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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丛里的人脸

2021-11-12弋铧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老徐

弋铧

一男子深夜潜入某幢别墅,在客厅沙发上割腕自杀。经调查,该男子是这家保姆的丈夫。如果再往前追溯,你会发现这两户人家的交集早就草蛇灰线地铺开在几十年前。那时他们都赤手空拳来深圳打拼,是住在同一片区的老乡。后来他们在哪里分道扬镳,一个奔向别墅区,一个奔向城中村?一则耸人听闻的都市新闻背后潜藏着哪些人间悲喜?

门被打开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他叹口气,心下里比较自己家的,颇为沮丧。有钱人的生活品质,从进门的细节就能显出精致和高级的端倪。

迎面有光亮,正对大门的像座天井,但其实不是,是超大的入户花园,应该安装窗户的那片,一整面空阔的开放景观瞭望处,风啊、雨水啊、阳光啊、夜色啊,都能肆无忌惮地闯进来。他坐到跃式设计的木制台阶上,又感慨自己的小屋,每次为刮风下雨来台风时的担惊受怕,而这所房子,却是敞亮胸怀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招摇着海纳百川的气魄,把大自然的折磨变成人天合一的风景,充满自由自在气息的风景。

旁边靠主体墙壁的,是座半圆形水池,有假山假林,却是真正的水在淙淙地流淌,寂寞而持续的声音,提醒着这座房子的生气,勃勃的生命的迹象。定睛细看,围圈的水池里,确实有几尾叫不出名字的鱼,还有两只乌龟,安静地趴在那里,千年万年地待着。他摸一下假山假林,上面有青绿色的浅浅的黏腻的苔藓,也是真实的生命,植物旺盛存活的征兆,和水池里游弋的鱼以及半动不动的龟,提醒着其他那些鲜活的生命,它们也一样昂然生活着。

他记得老婆给他描述的关于这房子的每寸每毫,所以他对这房子的熟悉,倒像已经住过多年一般。他站在门廊处先适应一下,慢慢地旋开通向主楼的大门。门仍舊没有任何声响,轻轻地开启。

冷气扑面而来,因为特别足的制冷,那种生铁般坚硬的冷,把他弄得略微慌乱。家里的空调算不错的,总够他过得了那些冗长而拖沓的夏季。老婆说,他们家是中央空调。中央空调懂不懂?就是和商场那种一样的,走哪儿都有冷气,冷得你以为是在过冬天。他当时很气愤地白了老婆一眼。她现在总是瞧不上他,和前几年不一样了。他能体会到老婆的变化,但怎么办?只能受着。

这道门把入户花园和主楼隔开得相当决绝,好像进入另一宇宙的冷僻和生硬。他缓缓地行进,摸索着向前,不像入户花园那里,和自然有着不可分割的某种联络,关上这道门,里面的一切是另一番世界,紧锁而封闭的世外桃源。

被全面的黝黑和寒气逼人的冷打击以后,他安静下来,眼睛开始适应房内的黑暗。

和老婆形容得一模一样。开放的厨房,料理台足有他们家一个客厅那样大小,双开门的超大冰箱,沿墙壁挂着一溜锅具。有钱人真是什么都能买得极致,一个炒菜的锅也能弄出那么多名堂:大的、小的、平的、凹的、压力锅、砂锅……下面是相对摆放的两副刀座。他好奇地看一会儿,把每把刀都拔出来,观赏下,在黑暗的房间里,认真地检视它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从大小和厚薄度来猜想它们的用处:砍刀、切刀、削皮刀、剔骨刀……

窗帘黑瀑布般从天而降,枝形吊灯悬在客厅正中,都是从三层楼的天花板顶部直坠下来。磅礴、大气、凌厉而霸道。楼梯从两侧上去,汇到二层的平台,再伸展到两边的走廊,应该就是主人的房间。左边的是男女主人的卧室,右边的是小主人的卧室,中间是开放式书房,从底部到顶端的书架,书陈设得不多,却有不少零零散散的玩意儿:石头、名胜地的微缩纪念品、陶瓷器皿……他没看懂,想这家又不是读书人,却偏弄这么豪华的书房做摆设,有些浪费。中间的书桌上,电脑闪着幽暗的光,一直在开机状态吧?他有点儿心疼电费,下意识地想关闭这台待机状态的电脑,却寻不着开关,作罢后,倒苦笑着自己的闲操心。

三楼是客房还是杂物间?一溜也有几扇紧闭的房门,他没有心思一扇扇地开启,摸到开阔的大开间,以为那就是老婆所说的工作房,里面陈设着洗衣机还有烘干机,却不是,一台跑步机闲置在那里,左侧还有一副双杠,想起老婆提过,男主人前段生病,因为锻炼约略好多了。他慢慢踱过去,攀一下,上不去。他蹲在地上,有点儿沮丧,便在黑暗里想一截心事,缓缓地摸爬起来,再往前走。

这才是洗衣房:一模一样的两部铁灰色的机器,一部负责洗,一部负责烘干。

“再潮的天,再长的雨季,衣服都不用晾晒的,烘干后还有好闻的味道,太阳的味道。”老婆说过。

“胡扯!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如果不在太阳下曝晒,怎么可能有太阳的味道?”他当时非常不屑,老婆有时候把自己的东家吹得太玄乎,让人觉得她在演戏,像写小说和拍影视剧。

“是真的。叫柔顺剂清香剂还是什么,反正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的衣服,就有太阳的味道,热乎乎、暖烘烘的。”

“你在网上买,啥没有?还当是稀罕物呢。”二儿子当时在一边听着,很不屑地插句嘴。

“他家还安地暖呢。这可没想到吧?地暖,在深圳?说是回南天的时候,开了地暖,整个家就不会潮湿湿的,没有水汽。”老婆在一边补充。

“这可就有点过了。深圳的回南天,一年有几个日子?至于吗?真是钱烧的。”老大也在旁边嘀咕,有点气愤。

他看不到地暖,可能埋在一层的地板里,或者,这三层的地板都安上了,像这家里的中央空调一样,雨露均沾,惠及所有?老婆说过,“潮”才是病的起源,什么都是湿乎乎的,特别容易滋生病菌,有人抗不住就倒下了,比如他。

有扇小门把路堵上了。这是通往楼顶阳台的通道,听说房主买房的时候,开发商送给他们露天大阳台,私人空间,在三十八层的楼顶,可以躺在安乐椅里数天上的星星,在中秋节看明媚的月亮——他们离月亮也近着呢。

他一寸一寸地摸索着下楼,又来到二层。二层的主卧没有上锁,这家好像除却大门,哪个地方都没有旋着锁。他注意到那硕大的床榻之上,左侧卧着男主人,颀长的身姿,半摊开的被褥,仰躺着,嘴唇略张,呼吸粗重。右侧睡着女主人,紧紧裹着被褥,蜷着,一只手臂露出来,长袖的睡衣,呼吸均匀,一吞一吐。

他慢慢地移過去,紧紧地盯着他俩。他依稀记得老婆说过这家的男女主人是分室而卧的。他盯着他俩这样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便有些恍惚,猛然又回忆起,他们最近和好了。天长地久的,日子总得过下去,她原谅了他,他回归了家,生生死死,长长久久,像日子刚开头那样,以为一辈子都会是那样的延续。

他死死地盯住他们,不相信自己和他们的诀别,和两个早以为熟悉的陌生人是这样的诀别。他牢牢地逼迫自己记住他们的脸,在另一个世界,他要记住这富裕的、他自以为和他有着相同命运却有着不同轨迹和终点的脸,狠狠地记住每一点细节。

他掉下一滴眼泪,清脆地砸在他拿着的那把明晃晃的刀上。

第一章(2008)

老徐的一天是从凌晨开始的。

他关了闹钟,人仍旧赖在床上,闭紧双目,张开双手,重重地吐着口里的浊气。徐姨侧身朝里而卧,过一会儿,终于踢了他一脚。老徐始终紧锁眼睛,慢腾腾地嘟囔:“知道啦,这不就起来了嘛。”他努力地张眼,适应预料中的黑暗。凌晨里,周遭却早有了动静。

握手楼那边的老傅两口子,隔着窗帘能看到光影的移动,大约也开始准备出早点的摊子了。顺着老傅的窗帘往右下方看,是湖南过来的潘大头家,两口子在市政接的临时环卫工的活儿,这个点去接班,赶在天亮前把包干的地段全部清扫干净,城市在一片清新而净爽的环境中迎接新一天的到来,让每个早起的上班族以为城市的每一天都是一如继往的纤尘不染。

老徐自己这边的楼上,这个钟点会有嗒嗒的鞋声重重地踩踏而过,那是开门时老旧的破锁头机关闭合的噪声。老徐把自己从床上弹起来,扳过徐姨,小声地说:“楼上的,回来了。”

徐姨还半在梦里,喃喃地说:“赌棍!”声音虽没中气,却干脆。楼上应该把鞋踢掉了,但行路的声音还是穿透天花板渗到老徐的耳朵中,有人在嘀咕,有人在笑闹,压抑地想要冲破某种桎梏的得意和嚣张,然后是水龙头拧开的声音,水流疾泻而下的声音。老徐认识楼上的那几个人,他们在午后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脸上洋溢着满足的欢欣,他们喝早茶,吃夜宵,游手好闲,却过得优哉游哉,神秘地对着老徐讲述他们毫不费力的赚取钱财的方式。

老徐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想,他们又赢了多少呢?赚钱实在太容易了啊!不像他们夫妻二人,永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远辛劳,永远数着一点点进项的钞票。

解开挂着几重锁的三轮,老徐迎着凌晨浓重的雾气,奔往批发市场。最近生意不错。

老徐有些感伤。刚知道大地震的消息,电视报纸不间断地报道,那些死去的生命,活下来却残缺的身体,而完整的身体却带着失却至亲创痛的心灵,都强烈震撼了他们这些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南方的幸存者。是的,那是他的省份,那是和他的家乡隔着不太遥远距离的地方。发生时,他和徐姨吓坏了,打给家里无数个电话。

