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舛(上)

2021-11-12房子珺

名家名作 2021年9期
关键词:姐姐母亲

房子珺

“是男孩!是男孩!”接生婆大叫。矮小的父亲疯狂地冲出门外,跪在地上,朝南天门磕了三个响头,感谢观音送子。

身体还算硬朗的奶奶蹲在墙角,嘴里吐出烟圈,那烟不规则地飘向天空,仿佛幽灵一般,然后在昏暗的房顶飘散。奶奶咳嗽两声,说:“是男孩就好!还是上辈子积德了,老二生了一个丫头,看他现在那副德性,离死不远啦,就别指望他再弄出个娃来!老三他媳妇也生了个丫头,现在又怀上了,看那样,也是个不带‘把儿’的!”

奶奶嘴里的老三就是我三叔。三叔铁青着脸,天生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虽然一言不发,但脑子飞转着,看看我,皱皱眉,又看看身边的女儿,暗地里笑了一下说 :“男孩有个屁用!老子不待见!”

三婶挺个不带“把儿”的大肚子忙里忙外,像一阵风!“我说当家的,你别愣在那儿,外边还有一大帮客人呢!你去张罗张罗,他妈不下奶,我先给这孩子找点奶粉喂喂。哟,给孩子多穿点衣服,人来人往,门一开一关,别把孩子弄感冒了。”三婶说完话忙碌起来,而三叔则低着头,铁青着脸走出门外。

里屋里,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女孩躺在床上吃棒棒糖。糖是甜的,她此时的生活也是甜的。她不知道她以后会经历什么,更无暇顾及外面的“人声鼎沸”。她周围撒满了各种糖果、饱满的花生以及刚炒出来还温热的瓜子,她沉浸在她的世界里,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世界,一个充满童真、未来会被无数次侵袭的世界,而外面那个刚出生的男婴将与她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她是我的姐姐。

相比三婶的勤劳、懂事,母亲就显得不那么讨巧,她美丽,却倔强。母亲很疲惫,脸色苍白,但眼神中透露着不屈以及对命运的不服。母亲偷偷抬起眼瞧了瞧奶奶,奶奶不屑地瞥了母亲一眼,五官扭结在一起,继续抽烟。母亲仿佛霜打了一般,低下头,咬了一下嘴唇,眼神漂移到我身上,眉头紧皱,心想:这个孩子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

我沉沉睡去。

我被尖锐刺耳的声音吵醒。“生啦,行,生了就行。我看看,长得像他妈还是像他爸呢?妈,你别老蹲在那儿,烟先别抽了!我说老四,你家事都弄完了吗?别磨磨叽叽的,赶紧的!”说话的是我的大姑,一个雷厉风行的女人,她口中的老四就是我的父亲。奶奶瞪了大姑一眼,继续抽烟,不言不语,眼睛眯着,三角眼更加明显。

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所有的人都很累。大姑“发言”一结束就走了;三叔三婶忙到很晚,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后也走了;奶奶的烟也抽完了,咳嗽两声,没看我母亲一眼,就径直离开了。

父亲并不是很疲惫,来到我面前,心想:终于生个男孩,在老太太(我奶奶)、亲戚、同事、朋友那儿都有交代,看他们还能说我什么!

父亲看了一眼我母亲,两人没有四目相对,然后低着头去了另外一个房间。母亲瘫在床上,眼角泛泪,然后在绝望中沉沉睡去。

三年后。

我看到那个矮小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整天风风火火的。他虽然矮小,可我却要“仰视”他,因为我总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赵厂长”这个充满“敬佩”和“仰慕”的词语。而父亲当时的风光还不仅限于此。

我出生后的第一百天,父亲在全镇最大的酒店摆了一百桌,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认识的、不认识的,有关系的、没关系的,来了一大帮人。听说镇长、法院院长也来祝贺。母亲抱着我,强颜欢笑地跟在父亲的后面,父亲则一桌一桌地敬酒。父亲的笑容是灿烂的, 只不过那笑容不是因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而是以这个大胖小子为由头让自己又风光了一把。

没过几天,一切归于平静。父亲整理了一下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穿上黑色中山装,最上面的一个扣子也扣上了,显得古板又拘谨。在满大街的衣服的颜色都是黑色、白色、灰色和蓝色的时代,父亲的穿着已经非常时髦了。父亲挺了挺胸,虽然今天不上班,但依然摆出了厂长的派头,迈着四方步,牵着狗,朝集市走去。

大街上,父亲微仰着头,俨然一副“接见百官”的派头。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路过父亲身边,非常谦卑地叫了一声:“赵厂长好!”父亲点了一下头,继续前进。没走几步,一位老者经过父亲身边,殷勤地说:“你好啊,赵厂长!”父亲将手扬起,算是打招呼了。又走了几步,一个妇女带着孩子,见到我父亲异常兴奋,在离我父亲很远的地方对她的孩子说:“瞧,那就是赵厂长,你以后得像赵厂长那样,知道吗?”父亲假装没看见,但难以掩饰的得意出卖了他。

