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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2021-11-12郭楠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张旭

郭楠

如果用一种文学体裁来比喻自己,你是哪一种呢?诗歌、散文、小说?他说她像中篇小说,短一点的中篇。她细细琢磨着这个来自作家情人的比方,渐渐沉迷于他的文艺梦想里。然而这段感情终于没来得及写下一个令人愉悦的结尾,她接到来自他妻子的电话……

下午三点市区高速就开始拥堵了,分岔路口交通缓慢。马晓远听着电子乐,脚在油门和刹车上来回交替着。她埋怨般地审视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

下了高速是红灯。她停下车,又看了看旁边的座位——陈旧皮革上密密的裂痕从真皮名牌包下延伸出来,穿裙子的时候刮裙子,穿裤子的时候刮裤子。如果是短裙短裤,或是把裙子撩起来,大腿下面始终扎刺刺的。

离婚前她总是小心地坐上去,尽量少移动,减小把衣服料子刮抽丝的可能性。时间久了,坐别人的车也小心翼翼。

后来车子归她,那个座位大部分时间用来放包包。驾驶位的皮革倒还新。以前这车是她丈夫用,买回来之后他换过一次驾驶座的皮革。离婚后她只觉得驾驶位比以前下陷了许多,坐久了腰疼。

交通灯转绿了,前面的车还是一动不动。马晓远烦躁起来,虽然她不赶时间。她又看了看仪表盘、置物格、空调出风口、CD格……这样看着,这车真是有些破烂了。是不是应该换辆车?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兴奋了起来。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去看看?她说。然后又说,去看看。

她近两年养成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习惯,想到什么就赶着去做。她微微扬起下巴,颈项跟着强劲的鼓点晃动了一会儿,掉了个头,加入到上高速的拥堵之中。

路虎的销售员是一个打扮入时的男子,用发胶粘出时髦的发型,明显练过的宽肩细腰凹凸有致地胀在修身挺括的白衬衫里。他从裤袋掏出一小瓶口气清新剂往自己口里喷了喷,咂了咂嘴,挺了挺饱满的胸膛,微笑着向她走来。

马晓远也不听介绍,漫不经心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头层牛皮的触感让她觉得十分舒服,崭新且功能强大的车内系统环绕着她。

销售笑着说,我们还有一款最新的,在房间里面,没有展示出来,现阶段只对VVIP开放。您有兴趣看看吗?

好啊。她笑着爽快地说,为什么不呢?

最新款的高端配置揽胜被放置在房间的中央,房间四周是缀着点点射灯的黑色幕墙,天花板上一盏慢慢转动的射灯,照得车身流光溢彩。

我看马小姐对座椅皮特别讲究,这款座椅皮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诗迷安。

可以上去坐坐吗?

马小姐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下个礼拜有个发布会……

房间小而封闭,那男人往她跟前凑了凑,香水味盖过来。

马晓远往上提了提包包肩带,坐进车里。房间的灯光经过特别设计,转动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使车内的人仿佛行驶于星河之中。

这样高的车……马晓远踮着脚从车上下来,上啊下啊特别不方便,有时候有晚宴,需要穿长裙礼服,多不好看……你们就没有别的车型了吗?那种矮一点的,或是跑车……

当心刮着漆!销售员不耐烦而又严厉地说。

马晓远一愣,身体转动,单肩皮包上的金属链又靠着车门擦过去。

当心刮着漆!他呵斥着探身伸出手将她和车隔开。

下周有空出席我们的VVIP新车发布会吗?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给你邀请函。销售员斜睨着她,鸡尾酒会,来凑个人气?

这车她买的时候就是二手。前面那个车主不爱惜车,因此价格便宜,买进来以后这里修那里修花了不少钱。马晓远和丈夫都是爱惜车的人,撞到剐蹭到都想办法修补起来,后来两个人渐渐也都不管了。她看惯了不觉得,此时再看陈旧寒酸得简直像不认识似的,车里的空气却比刚才那些车里亲切——没有新车的那股子味。熟悉的味道和被嫌弃的委屈一起,安静而无奈地笼罩着她。

宝马的销售员是一个头发顺滑、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张口闭口叫她姐姐,说错了什么或是开了个小玩笑会立刻眯起眼睛微微吐出舌头,连舌头带人都显得精巧粉嫩。马晓远刚看完路虎,自然而然走向X系列,那女人马上积极地安排试驾。

马晓远又振奋了起来。这个献殷勤的干脆利落的女生,让她有一种生活积极向上的感觉。

虽是第一次驾驶SUV,但她很快就上手了,这车简直就像是为现在的她量身打造的。到了转弯的路口,她按照规矩让直行的车辆先行,销售员笑着说,等开了一段时间这车你就不会让了。说完又吐了吐舌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试驾很快就结束了。她里里外外仔细看着那辆X5,又问有什么颜色,纳帕皮和诗迷安有什么区别?销售笑嘻嘻地打开早已抱在手中的图册,示意她的同事去拿色板。

馬晓远所知有限,再问不出什么问题来,只能拿出手机说,我六点还有一个约会。

上了车以后马晓远又看了一下时间,她六点确实有一个约会。本来她打算回家换一身衣服吹吹头发,但临时起意跑来看车,现在这时间就有点不太好安排了。

热情消退了,她心里又一阵难受。她讨厌这些空洞洞的不太好安排的东西,像木地板上填不满的缝隙一样,并不真碍着什么,因此更加别扭。

她将车停在路边,换了一张轻柔的爵士乐专辑,闭起了眼睛,按照导师教的那样调整自己的呼吸和心态。过了一会儿,她又是对生活充满热情、忙碌积极、让日子充实精致的马晓远了,一如她曾经答应过自己的那样。

今天约会的对象是花旗银行里的高管,难得有文艺气息,在婚恋约会APP里常常和她谈论艺术和旅行,不是那种附庸风雅的泛泛而谈,是真正懂行地谈。

他介绍她读阿兰·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他说这本书——“本身就像一场完美的旅程,教我们如何好奇、思考和观察,让我们重新对生命充满热情”。

她不喜欢看书,对艺术这种没什么实用性的东西一向敬而远之,反而更喜欢读网上自媒体的那些激励人、容易引起共鸣的东西,虽然有时会草草收尾或出其不意地转入广告,甚至出现令她难以忍受的错别字。

乔纳森·陈说他看的是原版,因为很多意境和意味,都在翻译的过程中遗憾地流失了,“就和婚姻一样,那些有趣的、有灵魂的东西,都在过程里流失了……”

他的介绍里标注的是单身,因为这句“精辟而有深意”的话,她觉得他的“单身”应该和自己的“单身”一样。她特地买了一本英文原版,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边查边看,把不会的单词存进单词本。不懂的单词实在查不过来了,她又买了中译本对照着看。

她的生意进展得不太好,因此格外忙碌,除了正在进行的饰品生意,她还积极寻找新的项目。她是真的想要读懂这本能让人“重新对生命充满热情”的书,但直到约会的前一天也才读了几页而已。

除了介绍书给她,他更多的时候喜欢谈论绘画——莫奈、凡·高、马蒂斯……她对艺术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艺术这个东西嘛,查查就懂了。

她感谢他介绍了艺术给她,告诉他她爱好烘焙,因为她喜欢那股热烘烘的味、面团发酵后微酸的味道和像模像样的成套的烘焙工具,还有发酵时的嘶嘶声——最后她简直不好意思说出来,但还是说了——生活的味道就是面包刚刚烤好的那种味道,面包的香气就是生活的香气,面包的温暖就是人生中温暖的东西。他没有回复。