妈说,还好,没太大的事情,真是可怕。寥寥数语,不肯多透露,嘴底咽下去的话,藏着多么深的无助和幸存后的惶惑。

徐大?还好。在县中备战高考,吃住不和奶奶一块儿,但,还好。

徐二?还好。初二的孩子,除了成绩不好,啥都好,懂事着呢。

家里人?没事。都没事。

社区组织捐款,徐姨说,怎么也拿个两百吧?老徐二话不说就掏出两张捋得平平展展的火艳艳的钞票,红着眼睛塞给记账收款的人。

徐姨说,袁姐也才捐五百。

老徐瞪她一眼,有钱人,其实忒小气。

徐姨想说什么,嗫嚅一下,到底没开口。

是有什么要帮袁姐说道的吗?当然,她是她的主顾,人不错,对自己也信任。最主要的,钱多钱少不代表她的慈善心的大小。

徐姨其实并不姓徐,只是跟着老徐到深圳,左邻右家,水果摊上结交的一些熟客,就把她随着夫姓叫成了“徐姨”。徐姨开始还有点儿闹情绪,抵触,在老家,也没人这样无名无姓地唤她啊。又不是旧社会,她可是顶天立地的一个女子,在地里操持农活,在家里把持家务,就是到深圳也一样赚钱养家,怎么就突然没姓没名了?后来,她懒得和人家纠正,反正大家都是各地方来的,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谁也不真正了解谁,谁都说赚够了钱,将来还是要回老家去的。所以,也就不再解释。

袁姐第一天面试她的时候,她也因中间人的介绍,默认了“徐姨”这个称呼。

“一天两顿饭。中午随便些,一荤一素就行。晚上丰盛点,全家人都会在家,三荤一素,再加个汤。汤最重要,得做广东汤,老火煲汤。你会啊?那就太好了,我们四川女人就是聪明。”袁姐原来还是老乡?徐姨看她一眼,眼睛里有老乡的亲昵,但袁姐没接她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你来几年了?哦,都有十多年了。那应该了解这边的湿气和瘴气重,广东汤就是以祛湿为主。我到时会给你一个药膳汤的辅料表,你按那个表来做汤就行。”

袁姐坐在家里宽大的沙发上,衣着随意,穿一条男式的卡其色七分裤,上身是件条纹短T恤,头发往后拢着,突出大脑门来。她不施脂粉,那种家常简便的装束,根本不如徐姨对外在的重视——徐姨出门的时候,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掐腰的连衣裙,精心伺弄的头发,小心描画的眉毛,涂抹仔细的口红。袁姐的双脚光光的,赤足在这房子里来回走动,她的脚有点儿宽,皮肤并不细腻,有些糙,涂过指甲油的脚指甲,有些甲油已经脱落,显得特别浮皮潦草,和这所房子带给徐姨的那种震惊,完全不般配。

哇,竟然有这么漂亮、高级、让人惊羡的房子。这是在深圳啊,在依山傍海的地段,空气太好了,楼层又这样高!徐姨刚进电梯的时候,竟然有点眩晕,多少年前刚到深圳,她有过一段这样的不适应期,坐公交车稍微久一点儿,或者站在斑马线上等来往的车流,她都会有那种无所适从,腹腔里挣扎着一条蛇,左右上下地乱窜,在铺天盖地的黑黢黢中,寻找着出路。她的脑袋沉了一下,带她过来的中间人小心地问她,你怎么了?只两三秒钟,徐姨就适应了。盯着渐渐变化的数字,她的腿有些软。她紧紧地抓住电梯边的一根横杆,把自己定住,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楼中之楼!竟然这套房子在这幢建筑里别有自己的洞天!三层的,还不算顶层那片开发商送给业主的开阔的露天大阳台。

“清洁也是要包干的,都会算到薪水里。中间人给你说了吧?”袁姐仔细地谈徐姨的工作范围。

徐姨点头。喉头动一下:“只是,不知她给你说过吗?周六周日我不能过来。周一到周五,那是完全没问题的。”

中间人插嘴:“是的,她有自己的家,还有两个孩子,周六周日得全家团圆。”中间人对袁姐逢迎着笑容,打马虎眼,并不让徐姨对孩子不在深圳的事说实话,“现在做周六周日的,几乎找不到,除非住家保姆,那你这边,就不太方便了。”中间人低声朝向袁姐,“家里多一个人,总有些不自在。”

袁姐笑起来,指着桌上的饮料,让徐姨和中间人喝。她又转身到厨房的大冰箱里,拿两支冰激凌,劝两人吃下。

徐姨对袁姐的感觉挺好。

试工的那一周,袁姐说会在家指导她怎么做。结果也就前两天,袁姐把徐姨带着上上下下,到每间屋子看看,交代一下事项。后面的几天,袁姐便直接给徐姨钥匙,让她径直过来,除了那些按材料表要煲的汤,别的菜随徐姨自己发挥,看这段时间家里还能适应她做的口味不。

袁姐看性格应该算合得来,有些大大咧咧的。她说自己有家小公司,做贸易,倒进倒出的,平常真还有些忙碌。不太了解是什么产品,徐姨也不愿打听这些。她来深圳这十多年,知道这城市的规矩,不和人靠得太亲太近,也不打听太多的事情。相逢有缘,缘散也会有念想,但不像老家自小处出来的朋友,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带着血,皮和肉都会拉拉扯扯的。

事务比想象中多一点儿,毕竟三层楼的大房屋,外加一个阔大的入户花园以及屋顶的敞亮大晒台。清洁是每三天做一次。男主人姓冯,冯生回来得晚,有时根本见不着,见着了也只是模糊的影子,略瘦、略高,总爱穿西服,大热天的也不含糊。

老徐问徐姨两公婆开的什么车,他比较关心车的牌子,总从车子上断定人家是否有钱。荔枝和龙眼下来的时候,他在路边铺开三轮车摆摊,从车上下来的买家,被老徐的眼睛收进去,估量下车型,再掂量该怎么宰客,宰多少合适。

“哦,那是路虎。冯生开路虎的……哦,那就是奔驰啊,袁姐是开奔驰的。”老徐听完徐姨对冷不丁看到桌上随手甩下的车钥匙的描述,很确定地说。老徐很懂车,几乎什么车的标志他都能如数家珍。“那是有钱人!”老徐肯定地说。徐姨哼一下,徐姨只关心房子,住那种房子的人,肯定有钱。

中午两公婆都不回来,饭菜实际上是做给小公子一个人吃。小公子叫冯小小,也许叫冯萧萧,或者别的有意境的字,但徐姨文化不高,只唤他冯小小。冯小小和徐二同样年纪,马上就初三了,个头不像他父亲那么高挑,徐姨用眼睛量度,小小比徐二低,并且瘦削孱弱,有点儿病歪歪的。

小小挑食厉害,最爱土豆丝,百吃不厌。徐姨乐得痛快,变着法儿给他做土豆丝,尖椒炒的、酸辣的、炝拌的、清炒的、醋熘的,还有凉拌的。小小可以把一盘子土豆丝吃个精光,但饭量依旧小,只盛那么一小碗,另一道肉菜几乎不怎么动。袁姐三番五次地交代过,就想让儿子吃多些荤菜,补补正在成长的身体。但小小对肉类似乎厌食,红烧肉、炖排骨、蒸鱼、大虾、卤牛肉,他几乎都只动两三筷子,完成任务一般,再不下箸。徐姨也着急,小小吃不好,主顾家不动她做的菜,对她的职业生涯有损无益。她尝试各种做法,拿出所有的看家本事,终于发现,小小对咖喱有特殊的喜好。

这下可好了。徐姨开始用咖喱给小小做各种荤菜,咖喱鸡、咖喱牛腩、咖喱羊肉片、咖喱鱼块、咖喱虾。袁姐有次回来,看到徐姨做的菜被小小吃个精光,脸上笑得星光灿烂,把徐姨使劲表扬了一顿。

“从小没太顾他的吃,把孩子的胃和身体弄差劲了。也是怪我,年轻时,老想着干自己的事,老人带过一段,只有惯他的毛病,饿了不吃饭,愿意啃干脆面,愿意吃薯片啦,就可劲地给他吃那些垃圾食品,你看看他,现在还是这样一副小身板呢。”袁姐有点哀伤地说。

“不打紧,现在正是他长身子骨的时候,饭吃好了,身体就能长上去,你别担心,我给他做健康的菜肴。”徐姨是真诚的,想着和小小同岁的徐二,奶奶那边说疯魔得不像话,胃口现在越来越大,一顿比奶奶的三顿都吃得还多,还净拣好的吃,个子真是蹿得老高了,块头儿也长起来,身板都开始厚实了。

袁姐每天忙得滴溜儿转。她出门的时候会捯饬,穿料子挺括的衣裙,踏有跟的鞋,头发也会梳理好,不过还是不太爱化妆,她说深圳热,她爱出汗,受不了妆的闷,一涂脂抹粉,就觉得整张脸塞在一塊布里,像发酵的面团。徐姨便理解地笑笑。

老徐生意不错,有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徐姨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帮他,周末的休息日,生意最好,老徐凌晨拿下很多货,三轮车装得满满的,却在十一点就能全部吐完。徐姨一边帮着招呼客户,一边帮着数钞票,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脸上心里都不亦乐乎。

老徐说:“赶明儿钱够了,咱们也去买辆路虎,咱家路不好,就能跑路虎。路虎又大又有排场,底盘高,水啊、石坷垃啊,啥都不怕。”

徐姨拣出水果上面的绿草叶,疑惑地问:“这不是桐叶条吗?怎么都在水蜜桃上了?”

