婕她爸也打个电话吧。

父亲想都没想:“好好好。打,这就打!”接着转过脸冲着厨房猛喊了一声小夏,正在水龙头前洗菜的小夏吓了一跳,“小夏晚上不做饭了,出去吃。”又吩咐了一句,“换换衣服,你也去。”保姆都上桌了,破天荒了。

那东西很快。半个月后第一次做产检,B超已经显示了一个尺寸,报告上肉眼可见一个灰色的小肉囊。但确凿无疑。清晰、规则、正常。没有什么差池的话,九个多月以后就将来到这个世界上。从医院回来俞婕提到了房子过户的事情。

就是我和俞婕结婚以后住的这套房子。

房子当然是我的,这个没任何问题,但是不在我名下,房产证上的名字是父亲。这其实是个意外。当初房子买的时候我还在读研,也并不是非买不可,盖房子的开发商跟局里有个合作,给了一个折扣。大概就是那个折扣让老两口动了心。签合同的时候父亲打电话叫我回去一趟,我车票都买好了,临走头一天晚上在学校门口大排档吃坏了肚子,连拉带吐,一天一夜全忙着在床跟卫生间之间折腾,连票都没顾上退。父亲就代我写了他自己的名字。地段在当时一般,这两年不一样了,房价一路狂飙。当时买的时候可没想到会飙到今天这个地步,有一次我路过小区门口的链家中介,扫了一眼贴在玻璃上的广告,那个数字把我吓了一跳。知道它贵,没想到已经贵到了这个地步。

我自己名下一直无房,因为有现成的住,这些年和前妻一直没想过买房的念头,特别是我,把钱省出来都套在了股票里。

俞婕刚结婚的时候就提过这件事,很含蓄,绕了半天弯子才把意思说出来,想让父亲把房子过户给我们。这件事很重大,既重大又敏感,我去征求父亲的意见,他没表态,从镜片上方慢悠悠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意味相当复杂,深不可测,那一眼到今天我都有印象。回来我搪塞俞婕,听说过个户要花不少钱的,何必呢。再说还不都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话说得我自己都心虛。但是没办法,父亲的态度摆在那里。这次也是,我嘴上答应,说找合适的机会,心里想能拖就先拖着。机会还没找到,用不着了,俞婕用不着机会了,也用不着我了,她自己来。

五一小长假前半个月,父亲接到一个电话,老同学,退休前是盐城老家当地的一个父母官,来玩,一家五口,老两口带着小两口加孙子。当年两个人在班里不相上下,谁也不让谁,什么事都要见个高下,毕了业也一样。十来年前那趟回盐城,人家把接待省长的规格都拿出来了,热情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实力的展示。现在轮到他了。父亲显然有点小紧张,专门找我商量接待事宜。三天两晚,两个标间,我觉得像如家汉庭什么的快捷酒店就挺好,父亲想了想,这么多年没见了,要不还是舜和吧。舜和四星级,比如家贵好几倍。第一天晚上也是在舜和旁边的静雅接的风。静雅最大的特点也是个贵,父亲退休前常去,现在的老总还认识,到时候肯定会去敬个酒。本来计划就我和父亲两个,考虑到喝了酒开车的问题,临时我又叫上了俞婕。父亲一拉车门看见方向盘前面坐着的俞婕,似乎有点意外:“小俞也参加啊。”

他一直把俞婕也叫小俞,跟叫她爸一样。

十几年没见,一坐下来就是刀光剑影。老同学晚退了两年,还没过渡好,心态明显差了一截,一上来就频频挑衅,该摆的不该摆的一样样摆出来。自己、儿子都没占到什么上风,比酒量更不是一个档次,剩下的就是儿媳妇了。老同学的儿媳妇在华为,年薪不菲,华为的年薪向来可以拿来撑一撑门面的,“深圳的房子这两年贵得要死,幸亏小达妈妈念了博士,人才引进嘛,买房子政府要给补贴的。”

正怀着孕,对方很关心地问东问西,话题一次次落在俞婕身上。我都能感觉到父亲越来越明显的紧张。怕什么来什么,对方一只手端起酒杯指着俞婕,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脑门:“我记得好像是在哪个大学当老师的是吧?”其实说的是燕宁,我前妻,财大金融系老师。他们还不知道我离婚的事。我刚想解释,父亲抢在所有人前面开了口:“对对,财经大学,去年刚评的副教授。来,俞教授,给叔叔阿姨敬个酒。”