约会APP上大家总有些虚虚实实的。马晓远确实是报了烘焙班,最贵的。之前有个条件合适的男人说特别爱吃面包,介绍她去报他家亲戚新开的烘焙班,统一规定不打折。他专门送了她一件印有烘焙班LOGO的砖红色围裙——其他学员都是要买的。授课的年轻女老师可能就是他的亲戚,一个操着台湾口音的本地人。

她弄了那么些像模像样的戚风蛋糕、有着可爱印花纸托的杯子蛋糕、咬起来咔咔脆的法棍、散发着她所谓的生活的味道的酸种面包……有些成型,有些失败,有些硬了,有些稀了……烤了一大堆,没人吃,她吃得腰围粗了两寸也吃不完。

她不愿意浪费,便觉得不好安排了。但人家学费不给退——统一规定不退学费,统一规定不能转让。尽管她的身体日益沉重,但她一向是个尊重别人规定的人。再后来她发现有好几个女学员都是那个男的介绍来的,她就没再去了。

乔纳森·陈的个人简介里只有一张在公园跑步的远景,身材高大健硕,穿着运动短裤,戴着棒球帽,穿着跑鞋的一只脚凌空,另一只脚有力地蹬在地上。这照片像是聚焦在小腿上,小腿特别清晰紧实,那种男性跑者的腿:晒黑的皮肤,恰到好处的腿毛,紧实略微有些结块的腓肠肌——明显是没有好好拉伸而造成的。

她用了两年多的婚恋网站和约会APP,心眼到底多了些,问了他一些关于跑步的问题,他说得头头是道。她立刻配置了全套的跑步行头,偶尔连走带跑个一两公里,拍了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和约会APP上。有些人APP里的照片总是个侧脸,或者是远景,脸部模糊的那种。她用的APP是不让放背影的,因此也有人用别人的照片。她一直很鄙夷这种做法。

最近几次和男人见面之前她常常会多要几张照片,但这次却没有,她有种感觉——即使她要他也未必会给。比起以前约过的那么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一个能谈论旅行和艺术的男人更为难得。

他说艺术的世界不分什么介绍不介绍的,她一定是在艺术上有天分,所以投缘谈得来。比如说绘画这种艺术,他就特别有兴趣有研究,但也不是谁都懂的。

听了这话,她又赶着去最好的艺术学院报了一个西洋艺术成人绘画班,每周四晚上七点到十点,就等一个月后开学。

“很难说冬天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冬天降临的脚步很慢,就像人变老一样,一天过一天,不知不觉,依然是个鲜明的事实。”这是阿兰·德波顿那本书里第一页的第一句话。她一共只看了三页,但却常常想起这一句。

马晓远关了音乐,观察了一下后面来的车辆,小心地将车开了出去。老旧的车也仿佛重新振作了起来,马力十足,讨好她一般轰鸣着加速。

这两年约会的地点可谓五花八门——咖啡店、商场、茶馆、餐厅、酒吧,还有些男人直接约在快捷酒店旁,最浪漫的一个不过是在植物园。但这次这个男人选的是水族馆。

“让我们来一次高中生一样的约会吧。”他写道,“去看水母、海龟和小丑鱼。”

她先到了,问他要不要一起把他的票买了。他说不用,让她自己先进去看。

水族馆的门票真不便宜。可入口处往里一点,那视觉震撼便让她觉得物有所值——七八层楼高、几十米长的亚克力幕墙,幕墙内深蓝色的海水里游动着各式各样的海洋生物,体形都巨大得吓人。灯光幽幽地映照着水族馆里稀稀拉拉的人们。工作日,又是快要关馆的时候,整个空间仿佛海底世界一般浪漫梦幻。她盯着那巨大的水箱看久了,觉得自己是被展示的一方,转过身来。一只巨大的蝠鲼从她头上掠过。

喬纳森·陈看起来和照片上差不多,剪一个男学生头,样貌干净清爽,个子高大,身形矫健,身上衬衫料子厚而软,不像刚才路虎销售员的那么薄而挺括,给人一种妥帖实在的感觉。她不由得瞥了一眼他穿着西裤的小腿。他身上微微散发着办公室里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将手机放回到裤袋里,一边匆忙地伸出手跟她握了握。刚才开一个会拖迟了,让您久等,实在抱歉。

她笑了笑。

后来我跟他们说,我不得不走了,我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有一条美人鱼正在水族馆等我。

她又笑了笑。

你看过哥本哈根的小美人鱼雕塑吗?美丽的爱情故事。他说得很快,也不等她回答,向着那蓝莹莹的巨大的水箱虚虚伸了伸手。走吧。

两个人慢慢地逛着,偶尔聊两句,在每一个水族箱前面都略作逗留。在伊氏石斑鱼前她被他逗笑了。他飞快地扯动着脸部肌肉,嘴角下拉,模仿那巨大的布满灰斑的鱼呆滞又错愕的表情。

小丑鱼和水母都是看起来可爱的动物,两个人将脸贴近水族箱细细观察。马晓远偷瞄了一眼他的侧脸。他的脸部肌肉是紧实的——长期坚持运动健身的特征。她打招呼一般在厚实的玻璃上敲一敲。水母完全不受干扰,慢悠悠地一张一缩向上游动着。她又敲了敲。它一张一缩。

吃冰激凌吗?他忽然问。

她回过神来,环顾了一下幽暗的四周。这里应该没有卖冰激凌的吧?

触摸池旁边只围着一家人,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正把手伸进去想摸海参和海胆。

要摸吗?他笑嘻嘻地问。

这种小孩子摸的我就算了吧……

她最后还是摸了一下海星。比她想象的要硬,像一块很小的粉红色的礁石。

站在海底隧道的传送带上两个人靠得比较近,一条硕大的鲨鱼从他们头顶上晃动着游过。

你看这个鲨鱼,像个格格。他说。

她走下传送带,看着印在墙上的名称认真地念了起来:路式双髻鲨、白边真鲨、阔口真鲨、豹纹鲨……

再踏上传送带的时候她稍微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了扶她,她等了等,他還是松开了,但贴得更近了。虽然没有挨到,她像是靠在他怀里一样,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淡蓝色的衬衫料子上凸凹的暗纹。

马晓远觉得很好,她喜欢直接的男人。不像之前有一些自始至终不说自己要的是什么,发乎情,止乎礼,搞得她也很困惑。离婚后她可算是见识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男人和事情。

从传送带上下来之后,他问,要吃冰激凌吗?她没回答。拐过一个里面竖着水草一样的鳗鱼的水族箱,紧急出口旁边有个冰激凌摊。他给自己买了一个巧克力口味的,给她买了一个草莓的。

有的时候想吃点甜的。他略带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像是对她解释。

她对他的印象很好,已经决定接下来依他安排。

丢掉冰激凌盒子之后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他的手上有一点点黏。她低了低头,头发垂到面前来,他抬起手帮她撩了一下头发,仔细看了看她,看见她微笑着,便像放下心来一般牵着她朝前走去。

有一个水族箱里养着好几只硕大的龙虾,最大的几乎有整条手臂那么长。

龙虾这东西用芝士烤很好吃。她说。半年前她曾经和一个男人有过一次“盲约”,两个人约在巴厘岛,整个旅程只有一只烤龙虾特别好,个头大,新鲜,肉多,香浓的芝士盖在上面,她印象深刻。吃完了那顿饭,各付了一半钱便散了。

龙虾这东西还是刺身好吃。他说,虾头上的触须还在不停动的那种。

聊到吃,话题就丰富了。两人商量着眼前的各种海鲜的吃法:清蒸脸盆大的蜘蛛蟹,照烧游动着的鳗,那些小巧的鱼凑成的鱼群可以捞起来油炸,配着冰啤酒刚刚好……

她跟着他绕过一排做成珊瑚样子的石膏隔板,在一个一人多高的水族箱前停了下来。

你知道葛饰北斋吗?