老徐打掉徐姨乱翻乱拣的手:“我路上捡的,一片片的绿叶子,还带着露水呢,就搁在水果上。”小声地告诉徐姨:“那帮傻子,就看到新鲜叶子,还以为是水果自带的呢。咱得弄点出众的,不然我能在这一片销量最好?”老徐挑货的本事还是有的,从来只认最好的水果,也懂买卖的基本学,知道回头客和口碑的重要,但还是爱耍小聪明,抖点儿和别人不一样的机灵。徐姨想想,觉得自己的老公确实是个人物,跟着他总有指望。不过,路虎?

“不在深圳买房了?”她小心地问一句。

“不买。咱挣了钱不在这地儿花,咱回老家嘚瑟去,县城的房子比深圳要好,宽敞、便宜,都是老乡亲老邻居,过得有滋有味,吃得也地道,不像这边糊弄人,糊弄啥都不懂的那帮来淘金的年轻人,他们哪里吃过正宗的肥肠粉、凉糕和钵钵鸡?为了那一嘴馋,咱们也得回去。”老徐铿锵有力地说。

其实买个小产权房也能置办得起,西丽的留仙居就有好多这样的房子,听说还能给贷款,村里自己弄的,深圳的城中村就是有钱,你都不知道那些农民靠政策靠土地征用赚了多少叫人一听都咂舌的钱呢。原先住老徐他们家对过的福建人,守夜市卖衣服,一件二三十元的那种,攒下钱,就买到那边住去了。徐姨看过他家的房子,挺不错,小区有花园,每栋还有电梯。

“那房子没产权、没地契,买下也没用。不然能那么便宜?你别眼红他们,他们做事一般没什么长远的想法,像打洞的兔子,一个劲儿地猛钻,钻到海里也不知道快被淹死了。”老徐很有把握,“我们攒下的钱,能够在县城买很好的房子了,只有回老家,才能过得舒坦。”

提起房子,很好的房子,徐姨便给老徐又讲一遍袁姐家的房子,描绘得更加详尽。房里有楼梯?有。进门还有瀑布呢,屋子套屋子,几个卫生间,几个饭厅,宴客的,自己家随便吃的。

老徐不服气:“我还听过比他们更有钱的,住别墅,大南山那边,听说自家养孔雀,屋后有竹林,还带游泳池,有温度调节,冬泳夏泳,都没问题。”

徐姨顿一下,“嚯,那是真有钱。”小声地告诉老徐,“袁姐冯生两口子,说起来也不陌生,介绍人带我进去时,被房子唬住,愣没想起来。后来熟悉了,越瞧越觉得是原来认识的,不算熟,但说出来,你也应该有印象。记得不?原来咱们住沙尾那边,前两栋有个卖电器的四川老乡,后来搬走了,叫冯杆子的,又瘦又高,记得不?就是他俩。现在不知怎么发了大财。”

老徐想半天,一拍大腿,叫起来,“冯杆子,我记起来了。他家老婆姓袁还是姓方的,对了,姓袁的。原来是他们两口子。他们卖的不是电器,电器他们哪折腾得起?他们买卖电子组件的,很小的货值,给人家电器厂送配件材料,倒进倒出,和咱们做这水果买卖差不离的。”老徐有点愤愤不平了,“怎么就发了?”

近中午的时候,天气越来越燠热,靠到阴凉里,还是感觉到水泥地冲出来的热气,蒸腾着往上升,直侵入路人的身体。老徐的头发湿淋淋的,黝黑的脖颈开始渗出汗水来,一滴一滴汇成水流,慢慢往身上各处流淌。靠近他,能闻到老徐身上强烈的汗酸味,带着一种新鲜的腥气,从他的体内冲出,挡不住的野蛮和霸道。徐姨很满足地闻着这熟悉的让人觉得特别有依靠的味道。勃勃的生命的气息,强有力的当家做主的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老徐每天吃完晚饭就上床,七点半,准时看完《新闻联播》之后,倒头就能睡着,窗外的喧哗声,炒菜的声音,拌嘴的声音,车辆来往的声音,夜市开始的热闹声,都阻挡不了他的睡眠。他的鼻息均匀而自如,满足而安稳,那是感觉生活有所适从有所希望的天然的自信。

徐姨又查一遍手中的存折,看一眼今天涨上去的数字,心里盘算着县城的房子,对了,还得有辆路虎。

手机打过来,是徐大:“妈,我考上大学了。”徐姨的惊喜完全无法自禁,如果不是想着老徐凌晨的拿货,肯定把沉睡中的老公一起叫醒来分享这从天而降的喜悦了。“妈,”徐二也在旁边,他的嗓音在变声期,有点和从前不一样,“家里有个读书人,你们就不用再指望我了。我不去上学了,我过深圳来,和你和爸在一起。”

第二章(2012)

三楼的娱乐室最近老是脏兮兮的。麻将桌自前两年换成自动的以后,清洁起来就比非自动的要麻烦。袁姐说里面塞进个烟头,如果不取出来,可能就会把机器弄坏。徐姨不好说她没办法检测这些,只应声说“好的”,就更細致地做活计。娱乐室的杯子碟子乱扔一气,明明有果碟桌摆放两侧,客人却都像没教养的,偏把地上也弄污,桌上也搞得凌乱。烟头、水杯、红酒杯、啤酒杯,还有各种半空全空的酒瓶子。徐姨只好一点一点地使劲擦抹。

手机响起,是袁姐打过来的,问有没有看到梳妆台那边有一枚钻戒。徐姨匆忙地进到袁姐的大卧室里。

大卧室是一早就收拾好的。冯生昨晚没睡楼上,到清晨徐姨过来时,他和她打个照面,才猛然惊醒要送走客人,许是困乏得不行,连脚都懒得抬,径直就去一楼的客房睡了,现在还没醒。徐姨把卧室的窗帘拉开,开窗,捡拾几件换洗的衣物,连着的卫生间干净了,侧面通着的衣帽间也不凌乱。梳妆台有一堆护肤品什么的,但不太多,只是日晚霜一类,袁姐仍旧不太讲究打扮。

徐姨又检视一遍梳妆台,翻过抽屉,抽屉里倒有一些宝贝和值钱的物什,收拾在一个精巧的首饰箱内,有两块高级的腕表、几条项链、手镯、戒指什么的,有纯黄金的,也有碎钻的,还有大粒宝石的。徐姨扒拉又扒拉,也没找到袁姐说的戒指。她把电话回拨过去。

那边好像无所谓的声音:“找不到就算了,没事儿。”

徐姨迟疑一下,说:“昨晚来些客人,玩了通宵。我一早买完菜过来,他们才走。”

袁姐声音陡然精神了:“都有些谁?你看到有谁吗?男的还是女的?冯生没和他们一块儿走?他在客房睡了?客人里面有没有个女的?一看就是文的眉毛,还戴着很长的假睫毛?”

徐姨回忆,想不起刚才看过的那些客人的面相,甚至也没注意有几个女的几个男的,更没理会有没有袁姐嘴里所说的这样一个特别的女人。

袁姐顿顿:“行,没事。徐姨,你先忙。”

袁姐在外地,据她说在云南,出差去了。袁姐的生意是用不着出差的,而且又是一个人走,甚至重点提到某个女人。最要紧的是,袁姐所说的那枚钻戒,是她的纪念戒指,她曾经有次对徐姨兴奋地提过,那是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冯生补给她的结婚戒指,钻的成色好,又大又净,是上品。袁姐对珠宝并不是太中意,但手上的这枚戒指,几乎没取下来过。而现在,不见了?

楼下响起不间断的手机声,长久地锲而不舍地响完再响,直到冯生终于意识到是他的电话。徐姨慢下手里的活计,仔细聆听。声音从低沉再到高昂,最后是愤怒地吼叫,然后,挂电话,腾腾上楼的声音,主卧的门关上,大约在里面换洗,不到三十分钟,焕然一新的冯生出门去了。

徐姨再进主卧,仔细地查找每一个角落,甚至把地毯角都细细地翻遍。她幻想自己如果和老徐吵架,会怎么处理这枚象征爱情或者感情的、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首饰。她站在梳妆台前,怒目横向床上的老公,嘴里愤怒地嘶号,接近歇斯底里,猛地撕扯下自己的这枚戒指,掷向对面的人?或者,掷向窗户,抛到屋外,表示对对方彻底的绝望?

徐姨在窗户斜对角的大床下,找到了那枚窝在床底下,黑暗里寂寞地闪着光亮的钻戒。

争吵的时候,窗户是关着的。戒指借了窗户的反弹力,落到大床下。

徐姨抚弄着那枚晶亮的钻戒,摇着头,感叹道:唉,女人……

徐大毕业后去了广州,在一家小公司找到工作,每个月两千五,还不算房租水电费。现在仍在试用期,生活费肯定不够,还是问娘老子要钱,老徐徐姨夫妻俩对徐大的投资,有点儿落空后的惘然。

老徐问过他,为什么不能来深圳?全家人总能在一起。底下的意思,还有能省却房租水电一应开销,当然也能把徐大的收入拿来当家庭补给。

徐大说,我得先把我女朋友搞定。

女朋友来过一次深圳的家,算正式见面。女孩子其貌不扬,长得矮墩墩的,不太爱讲话,也不算懂事。吃完饭就手一摊,连说个帮忙洗碗的客气话都没有。

徐大把人家当宝贝。私下里告诉过老徐和徐姨:“我这是长线投资。她可是学霸,从初中开始就是全校第一,然后到高中、到大学,现在又考进中大的研究生,前途一片光明。”徐大成绩一般,说是上了大学,到后来老徐两口子才被人家科普明白,只是三本,花销不少——也不知道科普的人是嫉妒还是恨,反正说徐大的文凭没什么价值。

两人在中考之后谈起恋爱,这确是有感情基础,打得挺牢固。开始是女孩子看上徐大的,要死要活地要他。徐大半推半就。徐大自小就帅,到青春期出落得更是仪表堂堂,脾气又好,本来就招女生缘,进入大学,更是人见人爱。曾经几次三番想结束这段不般配的恋情,莺莺燕燕的女生在大学多了去了,又美丽又会打扮,两个登对的可人儿出去,才会赢得旁人羡煞的目光。但这固执的初恋宁死不从,对徐大完全一副从一而终的决心。徐大只能借机行事,想将来再议。可随着阅历的加深,年龄的渐长,忽然从中明白,学霸在社会的可贵,特别是女生推掉校招时那么多优渥的条件,执意选择去考研后,那个顶尖热门的专业,让步入社会的徐大明白,女生的脑袋,这才是将来真正的财富。