半小时后,父亲牵着狗走到了集市。集市非常热闹,有卖菜的、卖肉的、卖副食品的。父亲调整了一下呼吸,找准了马路的中心线,更加缓慢地走了起来。随即,耳边传来了小摊贩们此起彼伏的问候声。父亲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过多的反应。这时,一个卖肉的摊贩从自己的肉板上切下了一大块肉扔给了父亲的狗,那条狗吃着美味的“意外收获”,享受着父亲给它带来的“荣光”。父亲朝那个卖肉的摊贩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父亲买了一大堆菜回到家里,对于今天发生的事情,意犹未尽。父亲来到我的婴儿床边,看了我一眼。我本能地瞪了他一眼,父亲以为我在和他交流,更兴奋了。我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快点睡去。渐渐地,我的意识模糊了。

奶奶和三叔三婶一起生活在县里。遵照父亲的“意旨”,我和姐姐要经常去奶奶那里“团聚”,在父亲眼里,这就是家族,这就是一位厂长所应该具有的家族观念,而我就是这个“家族观念”的“牺牲品”。

父亲有一儿一女,二叔有一个女儿,三叔有两个女儿,我是这五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本来三叔是期望生个儿子的,结果奶奶的话应验了,我出生几个月后三婶生了一个女儿。三叔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窝着火,一气之下给他的小女儿取名为“多鱼”(多余)!这个比我晚出生几个月的妹妹自从生出来那天起就看我不顺眼,她好像在抱怨老天的不公。她每次见到我,满脸都写着愤怒、委屈。亲属们总是想方设法地宽慰她,对于她为什么是女孩,奶奶和姑姑给出了最合理的解释:我和妹妹都是捡来的,最开始都被埋在煤堆里,我爸和三叔用锄头刨煤时,父亲刨出了我,由于不是很用力,我的“丁丁”没有被刨掉,而三叔刨得太用力了,就把妹妹的“丁丁”刨掉了,所以我是男孩,她是女孩。对于这个解释,妹妹当时信了,我也信了。

作为五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我自然是不受待见的。三个姐姐不带我玩,妹妹又视我为仇敌。和她们在一起的日子,就是被不断地排斥与边缘化的日子。我之所以还会和她们勉强组成一个“团队”,完全是因为长辈的“撮合”。有时实在受不了了,我就想投入奶奶的怀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会一把把我推开,还给我取个小名叫“老贱”。这个小名伴随我好多年,我总有种耻辱感,就像妹妹的“多鱼”(多余)一样。可妹妹的小名最起码是一语双关,而我的名字却是“一语一关”,纯粹耻辱的小名。

我不是家族里唯一的男孩吗?我不是“千里一棵独苗”吗?为什么妹妹可以在奶奶的怀抱里尽情撒欢,而我却不能呢?

可能奶奶认为像我这样的男孩一定是没出息的,她心里有“一杆秤”,经过岁月的打磨,什么样的男人几斤几两,在这杆秤上一称便知。

奶奶是山东人,来到东北后仍然保留了山东人的习惯。炕上一个矮腿小方桌,奶奶不坐着吃饭,也不盘着腿,而是蹲在那里,旱烟管像没喇叭的唢呐,冒出来的烟,缥缈迷蒙,模糊了奶奶佝偻、瘦削的身影。那些烟久久不散,像是愁绪,像是孤魂,将奶奶孤独的身影映衬得更加凄凉。

奶奶的皱纹“千沟万壑”,小小的三角眼凝聚着一生的智慧,既洞明世事又怅然若失,既迷茫又有坚定的方向。

其实父母从结婚那时起,感情就出现了裂痕。母亲和母亲这边的亲属有一套说辞,父亲和父亲这边的亲属有一套说辞,但都“有失偏颇”。在母亲眼里父亲就是个“混蛋”。

父亲喜欢喝酒,喝完酒就耍酒疯,在家里“胡作非为”,母亲不但管不了,还会祸及自己,因为哭是没有用的,母亲只好找来母亲的妹妹,也就是我的老姨。老姨是五姊妹中最小的,也是个子最高的,曾经在酒厂篮球队打过篮球,性格刚烈,看到自己姐姐受委屈,那还得了,冲进我家,看到炉子上正烧着热水,拿起来就往炕上扔。炕上的父亲刚耍完酒疯,蒙头大睡,被这开水淋个正着,嗷的一声,那声音凄惨异常。父亲酒醒了,看了一眼怒目圆睁的老姨,瞬间就怂了,夺门而出。父亲被老姨“修理”以后,会消停一段时间,但是没过多久,还是会变成老样子。

父亲当上造纸厂厂长没几年,就不安分了。造纸厂毕竟是公家的,父亲虽然是厂长,但是拿的也是“死工资”,人的贪欲是永无止境的,吃了鸟肉,就想吃天上的龙肉。于是,父亲开始贪污公款,偷偷挪用公款。父亲一直有个“北京梦”,他想到大城市里生活,原因可能有两个,一个是为儿女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这个我不信;另一个就是他本身想在大城市立足,这个我相信。有一段时间,父亲经常不在造纸厂上班,他把挪用出来的公款用于自己的私人买卖。他进了一批布料去北京卖,但赔了。后来,父亲又进了一批黑白照相机去北京卖,也赔了。接连的失败让父亲很受打击,酒喝得更凶了。