她一愣,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一个很出名的日本画家。他表情惊讶,突然提高了声调。他的画作影响过凡·高、高更、莫奈……三个大画家的名字在做成海底礁石样子的墙壁上产生了回响。

哦。她为她在艺术方面的无知感到尴尬,把嘴巴嘟成一个圆形。

嗯。他点点头,沉稳了下来,说,是一个很有名的画家。他拿出手机在上面点了几下,递到她面前,这幅你总是看过吧?

她在看见的瞬间已经打算好了说看过。她确实看过,只是不记得在哪里看过,好像是在某个日本餐厅,又或是在某件衣服上。

《神奈川冲浪里》。这幅画在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东京国立博物馆都有收藏。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仿佛通过她的表情看到了她的想法。版画,是版画。

哦。她又把嘴巴嘟成一个小小的圆形,笑了起来。是版画啊。然后认真仔细地去看他手机里的那幅画。

你看里面。他另一只手顺势搂着她,把她往里推了推,朝幽暗的水族箱努了努嘴。

她看着那个水族箱,没有看到任何生物,整个水族箱的中心空荡荡的。她有些困惑地哎了一声。

你仔细看。他又簇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枝干上趴着一只硕大的灰白色的章鱼。在她看到它的瞬间它慢慢地移动了起来。她第一次看到体积这么大的章鱼。

有一种令人恶心的美感。她说。

他笑了笑,又拿起手机来盯着看。

她抽身出来看了看旁边的说明——“北太平洋巨型章鱼”。

难怪这么大。她说。

你看过葛饰北斋的这张画吗?他说,就是刚才那个《神奈川冲浪里》。

他的手机屏幕被调得特别亮。她看了一眼。

《章鱼与海女》。好看吗?葛饰北斋的名画。

她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它一张一缩。

还有一个画家也是日本的,叫森口裕二,也喜欢画章鱼和女性,他们叫触手系……手机亮亮的又伸了过来。

她盯着那水族箱里看,那个巨型的章鱼又不动了,眼睛向上翻着,严肃又滑稽。

他贴紧了她。前面有个无障碍厕所,现在没有人了。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那一团热要把她压进那一人多高的水族箱里。

你试过吗?在外面,公共场合。

她住的房子很别致,地段很好,但因为房型古怪,所以租金也不算太贵。她父母让她回家去住,她坚决不要。半夜在这个小公寓里醒来,她想象外面的一切像科幻片里一样被摧毁了。她并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冷清。

之前的房子卖了。离婚时闹成了那样,不管他们怎么说,法律毕竟还是公道的,卖的钱大部分归了她。她拿出一部分钱做了现在这个小生意,又拿了一部分钱租房子。

这房子特别适合你们单身女性。带她看房的中介曾经说。她在那个时候意识到她又重新被归类到单身女性中。

房子面积特别小,挑高却又出奇地高,感觉怪异。整个项目被包装成单身贵族的气质和氛围,工作居住合一,特别适合艺术家、创业者和小家庭……

这间房子的房主在房子中间搭了一个隔板,上面放床垫,变出一个迷你的半拉复式,床垫的一边是玻璃隔板,另一边可以下楼梯,人像是睡在半空中。她看房的时候自嘲是小龙女。

什么小龙女,那个穿着西装的女中介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你会带各种各样的男人回来。这个中介有套近乎的本领,带着她看了几套房就像朋友了。

女中介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反倒是她的实现了,这两年来这个小公寓一个男人都没有进来过。她更愿意在外面开房,然后再自己一个人回来。她算是怕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平静了下来,翻看着手机,偶尔和网上认识的那些人聊两句。

“有些女人试过了就上瘾了……”即使现在想起来乔纳森·陈的那些话,她仍觉得厌恶。

一个在婚戀网站上认识的男人始终勤勤恳恳地回复着她。他们出去过几次,他喜欢在晚上的时候发消息给她。不然打电话?她问。那边打了过来。

女朋友大夜班……那边说。你呢?今天过得怎么样?要见面吗?

她没有回应对方的试探,讲了今天的经历。

变态。恭喜你,遇到变态了。那边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让他有这种要求?你今天穿的什么衣服?

职业套装。他说完了我可是立刻转头就走了。

套装的诱惑。裙子是不是特别短?那边又嘎嘎嘎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深深地刺激到了她,但她没有说话。他没有追她。估计目的明确,知道追上她她也不会答应。

前段时间,你就是为了他去报名学西洋艺术?

嗯。就是画画。

其实画画是好事情。你看啊,我们人生中出现的人总是会或多或少带给我们……

你太太最近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怎么样都不肯离婚,拿孩子说事……

讲完了电话之后她继续翻看手机。过了一会儿,她一个一个地把那些约会APP都删了。

她浏览了几个针对女性企业家的公众号。时间很晚了,但她还是没有困意。自从她搬进来之后就经常失眠,以前也有,但搬进来之后更严重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床在半空中的缘故。她一直跟自己说习惯了就好了。

她把手机放下,关了床头的小灯。熬夜是不好的,伤身体而且容易老,人人都这么说。她格外小心自己的状况。她没资格放松。

这两年她过得应该算充实。“一直在努力。”选择生意的时候,别人都跟她说现在实体店已经不行了,要做就做网店微商,她坚持己见想要踏踏实实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但又不敢拿出太多的钱来,像她这种情况,老了以后的日子,也要有所打算;都拿出来,以后就没有退路了。

当然她不觉得真会发生那样的情况。毕竟她还是“一直在努力”,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言谈举止得体,人也正面向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常常碰见奇怪的人。马晓远也有些着急,但她又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有更努力。或许她真的有问题?

过了好一阵子她忍不住又拿起了手机,没人找她。她略略有点失望,随即想起来她该删的都删了。

她打开网页胡乱地浏览着,搜了一下那幅《神奈川冲浪里》,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搜葛饰北斋。《章鱼与海女》是有名的浮世绘,她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从一个链接点到另一个链接,慢慢看着。

过了一会儿她打开了床头灯,弯腰伸手到床脚。她的床脚处有一个黑色的小密码保险箱。钟点工每周来这里打扫两次,她把贵重的东西锁在里面。

她又关了灯。黑暗中响起了持续的轻微的嗡嗡声。

西洋艺术班的老师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染成黄棕色的短发很俏皮,矮而瘦,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像个大学生。这个班一共十名学生,陆陆续续到了九名。马晓远是第一个到的,其他人包括老师都迟到了。七点算是晚高峰,她怕堵车因此来得特别早,结果站在教室外干等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等到老师来了,老师又坚持要等同学都到齐了才开始。到现在还有一位同学没到。

马晓远早早地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架好画架,固定好画纸,在画纸的四个角落从10H涂到10B,然后将一支2B铅笔夹在手指间嗒嗒嗒地敲着木头画架,老师这才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

她叫崔莎,不是教他们的,是因为原本要教他们的老师生病了,校方才拜托她代两节课。说完这些她又等了等,等到离上课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那个同学也没有现身,崔莎便正式开始上课了。

第一堂课是画圆柱形和圆锥形石膏体,马晓远记得小学时的美术课画过这种东西。她按照老师教的握笔姿势,将铅笔捏在手里,专注地观察着石膏的线条和明暗,伸出铅笔认真地比画着。

