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少女安婷的心理阴影面积
——读罗海玲小说《女娲回忆录》
2021-11-12尤佑
尤佑
“要么有信仰,要么就要被诅咒。”读完罗海玲的《女娲回忆录》,我脑海中蹦出爱默生的这句话。继而,我判断这是一个讨论人性之恶的小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天马行空式的心理小说。
在当下,扁平的事物充斥着我们的视野。小说用于开凿人类灵魂的功能被日益弱化。资本至上、信仰稀缺,导致艺术家想象力与创作力的衰竭,在小说创作方面尤其明显。青年作家罗海玲的想象力倒是令我一惊。她在《女娲回忆录》中,表现出恣肆之态,有意抹去“理性现实”与“日常逻辑”,让小说的触须不断延伸、衍生,进而沉入一种非理性状态。又或者,罗海玲在小说的某些关键节点的叙写上,紧贴现实,以平衡小说虚妄的部分。她用“江南养猪产业兴衰”“小区流浪猫成群”“打工青年异地求生”等生活元素建立起虚无年代的坐标点,以期虚中有实,借力反讽。
《女娲回忆录》是想象丰沛之作。罗海玲借“伪宗教”,讨论“如何毁掉一个少女”的残酷话题。少女安婷,在最后的法事道场上扮演“娘娘”,而名作“女娲”。与其说是“女娲回忆录”,不如说是“安婷受难记”。站在全知视角,小说家塑造了“罪大恶极”的法师这一“神棍”形象,他心著邪教,招摇撞骗,泯灭人性,欲壑难填。其邪神形象,令我想起纪德在《田园交响曲》中塑造的牧师一角。牧师收留、养育、侵占盲女,并刻意隐藏内心不可告人的欲念,这是尼采哲学的“上帝已死”的文学写意。此小说中的法师呢?他甚至没有牧师忏悔般的“崇高虚伪”,他只有习以为常的邪恶。
在李安婷六岁生日那天,法师就妄下断语“这个女孩活不过十四岁”,并借此摧毁一个家,残害一个脆弱的生命。
事实上,法师采用的是“语言巫术”。他利用人类的亲情体系,用预言死亡的方式,将一种悲剧心理笼罩在“安婷之家”。继而,罗海玲刻意回避“现代医学”“现代情理”,选择“迷信”,并建立属于该小说的内在心理逻辑,让李义权稀里糊涂地接受原本可以通过理性分析而摆平的事情。况且,李义权的家庭正因其妻陆晓丽的淫邪事件而陷入“缺爱困境”,他的哮喘,他的死亡,他的母亲瘫痪又站立,命运的无常仿若随时呼应着法师的预言——于安婷和聪明的读者而言,那是诅咒。
在两万三千余字的小说里,李安婷身上笼罩着诡异的巫术。由此观,人性是何等地脆弱!而法师的“诅咒”“性侵”“收留”“利用”,一切黑暗都建立在缺乏信仰的“生活之恶”上。法师的恶不仅直抵人性深渊,更是对缺乏信仰的“伪宗教”现实的巨大反讽。诚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反讽是一种危险的模式,会邀来误解。安婷之家的“中蛊”困境、逆来顺受让人觉得心生堵意、恨意难解。
那么,对于生来就被诅咒活不过14岁的安婷来说,她的心理阴影面积究竟有多大?