有段时间,父亲经常不在家,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去哪里了。过了很多年,母亲偶尔提起这件事,说父亲外面有人了,我半信半疑。后来,我家电视坏了,母亲带我去修电视,修电视的师傅曾是我父亲的故人,母亲就问起了这件事。他们之前的谈话我并没有听到,只是修完电视后,在回家的路上妈妈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刚才那个修电视的师傅曾是你父亲的朋友,他也说你父亲外面有人了。我还是半信半疑。又过了几年,我去父亲的弟弟家,也就是我的老叔家短暂住几日,我不知道为什么提起了这件事情。老叔当场暴怒,说:放你娘的狗屁,你妈就是在瞎扯,你妈自己不是个人,还他妈的诬陷你爸爸,我告诉你,我们老赵家就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儿。不知道为什么,老叔说的话,我有百分之七十都相信了。

母亲说过有一件很让她绝望的事情,应该就是这件事,让她彻底死心了。有一次,母亲不小心被酒厂的锅炉水烫到,腿上的一大块皮肤都烫烂了,需要做植皮手术。当时父亲依然不在家,母亲做完手术一个人在家,很多工友都来看她,唯独没有父亲。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虽然回来了,但是回来看了一眼,没有问候也没有关心就走了,很久都没有再回来。

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冷了一下。我看出了母亲的悲伤。但是我也能感受到,母亲是想说,是你父亲先对不起我的。

我出生后没多久,父母就准备离婚了。刚开始并没有离成,理由还是那个全天下父母都会用的理由——为了孩子。我不怀疑父母的初衷,我想他们可能真的是为了我,为了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可是,谁都不是傻子,这样“完整”的家徒有其表。

首先说说父亲。自从私自做生意失败后,他倒是安分了一些,也不经常往外面跑了。造纸厂逐渐走向没落,一方面是因为父亲管理不善、贪污公款,另一方面是因为造纸厂设备陈旧、体制落后,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每年要拿出一大笔钱“赡养”退休职工。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造纸厂已经像垂死的老者奄奄一息了。此时的造纸厂特别像清朝的末期,而父亲依然做着“天朝上国”的梦。其实,父亲和造纸厂早已经被外面的世界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再说说母亲。父亲最“辉煌”的时候,母亲过着“少奶奶”般的生活,羡煞旁人。谁知生活就是一场闹剧,闹得不可开交,闹得天翻地覆。父亲的所作所为是纸包不住火的。渐渐地,周围的人都知道了“绚丽烟花”背后的“黑夜”,羡慕也变成了嗤笑和嘲讽。那一个个孤独的夜晚,不知道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想什么。其实,母亲内心还隐藏着一个女人“天然”的小秘密——父亲满足不了母亲。时间久了,那种欲望就会更强烈,就像一匹饥饿的狼,在月夜嚎叫之后,想撕开神秘莫测的苍穹。

机会来了。

父亲认识了小镇酒厂的副厂长,姓孙,名叫哲轩。听说他以前是在大城市工作的,后来年纪大了,家里硬是让他在这个小镇上结了一门亲事,女方脸黑又长,有一种阴森不好接近的感觉。而这个孙哲轩,高大帅气,脸出奇的黑,是后天晒出来的,人称“孙黑子”。他不但文化程度高,而且很有才华,酒厂很多文件都是由他起草的,现在的他犹如之前风光的父亲。父亲结识了孙哲轩之后,两个人好成了一个人,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其实母亲很早就认识孙哲轩,因为他们都是在酒厂上班,只不过一个是副厂长,一个是仓库保管员,平时不大能见面,也说不上话。有次父亲将孙哲轩带到家里吃饭,那是母亲与孙哲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奇妙的化学反应就出现了。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关系还在硬维持着,貌合神离。而孙哲轩早就看够了妻子的“死人脸”,更要命的还是他母亲替他包办的,孙哲轩根本就不爱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境遇相同或感同身受时,两个孤独的灵魂更容易擦出火花。当人生出现岔路口时,一个路口是私心,一个路口是责任。选择虽然比较纠结,但内心的欲火会马上烧掉你所有的顾虑,朝着那条不归路走去。

电视剧再长也有剧终的时候,父母心里都明白,他们两个人成了彻头彻尾的“演员”。在外面,他们扮演着模范夫妻,一个是成功男士,一个是优雅女士。在家里,一个扮演着“功能强大”的野兽,一个扮演着“风情万种”的小鸟。就算是拿到影帝和影后,那也是虚假的荧幕,而生活是最真实的,真实到它能穿透演技,穿透肌肤,直达心底。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但是你欺骗不了生活和你自己。

