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板话》:怎样的表演才能让人与人连接?
2021-11-12邓菡彬
邓菡彬
第一封信
亲爱的秋啊,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你很突然,我也很突然。我这人傻傻从来不知如何浪漫,这次却奔袭万里,手持鲜花,出现在你面前。我也像做梦一样,像童话里的故事。而且真的,我也事先没有准备对你说“嫁给我吧”,所以连戒指都没有准备。我和你,心理上都是毫无准备。两个丝毫不觉得婚姻是人生必要事情的人,一个说了,一个应了。你还顺手摘下花,做了戒指给我俩戴上。这个场景,重温一百遍一万遍也不够!
不想结婚,无非是不相信世人常说的那种人和人的连接方式。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通俗文艺作品里的恋爱、结婚,一方面渲染真爱至上、真爱无敌,另一方面,又不过就是一个微型的利益共同体罢了。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让人们相互连接的,其实还是利益关系的妥当,所以鲜花和戒指,往往不过是“温情脉脉的面纱”。那样的表演,就真的是“表演”了,对我们太没有吸引力!但我们的鲜花和戒指是不一样的,是有光芒的,不需要利益绑定的加持。
三哥常说,创作就是对作者个人史的梳理。我想,我是到现在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这点。恋爱也是这样,创作也是这样,我没有办法忍受貌合神离的那种人群共同体,但是我也不会选择离群索居。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多少现实的毒打都教不会我“认清”唯一不可变的“现实”。“现实”总得多多少少有点更多的可能性,有点缝隙吧?不然多没意思!我这种顽固,也让我收获了肆意的创作、有趣的朋友,还有多么可爱的爱人——你,亲爱的秋!
你问我最近在做什么。真是瞒不住。平常我有什么都立刻向你汇报的。这回的确是我想先藏着掖着,但究竟是掖不住。我接了一个“官家”的戏在排。为什么先藏着呢?我也想先观察一下。我不怀疑主旋律,但我挺怀疑咱们做主旋律戏剧的这帮人。横流的、其实也很烂俗的技术主义,没有真心,没有真情。高高在上。做出来,也没有什么观众爱看。或者,爱看也不是因为你的主旋律,而是其间夹杂的一点通俗戏剧的东西。
在上海不是带你见过我的同学老赵吗?他前几年接了国产大飞机的题目。首演我去看了。戏写得真不算差,导演、表演、舞台美术等等,水平也都在线,但归根到底,还是各个技术部门各自为战,观众可以为剧中人物造飞机的事迹和创作者的艺术能力而鼓掌,却难以真的被感染,只像是看了一篇新闻人物报道。只属于戏剧那种艺术的、强烈的现场产生的人与人的连接感,并没有在这部戏的现场出现。
这次之所以引得我感兴趣,也是因为嗅到了一种久违的人与人的连接感。邀请我排戏的“官家”机构,既不是什么机关部门,也不是什么国有企业。保税区成立了一个“优化营商环境”专班,从十几个部门和单位——商务局、资源规划局、财政局、税务局等等,包括几个大学——抽调干部。它不是一个常设机构,而是一个工作机构,甚至暂时没有行政级别。它主动派人下去巡查巡访,也不怕历史遗留问题,派人去各部门盯着解决,暂时解决不了就想办法推动制定新的、更有效力的政策和办法来解决。我一听,这不就是赵树理笔下《李有才板话》里的“老杨同志”吗?
