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影子总在晃
2021-11-12杨爱国
杨爱国
楔子
马欢突然停了下来,嘟囔道:“没劲!一点反应都没有,人家哪像你这样?”
胡小敏睁圆了眼:“人家什么样?”
马欢额头上冒出几粒汗珠:“人家……一摸就兴奋,就来劲,还叫唤,还会动嘞……”
胡小敏腾地坐起来:“人家是谁?谁——?”
马欢眨巴着眼,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圆场:“没谁……随便说说的。”
胡小敏跳下床,咚咚咚跑去卫生间。马欢被晾在床上,还横刀立马着呢,不幸没了战场。
胡小敏从卫生间出来,竟穿戴整齐,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哎,你去哪儿?”马欢来不及穿裤衩,追到客厅。胡小敏两眼一圈红,泪从眼眶里淌了出来。她抹了一下泪,摘下玄关那儿的手提包,径直推门出去,咣的一声,门反弹过来关上了——包了铁皮的防盗门特别的响。
马欢额头上的汗顿时冷了下来。
门厅里,留下一缕沐浴液的香气。屋外,有几声闷雷滚过。
1
街上车多人挤,闹猛的很。胡小敏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由着双脚到哪算哪吧。
马欢的话总在耳畔,每回响一次,眼泪就流一次;一边走一边抹泪。今天本来就没打算那个的,大白天的搞个什么劲?今天轮到他上夜班,等他下班回家,就明天上午了。那个时候,她通常上班去了(她总是白班),有一周的时间照不了面。就是这个原因,拉拉扯扯半天,他非要来一下,还说:“你就不怕我长久不用,阳痿了?”胡小敏乐了,噗嗤一笑:“阳痿了?那更好,省心!”胡小敏拗不过他的“一根筋”,便半推半就了。他倒好,挑精拣瘦,还人家这样那样的,老娘还不伺候了呢!问题的关键,不是伺候不伺候的事——问题是他怎么知道别的女人不一样呢?怎么知道的呢?事情不是明摆着的,还用点破吗?他都敢挑衅到床上来了,明说了——胆子真肥了,他还!
天阴沉着。风吹过来,在腿间、腋下、鬓角边撩啊拨啊,弄得街边树枝飒飒作响——这风,像骚情的女人!讨厌!头发都给吹乱了。
街边一个橱窗里,几个模特穿婚纱礼服,白的黑的黄的站一起,忸怩作态。胡小敏看了半天,想:“我穿……好看吗?”
一个营业员迎出门来:“阿姨,里面看看呗。”
胡小敏恼了:“谁是阿姨?”
“姐,姐——对不起,我喊错了……里面请,您拍婚纱照吗?”
女营业员二十来岁,红扑扑的脸,还没褪尽红薯色。扫上一眼,就知道不是个安州城里人——乡下来的吧?不识相!我是像要穿婚纱的人吗?胡小敏扭头就走,被那声“阿姨”惹恼了——才四十出头点呢,就算阿姨了?呸!胡小敏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念:跟马欢“那个”的女人,是不是这样子的——啥也不懂的小姑娘,根本不清楚城里已婚男人的花花肠子,稍稍一勾搭,就被弄上手了?胡小敏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那么,马欢是怎么接触到乡下来的小姑娘的?她想不通。
脸上有些凉意,颧骨上、眼睫毛上落了几滴水。哦,是下雨了。街上有人把手掌放头顶上,从她身边跑过,一边喔喔呀呀地叫着……这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雷声咔啦啦地响了几声,一会儿就下大了,地上窜起无数个水泡泡。
胡小敏跑进一个商场。薄薄的短袖衬衣全湿了,贴在身上。商场蛮大的,看着富丽堂皇,空调的劲道很大。胡小敏觉得冷。她到厕所撒了泡尿,洗了洗手,拿纸巾擦了擦头上、衣上的雨水。打扫厕所的阿姨把胡小敏丢的纸巾捡起来,丢到墙边的垃圾桶里,眼珠子白了白胡小敏。胡小敏会意,道歉说:“哦,对不起。”
阿姨没吭声,嘴里嘟囔着什么。阿姨该有五十了吧,一身运动装,红彤彤的——应该是广告衫吧?她手里一把拖把,套了副袖套,土里土气的样子。胡小敏忽然没来由地想:跟马欢不清不楚的,会不会是这种年纪大的女人?这种女人一般没有男人惦记了,但是她们的念想还有,如果还长期夫妻分居,或者本来就离婚的,那还不干柴烈火?还不主动讨好男人,甚至倒贴什么的?马欢会不会就糊里糊涂地“上”了这样的贼船?这个,还真不好说。
胡小敏被一连串五花八门的臆想弄得头昏脑涨,理不出个头绪。她想起了同学李红梅,她要找李红梅聊聊这事。
李红梅在健身房,刚练好瑜伽,一边喘着,一边接电话:“有事?”