父母的婚姻达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只有各退一步才能避免爆发战争。渐渐地,谁也不管谁了;渐渐地,互相视对方为空气。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

更可笑的是,邻居变成了“导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母变得特别在意周围人的看法,而且愿意按照周围人的看法去生活。周围人议论,小两口就应该和和睦睦的,父母就会装出你侬我侬的样子,“模范夫妻”立马上线。周围人又议论,小两口吵吵闹闹是正常的,父母就会找个机会在大门前的马路上表演“全武行”,你揪着我的头发,我扯着你的头发,扭打在一起,上衣脏了,裤子破了。如果周围的邻居看得不过瘾,他们就打进马路旁边的壕沟里。直等到邻居出来拉架,他们才停止,然后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听取邻居的“谆谆教诲”。最后,邻居叹口气,抛出一些“人生真谛”,就各回各家做饭去了。在那样一个精神和物质都很贫乏的年代,这样一场闹剧,足以让邻居在吃饭的时候好好配着粥喝下去。

我那时四岁,还不知道父亲的事业已经“日薄西山”了,我也不知道我作为厂长的儿子有多特殊。我只知道,我很孤独,我周围没有人。我和我同龄的人之间隔着一道很宽很宽的沟。他们不愿意和我玩,我也接触不到他们,荣光不属于我,而来自周围孩子的嫉妒和恨却渐渐包围了我。

“人之初,性本善。”而我却在最小的年龄体会到了同龄人最原始的恶。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因为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所遭受的苦难要远远大于他得到的快乐。即使是得到快乐,也要摆脱太多太多的苦难。

现在想想,那简直是一场罪恶。

父母貌合神离的生活达到了一种新的境界——各寻新欢,互不干涉。父亲每天被造纸厂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而母亲却和孙哲轩媾和在了一起。

每天母亲回家都会晚一些,父亲心里明白,但默不作声,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能吗?就算是再没有夫妻感情的两个人,能百分百容忍这种事情吗?我不相信。家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的生活气息,就连以前装出来的生活气息也不见了。

有一天,母亲照例还是很晚都没有回来,父亲把我叫到身边,说,你妈还在酒厂,你去叫她回来。我说,妈妈是在仓库里面吗?父亲说,不在,你妈妈在酒厂办公楼三楼最里面的办公室里,你别敲门,你就听着,然后回来告诉我。我懵懵懂懂,就去了。

整个酒厂空无一人,只有看门的大爷边吃着晚饭边看着电视节目,他没有注意到我。我来到三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旁。父亲告诉我不要敲门,只要听就好了。我回到家里,把我听到的告诉了父亲。父亲的表情很诡异,无法形容,好像是他的女人终于得到满足的欣喜,又像是终于捉奸之后的窃喜,我不知道。父亲看着我,悄悄地告诉我,那里面就是你的母亲,你要记住,记住这个“恨”,将来你就明白了。我现在明白父亲的意思了,因为我成年了。不过这件事情在我叛逆期的时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障碍,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来。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思想和觉悟消化这件事情。母亲做的固然是错的,但是父亲“殃及池鱼”的做法是不是也不妥呢?他有没有考虑过我的身心健康?他有没有考虑过这会给我造成多么大的困扰?

没过多久,母亲回来了,我看母亲的眼神没有变,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捋了捋头发,像一位贤妻良母,去厨房做饭了。父亲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随手拿起一支烟,点着,放进嘴里,吸进去,吐出来,那虚无缥缈的白烟特别像袅袅炊烟,向上飘着,飘着,然后在屋顶消失。

生活是有一把尺子的,那就是伦理道德。可是世界上能有多少人符合这把尺子的标准呢?至少到现在为止我在我周围还没有发现,就算发现了,我都不敢深入去了解,因为我怕我深入了解之后,又是一次更深的悲凉。人是一种动物,一种建立规则后又能把规则砸得稀巴烂的动物。那些可鄙的、可耻的事,每天都在世界的很多角落里上演着。

世俗的可怕无法言表,因为世俗有“两面性”—“黑”是真的,“白”是假的。

母亲之前的“遭遇”,换来了很多工友的同情,一个美丽的女人竟然遭受了丈夫这么长时间的暴力,这是何等的可怜,多么值得同情。于是很诡异的一幕出现了,整个酒厂的人都知道了母亲与孙哲轩媾和的事情,但是却没有人出来指责,甚至有些工友还力挺母亲的这种行为。更可怕的是,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小镇都传遍了,却没有人同情父亲。父亲当时在小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波一波的讥讽和嘲笑汹涌而来,父亲颜面扫地,就躲了出去。

很多年后,老叔提起这件事,还会义愤填膺。不过,老叔说了一件小事情,这件事让我记忆深刻。父亲躲出去后,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人,小镇上很多不三不四的光棍和无赖都听说母亲是一个搞外遇的女人,于是天一黑就会在我家附近闲逛,母亲躲在家里不吱声,那些光棍和无赖发现没有得逞,就会用街边捡到的石头砸碎玻璃,但是母亲依然没有吱声。虽然母亲出轨了,但做人的某些底线还是有的。