“吃软饭的!”徐二很轻蔑地骂哥哥。

徐二一直跟着父母做生意,起早贪黑,打从十四岁起就过着这种含辛茹苦的日子,感觉自己在供养大哥学业的路途中,出过至少三分之一的力,所以,有理由表达对大哥的不满和不屑。

徐大仍旧好脾气,安抚弟弟:“我现在算是供养着她呢。研究生两三年下来,总得有些花销的。”转而对母亲,“妈,得往大处想。我们如果能改变阶层,过上好日子,这是最好的途径。她研究生一毕业,是想往公务员方向走的,到时和城市人真正平起平坐。别的……妈,您和我爸干了多少年,来南方都十多年了,再怎么努力,打再多的工,还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徐姨叹口气。确实,从一九九六年过深圳来,她在生产线、服装店、饭馆,哪样活儿没干过?直到家里存些钱,终于有了启动资本,盘个水果摊,赚点钱,却又因为各种大大小小超市的出现,把生意弄差劲了。幸亏还能承包贸易菜市场的这个固定摊点,和徐二老徐三口人,轮番守着点做着邻里间的小买卖,糊弄着将就着过下去。背靠袁姐这条大点的鱼,私下里多贪些她的买菜费用,才能供出徐大这所谓的大学生来。

“妈,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我没不良品行,平常就爱小赌怡个情,玩把斗地主赚些同宿舍的早餐午饭钱,你就让我赌一把人生。她会是我的命中吉星。”徐大认真地说,帅气的俏目里满含真挚。徐姨有点儿惶惑,现在的爱情,怎么是这个样子了?

清早七点半以后到十一点,是菜摊最忙碌的时候。现在盘下两个摊位,23号和46号位。摊位原先定的每半年轮换一次,后来应承包摊户的极力要求,改成每三个月轮换一次,单位数和双位数号的摊位调换着来,每次轮上就能在直通大走道的位置待三个月。老徐承包菜摊23号位以后,在两年前又租了46号位,所以老徐家的菜摊总能轮着最好的位置,生意确实一直不错。

徐二勤快,从十四岁来深圳就帮父母打工。老徐两口子对这件事倒看得开,徐二不像徐大还有些学习的底子,徐二太厌学了,不是学习的苗子,就不要往学习那一条道上削尖脑袋挤。他喜欢做事,就让他跟着父母一起做事好了。

徐二确实是揽生意的料儿。当初跟着老徐卖水果,小小年纪不惧不怯,嗓门又大又甜,现在在菜市场仍旧是明星。他现在也出挑了,个头长过一米八,模样像老徐,俊眉朗目。两个孩子的性格却都像徐姨,即便在菜市场做活计,也把自个儿收拾得体面干净。徐二嘴巴依旧甜,现在不是个头小的孩子了,像个大人样,便见着阿姨般的婆娘过来,也是亲昵地喊“美女”,如果见着老太太,也只认人家作“阿姨”,把菜市场转悠来晃荡去的主妇们唤得心花怒放。徐二手脚又利索,两边菜摊上跑,这种菜没了,就立马跑到另一个菜摊上拿过来,算账又快,三下五除二的,好像所有学习的劲都用在小学的加减乘运算上了,连除法也不需要,干脆利落。临了,还给添一把葱,几粒蒜,几根红尖椒。这可比超市好太多了,超市买把葱,又贵又没法一次用完,搁冰箱里,用到想放进的菜肴,却早沤烂了。所以,老徐的菜摊,因着徐二天生的会做买卖,一直红火。

徐姨不像徐二爱讲话,从来对顾客只是笑笑,看着儿子忙得一身汗,心里总是疼得紧。“家里同你一般大的孩子,也没这样受苦的。现在家里好,孩子都不用干農活了。”徐姨得空就和徐二说会儿话。

“我可不想在家里待,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徐二招呼一个阿姨,像徐姨一样也是给主顾家做钟点保姆的,帮那个精挑细选嘴里叨咕不停的阿姨选些鲜嫩的藕尖和脆生生的芦笋,打发了来客。“我想一辈子留在深圳,留在南方,再不想回家去了。”

徐大徐二明确表态过,他们是不会回老家的。徐大在广州工作了,听他的计划,以后和他的学霸女友结婚,那个可能有着光明前途的女孩子,会在南方扎根下来。“公务员会有房子的。政府给补助,而且,研究生的待遇很好,我琢磨过政策的。”徐大有着以梦为马的理想,眼睛朝着远方放着明媚的光亮,他的理想寄托在他自以为全心爱着他的女孩子身上,以人家身体相貌的劣势来博弈自己将要回馈的爱情,赌他希望的前途。

徐姨想到这里,有些难受。房价还没高企的时候,老徐和她的存款,再借点钱,贷点款,其实也能够勉强供一套小房的。可现在,靠他们在小菜摊上的生意,靠她在袁姐家的帮工,再怎么存钱,也赶不上飞涨的房价。想在深圳安身立命?简直是痴心妄想。

一九九六年便来深圳了,混到现在,也还是租住在城中村里。其实他们早脱离了生产流水线,不算最底层的打工者,至少有过水果摊,至少现在还有两个小菜摊,在旁人的意识里,在老家人的想象中,也大小算是老板,再加上老徐的人缘、徐二的甜嘴,让周边几家的小餐馆也被说服,总在他们家拿货,怎么想,日子也可以过得不错,但有些机会,偏在眼底下溜走了。他们没有这个命!

老徐有时候被徐姨叨咕,说他耽误了全家留在深圳的期望,當时没有买套房子,小小的也行,小产权房也行,偏立定主意要回老家。现在谁还回老家?房产商早对老家县城投资失去兴致,县城该走的人全走了,去到大城市、去省会、去北上广。老徐这时就拿徐大的学费说事,四年供着一个大学生,费用你算不下来吗?不让你揭皮剔骨就不错了。他又是个讲好的,一天到晚讲究他的外表和脸相,哪像村里出来的孩子?光这些花销就不小了。徐姨怼他,不是有个徐二还跟着赚钱吗?

老徐道,又添一口在深圳的开销,他的能吃能喝,和在老家的花销能比吗?

老徐现在越发浑了,对家也不上心。除了还是起早去农贸市场批发,一俟徐姨和徐二接摊子,抄手就溜,根本不看顾两个菜摊。徐姨看着存折里的钱一点一点地被拿走拿光,红着眼睛和老徐吵过几架,老徐竟然当着徐大徐二的面,差点儿动手打她。徐二生爸的气,不好犯上说些不敬的话,只能安慰妈。徐姨抹着眼泪说:“你爸还真把自己当老板了。以为人家老板能干的事,他也干得来!”

到十一点,逛菜场的人流明显少了。徐姨把自家菜摊上留的品相最好的菜花带走,再去肉摊拿走一早拣好的排骨,得赶到袁姐家,给冯小小做中饭。

现在是暑假后期,还没开学。冯小小却没有假期,被袁姐安排进补习学校,每天排得满满的,英语、数学、理化,最主要还是英语,每天都有一对一的教学,还有外教的辅导。徐姨问过小小,他说有可能去国外读书,加拿大?美国?英国?还没定,所以先得过雅思或托福。

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想爸爸妈妈?徐姨想着徐二,徐二和冯小小是同年的,徐二小时候也没怎么太看顾,老徐和徐姨年轻时忙着赚钱,有过三年只回一次老家的纪录,到回去时看到徐大徐二,都有些生分,但孩子到底是孩子,只两三天,就和爸妈又熟络起来,特别是徐二,那归家的几天,他是整日价黏着徐姨的,都被他磨得有些不耐烦了。

应该……不会吧?冯小小迟疑地回复。

小小现在不爱说话,问三句能答一句就不错了。和徐姨相处也有四年多,因为老是陪着吃饭的缘故,还算是能讲得来的。他并不像社会上传闻的那种富家子弟,冯小小是个胆怯、腼腆、不爱招惹是非的孩子,也没什么抽烟泡吧的坏毛病。

你是独生子,是你爸妈最深的牵挂,以后长大了,你就懂的。徐姨认真地说。

小小停下饭,咽嘴,然后才慢慢地说,谁知道有没有以后呢?

徐姨有点儿吓到了,小小,怎么这样说?

小小咬着嘴唇,说,徐姨,你们家里不争不吵吧?像我同学,好多父母都闹离婚,就是不闹离婚的,也每天大吵大叫,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以后的生活如果这个样,嗯……他不再说下去,闷头吃饭。

袁姐从云南回来后,有两次都神色惊慌地请求徐姨帮着她找小小。徐姨自己也忙,因为老徐的不着调,心情并不好,但还是耐着性子帮她一起找,在她想来,小小和徐二一般年纪,早有自己的主张,不想回来或不愿意见父母,就让他自己冷处理一下,并不算大不了的事情。但袁姐说小小还没到十八,还是个孩子,怕有什么事情。小小后来告诉徐姨,我看到他俩找我,我其实就站在街口那片树丛下,他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并不是一块儿出来的,我就等着,如果他们不一块儿在家,我就回去。我只是受不了他们一块儿在家。

徐姨把钻戒拿给袁姐的时候,不经意地、泛泛地劝过,“其实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儿,你太在意了,反而受伤,自己伤,孩子也伤。男人差不多都是那样的,有了钱,就欢喜女人、欢喜豪赌,也许只是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吧?”徐姨嘿嘿地挤出两声无奈的笑,其时她一边跪在楼板上,一层层给楼板仔细地打蜡,一边自说自话般,“男人在外头有女人倒也不怕,总归有回来的一天,孩子和家杵在那儿呢!转一圈,他自会回家。但是,若是沾着赌,就麻烦了,啥也看不见了,啥也听不见了,连力气都舍不得在活儿上花,就觍着脸,以为有老天给的运气,把你所有的辛苦攒下来的家当,一股脑儿输个精光,那才是真完了,日子怎么都过不下去了。”

袁姐把玩着失而复得的钻戒,听着徐姨的啰唆,慢慢地把钻戒套回自己的手指上。

徐姨本来想原谅老徐的,但这么多年的钱,一分分,一角角,苦熬苦巴两个人攒下来的钱,想着能在老家有房子,想着能买辆车过年开回老家,想着能在深圳拥有个小产权房,这所有的梦想,都被老徐一夜败得精光时,她的梦想大厦哗啦啦地倒塌了,她所有的依托全都幻为泡影,一想到她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白地搭上,她就仇恨老徐,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地恨。是的,她所有的血和泪,这么多年的付出,竟被这个贪图一劳永逸的赌徒,把好好的家,弄成了残垣断壁、破瓦裂墙。

她不能原谅他!