《李有才板话》里一组对照的人物,“老杨同志”和“章工作员”——后者是官僚主义的典型,人并非心不好,但是下不到基层,下不到泥地里,于是乎就很容易被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团弄住了。小说的叙事很有安排,是从阎家山的问题几乎都捂不住了开始,然而“章工作员”下到村里带着大家“打虎”,居然真的还是弄成虎头蛇尾,肯定捂不住的问题居然也就还是被捂住了,阎家山还被评为“模范村”。平头百姓们不免觉得,问题永远也就这样了,永远不会彻底解决。直到老杨同志下乡,也不在村公所听汇报,也不开大会讲形势,而是去“老槐树底下”跟大伙儿一起劳动,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慢慢也就了解到情况了,大伙儿慢慢不再顾虑,开始相信乃至期盼问题的解决。
这个专班,感觉就像是“老杨同志”?说实话刚开始我还是将信将疑。因为开会的时候,其实也差不多。“会议室”这种存在,总是难免充斥着“章工作员”的气质。如果一直待在会议室讨论剧本的话,估计等不到后面的事情,我就撤了。好在我努力争取到了赶紧建组,赶紧见到演员们,一边做演员训练一边做剧本。见到这些“演员们”,我就真有点相信了,在这个时代,还是会有“老杨同志”。聊剧本,聊人物,聊着聊着就聊起来他们正在经手的案子,操心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地,拿到了,工,开不了,十五年了,居然还没解决!”是真的义愤填膺。“官司判了好几年,他们就是不还钱,这都成老赖了!”是真的深感荒诞。这多像“老杨同志”深入了解阎家山的情况之后瞪大的眼、张大的嘴!多像他那种要与历史遗留问题坚决一战的神情!在排练的间隙,听他们打电话,还在跟进自己盯的案子进展。这些,这些,就是我要排《李有才板话》这部戏的源头活水呀!
他们真的也就同意了我排《李有才板话》,让小说里的老故事和现在他们的新故事并线进行的想法。我当然也就开始幻想一种朝气蓬勃、有连接感的主旋律戏剧。
但是,但是啊,我参加这部戏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他们真诚地热爱他们的工作,这太可爱了。不用什么专业演员!他们就是他们自己做的事业的最好的演员——虽然他们不得不每天抽出时间暂停下工作来排练——但是呢,他们给我指派的这个对接人,可真是把事情生生又搞出了最讨厌的官僚气。
最怕技术主义和假理想主义的合谋,没想到怕处有鬼,在这么朴实的地方还是躲不掉。他们指派的这个联络人白科长,是从电视台抽调过来的,本来也是在专班中战斗最一线的“问题核查组”,可能他们觉得她核查问题并不在行,又是文艺单位过来的,就让她当联络人了。可这厮拿着鸡毛当令箭,简直觉得自己就是导演之上的导演,特爱指手画脚,且又搬了一个之前电视台的“老台长”牛老师来当挂名顾问。
每当白科长或者牛老师“表演”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掉头就走。但是扔不下这些可爱的人们呀。他们也不懂什么是艺术,不懂怎样才会有更好的效果,才那么容易被牛老师们咋呼。我留下,就是要抵消这种假理想主义假大空的遗毒,看看怎么能更多激发大家最朴素的工作状态。这事儿本来他们是找老邓,老邓推给我的。他说:我要是接的话,就是当一个活儿接,没劲;你这么理想主义的人,还是你来吧。然而当我遇到白科长、牛老师们,向老邓吐槽,他就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忍了这么久,现在给你写信,也就是因为我的忍耐和努力终见成果。这个戏第一次亮相,大受好评。观众说:没想到主旋律的戏这么好看!赵树理有灵啊,他懂得群众!这个戏学习的就是赵树理这种层层递进的讲故事方法。就为这,也不知受了多少炮轰:为什么一上来调子这么压抑?……