胡小敏说:“大姐,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李红梅说:“巴不得你天天打电话呢。”
那几个职高出来的同学,就数李红梅的命好。早些年,跟老公一块创业,开过饭店,卖过衣服,算是吃过些苦……现在可不得了,早鸟枪换炮啦,她老公的什么服装厂(也可能是皮鞋厂)做得风生水起,老板做大了,她老公还时不时地上电视台露个脸。她家又是别墅,又是豪车,风光无限。李红梅当然不用去上什么班了,妥妥地做着全职太太,正是那种有钱有闲的富婆。当年李红梅和胡小敏一样,都没念好书,最后勉强上了个职业高中。她俩还睡过上下铺,差不多形影不离。胡小敏现在还记得,职高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月明之夜,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李红梅两颊潮红,急切地告诉她,有个高一级的男同学是怎么吻的她。听得胡小敏心旌荡漾,羡慕得不行……所以,胡小敏觉得马欢的那点事跟李红梅说说,算是最好的人选。
胡小敏说:“你还好吧?”
“还好。”
胡小敏说:“你家老林还好吧?”老林是李红梅的老公。
“他呀?老样子——忙。”
“哦……”
胡小敏说不下去了,说话有点卡顿。李红梅听出胡小敏有心事,便问:
“你家马儿好吗?”
“他好。”
“你家马欢对你好吗?”
李红梅想不到这第二句问候问出问题来了,胡小敏是一长串的呜咽,声音悲悲切切。
“出什么事了?”李红梅心都提起来。“姓马的不是个东西!”
“他怎么啦?”
“他不要我了!”
“咳,他敢?借他个胆,看他敢不敢?一定是你惹他了吧?”
“啊呸,他跟别的女人搞上了!”
“啊,你说马欢吗?”李红梅差点惊掉了下巴。
李红梅练瑜伽的健身房在沿江路那边,路北侧是蜿蜒的安江,江中船只过往;路南侧高楼林立,站在高楼上远眺,江上风景一览无余。这一带的房子是安江最贵的,也是繁华热闹的商业区。李红梅挑这里的健身房,不光是为健身,也为逛商场方便。再说她家就在这片街区。
李红梅叫胡小敏来健身房附近的云上咖啡馆。
好在这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胡小敏出商场,坐上3路车,两站路就到了。不等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桌,李红梅便问:“马欢他到底是怎么出的轨?那女的是谁?”那关切的语气好像是她家老林出轨似的。李红梅是认识马欢的,胡小敏结婚的时候李红梅还做过伴娘呢,两家也时常走动,还有些人情往来。
被雨打湿过的衣服,现在有些干了,贴在身上凉意阵阵。胡小敏双手抱肩,又一番抽噎,她把马欢的话说了一遍。李红梅听罢,嘎嘎直笑,笑得花枝乱颤。胡小敏给笑懵了,翻了翻眼,嘟着嘴:“事情不出在自己身上不痛,还笑?”