第三章(2016)

徐姨带袁姐上楼的时候,就看到墙体的瓷砖表面上汗珠子一样的水珠粒,怕袁姐不明白,还在一旁解释:“这是回南天返潮的水珠……”

袁姐打断她:“我知道,我来深圳二十年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回南天啊,深圳就是这点不好。”

上到四楼,是一排走道,沿走道下去,尽头才是自己租的屋子。走道上悬空挂着密密麻麻的衣服,有各种尺寸的校服,也有男人的衣衫,女人的连衣裙。空中弥漫着一股酸腐潮湿的气味,浑浊地刺激着人的鼻窦。徐姨是久处鲍鱼之肆而不闻其味,在给袁姐带路时,偶然捉到袁姐紧皱眉梢掩其鼻翼的模样,才意会到这种难堪的气味。

“太潮了,这种天气,衣服老是晾不干。”徐姨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袁姐倒宽容,“那是,深圳总是这样的。别说回南天了,就是碰到其他季节,也难免潮气重。”袁姐淡淡地建议,“可以买个干衣机,小型的,不贵,好像才一千多一台。烘之前,放一点儿香衣珠,和衣服一起烘,拿出来,就有鲜花的味道了。我听几个熟人说的,在网上就能买到,你试试?”袁姐一直体谅人,她没说让徐姨买她家那样的烘干机,那台烘干机是国外产品,几年前的售价就已过万元,而且体积大,功率大,如果在徐姨的房间里置放,就像小碟里堆着一副大肘子,撑不起那个台面啊。徐姨不接腔,连连点头应和着。

屋子是两室一厅的,带厨房厕所。徐姨是爱干净的人,家里即使躺着个病号,也把屋子弄得清清爽爽,和她出门的打扮一样,体面、整洁。

袁姐进里屋慰问一下老徐,老徐很感动,躺在床上,勉强支起身子,更把自己显得虚弱,对着袁姐谢了又谢。徐姨赶紧把袁姐拉回客厅来。

“多少钱一个月?”袁姐环顾下屋子。

“2200,不算贵,对吧?”徐姨给袁姐拿了一瓶矿泉水。知道袁姐要过来,徐姨赶紧到前面大社区旁的港货专卖店,想给袁姐拿箱无糖原味苏打水,袁姐自准备减肥起,就开始喝这个。可惜港货店里没这款。“虽是二房东,但不太管事,一签都是两年,涨价也还平稳,比关外的农民房还要好,可能因为在村里自己建的工业区里,前面那栋全是工业区的宿舍,所以租给我们,价钱也相对公道些。”

袁姐让徐姨不要忙,接过徐姨递来的水,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我都不知道市区里还有这样的房子,那你们也不错了。这边有地铁吧?到我们家好像不远的?哦,有两条线的地铁呢?你平时坐公交?这也方便,好几路都能到我们那儿,去一次四十分钟?真难为你了。”

老徐在屋里咳几声,压抑一下,又复咳起来。徐姨注视着袁姐的表情,有点儿紧张。

袁姐终于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别着急,没有绝对的事情。万一是误诊呢?再多检查一下。”袁姐起身告辞,转头给徐姨一个红包,厚厚的,掂量着有些分量。徐姨感动起来,推几下,还是收下了。

袁姐在走廊上避着迎面过来的衣服裤子,这次没憋着,捂住鼻口,哝哝地叮嘱徐姨:“你真得买台干衣机,这湿气、这潮气,会让人捂出病根来的。你想想啊,细菌什么的,都是因为潮湿才有它们活跃的土壤啊。你别送我了,回去照顾你先生吧,没事,我的车?哦,停在前面那个社区的地下车场了,真别再送我了。”

徐姨回到家,老徐的咳喘越发来劲了,好像要把自己的灵魂咳出身体来一般,惊天地,泣鬼神。徐姨紧张地数了两遍钞票,两万,真的,有两万呢!有心告诉病榻上的那个赌鬼,分享一下快乐,一眼看到袁姐一口未动的矿泉水,火又上来,站在门边骂上老徐:“你就不能憋着?咳得像要死了一样,多少人都被你吓走了!”

徐二的酱菜今天卖得不错,三个品种全部售罄。徐二真是啥都好,就是学习不行。他勤快,也动挣钱的脑子,想着品牌酱菜的红火,便从奶奶和老家的街坊邻里那边学做酱菜的手艺,买进豇豆、雪里蕻还有辣椒,不知怎么鼓捣,就弄出一瓶一罐的酱菜来,味道极好,又鲜又辣又脆,还带丝丝的甜,把在本地熬着的嗜辣的川湘赣鄂一带的人,嘴馋得不行,两三天就得到摊点上来买一罐徐二的酱菜回去打打牙祭。

徐姨也歡喜徐二的聪明。“瓶瓶罐罐从哪儿弄的?还一模一式的?”

“网上呗。”

“还印着你的招牌呢!徐二酱菜,嘿,这家伙,牛啊!”徐姨现在有点老花眼,看不真切上面的小字,但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徐二”,还是能辨得真真切切。

“网上呗。”

“网上啥都有啊?”徐姨挺惊诧,网上能买到好多生活用品,衣服、鞋袜、电器类,但徐姨不知道网上还能买到印有“徐二酱菜”的贴纸。

“网上有人给做呗。”徐二笑嘻嘻的。自打老徐病后,徐二越发辛苦,才二十刚过的孩子,不玩不作,接下父亲的活计,凌晨就得去批发市场拿货。徐姨的心里其实挺酸苦。现在老徐的病要花流水似的钱,徐二咬着牙安慰过妈妈,他会好好挣钱,给爸爸治病。

徐姨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这段也不去你东家做事了?好像不那么频繁了呢。”徐二停一会儿,在菜摊上悠闲地问妈妈。往常这个时候,徐姨都赶着让徐二回去补个觉,今天,徐姨没催,慢腾腾地答复儿子:“他们家孩子去国外了,早就不那么忙了,现在一周去三次,也就做做清洁,顺手再做点晚饭。他们两口子不挑食,还好,不用我太忙。”

“不忙不就没的赚了?”徐二倒直接,马上给出问题的重心。

“那也没办法,可能现在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徐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袁姐后来和她知心过。从云南回来,拿到那枚找回的钻戒;到处帮她寻不肯落家的小小;闲聊时知道彼此都自小没有妈;还有,竟然是同岁,一样的属相……可是,不知为什么,徐姨想说自己老早就认识他们两口子的话,总涌到喉头边,却又被拼劲咽下去了。

袁姐和冯生都不是文化人,来深圳早,做些小生意,手头便积点闲钱,听过一个讲座,里面有位顶有学问的文化人,唾沫横飞地开讲,国内的、国外的、美日的,那叫一个开眼界。两口子推崇文化人,听进他的话,用所有的闲钱开始置办一套又一套的房,贷款、抵押,再贷款、再抵押,连环套。最厉害的时候,冯生袁姐的手上有32套房,所以得弄家公司来倒账,主要是避税。

32套房?就是一天收一套房的租金,每月下来,便是在大月的日子里还有一天闲不下来呢。徐二咂咂舌头,不能理解有些人竟然如此富裕。和爸妈同样的岁数,两口子只不过是高中毕业生,同样的年份来的深圳,也不过是做些倒买倒卖电子器件的小生意,现在便和爸妈有天壤之别,成为真正的有钱人。

“也不是。”徐姨淡淡地说,“那是说的最高峰的时候,后来不能这样弄了,国家的政策一次一次下来,她只能一套套地出手,得还银行的钱,不能再那样空手套白狼。不过,饶是这样,听她的口气,还留着一层写字楼放租,在南山和福田仍各有一套房,地段都不错,深圳现在都什么房价啊?他们两口子果真厉害,多少清华北大出来的,和他们一同听过那些课,可没人把讲师的话放进心里。袁姐谦逊,说他们两口子笨,不如那些牛烘烘的有学问的人,会判断、会分析,他们是指哪儿打哪儿,讲师当时说有闲钱就置房,他们也不懂别的投资,也不敢做高科技,有了钱,便这样炒房子。嘿,现在不做事,也能供得起儿子的出国,也能供得起两口子的吃吃喝喝。他们还算节俭,衣服啊、鞋包啊,都不是名牌……”徐姨想着袁姐一直不爱化妆,不喜打扮,到底也是苦日子过来的人,不太糟践钱。

“可还是开奔驰、开宝马。”徐二冷冷地、不无讥讽地说。冯生换过一次车,把路虎卖掉买了辆宝马。袁姐却还是那辆入门级的奔驰,徐姨侧面打探过,也就三十万不到的价格,一开开了快十年。

“大家都是一个水平线的,怎么人家就能这样?”徐二嘴里有点儿啰唆了,不像他平日,他斜眼扫一下妈妈,“我看那家女主人还没你好看,也没你会打扮。”这确实是真的,徐姨在样貌上有自信,到如今,她的身材和长相仍旧没太大变化,面目俊俏,身材凹凸有致,菜摊上、行路上、公交车上,总有男人眼馋她。不像袁姐,对自己模样上花费小气,难怪冯生看上了外面的女人。

但,即便如此,徐姨撑到如今的俏丽,老徐不还是有眼无珠的?他倒是没盯着别的女人,却把眼珠子盯在了博彩上,真是个只想不劳而获的赌徒赌棍,以为自己真有上天给的运气,能一夜暴富,会中六合彩,像冯生袁姐两口子一样,飞黄腾达?