工友的“同情”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就拿出了他们的“法宝”—伦理道德,背地里议论,看见母亲就指指点点,满嘴“至高无上”的伦理观,用自己作为“圣人”的评判标准对母亲评头论足。可笑,你们早干嘛了,这时候才出来扮演“圣人”,支持的是你们,批判的也是你们,怎么主动权都被你们拿走了,怎么你们都变成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了呢?你们和我父母的不同就在于,你们不齿的行为没有在太阳底下,而父母的行为被“舞台化”了。

父亲那段时间迷上了打麻将,而且还被小镇上的地痞和无赖盯上了。盯上的唯一原因就是想要钱。让我意外的是,地痞和无赖还是蛮有智慧的,他们不会直接勒索,而是死皮赖脸地要和父亲交朋友,父亲又不敢不和他们来往,于是“朋友”的关系就建立了,然后他们整天在一起吃吃喝喝,最主要的活动还是打麻将。你想想,和地痞、无赖打麻将,他们会让你赢吗?绝对不会。听妈妈讲,当时国家还没有一百元面值的纸币,最大票就是十元,父亲会用麻袋装满十元现金去打麻将,结果可想而知,回家时麻袋肯定是瘪瘪的。我对地痞和无赖的手段“叹为观止”!

父母的婚姻还“僵”着。不过,没过多久,离婚的导火索就出现。那年我四岁,早春的时候我不小心感冒了,本来只是普通的感冒,但是父亲忙,没在意;母亲经常不回家,也没有留意。我狂咳不止,小小的感冒发展为肺门结核,这终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互相指责、谩骂,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吵架就会治好我的病吗?

离吧,赶紧离吧,四岁的我早就受够了,维持婚姻说是为了我,其实给我带来了更大的悲哀与灾难。

父母终于走到了离婚这一步。父母离婚这部年度大戏,在左邻右舍的千呼万唤之中上演了。别人离婚是默默的、悄无声息的,充满一种悲伤的味道,甚至会有一种离别的伤感。而我父母的离婚是激烈的、张扬的,天雷勾地火的感觉。那时父亲的造纸厂已经破产了,父亲从厂长变成了无业游民,而此时的母亲早就和孙哲轩同居了。父亲“赔了夫人又折兵”,妥妥一个失败者。

我得了肺门结核之后,不但身体虚弱,而且每天要打吊瓶。那时是初春,寒气未退,父亲每次带我去打吊瓶的时候,都会把我裹得像个粽子,生怕有一点风吹进来,弄得我呼吸都有点困难,然后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诊所里。每次医生给我扎针的时候,我都全身绷紧,咬紧牙关,仿佛是舍生取义的烈士。父亲在旁边看着我,没有声息。打完吊瓶,医生就会在父亲面前夸我两句,说我坚强、懂事,父亲虚荣心强、好面子,听了医生对我的夸奖,也会露出满意的微笑。

我是很怕父亲的,因为他会打我。记得有一次我脱下穿了一个星期的袜子,在鼻子前闻了闻,也不知道为什么,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我天旋地转,终生难忘。所以即使我得了肺门结核,我也不敢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那次父亲照常带我去打吊瓶,回来的路上,我发现某个诊所的橱窗里放着安神补脑液,我当时眼睛都直了,因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安神补脑液简直就是现在的脑白金,电视广告铺天盖地,你想不知道都不可能。父亲骑着自行车缓缓经过那个橱窗,而我的眼神就没离开过那个橱窗,直到那个橱窗消失在路的尽头。

回到家后,我一直憋着,我告诉我自己,如果向父亲要安神补脑液,父亲会打死我的。但是我就是想要,于是我嗫嚅地说:“爸爸,我想喝那家的安神补脑液。”父亲先是一愣,然后甩开嗓门说:“你在哪里看到的?”我想了想说:“就是回来那条街的一个诊所的橱窗里。”父亲扭头就走了。我望着父亲消失的背影,不知所措,一脸懵,摸摸脸,并没有火辣辣的痛感。

过了一个小时,父亲回来了,手里拿着安神补脑液。补脑液是什么滋味,我早就忘记了。不过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父爱,终生难忘。我太缺少父爱了,可能父亲给我的爱本来就太少,也可能父亲表达爱的方式我没有领会到。

我一直厌恶、贬低父亲,甚至怨恨他,因为我一直认为我的出生只是父亲迫于周围封建习俗的压力——重男轻女,才要的我。在我的印象中,我和父亲的交流太少了,我没有感受过父亲怀里的温度,我也没有感受过父亲用手指轻轻刮我鼻子的亲昵。我看到的永远是一张严肃的脸,感受到的永远是一种无法接近的气场。那又矮又小的身躯里,永远都蕴含着我无法体会和理解的世界。我从来都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评价我的,但我想知道,即使是非常差的评价,我也想听听,可就是听不到。这份缺失的爱,我永远也得不到了。