涂抹阴影的时候,在沙沙沙中她又有了那种奇怪的感觉。近几年她常感觉到有种空不见底又满溢得往外跑的东西,像是一脚踩空了往上浮。她像以前一样微微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吐了出来,慢慢地飘向那一堆灰白色的明暗。

当然她也不是听之任之的。最近半年她养成了疗愈的习惯,什么都要探寻一下是不是疗愈系的:新出的眼影口红还有奶油肌粉底的色号,某个韩国小奶狗暖男明星,坂本龙一,手机屏保,某个品牌的方便面(那玩意儿可真胖人啊),还有那些精美而老套、最终以全部被恶狠狠地涂上同一种颜色而告终的填色画。

马晓远看了也听了很多“被疗愈”的例子。那些照片和资料看起来像都市剧的相亲APP没有让她疗愈,认识的男人没能疗愈她,甚至连印度七日的“探索心灵疗愈之路”的课程,也没让她体会到一丝一毫的疗愈,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

她习惯性地去联想和省察过去的“创伤”,就像那些导师教的那样。瘦小微驼的身材一闪而过,被人群围在中间的自己始终没有现身。她起劲而认真地在纸上画着圆柱体和圆锥体。沙沙沙……

第二堂课马晓远还是早到,即使她知道今天可能又要等很久,但迟到终归不是她能接受的,她从来不喜欢给别人落下什么话柄。

以前她做老师的时候便非常守时,几点上课、几点下课,甚至是开会、自习,哪怕是和学生的谈话她都一向准时。她的教案安排得恰到好处,即使出现几分钟的偏差也能立刻纠正过来。

她老公常常批评她小题大做,说她就跟她的姓一样,甚至说她应该改姓驴。其他老师对她的评价都是太过认真了,对学生是这样,对同事也是这样。

后来闹离婚,那女的占着理般不依不饶,满城风雨。大家自然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但也有不少人背后说不怪别人,因为她那认真就是较真,丁是丁卯是卯,谁受得了?居然有些人趁机讲了些下流话,也未必是男同事讲出来的。领导找她谈话,微微弯着身子关切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悲悯,其实让她受不了的倒不是那悲悯,而是悲悯之外的东西。她就自己提出辞职的。她受不了那些人。也许真的是她的问题?

从马晓远的角度看过去,那个石膏像是很奇怪的。

这是我的一个学生的作品。崔莎说。

四分之一张脸大约有小桌的桌面那么大,靠着墙,台灯照在上面,眉毛和眼睑显得特别突出,眼球深陷。突出的眉骨、白擦擦的眼球,让马晓远觉得那个人既愤怒又悲怆,四分之一的愤怒和悲怆。她忍不住想,这个人的整张脸是什么样子。

给你们上课的老师病还没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校方拜托我继续代课。

他什么病?有个女人问。

应该是不要紧的病……那个老师很喜欢看书,可能就是因为书看得太多了才生病的,不像我,我可是一看书就头疼。

马晓远第一个笑了出来,说,我也是这样……

又有三三两两的同学跟着笑了起来。

现在还有人看书吗?崔莎说,又补充了一句,除了学生。然后她烦恼地说,真是麻烦,本来我的時间都安排好了,肯定是不能改的。那个老师不能来了,我得一直代下去了。所以——她看了看她们,用总结的语气说:课得改了。我看一下。下课的时候我告诉你们课改到什么时候。

她用一根铅笔虚虚地指着雕像。注意线条阴影。你们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

马晓远拿着铅笔盯着那雕塑左看右看,轻轻画了一笔然后又擦掉。

不要想!崔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的身后。不要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吗?她示意马晓远让开,然后在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看了那雕塑一眼,抬起手臂在画纸上快速地勾勒了起来。大胆地画,画错了可以擦掉。不要一直在那边想。有什么好想的?

教室的门开了,一个头发剪得短短的男人走了进来。教室里静了一下。

张旭。崔莎说。

那男人点点头,看了她们一眼,走到角落拿了一个画架和一张椅子,摆弄了一下,坐了下来。

你要不要坐到那边后面?你那个角落太偏,难度比较高。崔莎哧哧笑着。那个角度看起来可能就剩下一条线了。

马晓远和另外几个年纪偏大的女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旭瞥了一眼那雕塑。一条线也是一种角度。

哇哦。有个年轻一点的女人笑着轻呼一声。

不错嘛。崔莎也笑了起来。

张旭从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袋里摸出半支铅笔,又从放在地上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个淡黄色细长的卷筒,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来,摊在画板上。那张纸很快又卷了起来,离他不远的一个女人试探性地递了一卷胶带过去,他接了,咕哝了一声,一手将画纸按在画板上,用嘴撕下一段段胶带,粘了上去。

你们先画。崔莎说,我把一些基础知识简单地跟他讲一下,他上堂课没来。

我知道。张旭抬起头来简短地说。

崔莎停下了脚步,穿着牛仔裤的短短的腿往后收了收,穿着球鞋的脚在地上踮了踮,挑起眉毛看着他。你要不要简单自我介绍一下?

介绍什么?张旭皱着眉头困惑地看着崔莎。

我们第一堂课都聊过,就你没来。比如说你是做什么的。她笑着冲其他的学生做了一个鬼脸。

我?我是一个作家。

崔莎笑出声来。

哇哦。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又轻呼一声。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个作家。

张旭左右拉伸了一下脖子,又微微仰了仰头,说,很多人都会这么说。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崔莎对着张旭挑了挑眉毛,戏谑地说,你都写过哪些书呢?

你都知道哪些作家呢?

快下课的时候崔莎又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在张旭的身旁停了下来。

我说这个角度很难画吧。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胜利的意味,然后回到教室前方,看着大家说:因为老师排不过来,下下周和再后面一周的两堂课,换到学校假期的那两个礼拜上。

马晓远等着其他同学说些什么,但他们都安安静静的。她又看看手机上的日历,那两天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天是和一个招商部的约好了会议,另一天是老同学的婚礼。招商部的会议是在下午五点,而且那些人的时间一向是说不准的,让她等上一个多小时也是常事,那她上课就会迟到。老同学的婚礼倒是可以考虑不去,虽然她希望参加这种人多的聚会,但心里总有一丝不去也好的想法。可是为什么她要在这种情况下不去?

没有其他的代课老师吗?她问。

没有什么?崔莎看着她。

代课老师。没有其他的了吗?马晓远微微提高声音。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我才代你们的课的。

那两天我刚好都没有空……

崔莎沉吟了一会儿,说实在没有办法了。一个班上要以绝大多数同学的方便为考量。

马晓远也沉吟了一会儿。可以补课吗?我跟着其他班的上也行……

我们从没有这样安排的。

她觉得崔莎开始有些不客气起来。也许又是她“多心了”“太过于敏感了”。她想了想说,可是我那两天都没空……

你能安排一下吗?