徐姨使劲地摁摁胸膛,把一股浊气吞下去。

徐大周末和女朋友回来一趟。女友研究生毕业后,果如徐大说的那样,考取公务员,现在审计部门上班,非常忙,一旦下到基层去检查,半年几个月不回来是常有的事情。徐大在一家医院做行政,是女友的导师帮忙联络的,女友的导师在广州待了二十年,桃李满天下,护犊子,也被犊子孝顺,所以女友向导师开口,导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虽说现在还是临时的,但根基应该稳定,等机会转正就好了。这样看来,徐大是徐家能炫耀的话题,虽然女朋友长相还是蠢胖蠢胖的,但大额头也显示了这女子的聪明,凭她自己能过五关斩六将,考上公務员,凭她能在导师面前说得上话,帮着解决徐大的就业问题,小两口将来的日子铁定不会差。徐姨看着难得回来的大儿子,心中久藏的阴霾驱散开来,徐大毕竟是自小聪明的头脑,总能把问题看得长远,运气应该不差。

徐大跑厨房和妈讨论:“我们马上要结婚。现在有个机会,她的单位有福利房,我们如果结婚了,就有资格买下来。买的价格比市场价便宜很多。妈,你看看你手头,还有多少钱?”

徐姨有些不高兴:“你也没问问你爸的病况?现在他的病最花钱了,说是癌症,还没最后确诊……”

徐大说:“不是还没最后确诊吗?就不要吓唬自己了。我刚和我爸聊过,我让他别去医院被糊弄,医院的事情我真看多了,病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弄出的毛病,你要不在乎,怎么都能平平安安的。”

徐姨抬头看徐大。这哥儿俩都长得高高大大的,各有各的俊相。徐大文气些,眉清目秀,脸盘儿也干干净净,根本不像村里出来的孩子,这张脸,带着笑意,也带着谦恭,任谁都会喜欢,领导啦、女孩子啦。

徐姨点头,“有时候,我也怕,如果真确诊,反而不知道怎么好。”徐姨拉着徐大,悄悄地说,“别人说,如果真是癌症的话,就别治了,反正是个死,还不如吃喝痛快,旅游去,也比治疗受罪好得多。”

徐大看着妈妈,盯着妈妈的脸,“妈,我知道你受过委屈,要死要活的,可是,他,毕竟是我爸爸。”

徐姨绞着手,不再说话。

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完饭,老徐的心情很好,中气足了,话又多起来,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徐姨现在不像原来那般崇拜他,原来的事情一想起来,心就痛,可对着未过门的儿媳妇,还得把台面做下去,只扭过身去看电视,不想听老徐的啰唆。徐大敷衍着父亲,仍旧把话提出来,想买下房子来。徐二在一旁也不吭气了,拐到徐姨的身边,装模作样地跟着看电视。

有邻居过来闲谈,说是前段时间9栋那边的宿舍楼,有个工人跳下去了,现在赔偿的消息传出来,厂里赔钱,村里也赔钱,因为家属拿着他写的控告信,说是因着他的急症,厂里要解雇他,属于村里管辖范畴的宿舍,也让管理员劝他搬离。“艾滋病呢,听着好吓人的,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反正人死了,写遗书给家里说明都是别人逼迫他的,厂里和村里自认倒霉,统共赔了五十万。”说的和听的人都在唏嘘,猜测厂里和村里给人家有些什么把柄。

送走邻居,老徐叹口气:“你们也知道,我把钱败光了。现在你妈可能还存着一些,问你妈妈手头有多少吧。有多少,都给你们,这本来也是我们该给你们花的。”

儿媳妇赶紧接口:“谢谢爸妈!”

送徐大出门的时候,手攥紧存折,徐姨还是担心地问:“房子是最重要的了,这机会可得把住了!”扭头看看屋里,小声地:“这下给你爸治病可真没闲钱了,你爸会不会觉得我们不管不顾他?”徐姨想着刚才徐大信誓旦旦孝子的话,还是得把这话再给他提醒下。

徐大拍拍妈妈的肩膀,安心地劝慰:“妈,爸的病,应该没事的,你们吃好喝好,最重要。”两口子欢欢喜喜地离去。

转回家,老徐在一边唉声叹气,徐姨懒得搭理他,看徐二在一边盯着,又不好意思对老徐太过冷淡,嘴里哼一声:“咱们一辈子想的房子,可就在徐大身上能实现了,也算个好事。”

老徐仍旧吭吭叽叽,徐姨不理他,径直把电视调大音量,盖过老徐的叽歪声。

他当初输得一败涂地,把家里的存款和余粮赌得赤条条精光,把那么多年全家人的努力和辛苦,那么多年捧着存折,幻想着好日子天天趋近,人生越来越有希望的一大家子的梦境都砸碎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她痛不欲生,她肝肠寸断,她觉得没有了任何意义。这么多年的血和汗,白搭了!她撕扯着和他打斗,恨不能他死了才好。可到如今,他真离死这么近,她倒觉得自己的想法太歹毒了,反而对不起这曾经毫不留情摧残了她和毁灭了家庭的人了。

電话里袁姐已经告知要什么食材,徐姨一早到菜市场买下,赶紧过来。

袁姐简略给徐姨讲了冯生发病的经过。就在家对面的小餐厅,让他不要喝酒,他偏要喝,狗改不掉吃屎。两杯啤酒下肚,人便倒下。躺在餐馆的地面上,翻白眼,吐白沫,把人家服务生吓得不行,要打120过来抢救。“我看一眼,告诉他们不用慌,一会儿就能自己醒来,我喝掉半杯百香果汁,他便挣扎着能起来了。”

徐姨听袁姐的描述,十分惊骇。“冯生,他是总这样吗?你当时也不害怕?”

袁姐嘴角牵牵,努力弯出笑意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他老犯这病的,医生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也不要老熬夜。他不听能怎么办?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自己不管自己的人,别人再怎么操心,也是没用的。”

袁姐的冷漠,其实徐姨大概能理解,毕竟是女人,对待背叛过自己的男人,还是深恨的,可女人还是女人,终归二十多年的夫妻,会念些往日的恩情。

“现在没什么进项了,还有个儿子在美国,一年光学费就得四五十万,就凭三套房子的租金,以后这样下去,也是坐吃山空。人年纪大了,玩的心还是有,但没身体支撑,就没力气蹦跶了。”袁姐倒知心,谈起家常来像说别人家的故事。徐姨在旁边唉唉连声,也把自己的老公骂了个痛快。

“他不光赌博,还借了高利贷,把我们坑得够苦的。我们的家底全都豁出去,骗我说是举债搞投资,还以为自己是文化人,说是弄什么杠杆秤砣一类的玩意儿,以为一劳永逸,真是痴心妄想。你惦记着人家的利息,人家是盯牢你的本金去的。那些吸血鬼一般的恶徒,釜底抽薪地骗钱。”徐姨骂道。现在说起老徐的那档子旧事,也好像别人的事情一般,可偏偏一分钱没有挣回来,却病了就归家,还得侍候他。

“我是不会原谅他的!”袁姐斩钉截铁。

徐姨劝道,“也不存在原谅不原谅,他们病了,我们得照顾,这是做给旁人看的,也是做给孩子看的,至少显得有情有义。年纪越大,越没脾气,什么都觉得就那么回事。你说呢……”

她按袁姐递过来的单子做药膳,药膳得吃新鲜的,每天都得过来,补足三个月,气色上去了,再做调养。这是中医给冯生诊疗的结论。西医也看了,开些药,打些针,过一段身体上不去,可能还得动刀子,治标治本一起弄。冯生的病说重却不重,说轻也不轻,肠胃溃疡,低血压低血糖,做手术切除腐烂的器官,然后调理好,生活规律,才能慢慢地迎接晚年。

“每天过来。这几个月,你能行吧?”袁姐很关切。看来还是在意老公的,嘴上说得多么绝情,行动上仍旧还是良善的妻。

“我没问题。”徐姨顿一下。老徐没那么金贵,躺床上或下地,看他自己的方便。徐大结婚要房款,已经把家里又掏空了,还借下了债。后面还有徐二,也二十出头了,得给他做打算。徐姨趁现在还能赚,赶着一笔是一笔。袁姐说起来念叨自己的处境不如以往,但给的薪资还是地道的,总是个体面人,从不和徐姨在钱上斤斤计较,她得利用袁姐的这份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心。所以她给足袁姐面子,不说她的过往,她们本在同一起跑线上的过往。

“男人嘛,年轻时他比我们强,厉害得了不得的样子,欺侮我们够呛。我们就自己把自己放尊贵些,该吃吃该喝喝,对自己好点,养好身体,到真老的那天,他们动弹不了了,坐轮椅上,我们还能有力气扇他,出口恶气治理他!”徐姨说的是真心话,是想着老徐那些年的嚣张,对她的不敬不重而说的肺腑之言。她现在和老徐分床而睡,小小的屋子,也能在中间挑个帘子,隔出厌倦的空间来。她能闻到老徐身上发散的那股病理的味道,是病魔越来越嚣张的气息。除了某种不能言说的嫌恶,她还有那种只能深藏心底的巨大的害怕和恐惧。

她现在给袁姐也做些营养菜,找自己的路子买的说是上好的阿胶和燕窝,见天儿给袁姐吃上一盅,还拿些灵芝雪蛤过来。袁姐不推辞,说多少钱便给多少钱,都收了。徐姨知道袁姐的厚道,由衷感激,这么多年,袁姐待她终究不错。只一次,袁姐拉下过脸。那是老徐刚病的时候,她抱着全家的衣服偷偷来袁姐这边洗,那几天太潮了,她也觉得病从潮起,得从根子上断绝病菌的繁殖,没有太阳的日子,烘干机是多么美妙的家电啊!