我肺门结核好了之后,父母离婚到了最后一步—争夺子女。

我和姐姐父亲都想要,母亲也是,反而财产却摆在了第二位,甚至是不重要的位置上。父亲找到了法院的“朋友”,各种大道理小道理都讲了一通,中心意思就是母亲不是个好女人,思想不对路,根本教不好孩子。法院的“朋友”一边认同地听,一边心里暗暗嘲讽,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厂长,此时此刻却像一个被遗弃的女人,在那里絮絮叨叨,而且讲出来的道理虽然也对,但是就是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父亲和法院的“朋友”在我家谈事情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房间,来到前院。刚下过雨的前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儿,非常好闻。天显得特别高远,清晰而又真实。院子中间的低洼处,汇聚了一滩水,我蹲下来,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在那里搅。我的影子扭扭曲曲,仿佛是飘荡的灵魂。

“儿子,妈妈在这儿呢!”不知何时,母亲偷偷出现在门口,她手里拿着一串香蕉,掰下来一根晃来晃去。我没有特别激动,失神地望着母亲。“快过来,儿子,妈妈给你买香蕉了,快过来。”我跑过去,拿起香蕉,扒了皮就往嘴里塞,那香蕉的口感使我突然感觉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这时,父亲突然冲了出来,手里拿着铁棍。母亲抱起我就跑,大约跑了五百米,母亲实在跑不动了,就放下我,对我说,妈妈过两天还买香蕉来看你,然后把香蕉塞给我,就消失在了街角。现在想想也觉得奇怪,母亲抱着我跑,应该跑得很慢、很吃力。父亲拿着铁棍应该跑得很快,可是就是没追上母亲,而且父亲边跑边骂,嗓门出奇的大,仿佛是让所有的人都听到他的声音。难道这也是一场“表演”?是不是父亲根本就不想追上母亲,只是想把母亲吓走,同时让邻居看到他的威风?

最后,法院把我和姐姐都判给了父亲。

父母离婚后,父亲独自带着我和姐姐。父亲一直给我和姐姐灌输一种思想—母亲是个坏女人,以后见到她不允许喊妈妈,如果敢喊妈妈,回家一定会被他打死。

有一次,母亲偷偷去看姐姐,偷偷给姐姐塞钱,被父亲知道了。父亲让姐姐跪在地上,然后不停地扇姐姐耳光,姐姐的眼泪串成了串,发誓以后再也不敢,但是还会偷偷见母亲。

母亲和我小学的班主任是同学,那天我在班级里上早自习,全班都在朗读课文。老师叫我出来,说是我妈来看我了。我就死坐在座位上不动,老师喊了我好几遍,我就当没听见。老师走到我身边,说,赵川,你妈来看你了。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是不允许我认母亲的,如果被父亲知道了,他会打死我的。我看着老师说,我没有妈妈!老师先是一愣,然后指着门口说,那不是你妈吗?我顺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母亲就站在班级门口,母亲穿着一件黄色连体衣,裤子和衣服是连在一起的,裤管特别肥大,特别像裙子。我低下头趴在桌子上,双臂护住脑袋,想哭又哭不出来,又不知道怎么办。就那样僵持了几分钟。老师实在没办法,就离开了。等我抬起头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

母亲走后,老师站在讲台上狠狠地盯着我,然后让全班同学一起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听到全班唱这首歌,尴尬死了,只是跟着唱了两句,心里想着赶快把这首歌唱完吧,让这件事情赶紧过去。

十一

伴随父亲婚姻破灭的还有造纸厂,父亲一无所有了。

在我的记忆里,每个晚上都被黑暗和阴冷笼罩,没有光,没有亮。父亲、姐姐和我挤在炕上,父亲在中间,我和姐姐在两边,这时父亲总喜欢唱一首歌,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实话,真的挺好听的,不过也就这一首歌。我感觉父亲对文艺非常感兴趣,但是那时太穷了,饭都吃不上,哪有心思搞文艺。父亲应该是一个被贫穷打败的文艺爱好者。

失业后的父亲也想找份工作,可是什么工作合适他呢?家里最后的那点积蓄也快没了。那天早上,父亲早早起床,在厨房找了一个矿泉水瓶,然后往里面加水、醋和白糖,拧好盖子,递给我,说,我带你出门,饮料已经给你做好了,在大街上看到饮料不许买。我看着“饮料”,黄黄的,好像是某个上了火的人的尿。父亲整理好中山装,我们就出发了。

工地上,工人在卖力地工作,父亲上前和工人不知说了什么,声音非常微弱,可是那个工人的嗓门却很大,嚷嚷着说,这个活儿太苦,你这小体格根本受不了。父亲垂头丧气,拉着我走了。之后的一段日子,父亲都没有找到工作,总感觉父亲白天都是消失的,晚上才在炕上哼起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听第一遍时,感觉甜甜的,后面越听越悲凉,感觉莫斯科郊外的那个晚上从夏夜变成冬夜了。

再后来,白天也能看见父亲了。他前院、后院瞎折腾,把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废报纸、废纸壳箱子都拿出去卖了。看着院里收破烂的人载着一堆东西消失,突然感觉家里干净了很多,也空旷了很多。