教室里忽然特别安静。马晓远猛地发现“应该改姓驴的”又把自己弄成焦点了。她看着崔莎,其他同学的面庞和身影都在她的余光里,他们都是一个群体,散发着群体的气味,脚底生出了无形的根,牵连在一起。她是异端,“挑事儿的”,是要用石头打的。

我要以班上绝大多数同学的意见为准。崔莎放缓了语气,指着他们说。

但她本来是没有必要换的。一个男声从角落里传来。

她心里一紧,以为是在说她,仓皇地看过去。

是你先要换课的。张旭不客气地说。

好吧。那你去校办公室问一下吧。崔莎说完紧紧抿起了嘴巴。

从停车场出来的时候马晓远看见张旭站在马路边,肩膀上的骨头凸起在洗得变形的发灰的白T恤衫下面。她对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每一个适婚男人都会在心里做一个评判。这张旭看起来有些落魄,不修边幅,连T恤衫变形的领口都破了两处,又一副孤傲的架势,而且迟到和缺课是她最不能忍受的。“要么就不要做,要做就好好做。”这是她反复对她老公和她学生强调的。虽然他们都不再是她的了,但是如果可以,她还愿意再去叮嘱他们一遍。她不了解作家这一行,但毕竟不是什么牢靠的职业。他看起来潦倒,似乎朝不保夕,瘦骨嶙峋也是佐证。她很快就在心里排除了他。

他离马路比较远,看上去不像是要过马路的样子。她以为他会拿出烟来抽,但他只是发了一会儿呆,便飞快地走到马路对面去了,在路旁的公交车站停了下来,仿佛细脚伶仃的灰白色的鹭鸶,有点犹豫不决似的研究着站牌。马晓远从他面前开过,他没有看见她,他正认真地看着公交车来的方向。

作家。马晓远轻哼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校方关于更改上课时间的邮件很快就发出来了。马晓远还是没忍住,打电话过去据理力争。她总觉得不对。但是那“不对”她又觉得“不对”。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情。马晓远不停地在心里劝说自己,又不是真的被剥夺了什么,在这样的小事上讲什么权利也很可笑。但是……

接电话的女人声音很年轻,态度也十分友好,她听完了马晓远的话之后便没那么客气了,“我们都是这样的。”她说。

可是你们当初安排好了课表,现在忽然要改上课时间,又不让我其他时间补课……马晓远把前两天写过的话挑出来又说了一遍,自己都觉得自己啰唆——“像个婆婆一样啰唆……”

实在是没有办法。

马晓远想了想,那能把这两堂课的钱退给我吗?

那边像是听见了什么稀奇话。马晓远透过这阵沉默能看见对方的表情。“三头牛也拉不回来。”那些细细碎碎的话和她们那些挤眉弄眼的奚落再一次包围了她,像大小适中的石头块扔在她身上。

不退的。我们没有过退学费的事情。

马晓远想了想说,那我可以见你的领导吗?

姓廖的副系主任把会议安排在上课之前的两个小时。马晓远认为这个安排还是贴心且善解人意的。

她照例提前到了。办公室里坐在最外面的那个年轻的大圆脸女子问清楚她的来意之后说,等一下。

她这两年听得最多的就是“等一下”。去见招商部的人的时候,去见可能的投资人的时候,去找供应商的时候,去见设计师的时候,去看医生的时候,去找律师的时候,和条件好一点的男人说话的时候……“等一下。”

副系主任也是圆脸,不戴眼镜,看起来和蔼可亲,也很热情。马晓远是吧?你好你好。我姓廖。她示意马晓远在她对面坐下,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她的身体微微倾向她,脸上带着关切而鼓励的笑容。

马晓远不得不把之前说过的话、邮件里写过的话再重复一遍。她知道即使她说她已经说过了也没用,“我们想听听你这边的情况。”他们都这样说。

马晓远不知道是这些事情本来就琐碎,还是经过这么多次的重复,愈发显得瑣碎,或者两者都有。事情像泡沫塑料经过她的重复之后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弄得她整身都是。大家都不在意,只有她絮叨。“婆婆嘴。”

廖副主任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马晓远的话,笑了起来,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那个圆脸女人,又看回马晓远,笑着说,我坐这个位置已经快一年半了,还是第一次接到投诉。

马晓远没说话。

副系主任又笑了笑,看着她。你看,她说,我们的学生都好相处,和老师的关系都很好,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通常会配合。

这两堂课也是算学费的,因为你们的原因……

况且。廖副主任干脆地打断了她。你看,人有些时候还是需要调整一下的。你看我今天下午不也是特地抽出时间来处理你的问题了吗?她带着一种表示体谅和遗憾的表情看着马晓远。至于你在邮件里讲的老师上课迟到的问题,第一堂课总是有些同学找不到路,不熟悉,那么我们等等他们,又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关于应该不应该的话题又回来了——被说过无数次的话题……

难道你觉得应该吗?

难道你觉得不应该吗?

整个班准时到的学生等一个迟到的学生,等迟到的老师,整个班?公平吗?应该吗?马晓远说。

廖副主任微微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下了决定一样闭上了嘴巴。

他们都这样,最后都不跟她讲下去了,仿佛她是说不通的那种人。“对于那种说不通的人就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好。情况我了解了。就这样吧。廖副主任摆出就到这里的样子。

好的。谢谢。马晓远低声说,她也知道这个意思是她该走了。该结束了。她正准备站起身来。

廖副主任忽然看着她问,接下来还有半年的课,你打算继续上吗?

上啊……

你会开心吗?

马晓远一愣。

我建议你不要再继续了。副主任微微向着她探着身子,关切地笑着问,你看,像你这样的情况你会开心吗?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悲悯。悲悯还好,悲悯之外闪烁的东西真能要了马晓远的命。

马晓远叫了一份干炒牛河,艺术学院旁边的茶餐厅,这边她不熟悉,随便找了一家人少的。她一边吃一边看手机,她知道这是个坏习惯,应该认真吃饭,就像网上说的那样,享受每一口的滋味,不仅有助于消化而且还减肥。茶是冷的,她不打算叫服务员换了。河粉特别咸,牛肉却没有什么味道,干而硬。不过这次她不打算说什么。她往自己嘴巴里塞着油乎乎的炒牛河,用茶冲下去。

吃完了饭她走回到教室。教室里面居然已经有人了。张旭站在窗边低着头看手机。

你还好吗?他看见她走进来,主动跟她打招呼。

她迟疑了一下。上次谢谢你。

解决了吗?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

她将整件事情又重复了一遍,已经被弄碎了的泡沫塑料更碎了,体积又增大了一倍。你说是她们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她又这样了,让别人评公道。仿佛事情的结果和本身并不重要。“这公道有什么用呢?”那些人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仿佛他们共有着一个秘密。

你觉得是你的问题?他笑了起来。

为了一点小事闹成这样……她翻起眼睛看他。

他笑了起来。

这时进来了一个同学,走到他们身边拿画架。她见他不像是要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也拿了一个画架。

他们的问题。张旭说,都是他们的问题。

这堂课马晓远画得慢,其间看了好几次手机。下课的时候她没有像前两次那样起身去看其他同学的画,继续坐在自己的画架前画着。大部分同学都走了,只剩下她、崔莎和另外一个中年女人,还有张旭。三个人聚精会神地画着,崔莎严肃地坐在前面,仿佛在监考。

最后走的关灯。崔莎霍地站起来,椅子哗地一响,说完收拾了一下东西,走了。

教室里开阔安静。又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收拾了画具,站起身来,将画架放回到墙角,向着门口走去,经过马晓远的时候沉声说,我先走了。马晓远对她摆摆手。

门关上了之后她紧张了起来,又涂了几笔,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将画架放在了角落。

张旭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

还不走吗?她犹豫着问。

他嗯了一声,懒散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伸出手关了灯。

外面的街灯映了进来。美术教室的窗户是一条一条的,室内的光线阴影交错地涂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张旭那洗旧了的T恤衫柔软没有形状,因为瘦,里面的身体很坚硬。

椅子嘎地一响,他将她拉到自己膝上,手指准确而娴熟地同时刺激着她敏感的地方。有那么几秒钟她有点好奇,这点好奇又让她有点委屈,很快她就顾不上了。

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平她蜷起来的身子,仿佛她是一沓刚刚从画筒里拿出来的画纸。