“单凭这句话,就说你老公出轨了,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吧?”
胡小敏睁大了眼:“没出轨?那他怎么知道别的女人什么样?”
李红梅不相信马欢出轨,还叽叽呱呱说了一通理由。最后,李红梅问胡小敏一个问题:“他或许听人家说的呢,说有的女的怎样怎样……你说,有没有这个可能?”
“是吗?我不信……”
胡小敏低头沉思起来,照李红梅说的,不一定有第三者,最大的可能只是接触过,或者偷过腥?
“你家马欢多老实的一个人,他不会做这种事的。”李红梅进一步推断。
“是吗?你说他不会,是我想多了?”
“你一个月给马欢多少零花钱?”
“两百,有时三百。”
“这点钱,他能玩女人吗?切,真是的,你以为现在的女人都可以白玩的?”
胡小敏眨巴着眼,傻在那儿了,这个她没想过,“也是哦……”
胡小敏拿起服务员送来的卡布基诺嘬了一口,心情稍稍好些了。李红梅往椅背上靠了靠,胳膊松弛地放在皮扶手上。可能是刚健完身的缘故吧,她白皙的脸蛋透着红润——李红梅还是那么漂亮!
“跟你说哦,就算马欢有过这样的事,也别太当回事,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太在乎这个?千万不要吵,我告诉你哦,一吵心就冷了,一吵家就散了——我的大小姐。”
喝了几口咖啡,身上暖和些了,胡小敏僵硬的脸缓和下来,说:“他若够得上你家老林一个零头,我这辈子也就不怨啥了。一辈子没个出息,锅炉工一个,一口气干了十多年,你瞧瞧……”
“不要这样比较,他可能只是时运没到吧。我告诉你,千万别为床头话吵,犯不着。”李红梅突然低下话音,“现在别说男人,就是女人——我跟你说一句最粗俗的话——还有找鸭子的呢。”
“啊,还有这种女人啊?”胡小敏着实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样的女人。
聊着聊着,时间快五点了,话说得差不多了,咖啡杯也空了。李红梅要回去盯着保姆烧几个菜,晚上还要做个SPA。胡小敏要去接儿子回家——儿子马儿暑假里参加校外补习班,这个时候补习也该结束了。两人站起身,拿上包,正想走呢,胡小敏想起一件事,她瞥了一眼李红梅。李红梅穿紧身短袖T恤,裹得胸挺腰细;那腰身——我的妈,细得就一捧!
胡小敏脱口而出:“诶,那个……你在床上是什么样的?”
李红梅愣了一愣,马上回过神来,咯咯地笑了两声,道:“不告诉你,这是隐私。”
“德行,还卖关子。”
“你先说,你有啥反应?”
胡小敏老实说:“没啥特别的反应,反正就那么回事,搞也行,不搞也行。”
“真的?”李红梅睁圆了眼睛,“那你……那个属于没性高潮?”
“啥是性高潮?”