今天终于可以睡个好觉。让我在梦里再一遍遍重温我们相会的场景吧。握着你温软的手,挨着你,并肩倚靠在奥斯卡·王尔德公寓的栏杆上,望海湾方向愈染愈红的夕阳,迎着拂面的晚风,时间仿佛停滞了,变得无限绵长,而我们就好像是彼此都伸出许多触须,一直伸展进天空,跟此刻的整个世界生长在了一起……
第二封信
亲爱的秋,最近这段时间,真的像在过一种双重生活。跟你聊天跟你联络,是一种生活;我在干的工作,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你在电话里嘲笑我,说我也许本不该接这样的戏。是的,这让我的生活变得有些沉重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而艺术的生活应该是昆德拉说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哈哈。但我这个老国企大院里长大的人啊,我的艺术启蒙是来自那个年代的工人文化宫和少年宫,欢乐来自那种集体的生活和理想,失落和伤感也深深来自于集体连接感的危机。在我正当青春期成长、而你尚未出生的时候,正碰上上世纪90年代国企工人“下岗”高潮,国企衰微,社会“不正之风”也正烈。价值观、世界观的动荡,带来的痛苦甚至并不逊于青春期的其他痛苦。现在有时候跟音乐人朋友、几个人即兴演奏,混混哒哒就玩个通宵,那种状态,我也很喜欢,但——怎么说呢,可能就像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区别——我可能更安逸于一种“日神精神”的集体连接感。其实这也是很感性的,每个人都燃烧起来而不仅仅是“燃起来”,在那温度中,每个人都在一种扩张感中重塑自己,并连接到一起。
我向往的状态可能已经不是艺术了?阿兰·卡普罗说让生活和艺术搅乱界限,如果只是生活沾染一点所谓艺术的颜色,那太可惜。如果是艺术被生活的重量所重塑呢?关于“集体”的艺术史、表演史是一本乱账,简单、概念化,上学的时候根本越读越困惑。十几年前看黄老师编剧的《切·格瓦拉》和《我们走在大路上》两部戏,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爱之深沉和怨刺之深沉的缠绕。这几年,“主旋律”重新变得重要,但我也深深知道,搞文艺的这帮人,老的经历过时代的起伏,根本不信;年轻的只喜欢玩自己的,也根本不关心。大家如果到来,也只是“接活儿”而已,把“官家”当作一个大“甲方”、大“金主”,赚赚钱或者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而已。而我呢,我本来就带着我的思考、我的困惑、我的沉重而来。
这段时间,我整个儿的工作状态常是挺沉重的。但我享受那种化浊为清的超越感,哈哈!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可能很容易像《李有才板话》里的“老秦”们一样,从不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可能改变的!这个世界当然不可能轻易改变,就说他们“专班”的那种工作状态和精神,虽然朴素、踏实,但和艺术作品里的“老杨同志”那种气质鲜明的、敢爱敢恨的作风还是不可同日而语,我在所有的训练和排练中做的,无非就是希望他们在作品中成为一个更理想主义的自己。
专班的罗主任,是浙江过来挂职的干部,作风相当务实有趣。我力排众议,让他演男主角“主任”。本来白科长等人是力推另外一位陈副主任,此人身材高大,声音条件也很好,一口标准的男中音普通话。他之前在某个地方文艺团体待过,后来弃文从政,历来参加各类文艺演出都是一把好手,但我十分惧怕此类人物,他们习惯性地字正腔圆但不走心地说各种“正确的话”。