我心惊肉跳地看了一眼俞婕。说实话,我很佩服俞婕的,在那种情形下,居然还能继续坐在座位上,居然还真的敬了酒。她红着脸站起来,说了“欢迎”,也说了“祝愿”,自己面前有果汁,她没拿,伸手端起了旁边我的酒杯。白酒,五十三度五粮液。一桌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都盯着她看。尤其是父亲,脸都白了,“你这是干什么小俞?!”俞婕没看他,笑笑,说,没事的,一杯酒没事的,叔叔阿姨好不容易来一趟。说完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满满的一杯白酒,我觉得那酒就像硫酸一样直接浇到了我肚子里。

回去的路上俞婕一言不发,她坐在我身旁,安全带卡在乳房和正在隆起的小腹之间,怀孕三个多月,还得出来给我们当司机。虽然最后又不得不叫代驾。父亲也不高兴,脸一直黑着,我知道还是因为刚才的那一杯酒,他心疼了,当然,心疼的不是俞婕本人。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因为心疼看上去更加不高兴,一路上都没吭声。

回到家之后俞婕也没怎么说话,洗澡、上床、看书、做按摩操、听胎教音乐,远离手机和电脑。但是一夜没睡。凌晨我下床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旁边的她下意识地往回拽了一下被子。早上起来在饭桌上她再一次提到了房子过户的事,这次的态度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坚决,因为坚决,所以打算在方式上折一下中:“要不我去跟爸说吧,你人在场就行。”我想了想,表示同意,说,那就这个周末吧,周末正好回去吃饭。其实就是大后天。俞婕想了想,明天吧。跟小夏说,明天我过去做晚饭。

俞婕只顾自己不高兴,可是她忽略了父亲的不高兴。她的不高兴从昨天晚上才开始的,父亲的不高兴从第一天起就在那儿了,炎症一样,动不动就要发作一下。俞婕跟她妈一样,厨房里一把好手,尤其擅长父亲喜欢的麻辣,这次更是一桌子花样,并且俞婕还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给父亲倒了一杯酒,小时候在我们家我记得都是俞叔连哄带逼才很不情愿地去拿酒瓶。可还是不行,那炎癥还是又发作了。

父亲只吃了一半就出来了。眉头一直皱着,人都起来半天了还没松开。他去书房抽烟。饭后一支烟,但是今天的这支烟有点早。我进去的时候那烟剩下不到一半,满屋子烟雾缭绕。

“你家俞婕什么意思?”看见我进去,他居然有点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要把那不高兴甩给我,“怎么着,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

我轻描淡写:“一家人了,还说这个干吗。”

他继续看着我,那目光又变成了上次他从镜片上方看我的那种目光,意味复杂,深不可测:“一家人?你怎么知道人家把没把你当一家人?”他把烟头戳进烟灰缸里,死死一拧,镜片上方的目光像刀锋般阴鸷地一闪,“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也掏了一支烟。走到他书桌前,从桌上摸过火机,啪地点着,又啪地把火机扔回去。那句话昨天晚上从静雅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对他说了,从“俞教授”三个字打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我就想说了,现在决定说出来。我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徐徐地吐出来,不看他。“俞婕要真是燕宁的话,”我说,“这个事估计你也不会这么不痛快。”

父亲盯着我,起码五秒钟,我没抬头也知道他的目光盯在我脸上。然后我听见他开口了,那句话像子弹一样打过来,既狠又准,每一个字都是十环。

“她要是燕宁,她也不会一直咬着这事不放。燕宁人家从来就没提过什么过户不过户!”

哦,原来如此。果然如此。我猜得没错,这才是关键。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是俞婕,俞叔的女儿,他司机的女儿。他不甘心,也不放心。这就是父亲,这就是他一贯以来的界限和方式,外人永远都是外人。他其实说得没错,一家人怎么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根深蒂固到就连血缘、连婚姻都动摇不了的,就算肚子鼓起来也动摇不了的。想到这个事情,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也提醒一下自己:“别忘了,一开始可是咱们先对不起人家……”父亲毫无防备,目光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陡地躲开。我装没看见,再开口时语气里有了明显的不痛快了,我说,“房子是你买的,这事你自己看着办!”

