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彼此麻烦的，才是一家人

苏静

1

那天，我正加着班，接到了我爸打来的电话，“你小叔想去省城看病，听说省立医院的吴主任水平最高，可是网上老抢不上他的专家号，让我问问你，能不能给他在医院找个认识的人？”

我一听这话只能哭笑不得：“你们还挺拿我当回事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啊？再说了，就算我有，也不会给他找的，你们这辈子还没被他麻烦够啊，还想让他来继续烦我？”

还没等爸张嘴训我，妈把电话接了过去，跟我唠叨了半天。“你小叔这次得的病挺奇怪的，前两天在路上开着车，头一晕差点失去知觉了，还挺危险的，县城里的医生又找不到病因，这才想着去省城大医院看看，怎么说他也是你小叔，你能帮就帮个忙呗。”在爸妈的督促下，我只得把这任务接下来，下载了个抢号软件，忙活了半天，总算抢到了号，是下周四的早上。我赶紧打电话回去交差，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结果，小叔很快就把电话打过来了，“小静啊，多亏有你，那我下周三提前过去，晚上在你那儿将就一宿，第二天就去医院。”

那天，小叔是和小婶一起过来的，一看我是在医院附近给他们订了小旅馆，脸色有点尴尬，我向他们解释，我住的地方离医院太远，早上赶不过来，会误了挂号的时间，他们才总算缓和了脸色。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可能让他住进我家。

小叔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那天医生查完房，说让小叔再做个检查，指标正常的话，明天就能出院回家了，结果，那天医院里的仪器做不了，再等就得到下周五了。小叔觉得，那他得在医院多住一个星期，就问我，“你看看能不能找找其他医生，想想办法呀？”

幸好，我有个朋友的姑姑是儿童医院的护士长，最后辗转了几个关系，总算把小叔的检查给完成了，让他如期出了院。我去医院送他的时候，同病房的病友问，“这是你闺女啊？”小叔得意地跟人家说，“这是我的亲侄女，是大学里的博士呢，我这次住院多亏有她。”我礼貌地向人家笑笑，心里却有点堵，我从小到大，还从没给自己的父母尽过一点孝心呢，第一次到处托关系找人，居然是为了小叔，这个我从小就发誓要远离的人。

2

当年，我爸是他们村里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后来在县一中当了老师。当时，小叔考高中的时候，上了我爸所在的学校，于是，他就吃住在我家，俨然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自从小叔到了我家，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了。他不但住了本该属于我的房间，就连我的那些好吃的都被他占去了大半，我赌气不吃饭，妈妈就偷偷劝我，“小叔学习很累脑子，需要增加营养。”

知道小叔高考落榜的时候，我简直兴奋极了，我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他了，可是我高兴了没多久，他又回来复读了，照样霸占着我的房间，分享着爸妈本该给我的爱。最后，他高考考了三次都落榜了，实在没有办法，才离开了我们家，回到老家务农。

可能是因为小叔是我爸最小的弟弟，也可能是因为小叔在他们身边共处了好些年，爸妈对小叔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即便他回了老家，他们还是没能把给他的爱全收回来。而小叔也正是抓住了爸妈这种心理，有点什么事都要来麻烦我们家。

小叔的对象是我妈帮他介绍的，他结婚时住的房子，是我爸妈出了钱帮他盖的，那段时间，家里经济很紧张，连给我的零用钱都取消了。我中考复习最紧要的那段时间，正赶上他出车祸住了院，我爸妈每天为了给他送饭，照顾他，根本顾不上我，看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仿佛他才是这个家里的儿子。

为了让他们意识到，谁才是这个家唯一的孩子，我谋划了很多天，想了一个大招：离家出走。那天，我躲在了同学家，兴奋地想象着，爸妈找到我后，一定会抱着我痛哭，后悔没有好好对我。等了大半夜，爸妈终于在同学家找到了我，把我领回家后，爸伸手打我了一巴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我再也受不了，大哭大闹了起来，“这个家有他没我，有我没他。”那一巴掌，打得我万分委屈，爸的眼圈也红了。

从那时起，我躲小叔就跟躲仇人似的。就算回爷爷家过年，我都不跟他多说一句话。小叔自知理亏，也不怎么敢招惹我了。

经过这次住院的事后，小叔忽然对我热络了起来，总是主动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回老家，说到时开车去车站接我，我只好回他，“不用麻烦了，我从车站打车回家更方便。”