罗主任则是身材矮小的“浙江小男人”,他的务实,首先在于对业务问题非常熟悉,随口都能报出各种精确的数字、经手案子的原委、政策法规的条文,然而又还挺幽默,甚至有点坏坏的。有次排练间隙我接你的视频电话,他经过走廊时正好看到,等我回排练厅的时候,他问我是跟谁打电话。我说“我太太”,他居然打趣了一句:“你有一个太太还是两个太太嘛?”我说当然是一个。他还跟了一句“一个就好,两个太麻烦了”。就是这种浙江小男人的坏坏幽默劲儿。
他上台当然还是紧张的,说话打磕巴,走路同手同脚,哈哈。之前他也会觉得高大声朗的陈副主任更合适。而且的确他也非常忙,其实是没有时间排练演出的。这都是白科长他们不断唱衰的理由。但最后的结果验证了我的预判——那天晚上一共三个小戏,另外两个戏都是抽调的单位里的“文艺骨干”,戏里的“领导”当然也都是“文艺骨干”们演的,直演得领导气十足。就像白科长,其实她并不是科长,她只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大家叫她科长,她不觉嘲讽反觉喜欢,而且拿了联络人的“职位”过领导瘾,一副“演领导”的感觉。罗主任在台上反而不太像领导,有点腼腆羞涩,但说到动情处,自信也是真自信,激情也是真激情。不需要去复刻“老杨同志”,他的这种反差萌,更像是一个小兵张嘎。
他在台下当然还是有两重人格。总还是有人要捧他,总要捧出一点气息来的。这是生活的复杂性。赵树理在《李有才板话》里写了一个典型人物“小元”,他本来是小说的故事线索中第一次“打虎”的唯一成果,但他这个从受压迫的人中间出来的“武委会主任”,很快也就被压迫者拉进了他们的队伍,不事劳动,耻于劳动,“割柴派民兵,担水派民兵,自己架起胳膊当主任”。小说里可以“小元”和“老杨”各司其典型,生活却会让更多的性格、风格糅在一个人身上。
生活我不敢轻言改变,但舞台上我可以想方设法,让理想主义的纯度更高。这可能是我的软弱性所在?不知道。但愿我的不纯粹,可以点化另外一种纯粹发生,就像卤水点豆腐。
累当然是累的。承受的压力太大了。要不是经常可以因为你而一键回血,我的亲爱的秋啊,我可能真的玩不动这不可承受之重了。
第三封信
秋啊,没想到爬到山上,后面还是崇山峻岭。昨晚通知我开会,我就预感不好。排练场才是导演的主场,会议室则是个最糟糕的地方。这种所谓开会,最扯淡的意见也可以假模假式、堂而皇之地表达出来,而如果是排练,缺乏执行性、缺乏整体性的想法,很快就会被行动的洪流推走。唉!果然,白科长又拉出她的理论靠山、“老台长”牛老师,两个人侃侃而谈。
演出成功,本来是非常好的事情。可是被推选参加市里的艺术节,可就麻烦了。我现在都后悔当时签合同的时候同意了入选艺术节继续担任导演的条款。去参加艺术节,好像是上了一个更高的展示平台,那么之前被推翻的重重谬论,又卷土重来。
首先是演员问题。他们又提出用“更专业一点的演员”来代替现有的演员。但其实最有意思的就是现在这些不是演员的演员,没有演员的匠气。白科长的理由还有,不要让他们耽误工作。难道他们现在进行的不是有意义的工作吗?
然后是为什么要平行展示《李有才板话》原著的问题。他们力主删掉这条线,改换戏名,把故事集中到当下发生的故事上。
再然后是美术问题。这也是点爆我的地方。非说开场光线太暗,要LED背景大屏增加VCR。我的天,这正是我的得意之笔。如果不是坚持开场不做VCR、不搞光污染,人物群像上场哪有这么好的造型效果?观众的心理是要通过潜意识一点点铺垫积累的!一上来就大花大绿VCR,那还演什么戏?另外两个戏让观众睡着,不也就是因为不断拿VCR轰炸观众,那当然很快就信息疲劳了。
当然这也不光是他们水平低。这是个综合认知的问题。导演中心制喊了这么多年了,也就是一个腐朽的制度而已,让那些所谓老的少的所谓“导演”在那里“演导演”,而一方面是没有多少导演有对一个戏的综合认知,另一方面也没谁承认和尊重这种综合认知。
前几年跟作曲老周合作的音乐剧,预演之前我在北京待了几天,回来灯光已经调好了,我无力回天。后来正式首演,是我盯着编的光,也是弱起、慢慢铺垫,效果很好。不然,搞得跟晚会似的,一直大花大绿,演员上去唱跳几支歌就疲劳了,后面还演不演?音乐剧可不像晚会,演完一拨再换一拨人,而是要一直演下去的。如果演员都疲劳了,观众能不疲劳?