“房子本来就是你们的,”父亲躲开的目光始终没有再迎上来,半天才破罐子破摔似的叹了口气,“刚才我不都答应她了么,办。明天就办。”

“明天”还没到,要办还没办,出岔子了。第二天樊叔登门来给父亲送微山湖的咸鸭蛋,端午节快到了。樊叔去之前专门给我发了微信,问我在不在家。我明白他的意思,去看老爷子,人情是算在我头上了。我之前跟父亲也提过,什么时候请人家樊叔吃个饭,表示下心意,毕竟是我的媒人,再说人家也随了礼,结婚的时候没叫,得补一下。那天樊叔去,估计父亲提到了我的意思。不提倒罢,既然提到了这个事,樊叔顺嘴就把实话说出来了。时过境迁,有些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即便是阴谋也是甜蜜的阴谋。

“你樊叔说了,要谢不用谢他。”父亲反应之大令人吃惊,都没能等到我回去,电话直接拨到我的办公桌上。

我没搞明白状况:“谢谁?”

“谢你家老丈人!”我听见电话里有打火机啪啪啪的声音,父亲很潦草地点了一支烟,“我才知道,你和俞婕的事,原来你家老丈人是幕后总指挥,一开始就是他让小樊拉的媒。答应了事成之后请人家喝酒。酒还没请……”

父亲故意停在那里,不说了,他要给我足够的时间自行消化一下。我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父亲那意味复杂、无限深意的目光。除了深不可测,里面现在应该还有轻蔑和得意。证实了。那目光隔着电话盯着我,让我的头皮感到一阵阵压迫。

“房子的事,”他重重地冷笑了一声,一股气流直冲我的耳膜,“我看还是算了吧,还是留在我名下安全。”

我费了半天周折才把父亲的意思转述过去,一瓢凉水泼到俞婕头上。俞婕当场就炸了。她一星期连跑了两趟公证处,就怕夜长梦多。

“什么意思你们姓郭的?!不都说好了吗?”俞婕正在拖地,手里的拖把朝地板上惊天动地地一摔。

“你可以去问问他。”我本来想说出樊叔泄露给父亲的秘密,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我觉得有点累,一直这么夹在她和父亲之间确实不好过,丈夫不像丈夫,儿子不像儿子,现在又加上了一个俞叔。我说,“你自己去问吧。我得出趟差,明天下午的飞机。”这也是实话。去深圳,局里有一个对标调研考察。本来可去可不去的,我临时做了决定。

“去就去!”俞婕歇斯底里。

6

深圳之行整整一个星期。星期三走的,星期二下午才回来。从机场坐大巴回市区赶上晚高峰,进家门时天都黑了。客厅里黑魆魆的,还没外面亮。进门第一件事我先打开灯,然后换拖鞋。卧室的门关着,我推门进去,俞婕躺在床上看电视。床头柜上放着矿泉水、牛奶、一堆胶囊。我看了一下手机,才七点多俞婕就上床了。我吓了一跳:“病啦?”

没病。她把孩子打了。

我脑子里当时就轰的一下,五雷轰顶,差点没站稳。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猜到了是因为什么,但还是想问一句。我问她为什么。

俞婕把一把薯片塞进嘴里,满嘴欢快的咀嚼声:“不为什么。不想要了。”

“我爸还不知道吧?跟他说了没有?”

我脑袋里刚才轰过的地方一片废墟,片甲不留地疼,空空如也地疼。也好,所有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俞婕摇摇头,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没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在客厅里坚持看了一会儿《朝闻天下》,估摸着这个点父亲应该晨练回来了,我把电话打到父亲手机上。小夏接的。在医院呢,刚输上液。我心里咯噔一下。电话马上挪到了父亲嘴边,父亲大着舌头,好像嘴里有东西没吃完似的,“没事,还有两天就出院了,知道你在深圳赶不回来就没跟你说。再说有小夏呢。”

电话一挂我就往医院赶。果然,跟我估摸的情况差不多。脑出血,也就是俗称的中风,老年人的头号杀手,这次捡回条命来算是万幸。主治医生是个中年妇女,跟大多数老年病方面的专家一样,看所有的家属都不顺眼。多危险知道吧,血压那么高,千万不能激动。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让老人激动到那个程度?听说还吵架了是吧?