李红梅咯咯又笑:“……没时间了,得快走了,下回再聊。”
李红梅嘿嘿笑着,就走了。
胡小敏盯着李红梅的背影一阵发愣。那牛仔裤包裹着的圆硕的屁股、大长腿,露脐短装,腰间是一圈白晃晃的肌肤……浑身上下透露着妖媚和性感——这身体,叫男人看了,还不得想入非非?胡小敏扭头朝后背看了看,自己从腰到屁股一马平川,没什么曲线——人跟人真没的比。
2
看胡小敏摔门出去,马欢心里一阵懊恼,深怪自己嘴欠,没个把门的,纯属无事找事。
马欢给胡小敏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马欢知道胡小敏是故意不接的,赌着气呢。马欢改发微信:“老婆,我说错了。”即发当口,他咂摸了一下这话,自问:我错了吗?错哪儿呢?就删去此话。又想了一句:老婆,我爱你!这话女人爱听,兼带着歉意;可是无事献殷勤,岂不是做贼心虚?有什么可心虚的呢?再三斟酌,马欢发了一句:“老婆,要下雨了,记得早点回家。”这是个姿态,“甘拜下风”的姿态。
捱到下午四点,还是没有胡小敏的回复,马欢叹了口气,带上雨披下了楼——他得上班去了。骑电动车到厂,穿街走巷得一个小时。五点到的厂,刚换上工作服,一个长得矮胖矮胖,绰号叫“小钢炮”的工友喊他去会议室,大嗓门嚷嚷着:“你小子发了,哈!老大叫你快去。”还朝马欢竖一竖大拇指。
老大是倪总,倪大筐。倪总叫他开会,“应该就是那件事……”马欢这样想着,紧跟着一阵激动,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其实这件事,几天前倪大筐就透露给他了。那天,倪大筐在厕所里蹲坑,马欢和一工友进去小解。一工友说起股市,说有一只股票股价翻了两翻,估计还要上去,不要犹豫,应该大胆买进去,赚了两人分,亏了算他的。问马欢有没有钱,马欢说没钱,钱都是老婆攥着的。工友问,你就没有一点权利?马欢回答,钱的事我做不了主。这时,听见蹲坑里隔着门有人说话:“是小马吧?”听话音很熟,马欢说:“倪总,是我——小马。”倪大筐说:“刚才来得急,忘了带,你给我拿几张纸巾来。”“没问题,我这就拿去。”倪大筐从蹲坑里出来后,一边揉着肚子,一边谢过马欢,聊起了家常。
“小马,烧锅炉烧了多少年了?”
“嘿嘿,十多年了。”
“我打算给你挪一挪地方,乐意不?”
马欢挠着头,谦虚着:“嘿,嘿嘿,我……我,又干……干不了别的……”一激动,马欢就结巴。
“去物业分公司吧,那边有一个维修部,你去管起来怎么样?”倪大筐又说,“你看看这厕所,管道堵了有些时候了,又脏又臭,像话吗?没有一个责任心强的维修部怎么行?”倪大筐是集团公司后勤总公司的一把手,这后勤公司管着整个集团公司几千号人的后勤保障工作,物业分公司是其中的一个子公司。
二楼会议室的那个阵势,搞得马欢脑袋嗡嗡的,懵得手足无措。长条桌两边,坐了十几个工友,他一进去,那个掌声就像油锅上浇了水一样,劈里啪啦地响起来,夹杂着嬉笑。后勤公司总经理倪大筐,物业分公司经理童乐都坐在那里。童乐咳了两声,正式道:“各位,今天开始,马欢担任维修部部长……”一帮工友就鼓了掌,齐声喊:“哦哦,马欢当官啰,马部长高升啰,马部长请客啰……”最后,倪大筐总经理做了总结,提了新的要求和期望。
马欢中专毕业,招聘进安州冶金装备总厂,后来改制成集团公司,属于国有大型公司。当时,马欢没有在意走领导关系,不知怎么搞的,其他新员工都得到了安排,岗位都不错;到马欢了,说只有后勤公司的锅炉房还缺个锅炉工。不想去,但没地方可去了,不干也得干。不承想这一干就干了十多年,工作单调乏味,还三班倒。期间好几次,胡小敏撺掇着马欢走领导关系,要求换工作。马欢扭扭捏捏,推三阻四,老婆催急了,才鼓足勇气,给倪大筐的前任送过两瓶酒,只换来领导一句“看看吧,有机会再说”,后来一直没有下文。
马欢这个人,在厂里的表现四平八稳,没什么发明创造,但是他有两件事做得还可以:一是听领导的话,二是把同事的关系处好。他在烧锅炉之余,拾掇了不少工具,学会了各种修理,自行车、摩托车基本不在话下,电视机、电脑也能搞定,同事知道有这么个好师傅,不用白不用,那些要修的东西也就不客气地交给马欢,马欢基本是有求必应,还乐在其中。马欢就是用这个笨办法,广结人缘。
去年冬天,有几天很冷,倪大筐总经理来锅炉房巡视时,接到家里电话,说卫生间的浴霸坏了。倪大筐脱不开身,又是皱眉又是挠头的。马欢自告奋勇,说他可以去修一下。倪大筐说你行吗?马欢说没问题。马欢就去了,浴霸很快修好,顺便又把空调的过滤网给清洗了一遍。空调的风暖就顺畅多了。倪大筐的爱人瘫痪多年,那几天哮喘病又犯了,瘫床上上气不接下气,保姆阿姨急得团团转。马欢说我送你们去医院吧。马欢背起倪大筐的老婆,腾腾地就下了楼,叫了辆出租车,把人送到了医院……
马欢走马上任的当天,倪大筐带着一帮维修部的人,笑逐颜开,吵吵嚷嚷,去了一家饭店聚餐。童乐经理因为有事,先走了。到饭店门前,马欢拉住“小钢炮”,说:“李哥,今天我没带钱,你先借点给我?”