正式首演之前整整两天,我泡在剧场里,可不像有的导演坐在导演席纹丝不动指挥大家。我拿着个麦克风上蹿下跳,舞台和观众席每个角落都反复跑到,实地测试演员和观众的灯光感受,灯光师休想用行货忽悠。
最后首演非常成功,但是之后巡演他们都不带我这个导演了。老周也算半个制作人,他有权不带我。导演当然经常也是不跟巡演的。但其实,是他不乐意他的华丽的第一幕的曲子被编昏暗的光。老周是好朋友,不过,他对一部戏的整体性也是没啥认识!而且,对于演员们疲劳这种事情是“不惜民力”的。他也不会反思,他自己弄的那些戏,为啥没一个叫得响的?观众的接受心理,观众次第展开的潜意识,都是有科学规律的,岂是那么容易仗势而欺之的?
现在白科长、牛老师这俩二货显然比老周更甚。而且动不动就拿出“这是个政治戏,不是搞艺术”的牌子来压我。我简直想对他俩说:我比你们更想把这个戏搞成一个政治戏,一个真正的政治戏,而不是假大空。但是我不想说。跟他们谈政治,谈理想主义,那是玷污我自己。比谈艺术更糟。
我只能勉为其难跟他们解说解说舞台策略、观众效果,跟他们解说解说光污染和人物造型。然而白科长当堂“雷语”震惊了我,她说:“如果屏幕要做黑,也可以是高级黑呀!就是里面有一些东西在晃动的那种。”说出这个“高级黑”,她自己还好意思笑!我也要笑!我是真想哈哈大笑。
我要是真的当场哈哈大笑出来就好了!那么气场肯定为之一变。然而当时我的气场完全是沮丧的、郁闷的,像做一场噩梦被压在那里,动弹不得。我从来就讨厌开会,学生时代就是因为不愿意开会,大一上学期高票入选学生会,下学期就被学生会除名。这么讨厌官僚气的我,居然还耐着性子开完了这个破会!
会议结束之后我的反映,也只能说完全是应激反应。我单独找了罗主任,告诉他我想辞去这部戏的导演职务。白科长要是觉得她能行,那就她来吧。我可以一分钱不要。反正,只要她在,我就不在。我没法工作。
我还没忍住,吐槽了牛老师可疑的背景。但吐槽之后我也不爽:背后议论人,反正是不爽。
闹了一场,最后是免去了白科长的联络人之“职”,反倒搞得像是我不团结、我个人主义似的。这一场应激反应,也不是我喜欢的节奏。而且,她去职不去心,马上又搞了好多幕后活动,把视频给各种领导看,然后把支持她意见的“言论”通过各种方式渗透给我们,像个苍蝇挥之不去。她这种人,哪能有一点集体主义,全都是自我表现!
三哥聊过,我们的戏,首秀就是在市台,台里真就是充斥着这种人,连个管麦克风的师傅都可以对你指指点点——你们这样肯定不行的,我建议你们还是……当然演出效果不好是你们自己的事……
秋啊秋啊,我真想一走了之啊!
第四封信
亲爱的秋啊,没想到还是你,到了关键时候劝我再坚持一下。我自己的话,肯定就退却了。真没想到啊,因为这太不是你的风格了。所以之前才一直瞒着你这件事。本以为首秀成功之后跟你说,可以减轻一些你对这件事的负面评价,谁知道成功也是失败之母,跟你说了一点点成功之后,连接着都是吐槽各种糗事;还一边吐槽一边觉得你会说我,说我一开始就不该接这个戏。可你只是刚开始嘲笑了我一下,后来居然都在鼓励我!是不是我太小家子气了,把你想象成文艺青年,其实你却是像地母一样博大的胸怀!
