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情思以妙言
2021-11-12席可
席 可
言语之曼妙大抵在于其固定艺术家游曳的情思与飞扬的情致,拥有珠玉坠盘的清音协律、练达精奇的铺排巧设、绮幻高妙的纷呈修辞、合和融润的语言体式。千万株的娇艳星罗,千万颗的璀璨棋布,方汇成斑斓明丽、繁而不杂的花园夜空,定格某个人或某类人独特的、隐秘的生命体验,随意采撷一朵细细咀嚼,皆是文与心和谐共融的馥郁芬芳。
文学语言层面与心理蕴涵是一件文学艺术品的内在品质,二者相互沟通、相互支撑,严谨的“法”与温柔的“情”之间架有一座微妙且不可捉摸的“桥”,承载着被曲折和艰难挫磨后趋向精致微深的艺术审美性,将原本混沌的经历及心理重新解构再组装,形成一种精细巧致的艺术形态,自成一派,和谐圆融。文学语言层面从不同角度可分为语音、文法、辞格及语体,它们皆与作品的心理蕴涵紧密联系,其中语音和文法中的炼字同心理蕴涵之关联颇具意趣。
语音层面与心理蕴涵的联系主要通过节奏和音律两种形态展现。节奏是语音在一定时间里呈现的长短、高低和轻重等有规律的起伏状况;音律是由声调、语调和韵的变化及协调而形成的内部和谐状况,落脚于“和”的韵律采用富于暗示性或象征性的调质来表现不同的深度心理内容,如在表达紧张、急切、激昂的情绪时多用短促快猛的字音,而在营造缠环悠扬的气氛时多用绵长连延的韵调。
诗歌和音乐在中华传统文化的浩荡之河里一直具有密不可分的血缘关系,音乐美是诗歌艺术形式展现其艺术审美性的重要途径之一,而音乐美的关键正在于节奏与音韵的合和。徐志摩有言曰:“正如一个人的秘密是他的血管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节的匀整与流动。”如其所述,徐志摩的诗是流动的,这种畅达感和流淌性的内在本质与外在表现之一即为其优美的旋律与音节的跃动,这种律动同人的审美特质仿佛天生契合,具有共同的、本能的、自然的圆融和润。
徐志摩的《沙扬娜拉》一诗节奏舒缓柔绵,情感充沛真挚。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整首诗韵律和缓悠长,几乎全是每行两顿,每一顿中都包含着无限的缱绻柔情,缠绵悱恻、幽婉深微,将无尽的依恋和飞絮般飘忽纠结的不舍与轻愁化为沉绵节奏里柔曼的音符,不仅延伸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拓展了更为悠远的情思,而且给观者以艺术诗意美的享受,使其沉溺在离别的伤感情调中久久无法释怀。
《再别康桥》里妥帖柔美的音韵如涟漪荡漾起伏,一字一顿间皆是连绵情意的汩汩涌露。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本诗节一句一顿的节奏给人以柔丽轻灵而沉郁忧哀之感,契合作者在离别之际潜藏于盈盈姿态下纤细深婉的愁绪,用悠长绵延的韵律为整首诗奠定了绚烂又哀伤的基调。
与此同时,徐志摩诗歌的韵脚安排得极其巧妙,押韵协调,换韵频繁,有如走珠滚玉、山泉冷淙,回环往复间留有余香。徐志摩灵巧地驱使着声韵,使诗作在韵脚多样的同时流转自如,于美的范围内自由驰骋,以呈现思想情感自然流露的极致状态。如《雪花的快乐》中“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认明了那情幽的住处”“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飞飏,飞飏,飞飏,——啊,她的身上有朱梅的清香!”“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以及“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这四小节连贯铺排,小节内部押韵且小节之间押不同韵,令诗歌在回环往复的音律中展现出波澜起伏的流动性,这种波动亦表达出作者深层心理情绪的级级变化:由一开始灵魂飞扬时享受自由和潇洒,到后来遇见“她”并被深深吸引,生出向往和追求的热情,只愿依偎在她身旁,融进其心灵,成为她的一部分,永不分离。诗歌缓缓递进升华的心理情感与韵律的变化流动相一致,一咏三叹,真情流露。
在语音层面上,徐志摩诗歌的心理蕴涵丰润深刻,音韵依附于诗意,“他把生命跃动的节奏化为诗的节奏,把自己的情绪融入诗的节奏中,并用诗的形式表现出来”。由此可见,当思想和形式达到合一的境界,诗即音乐,音乐即诗。
新诗的格律更为自由,节奏和音韵的展示也更加活泛。在古典诗词中,用语音美来体现丰厚文学心理蕴涵的情况亦不胜枚举。杜甫的《登高》中“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一句颇具意趣。“急”修饰“风”,“高”修饰“天”,“哀”修饰“猿啸”,下句亦复如是,故在“急”“高”“清”“白”处停顿,间隔均整,且“急”与“高”都是形容状态的,“清”和“白”皆有颜色之感,排布和谐精巧。同时,在齐整有力的节奏下,诗人悲壮冷峻的心理状态自然流露。一词一顿不仅使诗歌萧瑟荒凉的氛围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也契合杜甫沉郁顿挫的惆怅悲哀——节奏使诗歌的内在情感脉络更加明晰,思想更为深沉厚重。