罗海玲有意对安婷的语言和心理进行“静音”处理。这样铺设的原因有二:其一让读者全知感受现实的残酷与人性的复杂;其二是呼唤读者对受害者的同情与悲悯。我个人认为,《女娲回忆录》的妙笔在于安婷对流浪动物的收留与养护。这由观察生活得来的悲悯之情与法师对安婷的侵占之恶构成讽喻。安婷的纯善,是收留流浪动物的初衷,但随着收留野狗野猫的数量增多,此举竟成为法师迷惑信众并敛财的手段。如此回环,小说上演的情境只能是恶者更恶,失败者依然在泥沼。安婷的静默是命运的沉默,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小说的高潮在一场盛大的法事中戛然而止。安婷扮演“娘娘”,佛像之中藏着法师。为颠覆狂热信众的认知,串联“个体受难”与“群魔狂欢”的丑态,因“荆芥”过度迷幻的野猫们以狂躁的热情疯狂地往这尊神像身上簇拥。“法师高扬的在整个堆场上空回响的庄严而慈爱的朗诵声使人们热泪盈眶。全场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直到神像倒塌,露出了法师的尸体。”这极度荒诞又极为亢奋的尾声是一次“伪信仰”的轰然倒塌。从整个小说的情节设置上看,青年作家罗海玲糅合了三部电影的极端元素。一部是韩国电影《哭声》,一部是法国电影《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以及中国台湾电影《大佛普拉斯》。
依我看,现代小说最关键的要素不是情节,而是语言。罗海玲在《女娲回忆录》中凸显出的语言转化力,又令我一惊。韩国电影《哭声》中所涉及的“巫术”是小说中未提及的,罗宏镇将鬼魂、隐士、噩梦、邪魔、附身、驱鬼、凶杀熔于一炉,以“女孩中邪,巫师驱魔,警察破案”为主线,探讨复杂人性。而罗海玲则描绘了“不幸家庭”的隐蔽心灵,将虚拟时空里的回忆与现实感觉相结合,让略显凌乱的思考弥漫在一种巫邪之气当中。当我读到猫群着了魔似的舔舐佛像,脑海中顿时出现汤姆·提克威执导的《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里的最后一个镜头——格雷诺耶将香水倒在头顶,一群疯魔之人将他活生生吞噬。无论是疯魔之人,还是被“荆芥”麻醉的猫,那种“献祭”式的盲从正是“信仰缺失、盲目崇拜”的真实写照,更是迷失信仰之后的“行尸走肉”的群像。至于“罪不可赦”的法师在佛像内窒息身亡,则是罪有应得。他心无佛法,蝇营狗苟,按照“伪宗教”的学说过着淫邪的生活,却还以为这样的生活天经地义。最后一幕的“佛像藏尸”,与《大佛普拉斯》有异曲同工之妙。
显然,电影语言与文学语言相距甚远,但蒙太奇手法的互通让小说更为魔幻。前者主要靠现代科技手段(主要是光影技术),运用创造视觉形象和镜头剪辑的表现手法,在屏幕的时空里创造出逼真的具体的形象;文学语言则仰仗的是古老的文字力量,既有表层的形象性、写意性、多样变异性、暗示性、独创性等,又有可再生性、想象力、歧义性等特征。文学语言需要创作者与阅读者的共振,才能达成理解之后的认同感。罗海玲在“蒙太奇”运用方面非常娴熟,尤其是擅长想象铺陈。比如她的另一篇短篇小说《七月的天宫》展示了一个孩子在夏日午后的奇妙想象,具有超现实主义的变形之美;她的长篇小说《守边记》更是恣意汪洋(我虽尚未全读,但已一睹想象之风);而《女娲回忆录》的不寻常,正在于想象铺陈,开篇“玄乎其玄”的法师家族溯源,尔后的“安婷之家”的败落,直至安婷成为法师的囊中之物,到最后的法事“直播”,一步步走向预设的深渊,一步步探索复杂人性的现实怪相。在这方面,罗海玲表现出超常的耐心和光怪陆离的想象,让她的语言富有一定的大气象。
最后,我就未闭合的小说提问:安婷是不是女娲?究竟是回忆,还是独白?恶如此,善能来否?似乎难有答案。
所幸,罗海玲在密匝匝的幽暗文字罅隙中,还是给读者以点滴慰藉——少女安婷没有死在十四岁,死的是法师。她未来的生活会怎样?我断然无法可想。
我并不期许小说有一个光明的结尾,甚至从未想过庆宇的爱情能拯救少女安婷。但他的触电身亡,还是让我悲伤了一阵。难道,世间真的没有灵物能驱散阴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