我庆幸我能够再次走进排练场。从走进排练场的那一刻我就懂了,我不应该抛下我的队伍。排练场是属于我的。大家都知道我和白科长、牛老师的冲突,停了一段时间没有排,刚来的时候大家也是带着生活的各种“重”,不光是冲突的八卦这点重量。然而下场几个热身游戏做完,只排了一段戏,大家就活了!男主角也一扫“开会”时的迷茫,再次找到了状态,再次变成那个羞涩、腼腆而又自信的劳动者。
突然有一个瞬间我热泪盈眶。波瓦说的“被压迫者剧场”,难道一定是得针对偏远地区等等吗?这些人,这些多么可爱的人,难道不是被很多无形的东西深深压迫着吗?在《李有才板话》的阎家山宇宙里,有些人当然是一心要当压迫者,而那些被压迫者,如果没有人坚定地来鼓舞,谁愿意、谁有胆量去突破日常生活的漫漫大网的限定性?
所以,“被压迫者剧场”的导演,也得像“老杨同志”一样坚定呀!而不是像某种“艺术家”那样,遇见点不对,拍拍屁股就跑。
这场排练完,戏的扩充,包括《李有才板话》原著怎么更有机地结合进来,都有主意了。原先三十分钟的小戏,有点拘泥于故事本身和“板话”的形式,这也导致有让他们挑刺的地方。小说里的一则则“板话”,对于读者来说,能一定程度延缓叙事、造成阅读体验的速度变化,但毕竟还是阅读,哪怕在心里打着快板,眼睛也可以对文字一扫而过;而舞台演出呢,快板书动静大、节奏固定,会有点太突出了。现在我想好了,把改编的重点放到“老杨同志”上来,让他来当故事的讲述人,而所有的“板话”,不再打快板。
小说原著里,老杨出场很晚,这也是小说可以有的叙事特色。读者如果读前面,读被压迫者斗争无望,感到郁闷,自然可以加快呼吸、加快阅读速度;如果老杨同志出场以后,振奋、感动,也可以停下来长长舒几口气,多咂摸一会儿。好的文字艺术,阅读速度是属于读者的。但表演是时间的艺术,不管主观时间如何不同,表演的人和看表演的人,所经历的客观时间是一致的。那么老杨同志出场太晚,会导致“欲扬先抑”的程度太甚。现在改成由他来讲述故事,用回溯的方式,他的性格里的正义爽朗、敢爱敢恨,从一开始就能给观众提供安全感。其实小说本身,赵树理自己作为作者也是不言明的叙述者,通过措辞和语调,也给读者提供了笃定感。但这需要读者的修养去体会。想想我小学五年级暑假偷姐姐的书第一次看到《李有才板话》的时候,前面读得有多闷气,多想赶紧过去!之后要等到大学都毕业了,才能够放慢下来,懂得通过笃定的文字语调,来细细看压迫者的伎俩。
老杨同志来讲述,“板话”也变成他讲故事中间的台词,整个表演节奏又明快了许多,和平行故事中罗主任的控场形成呼应关系。
但问题也来了,谁来演老杨同志?
我现在也还没个结论。之前三十分钟小戏是活泼的小鹿在演“老杨同志”,其实他是不够合适的。也没事,反正现在天天排练,在排练场,不断工作,相信灵感就会自然到来。这是劳动者的自信。哈哈。我现在就又去排练啦。爱你!