馬晓远一向认真,做生意以后更是干净利落,就像以前学生作业本上那些鲜红的钩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路下去没什么好拖沓模糊的。在性爱方面离婚之前她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后来被那个女的闹出来了才知道有那么多花样。离婚之后大家时间都宝贵,最终会发生关系的那些男人也都比较匆忙,她也想尝试些新花样,只是大家都匆匆忙忙,走过场一般。

张旭给她看他用的婚恋网APP,其实都是些打擦边球的,连照片都可以放宠物。她很快就找到了他的会员资料,除了基本的年纪、身高、血型,其他都是空的,因为介绍至少要填一行字,所以丢了一句“用好和坏来区分人是荒谬的,人要么是有魅力的,要么是乏味无趣的”。

张旭不再去绘画课了。我最讨厌霸道的女人,无论多么温柔可人的女人,到最后都会霸道起来。他躺在床上一边举起手臂一边笑着说,表示对你的支持,表示对她们霸权主义的抗议,对这个艺术学院、对那个副系主任的抗议。他这样一说,马晓远也不好去了。她问他当初为什么会去报名上那个课,加起来他也没上两三堂课,那么贵的学费。他笑笑说他是被人霸道地逼过去的,完全是赶鸭子上架。她就没再问了。

两个人在做爱的间隙讲了许多细碎的小话。马晓远记忆中有限的小说渐渐清晰了起来。同学父母家里满满当当的书柜,有些还是成套的,灯芯绒的外皮,烫金仿皮的外皮;她跟父母形容的时候父母的嘲弄。家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本苏联翻译小说,应该是谁忘了拿走的,她无聊的时候也曾经读过。翻译过的人名,一会儿用名一会儿用姓,一会儿又是某某某夫人,感觉人物特别多似的,生活在淡黄的薄纸张上。她记不起具体的情节对话,只记得字体特别细小,感觉人物都纤细高挑,像是童年偶尔一次电视里看到的莫斯科大剧院里的芭蕾舞演员,乳房扁平,下体突出。描写的景物是窗户外面有房子,房子后面又是房子,苏联灰色的天空,偶尔有小鸟飞过。

她对他好奇起来。

都是些日常琐碎的小事。像我这样的人写不出什么大事来,我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只能写写像是阳光照在远远的山头上啊之类的。人家写的是围绕着房子和鸡圈转动的生活,而我连个鸡圈都没有。

他给自己画了个圈,她又落在了圈子外面。苏联小说里读到没意思的地方,两个人都阴了脸,毛毛的皮肤上不反光了,只剩下毛刺刺的呆板的肉色。

笔名是什么?

没有笔名。不然我给你起个名吧,就叫远山好不好?他把脸埋进她的后腰含糊地说,远山先生。

马晓远刚离婚的时候有段时间沉迷于周易八卦,算命看手相测名字。曾经有大师说她名字取得不太好,要改名才能转运。她被新认识的朋友带着去大师家里催桃花,大师坐在里屋,客厅里有五六个人等着他看。马晓远站在阳台上等,那阳台上挂着许多风铃,刚好一阵风过,所有的风铃一起响起,她看了一会儿阳台外面的小巷,然后就离开了,朋友叫她她也没理。

她后来不再沉迷于这些。但自从张旭远山远山地叫着,她的运程似乎真的好转了。

她又谈下来了一家大型的连锁百货商场,进驻到二楼的服饰区。之前那一块是卖帽子的,做不下去撤了,她直接接了过来,换了个招牌,做了两个漂亮的灯箱。她其实没有拿出太多钱来,她心里还是有底的,进商场寄卖,装修费这个大头就省下来了,像她这样的情况,老了以后的日子,她也要有所打算,虽然她不觉得会到那一步。

她不擅长记账,即使买了商用账目APP来管理流水进出她也一团乱,除开人工和商场的抽佣她大致上应该还是赚的。创业嘛,总有个过程,就和婚恋一样,她的态度积极,暂时没看到结果,不代表不会有结果。用网上的话说,就是不到三厘米的竹子正在地里努力生长。之前有个男人说她长袖善舞,她觉得自己还是把生活事业安排得挺妥帖的,虽然这妥帖的底下有一种让人焦躁的东西,但她一般不掀开看。自从成了远山先生,她日益觉得这妥帖愈发有了妥帖的样子。

作家的好处是时间自由。白天的时候张旭常常陪伴在马晓远的左右,懒洋洋地坐在副驾驶座撕着座椅上迸出来的皮线子。马晓远特地买了他提到过的作家的书摆放在床边,奥康纳、厄普代克……精美的精装本,她也翻过几页,放在那里也是心安。

张旭的工作时间是在晚上,这个和马晓远印象中的作家倒是相符的。她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会打电话给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周围很安静。

有时候他会沉默很长时间,仿佛对和她说话提不起任何兴致来。这时候她就要主动找话题。

有一次张旭在电话里跟她讲金阁寺上的雪。我以为不过如此,照片上。但是真的看到了又不一样。

很漂亮吗?

很难形容。多亏下了雪。

她看着手机上的金阁寺。我还没去过。等了半天见他没有接话,她决定换个话题。你最喜欢的小说是哪一部?

很多。

最近的呢?印象深刻的?

最近几年看过一篇写绿裙子的中篇。

绿裙子?

嗯。

为什么喜欢那篇?

那篇小说像我。

里面的人物像你?

不是。这篇像我。

你是说发生的事情?

不是。这篇像我。这篇小说像我。

马晓远绕不过来,又问他会不会把她写到小说里。

你算一个短一点的中篇。他说。

她静默了下来。他也许久没有说话。又冷场了。马晓远心里想。但这次她不想开口。

沉默久了,那边就又开始敲击键盘了。马晓远静静地听着。

连锁的大型百货公司的营业额确实好,她的产品新颖别致,都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再加上重金请的设计师,小小的饰品,包装精美,柜台摆放别致,才不过两个月他们就邀请她进另外一个商圈的百货公司,而且还是一楼的位置。马晓远心里自鸣得意。长袖善舞。她想。以前真是浪费了。她又想到张旭。都浪费了。她早就应该叫远山。她就是远山先生。

赚了钱她就想开店,想选个清雅的位置,大学附近或是靠近市區的别致小巷子里,文化一条街,挨着书店的那种。她想干脆一起开个书店,租下来的店一分为二,一边卖饰品一边卖书。

张旭陪着她跑来跑去看门面,也会帮着她搬搬货,修修灯箱,做做库存什么的。一开始她过意不去,渐渐也就心安理得了。

闹市区沿街的小门面比较多,旁边就是便利店还有卖零食糖果的,他们都不太喜欢,租金又贵。看了好几个地方,有一背街处,闹中取静,离市中心两三个路口,原本是服装店,店主要出国所以转让,面积大了一些,但好在不用再装修。他们两个去看了几次,旁边是一家美甲店,另一边是二手名牌包店。她觉得挺好。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别致的西餐厅,看完了店面两个人顺道就在那儿吃饭。

店面太大了吧。你有那么多货吗?

她笑着和他轻碰了一下香槟杯,说,你就没想过做点别的?