小钢炮说:“借什么啊,没听领导说他请客啊?”
“这可不行,哪有叫领导掏钱的道理。”
小钢炮觉得马欢讲得有道理,借了马欢一千块。
维修部这班人啊,有点像梁山弟兄,素来没大没小,嘻嘻哈哈。每回上饭店,都沸反盈天,劝酒斗酒,少不了一番较量。
“干了,干了,大家都干了。”
声浪能把屋顶掀翻。
3
听见急促的敲门声,胡小敏的妈一边嚷着:“来了来了,别敲了。”一边赶紧开门,看见门外站着背着个书包的马儿,还有他身后的胡小敏。
“外婆——”马儿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外婆就“哎”了一声,一把抱住马儿,说:“我说谁呢,这样敲门?哎哟,我的宝贝孙子哎,你怎么来了?”
“妈带我来的。”
“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胡小敏的妈说。
“不打电话不能来啊?”胡小敏说。
“能来的能来的,想来就来呗。”妈听出女儿的口气有些生硬。
胡小敏进得门来,脸阴阴的,往自一屁股往客厅沙发上坐下,随手把电视遥控器一按,眼珠子迷迷蒙蒙地对着电视,也不知有啥节目好看的。当妈的就知道情况不妙,心就揪了一揪,手心贴着胡小敏的额头一摸:“怎么,哪儿不舒服了?”
“没有。”胡小敏扭了扭头。
“那就是生气了,跟谁生气呢?马儿,你惹你妈生气了?”
“我,没有!”马儿很知趣,早躲一边写作业去了。
“那一定是你爸,你爸他怎么你妈了?”
“我不知道。”
妈挨着胡小敏坐下,拉起女儿的手问:“告诉妈,是身子不舒服,还是马欢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胡小敏把手抽回来,不接妈的话。从小到大,胡小敏都是这样,有什么心事都爱闷在肚子里自己慢慢消化。当妈的知道女儿脾气,再问也不会有结果,就叹口气说,妈去买点菜,难得宝贝孙子来,今天一定要烧两个他喜欢吃的菜。
胡小敏问:“我爸呢?”
“你爸跟一班老同事去千岛湖玩了,上午刚去的。”
妈去了菜场,拎回来几袋的菜,在厨房择菜洗菜,一边时不时地瞟几眼客厅,留意胡小敏的动静。一会儿,胡小敏的手机响了,女儿看一眼屏幕,嘴里嘟哝了句什么,却不接手机。
妈就朝客厅抬高嗓门:“谁的电话,怎么不接啊?说不定是你爸的,接啊。”
胡小敏说:“不是我爸。”
“那也接啊。”
“管它呢,是骚扰电话。”
妈就猜是马欢打来的,胡小敏故意不接,赌他的气呢。
饭菜很快做好了,四五个盘碗摆了一桌,最抢眼的是那一大碗“敲鱼汤”。这道菜在安州算是传统名菜。鮸鱼去头骨,剔取肉片,敲成薄片,越薄越好;再切长条,像下面一样清汤里稍煮,加几片小青菜,装碗后是汤鲜味美。在胡小敏的印象里,一般是家里来客人了或者过节时才做的菜。
娘儿俩吃得津津有味。吃罢,马儿一抹嘴,说:“妈,我们回去吗?”