第五封信
秋啊,李清照的词,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最近睡眠不太好,可能就是因为这换季时节,天气冷暖不定吧。这会儿就爬起来,对着孤星残月、茫茫黑夜,干脆铺开稿纸,给你写信。
说起来,今年的大事发生得更多,多得让人都有些麻木了。疫情仍然还在一些国家蔓延,夺取许多人的生命,但已经不再具有“突发性新闻”的冲击力了。就连阿富汗这样的历史性大新闻,也只占据了几天的热度而已。置身于“正常生活”中的人们啊,有太强大的惯性和惰性。他人生命逝去的悲剧场景,都可以变成画在T恤衫上的娱乐装饰。这种国际大事已让人见怪不怪。世界并不太平,但这种大事咱看不明白也说不清楚。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人们的“站队”和彼此的裂痕正在加深。住在南加的李玉阿姨和比尔舅舅你不是在三藩见过一次的吗?我感慨这对神仙眷侣的跨国夫妻,居然也会被深度卷入互联网上沟壑森森的对立中。
对于力求探索更有意义的人与人之间的连接的我来说,看到这样的“表演”泛滥,深感无力。莎士比亚说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大舞台,男男女女是上面的演员。如果都是这样被自己的“信息茧房”所包裹、吞噬,都是只被动、缺乏主动性的演员的话,那真是一台永无休歇的、充满悲剧感的喜闹剧了。
我们排练还算顺利。我一度准备自己出演老杨同志。但其实这就着了他们的道儿了,就是拿所谓专业演员来替换专班的素人了。我自己怎么演得出来老杨同志?在遇人处世上来说,我比他太不够笃定了!幸好在艺术判断上我还是清晰的。最后选中童老师来演老杨同志。他是从大学抽调过来的,在学校里一直做学生工作,据说也是嫉恶如仇,爱学生如子女,毕业的学生返校都会专门来看他。他长得黑黑的,满脸沧桑,也并不是白科长、牛老师们喜欢的主角形象。但他真朴素而笃定啊,他在白科长他们那里不讨喜也是因为绝不会受他们的巴结;这一点,跟老杨同志那种绝不会跟穿着制服、招摇脱产的家伙们混在一起,是一样的。童老师也是一个朴素的劳动者。
但排练起来并不简单,比排罗主任顶着更大的压力。当时排罗主任,主要是他自己压力大,怕自己演不好,没有陈副主任形象气质好。我的压力没那么大,因为他毕竟是主任,我排他,他们不好多说什么——虽然他们一直到演出前三天也没少动员陈副主任来演。而现在排童老师,我的压力就大多了。为什么一定要是童老师呢?这个本质性的质疑,就跟为什么一定要搞《李有才板话》一样,总是很难拦得住这帮人随时提出来。
童老师的可爱,是他们这帮人发现不了的。“老杨同志”有场戏,是通过大伙儿传唱的“板话”,对村里的情况有了生动的了解,同时也对“板话”的作者“有才老叔”很感兴趣,一问,才知道有才叔已经被撵到别的村子去住了。老杨同志央人去找他回来,一起走到有才的窑洞门口,看见门上贴的封条,老杨大怒,脱口而出一句“真敢欺负人!”,就一把撕掉了封条。之前演老杨同志的小鹿,也是个挺好的人,正直、风趣,但撕封条这个戏,就总演得像儿戏。小鹿归根到底是一个好的“个人主义者”,比白科长他们好得多。小鹿也重友谊,比如他很早就表达出对我的好感,表达出他愿意重视与我这样的人建立私人友谊。但是小鹿不能体会到别的被压迫者的痛苦,不能对此感同身受。撕封条的动作,他演得就像一个糟糕的专业演员,情节传达了,“愤怒”表达了,但不走心。童老师就不同了,他挺身去撕封条的样子,简直无师自通。即便是优秀的专业演员,得做多少心理建设和动作设计,才能演得这般疾如风快如雨、力道陡出!
秋,你能想象这个场景吧?给你写完这一段,我突然感觉身体里的乏劲儿可以泛出来了,我可以去睡一会儿了。你说,要我保重身体,希望我能至少陪你六十年,这要求既温暖又俏皮,我也希望如此,但有时候,碰到思虑过不去的地方,难免一直想一直想,难免对身体不够好,我也很自责呢!