袁姐的声音生涩而冷滞:“不要再这样了!这像什么话!”她面无表情。徐姨赶紧把湿漉漉刚下水的衣服收起来,在袁姐的注视下,把洗衣机里里外外擦净抹干,甚至在袁姐的提示下,用了消毒水。84浓烈的味道绕满整个工作间,久久不散。

第四章(2019)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飘浮着清新的气息,味道不错,但潮湿又加重了,凡事有利则有弊。老徐辩证地思索着,得出结论。

河道在治理,河床边的红土露出来,雨水让淤泥显得更肮脏,两边的草丛却因为这段时间的人少烟稀而茂密茁壮了,仔细地辨,淙淙的水流里还有食指大小的鱼儿在游弋,真是顽强的生命力!老徐不免又感慨一番。

再远望一点,工业区外围的一片空场,已经架起两层大楼的雏形。听老婆提起过,菜市场在整顿,要搬进新的建筑,环境好,通风通气,消防、环卫,全都要达标,甚至还会安置公共视频设备,连卫生间都会和商场的标准靠齐,设置给幼儿换尿布的专门空间,还会不间断地配备卫生纸,另设有专用的残疾人通道。总之,菜市场将上一个新台阶,民生问题配合城市文明化程度,都在加大力度地发展中,让深圳成为真正的国际大都市。

“管理费和租金,那以后是肯定要高很多了。”老徐在病榻上听徐姨和儿子议论这些,自己也想加入讨论。

徐姨不理,径直往下讲,好像根本没他这个人一般。徐二还好,附和一下爸爸,转头又给妈妈说:“也好,这样的工作环境,还是不错的。总比每天都是死沤烂酸的菜蔬味强。如果造得这么体面,气味就不会像原来那般了。”

老徐哼哼:“菜市场就是菜市场的味道,我都待过那么多年,没觉得菜蔬有什么死沤烂酸的腐臭味,都是钱,烂掉的菜帮子也还是钱。”

徐姨转身打开电视机,故意开得山响。

老徐踱到河边,仔细寻找还有什么生物。猛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呵斥,转头,原来是工业区的保安梁老头,梁老头把手搭个凉棚,好像认出是老徐,寒暄几句,掉头走了。老徐冷笑。自从他病了,往日健壮的身子慢慢地抽脂剔肉般萎缩下去,现在更瘦得不成人形。梁老头原来和他有些话讲,这次背影上没认出来,以为是谁想搞破坏,所以吆喝一声,认出是他,尴尬地怕话头多,所以赶紧撤走。老徐明白工业区的邻居街坊都有点儿躲着他,因为知道他的病,早前的安慰现在再用,却不免徒添悲伤,所以乐得不打交道,省得说起来大家难堪。

曾经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是病入膏肓不打探。老徐仍旧没想通,为什么是他摸到这个彩?

他是有点儿记恨徐姨的,现在摆出一副他吃她喝她欠着她的样子,当年他闹着和她离,她却死活不离。现在让她走,她又不情不愿地偏不肯离开,做出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给旁人看。当年真是不爱她了,现在也没后悔那时想離弃她的心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能再处下去过日子?他是真没想明白,她既然打死也不和他分手,现在他病了,却完全一副罔顾的模样,是恨他当年的薄情寡义,而给他现时的报复?

他越发恨她。

她不给他治病,还得让他自己说出来不肯治疗。她给他多少暗示:当年拿全部家当去做投资,血本无归,所以现在得抵那个债?一开膛就死在手术台上,她娘家一个表姨妹夫就是这样的,所以不要去做无谓的手术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什么放疗化疗就全是受罪,那种疼痛还不如死了痛快?徐大想要孩子了,徐二刚谈恋爱,现在的婚恋,提亲的价码升得比天还高了……

老徐硬着头皮,自己说:是的,我不治了。

徐二真是好孩子,眼眶红红的,犟着脑袋说,那怎么行?我不能没有爸爸!

徐姨夜里挪到老徐的床边。孩子他爸,徐二现在在健身房做教练,听他的口气,有个四十来岁的女大款喜欢他。咱们再丢人,也不能丢得这样现眼吧?何必让孩子为难?用自己的皮肉给爸延长一点生命?不清不爽的人生,以后怎么过日子?徐大两口子算混出来了,但小孙子一出来,花销还能少?现在养个小孩子就是头吞金兽,我们做爷奶的,总得留着点给第三代吧?

老徐仍旧那句话:嗯,我不治了。徐姨迅疾地离去。

雨下来了。豆大的雨珠,砸在人身上生疼。老徐知道这是阵雨,两分钟不到,立马天晴,就在雨地里挺着,等雨过去。河岸边的街面上,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有人像看怪物一般地瞧着老徐,老徐只好往河桥那边走去。

果不其然,还没到桥墩,雨就止住。风吹过来,把淋湿的身子激得有些哆嗦,到底还是身子弱,这天气,早年断不会因着一些雨淋而发冷的。

老徐在桥墩下想找个净地儿坐坐,把衣服吹干。桥墩下早年安置了许多突起的石锥,为了不让流浪汉留宿。

他默默地蹲下来,对着桥墩边的野生草丛发呆。野草的力量就是庞大,任在哪里都能发芽壮阔,它们开拓着自己的疆土,绿油油地成为另一个生生不息的世界。

那张诡异的脸对着他,半天不动。老徐呆住,和它直愣愣地对视许久。良久,它缓缓地移开,谷黄色的肢体承载着它五官分明的脸(也许那五官分明的脸才是它真正的躯干?)倏忽一下,突然就不见了。

老徐呆愣半晌,惶惑半晌,起身的时候腿脚麻得直不起来,不利索地慢慢踱回家。

家里,徐姨没开灯,定定地坐在暗处。老徐蹒跚着换掉湿衣服,打两个喷嚏,又咳个惊天动地,才慢慢走进卫生间,在淋浴头下冲洗。想着徐姨对自己的日渐冷漠,寒气便从脚底侵上来,直漫到胸襟。

有一天她突然给他提起几年前那个跳楼的青年工人,说是村里和厂里当时都有自己的算盘,那年说着好像要拆迁,和开发商在讨价还价,偏碰到这起事故,所以想赶紧处理掉,青年家里便得着一笔赔偿款,“他这种死法,倒也值,对他的家人可是真好,不拖累家人,还赚一笔,啧啧!”徐姨有点儿夸张,说得挺戏剧化,传神而有板有眼。老徐当时杵在那里,半天才吭:“你就那么恨我?!”

徐姨有点被戳中心思,狗急跳墙了:“你就那么愿意入坑?!”甩手走掉,一直黑着脸,再不理他。

老徐的眼泪顺着花洒里的水,直泻而下。是的,他欺骗过她,赌博,借高利贷投资莫须有的项目,但他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这个家的火速成长?为了这个家能迅速过上得意而开心的日子,像她嘴里不断提着的冯生袁姐两口子?他们也不是有文化有能力的人,他们和老徐两口子的起点几乎一样,但他们会赌,豪赚了,挣得轻松而恣意,跨越了曾经的阶层,飞上枝头成为凤凰。他们有这样的机会,凭什么我们就不会有?万一我们也成功了呢?

她那么恶毒地咒骂过他,扑上来恨不得要撕裂他。可他,一直认为自己真是为了这个家!到现在,他对自己曾经的所为,一丝一毫都没有后悔过!

天已经黑了,徐姨还坐在那里,像尊石头人,天长地久地待着。老徐又弄出挺大的动静,咳嗽,哼哼,换衣服,把衣服丢进洗衣盆里。一点烟火气也没有?她是准备饿死他了?原来好歹也有碗粥糊弄着给他的啊。

“怎么了?”他拧开关,光照下来,射在徐姨身上,一张惨白的脸,僵直的身子。

“刚和袁姐通过电话。”徐姨开口,慢腾腾的。

“她又怎么了?”这袁姐像个幽灵,在他们家遨游一辈子了,总得围着她转悠。

“说她的一串钻石项链不见了,问我看到没有。我回给她话,说没见着。不知道她有条钻石的项链,只看见过她的三串白金的,两条黄金的,也有两串珍珠的。她的东西我都清楚,哪来什么钻石的?说找不着了。然后说算了,挂掉电话。我也没放心上。过后又给我发短信,让我以后别过来了,他们现在不用人,吃得挺素净,早已经为健康而饮食简单清淡。这两年她的活儿是少多了,清洁也减到一月三次,做饭一周两次。我倒是嫌她给的活计少,赚得没以前多,还有点儿不乐意。”徐姨今天很愿意和老徐聊天了?老徐在一边坐下,听着她讲。

“但是觉得她的短信语气不对头。前面挂电话说是什么钻石项链不见了,没二十分钟就把我彻底开掉。我受不住这份怀疑!小便宜也确实贪过她一些,这些年的菜,都从我这边买,报多少账就给我多少钱,我记得她的好。但怀疑我偷东西?我可不担这个名儿。可你知道她怎么说?算了,徐姨,咱们相熟一场,好聚好散。你也知道莫焕晶吧?我害怕来着。她把电话又给先挂掉了。我想半天,什么莫焕晶?结果一下子记起来了,就是那年杭州保姆纵火案,死了三个孩子一个女主人的大案。她竟然把我和莫焕晶比?”徐姨的胸脯起伏著,说出这些,她的呆滞驱散了,焕发的是愤怒,被人家侮辱后却得不到宣泄的怒火中烧。