我一连声地赔不是。

回来时在病房门口碰见小夏,正在打电话,边打边进门。我叫住她,问她当时具体情况。两个人确实是吵起来了,“郭伯伯动手了,”小夏把声音压得很低,一副避人耳目的架势,“不过,也不能全怪郭伯伯,俞姐确实也有点激动,说的那些话,也确实难听……”

我赶紧制止了她,不让她往下继续说,我不想替父亲再听一遍那些话有多难听,我能想象得到它们会难听到什么程度。我承认,自己其实一直都小看了俞婕,其实自从那次她在酒桌上喝掉满满一杯五粮液的时候,我就应该有所预料。那杯酒其实就是喝给父亲看的,是个警告。这个俞婕,心够狠的,她知道我父亲最疼最要命的地方在哪里,不惜同归于尽。顺带也捎上了我。确实够狠,快四个月了,说打就打掉了,招呼都不打一个。不过话说回来,当初结婚的时候我们有些事也没跟人家打招呼。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捡回了一条命,可也没百分之百捡回来,打了不少折扣,右胳膊还剩下半条胳膊。我推开病房门从外面进来,看见父亲正扭着头对着窗户发呆,那条右胳膊软沓沓地耷在床沿上,手上拿着一根吃了一半的香蕉,仿佛举不起来的样子。没注意到我进来。那半张脸看上去比我们之前面对面的时候一下老了很多。人就是这样老的,他们都是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一个瞬间就老下去了。

父亲还不知道俞婕把孩子打掉的事情,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了。只能一直瞒下去,能瞒一天是一天,能瞒多久算多久。出院前一天我接到俞叔的电话。没说别的,就是想来看看郭局。我挂了电话之后把俞叔的意思转告给父亲。

父亲闭上了眼皮,眉头一点一点地皱紧,仿佛正在经历某种不同寻常的痛楚。他摇摇头,算了吧。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民政大厅就在我们单位旁边,我连假都用不着请。我的银行卡上有个十几万左右,这几年的工资和奖金基本都在里头。俞婕一分没要,净身出户。我坚持让她把车开走。全款,九成新的起亚,去年才买的,跑了五千公里还不到。既顺利,也很平静。散伙饭也简单,喜家德水饺,简单得一点也不像最后一顿饭。俞婕接过我递给她的车钥匙,笑了笑说,也幸亏房子没加她的名,不然她还真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大度。钥匙原来一人一把,分别拴着一对娃娃,一个公娃,一个母娃,现在两把都归她了。她脸上严肃起来,突然问我:“知道我为什么非那么在意房子吗?”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其实也不是房子,我就是怕,没安全感,”俞婕皱起眉头,一副很认真地在脑子里打捞什么的表情,“其实,也不是安全感不安全感,还是怕。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样吧,就怕你们郭家欺负人,欺负人也不能那么个欺负法。你看,果不其然有今天。”俞婕笑笑,一脸凄凉,既凄凉又轻松,终于解脱了的样子。我也笑笑,没说话。我本来想说的,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口。我在心里对她说,也许父亲跟你一样,之所以也那么在意,也是害怕有今天。

7

俞叔还是坚持来了一趟。没去医院,父亲出院以后直接到家里来的。先找到的我,在传达室一直等到我下班。我陪他一起回去。父亲在书房里,坐在平常坐的那把转椅里头,低头在看手机上一段背景音乐很吵的小视频,音量放得很大,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中了风以后他活动的范围明显小多了,人也好像懒了不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书桌前的那把椅子里。半边脸还是有点斜,仿佛有只手在使劲往下拽着脸皮,有种让人不忍直视的滑稽。桌上的抽纸每隔二十分钟就要抽一张,擦口水。这些恢复起来据说都得需要一段时间。父亲也许是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太不体面,看见俞叔进来连一个正脸都没给他。父亲一动没动,他坐在转椅里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坐在轮椅里一样。

俞叔有些尴尬地退了出来,也许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知道是这个结果也必須得来。任务完成了。小夏要去泡茶,他毫无必要地奋力起身拦住了她,说这就走。

我送俞叔。老楼房没装电梯,楼梯有点窄,两个人并排走不开。我在后他在前,为了跟我说话俞叔不时努力地扭过头来。怕他费事,我尽量少开口。夏天天长,五点多一点,天还很亮,下了楼直接打车去车站,最后一班城际公交应该还能赶上。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突然说,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

我一愣,马上反应过来说,那也得我请。

不能不承认,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它也能让时光倒流。两瓶啤酒之后我恍惚间有了一种错觉,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哪一年的除夕饭桌上。俞叔就这么近在咫尺地坐在我对面,醉眼蒙眬地对我笑,舍身忘死地朝我一次次举起杯子。那时候我还一口一个俞哥,那时候我和俞婕还没有半毛钱关系。那么面对面近在咫尺地喝酒,逼着你掏心窝子,过去那些年他掏了多少心窝子啊,不搜肠刮肚地掏掏心窝子怎么对得起这么隆重的大年夜呢。

虽然离了婚,可是我没法再回到过去那样叫他俞哥,那两个字也许永远都叫不出口了。干脆还是什么也不叫。第四瓶啤酒打开的时候我指指手机上时间,说,反正你今天也回不去了,咱俩放开喝,喝多了去我家住。

俞叔脸红脖子粗地摆摆手,不用麻烦,我住旅馆。

我说,自己家不住住什么旅馆?