在别人眼里,可能我只有一堆怪癖。

我倒希望我能有一些怪癖。马晓远说。透过张旭背后的大玻璃窗,她能看见外面的街景:风大,街道被吹得干干净净,玻璃里有对面的建筑,建筑里的灯,街道旁停靠的车辆,街边的绿植……全都透亮,设计好的玻璃纸镇里的布置一般。他靠在沙发背上。玻璃纸镇里起了风,他身后的一个塑料袋飞舞了起来。

餐厅里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马晓远不再说什么了。吃完了饭服务生将餐具收走,两个人面对面静默地慢慢喝着酒。张旭用杯垫将他面前的那一小撮面包屑聚拢又拨散,又再聚拢又再拨散。

这酒挺好喝的。你还挺会选。马晓远满意地说。

路易王妃Brut Premier NV。硬纸杯垫在浆洗过的白桌布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味道比较甜,女人都喜欢,二〇〇八年的水晶香槟相对好一点。

买了单后两个人一起走出去。张旭走路的时候习惯性地把手插兜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又向着那店面走。

真是挺不错的,拿下来吧。张旭手插在裤袋里,微微驼着背,看着那门面。

马晓远挽着他的手臂。一半做书店?你喜欢?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马晓远。

好不好?马晓远问。

他又审视了一下那店铺,微微眯起眼睛,满意地说,倒不如开个书店式咖啡馆。

晚上马晓远第一次带男人回自己的住处,挑高的房型像一个香槟杯,无数细碎的泡泡从底下不断地冒上来。

马晓远虽然不再是单身了,但还是独立女性,从设计稿到店面面积、桌椅数量、翻台率、员工数量都计划安排妥当。她迅速找好了设计师,联系好了二手的咖啡机。张旭喜欢蓝黑色的围裙制服,他说那是以前读书时候钢笔墨水的颜色,马晓远看了样稿又比较了布样色卡,也觉得挺好。张旭负责的都是这些具体琐碎的事情,他倒兴兴冲冲的。

当然还有更具体的东西——投资款、装修款、材料款,推广费、包装费、品牌宣传费、租金、押金……马晓远算出一个总的数额来,这数额对于她来说难度还是大的。她银行里有这笔钱,二手车买的时候就还完了贷。但她没有房子,这钱如果拿了出来,她就不剩下什么了。当然,“如果咖啡厅赚了的话……”

她做了详尽的调查,网上说绝大多数赚钱的书店都经营非书业务,如咖啡、茶饮和文具文创售卖,这些图书之外的产品,成了书店的标配。书籍销售仅占全店营业额,包括书籍、美学产品、服饰、咖啡在内的百分之三十五到百分之四十。容易被电商取代的购书业务不再是书店的单一功能,书店能把购书变成一种体验性消费。马晓远在手机上把这些都记了下来,重点的地方她还标了高亮。

离婚之前马晓远来往最多的是学校同事,那些老师都很安定,有家庭的讨论的话题无非是房价、旅游和二胎,她们的人生就和朋友圈一样积极向上,传播正能量。马晓远以前也和她们一样。那些单身的,也单身得很安定,讨论着热播的剧集,让她们着迷的和公然示爱的男人是那些明星。离婚的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她的很多旧同事屏蔽了她,除了新认识的那些男人,马晓远的朋友圈里就剩下老同学了。她的老同学里面,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有两三个混得特别好的和嫁得特别好的——进入到了大家所说的“精英人士”和“阔太太”这两个分类——他们对于未来都有着很好的规划,投资基金、买房、信托,连小孩子未来的“哈耶普斯麻”都考虑好了。那不是马晓远想要的。在这些老同学里面,有个特别突出的,到现在都还没结婚,也没买房子,活得潇洒自在,学了摩托车,去了很多地方,滑翔、攀岩,还和老外交往。马晓远最喜欢看她的朋友圈,但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也不愿意特立独行。其实她不明白什么是“美学产品”,“复合式经营”的概念也有些模糊不清。她觉得自己要的就像张旭笔下的中篇小说——简单,尽是些琐碎的小事就行。

选址花了很多的时间。两个人一起去看铺子,有时候马晓远从地铁站接上他,有时候他自己直接过去。他经常迟到,有些街边又不好停车,她就会发脾气。她最讨厌别人迟到,而且还是经常。选址通常一次会看好几个不同的地方。到了饭点了两个人就一起吃饭,找的路边的小馆子,吃饭时聊的话题也是书店式咖啡馆。马晓远觉得挺踏实,但她不知道张旭觉得怎么样。堵车的时候两个人有点没话说,像是普通的两口子那样。马晓远换了副驾驶座上的皮革,又给车做了一次大的检修和保养。在路上来来回回跑的时候,旁边的张旭不怎么说话,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不知怎的她忽然有点理解之前的老公了。

张旭选了一个靠近闹市区的位置,虽然在市区,但那条小巷特别安静,占地面积大,装修以木为主,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外面的绿植,内有小院,租金不菲。之前是一个服装设计师的概念店,店主说要去巴黎进修,所以转出来。

张旭满意地环顾四周,如果改成书店咖啡馆,整个倒不需要怎么重装。书架肯定是要的,实木的最好,看上去真的是更有感觉。桌椅舒适就好,关键是灯光,要柔光,不能太刺眼,但是光线又要充足,要人在外面看着,就跟回家了一样。坐在那里喝咖啡看书,像是大家都是家人一样。多好,都是家人的感觉。

房东要付三押二,咖啡店不比小饰品柜台。她对张旭也有所犹豫,认识时间不长,所知甚少。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没说要放他的名字,店总是她的,盈亏也是她的。

两个人坐在车里的时候,她犹豫着提了一下钱的问题。

不做也无所谓。张旭轻松地说。

她没说话。

张旭也沉默着。

她只看着前面认认真真开车。那车真的是太旧了,座椅下陷得更厉害了,没开多远腰后面就一片酸疼。

那咖啡馆楼上可以住人,我租的房子可以退掉。她说。

电话进来的时候她正在一家要关门的咖啡店里看他们的咖啡机。本来张旭要陪她一起来的,临时有事来不了。她见是不认识的号码便没有接。等到开车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她插上耳机接了起来。

对方开门见山大大方方地自报姓名。马晓远一边开车,一边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当对方说“我老公”的时候,之前的事情和感觉迅速回来了,真真切切。她把车吱的一声停在路边,一把将耳机拽了下来,把电话紧贴在耳边。

他一直是这样……那边说了一大堆,可能因为说得快,像是没说多久似的。马晓远能听见电话里面有隐隐约约的电话铃声和复印机的声音,最后所有的声音汇成一把干脆而简短的声音说,那就这样吧,大家好自为之。这么大一通话,带着一点方言口音,马晓远分辨不出来是哪里的方言,在脑子里猜测着。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喘口气。一男一女,我父母在带。他父母偶尔也过来。房子大。大家都不管他,哪里管得住?谁管得住?所以也就这样了。她像是在和她拉家常。

那他还说一起开咖啡店。马晓远低声嘟哝了一句,仿佛对着她埋怨。

那边声音低了下来,说话的速度也放慢了。最开始是个文创店,有一次他在台北玩的时候看见一间弄巷的文具店,他回来了让那人复制了一个类似的,然后又是书店、猫咖啡店,现在改成书店式咖啡馆了?都一样,都是以女性客人居多的店,都拖着,闹到最后都付不出租金,就都关了。说到这儿,那邊停了下来。

马晓远仔细听了一下,除了悲悯她没听到别的东西。

他为啥要这样?她有些愤怒,他家又不缺这点钱。

人总有点变态的……

还说他是作家。

他真是。也写小说。

两个人都没说话。马晓远还想再说点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那边把电话挂了。

也可能是有人开玩笑?她没得罪过谁,除非还是以前那件事情。等她稍微平静下来了一点打电话给他,他不接,也不按掉。打了一天的电话,这个玩笑就成真了。

马晓远发短信、发微信,甚至在约会APP上也留了言。她又在网上搜张旭,搜出来大部分是书法作品,也有学生、医生、律师、经理……这名字实在普通。她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作家、小说、老师、中篇、骗子、渣男、王八蛋都搜不到。她发信息问他笔名是什么,他也是一样不回,一概都石沉大海。她也做不了什么,很多时候她都做不了什么。