“我可不比她差,只不过没有她有钱!她和我出身不是一样的?只不过运气好点儿,赚些钱,她就有气势欺压我?咱们徐大,在广州的大医院上着班,徐大媳妇,我还没告诉你,审计部门不想待了,转身考取外交部的俄国领事馆,轻轻松松,真是争脸。徐二呢,也是好孩子,袁姐不信哩,一个自小在菜市场混的卖菜的小哥,也能在福田高级健身会所当驻会教练,咱们徐二那一身的腱子肉,是她的冯小小弱不禁风的体质一辈子也练不来的体魄,多少在市中心上着班的体面的白领女孩子约咱们徐二?她以为我和她的地位是天壤之别吗?”老徐颤颤巍巍地给徐姨倒一杯水,递上。

“冯生和她,也不是靠自己能力赚取的现在这样的家境,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当年没文化,有了点儿闲钱不知道投资啥,阴差阳错地买了两套房,现在积累了资产,走到我们前面,便以为有了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资本?!”老徐低头,不能出气。

“我就说了一句。咱们岁数一般大小,同年来的深圳,你看当时也是差不多的起跑线,本来也有机会发达的,奈何我们运气不好。她的眼睛嗖地就斜过去了,嘴撇到天上。是的,我和她完全不能比,我是真越了界线。但也不至于把我说成盗贼,还拿什么莫焕晶来比我的人品!”徐姨气得脸通红,多少时候的委屈一股脑儿出来,也没见她轻松。她转过脸,恶狠狠地冲着老徐,“就是你不争气。你不也想飞黄腾达吗?你没有人家的运气,没有人家的眼界,你凭什么会想着用我的钱来赌我们全家的人生?把我们的一生都搭进去,连翻身都难?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懒惰,天天梦想着天上掉馅饼能砸中你,你以为你是谁?你的运气在这儿呢:没运气挣上钱,却有运气得这种病!”这种话一说出来就没完,老徐不想解释: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对家的真情,是想翻盘成为人上人,改变阶层成为冯生和袁姐那样的人生!一分一分地挣到猴年马月啊?

可是,这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老妻,这看起来眉眼良善的枕边人,却这么恶毒地说他:却有运气得这种病!她的潜意识是什么?她不只是嫌弃他了吧?老徐一身冷汗。

徐姨撩下手,嗒嗒嗒地在家里来回走:“事事不如意啊,你知道吗?那年温州的房产商嫌触霉头,不愿意接手这片地,现在传闻满天飞,说是潮汕的开发商过来谈妥了,工业区要拆迁,我们都没地方住了!”

老徐闭着眼睛,忍着身体的疼痛,这疼痛现在越来间隔越短,越来越难以忍受,却非常奇怪的,越来越能适应了,上瘾一般,他在间歇期里倒期盼着它的到来。

黑暗里,能听到旁边一帘之隔的徐姨翻来覆去地睡不好。她是真生气了,为自己的人品,还是为又失掉一个差事?肯定最着急的还是以后的住所,他们得搬到哪里去?他们这点家底,再加上拖累全家的一个他,还能居住在哪里?现在的日子不好过,菜摊已经盘出去一个,儿子们再挣钱,也是他们自己的,何况还有个未成家的徐二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万一成家,三聘四聘的钱总得出。而老徐,又是只出不进这么些年,给家里的负担太大。

他沉到黑暗里,却在面前慢慢升腾起来那张脸,眼睛、鼻子、嘴,都长得像模像样,困在草丛间,正窥视着谁的秘密?再是人模狗样的一张脸,却也只能躲在暗处,让广阔的草丛成为它的庇护之所,一经发现,便快捷地离去。

它害怕,有了人脸,却没有人运。用手轻轻地把它一捻,它就没有了呼吸,香消玉殒,便是绝望地放出体内所有的毒液,也奈何不了真正的人体庞大的身躯对此的不屑一顾。

那出来装神弄鬼地做什么?

老徐轻轻地叹气。

尾  声

发生的这起从天而降的横祸,让袁姐引以为傲的豪宅变成了凶宅。

老徐闯进家门,拿起厨房一把锋利的削刀,静静地坐在自己大客厅的沙发上,决然地割断手腕上的动脉,鲜血流尽而亡。

家是不能住下去了,想着那天早起看到的令人恐怖的惨状,袁姐和冯生就没办法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急匆匆地想脱手,但这起个案流传很快很广,中介一再压价,也仍旧少有人问津。一是买得起这房子的人,断不会为节省两三百万或者四五百万来触这个霉头。另是想捡便宜要这所房子的人,却降到底限也不见得能拿得出钱来供这楼。它僵在那儿,像条干死的百足之虫,恶心,却又昭示着自己的某种廉价的医用价值。

袁姐顶后悔没有把指纹锁的密码改掉,也没有把出入这片小区的门禁卡收回,让徐姨的老公做出这种事来。事件过后,她一直没想明白,老徐为什么会选择以这种方式在她家自尽?她一直对徐姨不错,十年的交情,处得也算亲人一般,到最后却以这种决绝的行为来构陷她、她的全家,她已经慢慢平静、稳定、向好的家庭生活。

袁姐怎么也想不通。

她给过徐姨那么多好处,尚新的家电:冰箱、空调、大彩电,她让徐姨随心所欲地买菜,她当然知道徐姨从中赚取多少,可是既然自己不操心,让人家挣点儿小钱,这也是为富者的慷慨吧?她并不算真正的富豪,只不过比起徐姨来,日子确实好过些,是有些资产的人,她自认做到仁者的情怀,她甚至尊重徐姨的一切,也在徐姨有难的时候,鼎力相助过。可是,她毕竟失去了一条钻石项链,那是冯生病好后,省悟过来,她才是能陪他到地久天长的妻子,在某个并不值得的纪念日,而郑重地买给她的礼物。“留着老来可以傍身的。”冯生当时笑着对她说,那模样又回到年轻时他追求她时的痞气,有点儿坏,有点儿无所谓,吊足她纯真的胃口。爱情再一次来过,她当然倍加珍惜,可是,钻石项链真的不见了。那几日,徐姨向她借过钱,一开口就是二十万,说是老徐看病用。袁姐警觉起来,老徐的病,她前几年问候过的,一甩手就是两万,她也模糊地打听过,徐姨一家早放弃了老徐的治疗,只等人死灯灭。救急不救穷,她不知道徐姨为什么要那么多钱。她是真心害怕,特别是网上疯传莫焕晶的事情后。长痛不如短痛。她快刀斩乱麻地和徐姨分开。

所以,这是绝望者怪罪施恩者的一切诱因?

她气急败坏地拨打徐姨的手机,想质问她究竟,农夫与蛇吗?却原来早被自己销掉号码。平淡下去后,她冷静地想,她再也不会和那个徐姨有任何的交集。

徐姨没有想到老徐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感到震惊、困惑,面对警察的询问,她已经糊涂。这样做的好处究竟是什么?她也想问那死鬼一个究竟。

她早知道他活不长了,慢慢地在等待那个日子的来临。她也打探了这边丧葬一条龙的服务,因为墓价的昂贵,她做主要把老徐將来的骨灰带回老家去,那个已经没有他们安身之所的老家。

袁姐的家,是他们在深圳的某处温暖所在。这在徐姨心里,一直是这样想的。她认识这家人多年,没有什么太大的隔阂,甚至把冯小小,比着和徐二一般亲。她从没把袁姐当成朋友,她还是有分寸的,知道距离,但她把袁姐当亲人。袁姐随手乱放的钱,随便乱扔的首饰,她都小心地帮她收拾好,她只贪那些袁姐不会在意的、她自己也觉得不必在意的东西:小菜钱,用过的再不使用的小电器,开瓶却再也不吃的保健营养品。她没记恨过袁姐,即便是为了徐二结亲后的女孩子提出来要买的那部车,她觍着老脸,依仗着老徐的病打的幌子,被袁姐拒绝过的二十万,她也只是把提着的那颗心放下去——终于没借成。如果借成了,以后如何还得起?

她抱怨过袁姐吗?应该有吧。她不让她用自家的洗衣机、烘干机,她怀疑她偷过项链,她怀疑她是那个杭州纵火保姆一样的人品。她在老徐面前叨咕过的。可是老徐,是为了给她出气吗?选择这种极端的方式死在人家家里?让人家的房产掉价,资产落到和我们自己一样的水平?落到他们当初和我们一样来深圳时,那时候的水平?他也真是太可笑了。人家的成功果真是自己的失败,所以无论如何不能眼看着曾经和自己一条水平线上的人过得比自己好得太多?是的,老徐说过,比冯生袁姐有钱的人多了去了,但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认识袁姐一家,知道他们曾经如何和我们一样一无所有,而如今,他们凭什么就飞到天上去,和我们拉开那么大的距离。所以,殚精竭虑地以这种方式羞辱对方?

徐姨哆嗦一下,她惊觉这个想法,其实一直存在于老徐和她的心坎里,也存在于徐大徐二,还有好多和她差不多经历的人的心坎里。

她静默地取走老徐的骨灰盒,慢慢地走出火葬场的管理室。

有个警察询问过她。老徐尸检的时候,从他紧捂住的口袋里,爬出一只小小的蜘蛛,那种蜘蛛和一般蜘蛛不太一样。怎么说呢?身子那里,是一张人脸,有点恐怖。他们一惊,蜘蛛就跑掉了,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警察问,你知道你老公是否有搜集昆虫的爱好或别的爱好吗?

她摇摇头,被问急了,冷笑道:我们这种人,只爱好钱!只对钱有爱好!

她回答得响亮而霸气!

〔百度百科:人面蜘蛛,蛛形纲长脚蜘蛛。身体分头胸及腹两部分,头胸部隆起,色调呈黄绿,其上之花纹酷似老人之脸孔。对于“人面蜘蛛”的来源,专家说法不一。有专家认为,“人面蜘蛛”可能是蜘蛛的一种白化现象,比较少见。也有专家认为,“人面蜘蛛”是普通蜘蛛的一种变种,或者可能受到了外部伤害。〕

原载《芒种》2021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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