话音一落连我自己都感觉出了伤感,伤感这东西最容易被酒精放大,潮水一样铺天盖地一下漫了上来。我想我的眼圈肯定红了。我想起来父亲现在那每天流着口水的半张脸,还有俞婕刚要鼓起来就没了的肚子。那肚子刚要鼓还没鼓,连张照片都没来得及留下,俞婕说过,等肚子再大一点就去拍一套写真,让我一起去。也就一年多的时光,好好的两家人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样。

俞叔的眼圈也红了,他摘掉眼镜,一个巴掌捂住脸,再开口时连声音都变了,像另外一个人。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小泱。”

我知道,他一叫我的名字就是要跟我掏心窝子了,一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他说,小泱,真的,说实话,其实我真不是图你们家什么,我图什么呀,房子、钱,不可能的。我说了,这辈子能跟郭局长,跟你们一家认识是我的幸运,我一直想,咱要能成为一家人多好啊!咱成了一家人,我们这一家也能像样地活它几年……”他不看我,什么也不看,像盲人一样伸手摸到了酒杯,端起来,一口喝干。然后再倒,边倒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我们这种人活得太他妈的沒意思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件事,樊叔不小心泄露给我们的那个秘密。他一直还没来得及解释,既没跟父亲解释,也没跟我解释。我想也许他今天上门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跟父亲说这句话的,只不过父亲没给他机会。

不用解释,我相信他说的,我也知道他不图什么。我在想,对俞叔来说,这辈子遇上父亲,真不知道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父亲给他打开了一扇窗户,却没能给他一把梯子。他就是拼命想站得离这个人近一点,离那光亮和出口更近一点,他其实也有其他机会和方式的,可是他不行,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跟我们成为一家人。

一箱啤酒很快空了,酒精慢慢在大脑形成了一块很具体的重量,石板一样压在头顶。俞叔还在坚持,还不到溃不成军的那个地步。还不能倒。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俞叔很郑重地叫服务员上酒,就要一瓶。他亲自打开,先给我倒。他倒得很慢,液面一点点升上来,他也在积攒他的勇气。现在,他把眼镜重新戴上:“小泱,我问你个事,”即便是已经下决心说出口,看得出他仍在犹豫,“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问问你。必须得问一下,不问我这辈子可能都过不去。”

我意识到事情严重了,我接住他的目光:“你问。”

他在镜片后面直视着我,目光里有一圈清晰的血丝:“你还记得你朱姐最后一趟去你们家过年那次吧?好几年前了。”

我毫无目标地回忆了一下,有点困难。俞叔进一步提醒我,那一年你妈不在家,你外婆腊月的时候出门喂鸡不小心绊了一跤,摔坏了腿,你妈回去伺候你外婆,没回来,在老家过的年。年三十就你和你爸在家。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外婆就是那一年过世的,过完年时间不长。令人很难相信,原本还很硬朗的外婆就因为摔了一跤,那么快就没了。年前那趟我也回去了,陪我妈一起回去的,回来的时候我就有不祥的预感,外婆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看起来没完。我点点头说,我想起来了。

俞叔的胸口有了明显的起伏,他努力调整好它们,接着说,那天都喝多了,没等到十二点我们就躺下了。我和你朱姐睡的还是楼下那个小房间,你隔壁。你爸一个人睡二楼。那天我刚睡着时间不长就醒了,发现你朱姐不在床上,等了好长时间她才回来。我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去卫生间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是从二楼下来的,楼梯是木地板,一踩吱嘎嘎响,听得很清楚。我问她,一楼不是有卫生间吗,干吗跑二楼去?她支吾了半天,解释说,一楼的卫生间小泱一直占着呢。小泱估计晚上吃坏肚子了,在里面半天了。

“我就问你,那天夜里你到底闹没闹肚子?”