当然她还是可以做很多设想,和以前一样。在这些设想中他的脸日渐清晰,脸上的纹路,微驼的肩胛,那天他身后的风,那些香槟泡泡。她始终没有再打过那个号码。再然后他的脸渐渐模糊了,突出的肩胛骨却一直很清晰。

副驾驶座的皮革换了新的了。因为约会多,马晓远时常要风风火火地到处接人送人。驾驶座坐久了还是会腰疼,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她的饰品生意不能算很好,但也不算坏,悠悠球一样。别人问她,她总说钱都在生意里呢,做生意的都是这样。

大部分时间她都开着车在外面乱转,显得很忙碌的样子。即使没什么事,她也会到处转一转。那车更加老旧了。

她几次开车经过那间艺术学院,有一次忍不住进去,转了转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小咖啡店里买了杯美式咖啡和一个涂满了蛋黄酱细线的比萨面包,坐在一个奇形怪状的椅子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四周那些画作、雕塑,和她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三三两两的年轻的学生从她面前走过。在她斜对面有个一大堆用线串起来吊着的三角形。那些随着风不断晃动着的不规则的三角形看上去非常怪,每一片上都像是承载栖息着各种不同方向的风。

她尽量让自己往正面的方向去规划。现在正在进行着的生意还是在发展着的,她也在继续和男人正常地约会交往,等遇到好的,她还是想再结婚的。她还是想尽量把饰品生意做好,实在不行就找份工作。银行户头里还有个几十万,那是养老钱,之前一点一点攒下来的,总也不能动的。

不远处有一个不锈钢雕塑,她现在知道那叫波特罗风格,她查杜尚的时候在某个页面看到的。那雕塑肥大饱满,光亮如镜,里面有一个变形的她,正看着她。她把头转开了。

书店式咖啡馆才不过开了三个月就要改。

有人说是选址的问题,选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不靠学校又不靠商圈,附近什么也没有,就是个租金便宜。

也有的说现在哪里还有人看书。不管怎么样,装修已经砸下去了,租约也签了两年,没人来,也没退路,办法也想了,宣传和促销都做了,最后甚至开始卖起简餐来了,铁板洋葱牛柳饭和油腻腻的炸薯角就放在书旁边,照样是没人来。

她亏不起。周遭的人给她出主意,改成火锅店——火锅店一定旺的……火锅店开哪里都有人吃的——她听了也没说什么,她已经不再那么坚持己见。她将墙上那些装饰贴纸慢慢地撕了下来,“咖啡与书的邂逅,开启美丽人生读旅”“书沾染上了咖啡香气,咖啡有了书的深度”,只要撕得慢,就不会把墙皮带起。

她还是继续物色着合适的结婚对象。被她删掉的婚恋APP又装了回来。但是她懒得像以前那样那么仔细地去填写那些兴趣爱好对婚姻对人生的看法,只丢了一句“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别说这种调调还居然挺受欢迎,特别是在那个打擦边球的约会APP上。

有要见面的她也不再约在外面了,统一约到咖啡店里,还欢迎对方带朋友一起来。有时对方买单,有时各付各。有那么一两个见的次数多了,也会帮着她着急出主意。改成火锅店就是其中一个男人提出来的。

咖啡店叫远山还可以,一个火锅店叫远山就不合适了。去哪里吃火锅,远山?那男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是个挺务实的男人,圆脸,热心,有时候有点孩子气。马晓远说他净说大实话。

其实她只是觉得“远山”挺好听的,适合做咖啡书吧,又契合了她的名字。

火锅店就应该叫小肥羊、海底捞这样的名字。你要火一点,也可以叫捞大发这样的名字。说起来就带劲,吃起来更带劲哦。他啧啧有声地兴奋地嗍着嘴晃动着上身,像是被辣着了。

她换了房子,不再睡在半空中了。新租的房子是靠近郊区的老式小区,旧而小,时而跳闸。但她晚上还是睡不好。她开始正视自己失眠的问题,灯芯草也吃过,呼吸法也试过。网上有各式各样的放松视频、机械影像、冥想音乐,最开始是听大自然的声音,买了高保真降噪耳机,听了十来分钟的雨声,她忽然听见了歌声和音乐声。她以为外面有人半夜放音乐。把耳机拿下来没有听到,挂上耳机认真听了几秒钟,那音乐声又出现了,连旋律她都能听到,一个男人和女人的对唱。非常细微。或许是录音室同时在录别的音乐。她换了一首,又是两小时的雨声。听到半个小时的时候有汽车过去的声音。轻微的砰地关车门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更远更微小的汽车声。

她找过键盘上打字的声音,但是找不到。

旁边人介绍她去看中医西医,她也都去看了,后来也有人介绍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觉得没必要。她有更好的东西——从那拆掉的实木书架上取回来的那么些书和文学期刊。她一本也舍不得丢,堆在卧室地板上保险箱的旁边,睡不着的时候就慢慢看。

她花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到那篇关于绿裙子的中篇。她更喜欢那中篇小说集里的另外一篇。

她渐渐平静了下来,既不是三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也不是远山先生了。如果能再碰到张旭,她也不想说什么了,倒是想再和他聊一聊文学。

文学期刊她现在是一期不落,先开始她只看男作家写的,特别是那种网上查不到作者生平和照片的。旧的文学杂志看完了,她就去买新的来看,把她查得到的文学期刊全买了来,专看中篇小说,对于那种搜不到作者照片和生平的她看得特别仔细,看里面有没有叫远山的人物,有没有她的影子。后来女作家的也看了起来。情节简单,内容日常,没有什么大事的反而更能触动她。再后来她也看一些书,有些是他之前说过的,有些不是,在店里坐着慢慢读,有时候也觉得闷,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好。她现在反而喜欢“啰唆”的文学作品,慢慢看。

租来的房子她没有添置什么,那些书和文学期刊就堆在地上,渐渐地越堆越高,幽暗中像一个妥帖的、可以依赖的人形。

她也和一两个作家约会过。一个瘦弱,拘谨;另一个喜欢夸夸其谈,说写作不能太投入感情,他甚至可以同时写几个长篇,所以既不会有瓶颈,也可以获得比较好的收入,做人也是这样。

喜欢夸夸其谈的那个,是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她坐在角落里看书,看到安德里亚·德鲁·萨鲁特那处的时候笑出声来。旁边桌的他便过来问看的是什么书,然后惊讶地打量了她一下,说,既然大家都是夏目漱石的粉丝,那一定要打八折了。

瘦弱的那个是她在网上找的,专喜欢写让人惊悚的情節;大起大落的设计,出人意料的反转,仿佛他是花了大力气拗扭布置那些情节才这么瘦的。

她和这两个作家都发展了一段时间,都上了床,也都很快就结束了。

火锅店以最快的速度开起来,拆掉的书架那边加了好几张桌椅,买了配菜请了厨师,专门又招了几个服务员,都是些小孩子,看上去怯生生的,穿在她定制的蓝黑色的制服里都显瘦,细脚伶仃地站在那里,有些看着她,有些看着角落。火锅店的生意确实比书店式咖啡馆要好些。墙上定制的那幅《古诗四帖》没拆,在一阵阵的蒸汽中显得特别有意境,时间久了,渐渐蒙上了一层猪牛羊油。

原载《青年文学》2021年第9期

原刊责编  修新羽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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