胡小敏说:“不回去,回去干吗?”
“哎哟,怎么不回去?跟马欢说过了?”当妈的紧张了。
“跟他说什么?”胡小敏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事情很清楚了,是小夫妻俩闹别扭。妈暗自伤神,在厨房里收拾,心想这个马欢怎么搞的,不声不响的,怎么惹的女儿?他们家里外都是女儿说了算,还会有啥事惹恼了她呢?
正这样想事,胡小敏进厨房来,妈以为她要帮着洗碗,说:“就几个碗,不用你湿手了。”胡小敏却没有想动手的意思,腻在母亲身边,像小时候讨零花钱的那副模样。
胡小敏问:“妈,你幸福吗?”
妈说:“幸福啊,不愁吃不愁穿的,怎么不幸福?”
“那,你觉得我爸对你好吗?”
“怎么不好?每个月薪水都交给我,自己舍不得花几个钱,现在连烟也戒了……”
“妈,我是说……”胡小敏顿了顿,斟酌着用词,“我爸……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他,外边就没有个女人好过?”
想不到妈却咯咯地笑起来:“要死了,没大没小,有闺女这么说爸的?”
“我随便一问……”
妈轻声叹了口气:“我不敢说你爸这辈子就没有过那念头,但是如果有,也是偷偷摸摸的,他不会当真的。”
妈的自信让胡小敏惊讶。
胡小敏想起一件往事。那时还在读小学,有一年的冬天,爸从外地出差回来。妈给爸整理行李,翻出一堆要洗的衣服,无意间在爸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未开启的避孕套。结果母亲嚎啕大哭,带着女儿离家出走。那一晚正值隆冬时节,还雨雪交加……
胡小敏冷笑一声:“妈,你还记得吗?小的时候,我爸曾劈腿过他的女同事,那一年你带着我回外婆家待了好久好久……”
妈一下愣怔住了,两眼从胡小敏的脸上移开,转向厨房朝北的窗口。洗碗池上的热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冒着热气。那件事尽管过去几十年了,可只要一提及,往事就会放电影一样历历在目。妈的鼻子轻轻地抽了一声——哭了……
“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难受的……”胡小敏有些后悔揭母亲的伤疤。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二老正过着平静幸福的晚年生活。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爸是天底下最坏的男人,最无耻下流……”
“不可以这样说你爸的,他……”
“那个时候,我就想,将来我找老公一定要找老实巴交的,不找那种虚头巴脑的。你们知道不,我一直不愿谈恋爱,拖到三十岁了才谈朋友,就是怕男人个个都花心……”
“……所以说啊,我们一直搞不懂。”
“后来你们嫌马欢家庭条件不好,不同意这门婚事,而我不管不顾一定要嫁给他,不是我故意要跟你们较劲,就是觉得马欢人老实,不会花里胡哨的……”
胡小敏心里一阵酸楚,很想大哭一场。
当妈的一声不吭,把碗筷都洗刷完了,解下围裙,拉着女儿的手到沙发上坐下,正色道:“闺女,男人有时候可能会犯点傻,偷个腥啥的,管是要管的,但是得给条路让人家走,别把门堵得死死的啊……成个家不容易,拆个家很容易,啊!”