我耳郭里掀起一阵阵的风,从耳朵开始,一直灌满整个胸口、浑身上下。全是风。俞叔,你让我为难了,我实在是无法回忆和确定,多年前一个除夕的夜晚,到底吃没吃坏肚子,到底在马桶上坐了多久。清醒的时候不记得,现在喝了这么多酒,就更不记得了。但是我的口气很坚定,不容置疑,我说,没错,那天晚上我确实闹肚子了,闹得很厉害,一直在卫生间里,一楼的卫生间。朱姐到二楼就是去上卫生间的。我必须让自己相信,让自己相信才能让他相信。

他重新抬起目光来看着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我都能听见那口气舒出来的声音。他笑笑,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他说,那就好。

8

说是能恢复,也就是那么一说而已,好长时间也没见起色。父亲除了右边的那条胳膊,腿脚好像也不如以前利索了。路倒是能走,上下个楼梯也没问题,就是慢,比过去慢了好多。除了这些,最主要的问题还有说话,嘴里像是比过去多了一条舌头,一说话两条舌头就打架。中秋节前有一次局里分管退休老干部的副局长来家里慰问,临走时一个小伙子让他在发慰问品的名单上签字,他非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哪年进的局里,费了半天劲人家才听懂。小夏提出来想回去,说在老家找了个对象,催她了,打算回去结婚。其实我知道她的想法,不想在这儿干了,想换一家。也难怪,现在连基本的沟通都有了障碍,无疑增加了很多工作量。另外,主要也是怕担责任,万一再来一次呢,上次是胳膊和舌头,再来一次难保是什么地方。我让她再坚持两个月,最多俩月,我尽快找人,这两个月每月我给她加一千块钱。小夏直摆手,说不是那个意思。她犹豫了一下,答应我,行,我再干俩月,但是钱不加。小夏很坚决,这让我突然有点感动,没中风之前,那么多年了,父亲也没怎么待见过人家。我也很坚决,说,这钱不是给你的工资,你结婚算我们给你随份子了。

我抓紧时间考察了几家家政,又挑了一个,年纪比小夏稍微大一点,看上去人还算朴实。签合同之前我专门把她往父亲面前带了一趟,看见父亲之后她倒先松了口气,“不就是不能说话了嘛,我还以为……”话说到一半赶紧捂嘴。一个直肠子,也好。其实这一个多月父亲进步很快,说话比以前强多了,有时还能跟你开两句玩笑,重阳节那天我还陪他喝了一小杯。又过了半个多月,盐城的小叔给父亲打电话,问回不回去,老爹九十大寿。难为父亲了,自己都这副样子了,上面还有个等着过九十大寿的爹。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当然回,这么大的事,你当儿子的怎么能不回去。听我这么一说父亲咧嘴笑了。要的就是这个,想想自己还给人当着儿子,想老都不好意思老。我打电话给刚签了合同的保姆,这个月就算了,下个月正式来上班。

我回单位打报告请假,三天,加上周末,一共五天。报告批下来,刚订好车票,小叔的电话又来了,大寿先放放,人进医院了。胰腺癌,晚期,检验结果刚出来。其实住不住院意义也不大了,就是意思一下,毕竟九十岁的人了。但愿还能扛过大寿去,好歹是一个安慰。

“抓紧回来吧,”小叔像交代任务似的交代父亲,“也该咱们了。”

父亲大着舌头,一脸的忍气吞声:“知道了。”

小叔对父亲的态度就是这样,这些年一直都这样,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也不奇怪,还能怎么样呢。出去几十年总共就没回来几趟,大侄子娶媳妇买房问你借个十万块钱都不肯。有这样的态度就不错了。我记得父亲刚退休不长有一年,我奶奶五七,我们一家回来,樊叔开的车。高速上堵车,晚上九点多才到家。小叔一家已经关灯睡觉了,我们敲了半天门两口子才穿衣服起来,一脸的不情不愿,“以为你们在县城吃了呢。”当然小叔也有小叔的问题,农村人有农村人的问题,再怎么样也是哥,但问题说到底还在父亲。

本来是祝寿,现在成了送终,不回也得回了。爷爷就生了他们兄弟俩,谁也跑不了。票直接退了,我开车,光高速就五个小时,早高峰前出的门,下午两点多才到,连家都沒回,直接去医院。只有小叔一个人在病房里。普通床位,一溜七八张。床上躺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老人怕冷,暖气开得很足,都下午两点多了,空气里午饭的味道还在。

这样的场合寒暄就免了,直奔主题。小叔刚给爷爷擦完后背和脖子,只穿了一件秋衣,额头上还汗涔涔的。小叔用手中拧成了疙瘩的毛巾指了指床上的爷爷,没办法,就是疼。仿佛为了配合小叔的话似的,爷爷突然很大声地呻吟了一下,像被什么突然一口咬住了一样。我差不多两三年没见到爷爷了,没想到已经瘦成了这样,都认不出来了。

父亲前后左右看看:“就你一个人?”