但是,父亲也是一个要脸面的人,即使家里再穷,他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父亲经常会做一条鱼,吃饭的时候也不让我和姐姐动筷,就摆在那里。如果有客人来了,就让他们看看我们家里还能吃得起鱼。等到鱼放了好几天了,快馊了,才会让我和姐姐吃掉。

沿街听到了卖冰棍的叫卖声,我好久没有吃过冰棍了,甜甜的、冰冰的,虽然很硬,但是咬上去嘎嘣一声,那种“征服”冰棍的“成就感”,让我无比喜悦。我对姐姐说,给我买一根吧。姐姐非常生气,说,家里什么状况你不知道吗,一根冰棍要五分钱,有那五分钱还不如攒起来买馒头呢。道理我懂,但我就是想吃,我就是控制不住。父亲从屋里出来,对姐姐说,不就五分钱嘛,买一根吧。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很慈爱,很通情达理,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吃那根冰棍时,第一口永生难忘,虽然是白糖水冻成冰,但就是好吃。我忘记了有没有把冰棍让给姐姐吃,但是感觉那时姐姐特别懂事,从“厂长的千金小姐”一下子变成现在这样,好像对她没什么影响。

家里越来越空了,只剩下房子和一些简单的家具。就像是一个得了癌症的老人,病魔不断侵蚀他的身体,体重逐渐下降,只剩下一副躯壳。

那时的天特别高远,感觉家里周围都没什么人,往昔的热闹瞬间蒸发了。第一次感觉孤独是那么冷,那么让人无法忍耐。

十二

我那么小就体验到人情冷暖,很真切,很残酷。我才明白婴儿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是什么含义,是因为苦难远远大于幸福。

秋天如约而至,别人家丰收,我家却很凄凉。人家是麦子饱满弯了腰,我家是饥肠辘辘饿弯了腰。丰收之后,深秋来临。东北的凛冽初见端倪,烧炕是要煤的,买煤是要钱的,而钱是别人的。那时候我太小,知道家里困难,但体会不深,因为家这个“天”一直是父亲顶着,而我残存的记忆无法支撑凄凉的回忆。

那天父亲借了一辆拖拉机,带着姐姐和我去了镇郊的田地。东北的黑土地确实辽阔,黑土地的边际和远处的天缝合在一起,我突然想跑过去,把缝合的天际撕开,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每一排田埂上都倒伏着大片大片的玉米杆,那是农民收完玉米留下来的,不要的。父亲把我放在马路边,便和姐姐收起玉米杆来。父亲的状态很好,仿佛是捡到了宝一样,姐姐也在卖力地跟在父亲后面干活。干活的是不会感觉到冷的,而我这种不干活的渐渐地被空气抽走了体温,唯一期盼的就是父亲和姐姐赶紧把活儿干完。

没多久,夕阳被远山衔住,活儿也干完了。父亲太累了,不急着走,把我和姐姐拉到一处废弃的房屋底下避风,那个废弃的房屋很特别,非常小,应该是守地人留下的,已经没有棚了,建房的砖是青色的,突然让我想起了古董,总感觉这个房子是清朝的,有一个长辫子的男人住过。可是往里一看,黑黑的,我就有点害怕了,怕里面有一具完整的尸骨。

回家的路上,父亲和姐姐都很开心,父亲在前面开着拖拉机,姐姐和我躺在后面的杆垛上,我看着阴暗的天,吹着冷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现在想想,我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我既没有体会到丰收的喜悦,也没有感受到周围环境的美妙,如果把周围的环境比喻成一幅画的话,绝对是冷色调的,所以我高兴不起来。

不记得那个冬天是怎么过去的,反正就那么过去了。有一天晚上,父亲唱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开始给姐姐和我描绘一个“仙境”: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世外桃源”,“青山”被“绿水”环绕,没有喧嚣,宁静而又安详。我突然想起了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里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我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山水画,浓烈而又清新,画面灵动,燕飞柳枝,羊依草旁,牧童嬉戏。我打断父亲,说,爸,我们去那里吧。父亲显得很高兴,他的“铺垫”最起码起到了一半的效果。姐姐沉默着。

童话都是骗人的,没错,这是真理。那一刻,我觉得父亲就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

十三

没过多久,父亲带姐姐和我去“欣赏”“世外桃源”,其实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没错,有燕子、羊和牧童,但是我看不出任何的诗情画意,只感受到了贫穷和落后。我内心憋着一股火,压抑着。

原来父亲把镇上的房子卖了,买了这处农村的房子。农村的房子当然没有镇上的房子贵,于是就会产生差价,我们的经济来源就有了。父亲拉着我的手绕到房子的后面,对我说,你看,还有个菜园子,以后种个茄子、辣椒什么的,多方便。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吼,这是什么鬼地方,和你说的一点都不一样!父亲还想辩解,我理都不想理他,因为现在我认为他说的所有的话都大打折扣。