词的音律之美比比皆是。李清照的《声声慢》起句便不同凡响——连用七个叠音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字音相叠,连绵涌动,如珠玉落盘之清悦回环,不绝于耳。重吟反复间展露徘徊低迷的情思,如一位伤心人儿断断续续哭诉心底事,哀婉凄楚。
“在文学语言组织中,语音层面固然重要,但语词、语句和篇章的排列组合方式等文法问题也不可忽视,它们与文学语言的心理蕴涵形成密切相关”,文法通常分为词法、句法和篇法。炼字以达意一直是文学创作者的追求和目标,生动贴切的字词对于准确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即作品的心理蕴涵有着直接且重大的影响。字以成词,词以成句,句以成段,段以成篇,虽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但这种“天成”是苦心经营的“天成”,这种“偶得”是千锤百炼的“偶得”。
徐志摩的诗歌在自然圆融中透出作者对字词近乎苛求的执着,每一个字都是精心拣选后的“注定”,如《再别康桥》中的“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此间“揉碎”一词用得极妙,一方面体现出霞光于浮藻间明明灭灭、星星点点的情态,另一方面暗示了诗人的梦被揉搓而凋落以及希望的破灭,饱含无限的伤感与悲叹。徐诗炼字炼词的精巧还体现在他使用颜色意象互现的手法中,如《灰色的人生》里“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我一把抓住了东南风,问他要嫩芽的光泽”以及后面提到的“落日的彩霞”“远山的露霭”“秋月的明晖”。其中“落叶”是枯黄色,“嫩芽”是新绿色,“落日”和“彩霞”是金橘色,“远山”是青黑色,“露霭”是乳白色,“秋月”是皎白的。诗中看似无颜色却处处暗藏颜色,纷繁点缀其间。这种对颜色意象的精心选取展现了作者用词传意的高妙艺术,更值得细究的是,如此斑斓多姿的意象铺陈于诗中,诗题却是“灰色人生”,所含意蕴不言而喻:色彩意象有其特殊的象征意,被赋予不同的文学心理内涵——“西北风”指社会黑暗势力,“落叶”象征饱受摧残的人,“嫩芽”指代希望,“落日”“彩霞”“远山”“露霭”“秋月的明晖”象征美好的事物,但这一切都被笼罩在“灰色”下,即使再明艳也被覆上了一层朦朦的哀伤,顿生悲壮之美。作者内心的愤懑不平、热情希望、恻恻轻愁正如这交织纠缠的多种颜色般复杂微妙,时而尖锐,时而高亢,时而落寞,时而凄怆,富有张力。另外,徐诗中也有用颜色代替意象出场的情况,如《黄鹂》中的“一抹颜色上了树。看,一只黄鹂”,这里的“颜色”显而易见指的是黄色,用来代替黄鹂鸟意象,体现出黄鹂飞上树时的迅速敏捷,令人无法捕捉,只能在其掠过的下一秒定睛一看后发现。作者起笔便作惊人语,使意象以动感的姿态闪过读者的视野,打破平面文字本身的静态属性而呈现出画面动态、情景发生的真实感。颜色和意象的联觉给人无尽的想象空间,读时脑海中自然浮现相关场景,仿佛置身于作者描绘的诗之世界中,亲近地感受作品丰富的心理蕴涵。
古诗词中的炼字现象更是数不胜数。贾岛曾在《题李凝幽居》中就“僧敲月下门”还是“僧推月下门”进行了好一番斟酌,最终选定了“敲”。“敲”字以声衬静的色彩更为鲜明,更能烘托出月夜的静谧,兼顾前一句“鸟宿池边树”,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惊动了宿鸟,更贴合诗歌的意境。综上可观,“敲”不仅符合月下寻友的真实情况,更可体现诗人在静夜寻友、惊宿鸟敲屋门时心中激起的特殊情感,潜藏着的那一点朦胧幽情在“敲”字上悠悠漾开。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云破月来花弄影”中“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这里的“弄”是炼字精妙的典型,既写出花影在月色中的摇曳多姿、清灵纤巧,又点明了“风”的存在,呼应前文的“云破”——这风吹开了云,还轻轻拨弄着花,使得云和花都染上几分含羞带怯的娇柔妩媚,俏丽灵动。一个“弄”字还暗合了诗人内心的一点欣慰、一点惆怅、一点百无聊赖,一点携上薄雾般轻愁的闲,将月夜寂寂、感春伤时的曲折幽微之情愫细致地描摹出来,令读者阅之思绪万千。
文学语言层面与心理蕴涵不可分割,语言的纤丽圆融使思想情感更为动人,以致其保持艺术的优雅与格调,心理蕴涵则为文学语言提供更多表现的可能性。二者相辅相成,将艺术作品化为一道明亮而不刺目的光辉,似晚风收住了劲,江流汇成了湖,自成一派清丽缥缈的含蓄诗意,将艺术家心中所有的山高水长、明月溪山化作脉脉温情,似琵琶曲拂过江面后幽静无声却又余音袅袅,唯剩悠远而熨帖的情思如山岚雾霭般盘桓在观者心头,牵动一方隐秘而寥落的疼痛,缓缓流淌在漫天璀璨的星辰与皎皎泠泠的月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