小叔没什么好气:“放心,还早着呢。”

父亲的意思是,一个人怎么能忙得过来,小叔理解错了。不过他也确实好气不起来,搁谁身上也好气不起来。小叔比父亲才小五岁,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爷爷送进来的第一天他就跟过来了,来了就没走,一口气没歇连轴转了三四天,连个换手的都没有,衣服牙刷什么的还是让别人捎过来的。

都是儿子,天经地义,都有份。但是目前这个状况确实比较特殊,知道小叔没好气,我也得硬着头皮跟他商量。能不能请小叔多辛苦辛苦,毕竟现在父亲这个情况,你也都看见了,舌头都还没好利索呢。我把小叔叫到外面,小医院没那么严,开水房可以偷偷抽根烟。我给小叔把烟递上,然后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半年前刚中过一次风。”

“你们不能全让我一个人来吧?!”小叔没怎么关心父亲中风的事,伸手把打火机从我手上拿了过去,自己点。

我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意思,当然不能全让您一个人,就是适当地照顾一下父亲。再一个,也想问问,还有没有其他亲戚,能不能请人来帮帮忙,该花钱我们花钱。小叔瞪了我一眼,你找谁?他朝我扬了一下手里刚才没来得及放下的毛巾,这种事你找谁来?这一瞪,瞬间有了长辈的威严,我还想说什么,只好咽了回去。

小叔缓了一下口气:“也不是我不近人情,我也一把年纪了,再说下面还有两个孙子要带。”

小叔就事论事,没任何别的意思。也的确是,儿子儿媳都在外地,在私人公司,给老板打工的,一年就那么几天免费的假,都留着呢,等着爷爷死的时候用,指望他们肯定指望不上。自己身体也不好,好几年前心脏就搭了桥,还得带孙子。再说爷爷这个事,医生打过招呼的,治是肯定不治了,可也不是三五天的事。他这么一说我就不说话了,也没什么话好说。小叔也不吭声了,剩下的事情就是低头全力以赴地吸那根烟。等烟吸完,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力踩了又踩:“这么着吧,”小叔宣布说,“我两天,你们一天,不是还有一条胳膊能动么。这样可以了吧?”

小叔的口气中有了施舍的意味,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我听出来了,心里突然一阵不适,我立刻做了决定,到此为止,不再继续。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转身正要往外走,发现父亲就站在门口,想躲没处躲的样子,看来一直在听我们说话。父亲朝我们扬了一下左手拎着的暖壶,以示自己的清白,也在亮明自己的姿态,人来都来了。

我给处长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一下这边的情况,恐怕得拖几天,让他帮我去人事处补一下手续。处长在电话里头几秒钟没吭声。不吭声我就知道这事要黄。果然。刚接到通知,打算让我下去挂职,考虑到下一步准备拟任副处,就没征求本人意见。这几天就要报到。处长的意思是先回来,报了到再说。下个月拟任副处人选要公示,因为我刚离婚,还是两年不到又离了一次婚,怕对我不利。特殊时期各方面都要慎重一点。我说好,明白了。

五天假,来的路上一天,回去还得用一天。还剩下三天。

有一天算一天,能做多少是多少。第一件事就是给爷爷换病房,从普通间搬进VIP。单间,条件也好了许多,还有微波炉和一个小冰箱。然后我在医院旁边找了一家如家快捷,给父亲住的,办会员能打九折,包月的话还能便宜。先包一个月。离得近,也方便,肯定比住小叔家方便。还有一样,最重要的,就是让护士站帮忙联系了一个护工。我亲眼见了本人,五十多岁,粗手大脚的,看上去就很有力气。据他自己说以前是在工地上搬石头的,搬石头没问题,搬人当然更不在话下。还有父亲随身带回来的那些药,临走前一天晚上,我把它们分门别类地一一跟父亲交代好,药必须得按时吃,尤其是降压的药。我还是不太踏实,“行吗?”父亲迎着我的目光,两只手都掐到后面去,活动了一下腰,一副跃跃欲试准备下场的架势。没问题。似乎还怕我不放心:“反正是在医院里,就算万一有情况,也来得及。”