胡小敏低着头一言不发,心里说:“那是你们那个年代的人的想法。”
这天夜里,胡小敏的母亲给老头打了一个电话:“老胡啊,出大事了,你家闺女好好的日子不想过了……”
4
一顿饭吃得是吆五喝六的,差点把饭店包房的屋顶给掀翻了。先是白酒,后是红酒,再是啤酒,“三盅全会”过后,酒足饭饱,众人晃晃悠悠散去。在饭店门口,马欢对小钢炮悄声说:“倪总真是客气,还抢着买单,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小钢炮说:“嗨,这有啥,下次找机会再请倪总就是了。”
“那我把钱先还给你。”小钢炮把马欢的手推开,“急什么急,倪总喝成这样了,你不叫个车送他啊?”
“那是那是,肯定要送……倪总我送你。”
倪大筐站立不稳,舌头发硬:“走……你跟我走……走……”马欢拦了出租车,把倪总扶进车,自己也坐了进去。“去哪里?”司机问。
马欢说:“海坛山荷花小区。”马欢对那个小区,现在是轻车熟路了。
倪大筐本来歪着脑袋靠着座椅,到小区门口却醒了,摸了一下脸:“哦,到了啊?”
马欢赶紧给司机付了钱,说:“倪总,我扶你进去。”却被倪大筐推开了,“我自己走。”走到倪大筐家所在的那栋楼前,倪大筐抬头往高楼上看了看,自家的那个窗口好像还亮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抬脚往外走。马欢说不上去啊?倪大筐说上去干吗呢,你姨就是死人一个。
荷花小区周边是一个成熟的街区,那一片大街小巷开满了店铺,热闹得很。这会儿,虽然是晚上九、十点了,却还同白天一样喧腾,各家店铺的灯都亮灿灿的。离小区不远,有一家休闲会所,门头上立着LED招牌,写着意味深长的“后宫”两字。倪大筐踱步到门口,径直走了进去,跟坐在前台的一位四五十岁的大姐打招呼:“老板娘,可可有没有空啊?”
“有空的有空的,我马上安排。”老板娘的脸上马上绽开笑容。
马欢在店门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正犹豫着,倪大筐说:“进来啊,你缩头缩脑的干吗呢?”马欢知道所谓的休闲会所,就是个按摩的地方,或许还能办点别的什么事,因此心里有点犯怵。
“领导,别管我,你去就是了,我在下边等你。”
倪大筐却不管马欢心里怎么想的,对老板娘说:“你给我的小兄弟安排个人。”
“好嘞。”
倪大筐朝马欢很暧昧地一笑,径直上了二楼。马欢仍旧坐前台边的一个沙发上,想等倪大筐完事了,给他买单,也算是还倪总一个人情。楼上响起姑娘的浪笑,笑得有些夸张,一会儿声音小下去了。老板娘安顿好倪大筐,从二楼下来,对马欢说:“我带你上去吧?还有一个小雪姑娘,挺不错的。”
马欢说:“不用不用,我就不去了吧?”
“别不好意思,上去啊!要不,我叫你领导喊你去?”
马欢赶紧摆手,说:“别别,还是我自个儿去吧。”如果不去,领导肯定不高兴,或者会说他假正经,这样一来等于是看不惯领导的嗜好,等于表明自己跟领导是两路人。马欢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刚被领导提拔了,这当口,绝对要跟领导穿一条裤子,哪怕是穿一条裤衩!
“走吧走吧。”老板娘扯着马欢的手。
马欢觉得今晚的处境不仅尴尬,还有些无奈。马欢迟迟疑疑地,跟着老板娘上到二楼。二楼全部隔成了一间间小包厢,当中只留一条通道走路。老板娘把马欢带到其中一间小包厢,说了声请稍等,就下去了。包厢的光线很暗,里面铺一小床,躺一人都嫌窄,床边有小茶几,放了几个一次性杯子。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不知发生过多少男男女女的那种事,马欢正这样想得深入,那个叫小雪的姑娘三步并作两步跳进包厢里来。
“大哥好——!”