第六封信
亲爱的秋啊,我的日益饱满的热情也感染了你吗?你能看到的,我和我的集体一样打开了。今天在排练场,有一瞬间我甚至热泪盈眶。大家身体里面的真挚都被显影出来了。其实排这个戏我也没有别的法门,无非是,一旦有人在刻意地“演戏”,就立刻指出来;一旦有人在焦虑地“完成任务”,也立刻指出来。
白科长卸任,干脆就彻底离开了剧组。这就非常清静了。每次排练,都可以带着大家做充分的热身训练。波瓦的“被压迫者剧场”理论,非常强调表演前的热身,先让大家充分认识身体,认识身体和精神世界里的明与暗、上升与下沉的对比,然后再进入剧情排练。戏里面的那些仪式化场景,有了每个人身体的加持,具有了把观众一同拉入情境中的力量。
但是我的安静也是不稳定的。我总担心这样的场景是否可以持续。演出的日期日益临近了,我感觉到,也许演出就是这一切美好状态的结束。提纯的理想主义仅限于舞台,然后大家还是回到不够纯粹的生活中。
这样的想法,让我又辗转反侧,睡不好觉呢。好吧,我也起来给你画一幅画吧,来描摹描摹我现在的潜意识。
第七封信
亲爱的秋,演出结束了,一切都不错。但确实也就结束了。庆功的夜宵宴上,罗主任对我的祝酒辞是:“你证明了自己!”我真的不太喜欢这种盖棺论定。我不就是最不希望这件事只是一件个人意义上的“成功”吗?但我拿不出什么话来应对。离开了排练场,离开了我可以尽力用身体感受来沟通彼此的地方,更广大的、我驾驭不了的语言场淹没过来。这时我能说出的语言显得多么贫乏!赵树理那个时代,还是有太多既有能力也有发心的人聚拢在一起共同创造,生活和艺术都是他们热望改变的;而现在呢,经过了几乎是整整一代人对过往集体主义实践的反思,至少是文艺家们,潜意识里更愿意朝向“个人”而不是“集体”,大家对搞艺术的人的看法也是用这个打底。这样,我就太容易像个与集体氛围格格不入的堂吉诃德了。我感觉到底还是掰不过“他们”,至少现在是如此。
好在,我们提前计划了新的征程。既然自上而下的口号太仓促,那么应该有些具体而微的力量积累。
明天出发去银川。也许这次是真的离开这城市了,也是离开一种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电话里我们也谈了许多。虽然有困难,但是我相信“银川之歌”不是“黑山学院”的东施效颦,也不是格洛托夫斯基的“艺乘”。我们开始计划一种人类共同生活的实验,在这里,艺术与科学要齐舞,理想与实业要并飞。已经有不少人要来,三哥也要来。而且当然我也在等待你的到来。这是最理想的。不然,以我之前的游牧生活,真的都不好意思你回来;虽然一切都会是艰苦的,但让我们慢慢来……
亲爱的秋啊,今天且让我先睡去,明天就是新的一天。
附记:
《李有才板话》是赵树理1943年发表的小说,讲述了敌后根据地一个小村庄阎家山的故事。在这里,压迫者们糊弄“章工作员”,骗取了“模范村”的荣誉。后来,“老杨同志”来到阎家山,深入基层了解情况,发动群众,被压迫者觉醒了并且被组织起来,阎家山真的迎来了解放。小说通过人物“李有才”的一段段“板话”生动讲述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
波瓦是巴西戏剧家和剧场思想家,2009年去世。他的“被压迫者剧场”理论及实践,在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被压迫者剧场”朝向社会改造,力图打破演员和观众之间的隔阂,将观众变成“观看的演员”(Spect-actor),传达强烈的社会觉醒意识。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出“酒神精神”(“狄俄尼索斯精神”)与“日神精神”(“阿波罗精神”)这一组概念,并解释西方文明的起源。在他的理论系统中,个人的痛苦、毁灭和无意义可以被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宿命。生命敢于承担自己的无意义,就实现了个人情绪抒发式的、“酒神精神”的集体狂欢。而讲求理性与秩序的、孤立的阿波罗式的个人,也就在这个过程中被拉进整个欢乐的酒神群体,赞美生活,接受生命的反复无常。然而,日神阿波罗的理智一定带来的是孤立的个人感吗?对理性所标画的超越世界的追寻,是否也会带来一种非酒神精神的集体欢乐?尼采的悲剧理论建构,存在一定程度的对“东方”的他者化的贬抑。在我们的文化中,“礼”和“乐”是不分的。但“圣人制礼作乐”,一旦“礼崩乐坏”之后再次重建,总得有什么重大契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