阳春三月,我们搬到了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李家村。

刚来的时候,爸爸、姐姐和我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多特别,只是因为村里的生活太乏味了,茶余饭后没什么谈资,而且我们又是镇里搬进来的,所以人们就议论纷纷。起初,村里人表现出了他们的淳朴热情,虽然大家互相都不认识,可是一照面就会不自觉地打个招呼,聊上两句。父亲也是农民出身,当然很熟悉这一套,见到别人打招呼也不见外,没过多久,父亲就和村子里的人热络起来。记得有户人家办喜酒,父亲也去了,而且还随了十块钱的礼,十块钱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已经算很多了。我就纳闷,父亲跟人家非亲非故,人家也没邀请父亲,父亲坐在酒席里就不尴尬吗?可能那时的民风民俗就那样,来的都是客。不到半年,父亲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巅峰时刻”,感觉那时父亲在村里威望很高,又“风光无限”了。

我们家是茅草房,右边的邻居家也是茅草房,不过要比我家破旧很多,泥墙、破落的院子,连窗户都是塑料布糊的,感觉他们家的房子有点倾斜,好像要倒了。在我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话,他们也一样。我只记得女主人脸蜡黄,不苟言笑。她有两个儿子,而且我们家搬过去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已经成年了。

有一次,我到前院玩,看到女主人和她的大儿子正站在院子中间,她的大儿子穿得极其破烂,身上的衣服都是一条一条的,女主人还把烂泥一点一点糊在他的脸上,最后交给他一根棍子,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语—要饭。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原因是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真的穷到这个份儿上了吗?他们的艰辛我并不了解,也无法体会。后来我对他们家印象就很少了,尤其是男主人,长什么样,做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没有任何痕迹。

左边的邻居姓杨,是养蜂的,是姐姐和我一辈子的恩人,想想眼泪都会扑簌簌地流下来。人生苦难太多,犹如在黑夜前行,当月光被遮住的时候,就是最绝望的时候,不过还有一颗星星,虽然微弱,但足以刺破苍穹。

十四

那年杨爷七十多岁,杨奶六十多岁,二老的身体都很硬朗。他们身体之所以会那么好,我觉得一部分原因是他们长期吃蜂蜜和蜂王浆。杨爷有个孙子,叫斌斌,大大的眼睛,婴儿肥很严重,我也不记得因为什么,就和他成了玩伴,而且还是很好的玩伴。

那时,我们的房后有一大片树林,非常美丽。尤其是到了秋天,血红与焦黄的落叶铺满了整片树林,再加上秋风的微凉、苍穹的高远,即使你不懂审美,也会不自觉地陶醉其中。那段时间很快乐、很自由,你看不到周围虚伪的目光,看不到令人窒息的禁锢,在与大自然拥抱的过程中,你感受到了它的真诚与包容,即使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它也依然愿意用丝丝凉风挑逗我的面颊。

没过多久,两家人都看到了我们的友情,先是父亲,他开始“摆阔”。那年过年,父亲的身体还算硬朗,还有一点积蓄,就到镇上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玩具送给斌斌。在那个年代,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豪华”的玩具,我甚至都没有摸过。我站在斌斌家的屋外,看着父亲坐在斌斌父亲的旁边,那股厂长的派头又冒出来了,眉宇之间都是领导者的派头,黑色的西服、紧扣的衣领、板正的头型,我真的很想说,爸爸,醒醒吧,你回不到过去了,该面对现实了,要装到什么时候啊,这个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后来,斌斌欺负了我一次,这是让我无法忍受的。他蛮横不讲理,站在我家的院子里说这是他的地盘。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挤到了一个无法后退的地步。我躲在屋子里,心里的想法在不停地翻涌。道德?狗屁的道德!后来他回家了,我的脾气也上来了,我气冲冲地跑到他家的院子里,双手掐着腰,向他示威。他没有出来,他们家里的人都没有出来,一种冷清从心里掠过。然后,我感觉到一种胜利的喜悦,最后就是无趣了。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理过斌斌。我觉得他是一个坏小孩,不配和我做朋友,我也不屑于与他来往。其实,当时我不知道道德是什么、品质是什么,我就是感觉他不对。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是。我总感觉思想品德书上的内容和我完全匹配,我却是思想品德的真人版,其实根本不是的。

后来我离开了李家村,住到了镇里。上了初中,我又看到了斌斌。他比我小一个年级,还是大大的眼睛,婴儿肥还是很严重,他也认出我来了,但是我就当不认识他,可能我当时太绝情了吧。有一次,他故意骑着自行车停在学校门口,看着我,我却当他是陌生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了。

其实,你真把我当朋友,何必伤害我,我那时的脆弱和无助,你是无法体会的,甚至我自己都不清楚。珍惜我,为什么还要伤害我?如果那次我和你打招呼了,然后我们回到了以前,你还是会伤害我,别跟我说你那时还小,我不信。我不理你,不是我绝情,是我在保护我自己。没有我,你不会很遗憾,很快就会把我忘记,你会遇见新的朋友。我是谁,是否有曾经,都不重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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