“你这孩子，一家人怎么能叫麻烦呢。”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烦人。

3

两个月后，我休假回了家。到家没多久，小叔就听说了，他拿来一个大编织袋子，里面是自家地里种的小米、绿豆什么的。“你留一些，剩下的送给你找的那关系，咱可不能白让人家帮忙。” 看了看那些东西，我忍不住呵呵了，他可真会算账，为了找人帮忙，我求遍了医院的朋友，欠下很多人情，他居然觉得能用这些东西就打发了。

我回城的时候，让爸妈把那些东西退给小叔，爸妈自然不会这么做，就跟小叔说我全带走了。后来，小叔还专程打过电话来问我，他种的小米熬的粥是不是特别香。我只得敷衍他，“我这边超市里卖什么的都有，以后不用麻烦了。”

“你这孩子，我是你叔啊，你怎么老怕麻烦我呢？”他叹了口气，总算还能感觉到我的刻意疏远。不管爸妈怎么劝说，不管小叔怎么示好，我对他都只能维持礼貌，保持距离，这是我能做的最大限度了。

今年的三月十六，是我爸的生日，往年我大多没时间回家给他过生日，但今年不同，是他的六十大寿，按老家的风俗，是必须要过的。我怕那天工作忙赶不回去，就没敢提前跟爸妈说。后来，我办完事就急忙往家赶，到家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家里却黑着灯。我拨通了爸的电话，里面有很嘈杂的声音，“我们都在酒店呢，你过来吧。”

我赶到小城最大的酒店，包间里笑语喧哗，小叔带着他的一家人，正在给我爸过生日呢。意外之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恭恭敬敬地敬了小叔一杯，“小叔，谢谢您了。”喝了酒的小叔，话更多了，“傻闺女，说啥谢呢，我和我大哥差十几岁，他拿我当儿子来疼，我自然得给他过这六十大寿啊，而且，从今年起，我每年都会来给他过寿的。”

那天，我给在场的每一位亲人都敬了一杯酒，感谢他们来给我爸过生日。小叔对爸说，“这些年，我跟这孩子接触太少，真不了解她啊，你看看，这孩子还真能撑起场面，也挺能喝啊，哥，我看这闺女比咱们都强。”

老爸看看我，再看看小叔，哈哈大笑著，向着所有人举了举酒杯。我知道，那晚，他心情大好的原因，不只是有这么多人来给他过生日。

4

那晚，趁着微醺的酒意，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小叔，血缘这东西还真是奇怪，原本小叔和我爸的长相完全是两个类型，我爸像奶奶，属于温润柔和的脸型，小叔长得像爷爷，是有棱有角的犀利相，而如今，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他们竟越长越像，一看就是亲哥俩。

席间，小叔家正上高中的小弟非要把座位换到我旁边，他主动加了我的微信，还一直跟我聊他的梦想，问我该怎么学英语，说他也想一路读到博士。我看这小孩还真挺有上进心的，就很热心地给他推荐了几个学英语的网站，还说会定期监督他的学习进度。那时，我完全没意识到，这个像“牛皮糖”一样爱黏着我的小弟，像极了当年依赖在我爸身边的小叔。

那天晚上的气氛，让我恍然记起小时候。那时，我最喜欢回爷爷家，尤其是一到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特别热闹，三十晚上爸妈陪爷爷奶奶喝团圆酒，小叔就带着我们一帮小孩疯跑着去放烟花。我几乎忘了，那个时候，我也是很喜欢跟在小叔身后，跟他一起玩的。

这些年，我在外面上学工作时，身边不管有多少朋友，总是会有种孤军奋战的感觉。现在，看着这些被我刻意冷落过很多年的亲人，我却莫名有了“根”的感觉。

那天，我喝得有点多，大家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脑子里只想着一句话，“愿意彼此麻烦的，才是一家人”。那次回省城的时候，我打了个电话给小叔，“小叔，我明天早上去车站，你有空送我不？” 他自然是满口答应。

走的时候，小叔又大包小包地给我拿了很多东西，我都带上了火车。晚上，我拿出那袋小米，熬了一锅粥，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确实觉得比超市里买来的米更香。我给小叔打了个电话，“小叔，你种的小米真香啊。”

话筒那边传来小叔得意的笑声，“是吧，我就说嘛，城里啥东西都好，就是这粮食没有咱自家地里种的好。以后还想要啥，尽管跟小叔说。”我没说出口的是，这小米粥熬煮出了亲情的醇厚香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