我心里一酸,赶紧低头背过身去。

多亏请了护工。九十岁的晚期,除了每天不定时发作的剧痛,基本上也就是一具植物人。但是这具植物人每天要打针吃药,要新陈代谢,要吃喝拉撒,很棘手的,很头疼的,我试过半天,连我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壮汉子都吃不消,真不知道前面这几天小叔一个人是怎么扛下来的。正好,请了护工也可以减轻一下小叔的负担。星期天一早出发,要跑五个小时高速,晚上得早睡,父亲让我早点回酒店。我在病房里一直待到快十点,担心下半夜会凉,又去医院对面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了两条薄毛毯,给护工也买了一条。还没进门就听见父亲的声音,他的声音我现在一听就听出来了,两条舌头在打架。

护工要走,晚上不在这里过夜。本来说好过夜的,但是临时出了点状况,儿子儿媳妇干仗,都赌气跑出去了,孙子孙女扔在家没人管,老伴打电话来,叫他最多到十二点,十二点无论如何得回去。加钱也不行。父亲有点蒙,这叫什么事?你孙子没人带,我老爹还没人管呢。为什么不早说?这种事情没办法早说。父亲在处理这种事情上显然没什么经验,一不小心就把局长的架子拿出来了,拦在门口硬拽着人家衣服不让走。估计话说得也不太好听。护工脾气也不小,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使劲往后一撤。搬石头的胳膊确实有力气,一把就把父亲摔出去了,一头撞到墙角的污物桶。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四肢着地跪在一堆剩菜剩饭卫生纸中,半天起不来。

全身的血瞬间涌进了我的脑门,我毛毯一扔,飞身跑过来,护工见状转身一溜烟往旁边逃。那里有一个小门,能走楼梯。我刚要去追,父亲跪在那里叫住了我。那声音听得我心一下就碎了。

我搀着父亲回到病房里,扶着他坐下,去卫生间里洗了一条毛巾,给他擦手、擦脸。我安慰他说,没事,我再请几天假,明天不走了,明天咱们换一个护工。正说着话我听见爷爷呻吟了一声,动静很大,像毫无尊严的讨饶,那可怕的疼痛又来了。我心里一阵突如其来的难过,把胸口都堵上了,让人喘不过气来。我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来握住了爷爷的手。爷爷一下子抓住了我,爷爷的手让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骨瘦如柴,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怕把那把柴火捏碎了。我通过爷爷的手一点点感觉到他的疼痛退了下去,它放开了爷爷,也放开了我。我轻轻抽出手来,一回头看见身旁坐着的父亲,吓了一跳。父亲在抖,两只巴掌捂在脸上,整个人都在抖,抖得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已经哭了有一会儿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哭,这辈子第一次。

钱没有白花的,VIP就是VIP,密闭、安静。除了爷爷偶尔泛上来的两声呻吟、中央空调里吹出来的不疾不徐的暖风,一点杂音都没有。半夜十二點、下半夜三点护士会准时进来查一下房,脚步轻得像猫,绝对不会打扰到你。父亲坐在那儿哭了很久,我没敢碰他。渐渐地不抖了,知道我在看着他,脸埋在两只巴掌里使劲打扫了半天才露出来。再怎么打扫,被泪水和屈辱浸泡过的脸都不可能恢复原样。父亲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可真长,感觉他把自己一生的底气都泄尽了,他开了口,好像是跟我说话:“你这辈子可别活得像我一样,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没敢继续再看父亲,一股巨大的寒意从头到脚攫住了我。我知道,我一直最希望同时也是最担心的事情,它发生了。父亲终于反省了,他低头了。这一天还是来了,可惜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了,一个人在走到绝路的时候自己否定了自己,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和代价终于将自己扳倒,那彻骨的绝望连床上躺着的爷爷都不能比。父亲把自己扳倒之后反而一脸平静:“明天一早你该回回你的,护工也不用请了。我自己来。”

他把我推出病房,让我回去睡觉,很坚决,不由分说,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然后从里面把门关上。我孤身一人站在深夜的病房外面,我只能想起那个人。除了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想到谁,应该想到谁。我考虑了很久,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彩铃声没换,还是那个很雄壮的女声,“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已经十一点多了,那歌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听上去惊心动魄,满世界都是。

原载《钟山》2021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貟淑红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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