小雪姑娘热情地招呼。
不知为什么,马欢的心脏突突地跳起来,紧张得喘气不顺。他没有回应小雪的招呼,只愣怔地盯着小雪看,眼睛像粘住了一样。姑娘瘦小个,漂亮说不上,穿着暴露那是绝对的,下身的短裙短到可以看见黑色的内裤;上身是窄带背心,胸前一大片肉,一对大奶溜出半边……马欢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后背上忽然冒出大片汗水。
“是……这个……,要干吗……?”马欢问姑娘。
姑娘说:“给你按摩啊。”
“哦,就是按摩……”
“是啊,你还想干什么?呵呵呵……”
“没那个……啥……,是吧?”
“哦,那个事啊,要看缘分的。”小雪姑娘露齿一笑。
“什么缘分?”
“就是说……缘分到了,那也是可以的啊。”
“哦,”马欢没来由地吁了一口气,轻松下来,说,“那……我跟你商量一下,我不做那个按摩……你给我看看可以吗?”
“看看,看什么?”
“我就看看,你照按摩收费……你不吃亏,是吧?”
姑娘领会了意图,嘻嘻一笑,说:“你这人真怪,光看看有什么意思啊?看了你憋得不难受啊?”
“就看看……,可以吗?”马欢执拗地问。
小包厢的灯光很暗,姑娘的身子就看了个囫囵,也就那么回事,不是金捣银塑的,没有想象中的好看。但说实话,乳房还真大,比胡小敏的大多了。
“看够了没有?”姑娘不等马欢同意,就穿回了那身网球服似的衣服。
马欢感到些许的遗憾,却也满意了:是你自己没有这个胆,不是人家不给机会。看过了,眼福享过了,也过瘾了。他下了楼,给前台付了一百元小费,还提早替倪大筐买了单,倪大筐消费的金额是三百块钱——妈的真贵。马欢着实心疼那钱。
他在吧台前靠左边墙下的沙发安坐,静候倪大筐下楼。
等了好久,倪大筐才下得楼来。马欢不禁暗自佩服倪总的宝刀不老,再看倪总的脸是满面春光,还带着点安详与平和,跟在单位里见到的那副冷峻面孔截然不同。
走出会所,倪大筐拍了拍马欢的肩膀:“小兄弟,跟着我好好干。”
“是,我会好好干的,领导。”
倪大筐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头冲马欢的耳边说:“你那姑娘怎么样?”马欢腾地脸就红了,为难地搓着手。
“嘿嘿,那个……还行。”马欢说。
倪大筐没看出马欢什么异样,呵哈呵哈地咳了两声,把一口痰啐得老远,在马欢的耳边一语双关道:“小马,我们这就算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弟兄了,是吧?”
马欢一愣,马上明白过来:“那是,那是。”
5
生气归生气,班还得上,只是下了班,胡小敏就直接回娘家。她要把马欢晾一边去,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马儿还在暑假里。每周一三五去校外补习班学习,由外公外婆打车接送。胡小敏过起了以前那种待字闺中的惬意生活,不过,说实话也不能算惬意,心里总压着层东西,堵得紧实。胡小敏起了一个念头,抽空跑了一趟移动营业厅,她要查一查马欢的通话记录,她要从通话记录里发现点蛛丝马迹,找出那个可疑的女人。
营业员小姑娘以鄙夷的目光看胡小敏,冷冷地说:“需要持卡人自己来。”
胡小敏说:“他本人工作忙,没空,我是他老婆呐。”
小姑娘说:“那也不行!”
“他的话费有异常……”
“有异常,也得本人查。”姑娘好像知道胡小敏的用意,从心底里鄙视这样监视老公的女人。
“真不可理喻!”胡小敏生气起来,到大厅中的咨询台前,拿起柜台上的广告纸敲着柜台,脸红脖子粗地说,“我要投诉你们,我老公的手机话费有异常消费。”
但人家还是不给查。
赶巧的是,老同学徐露露也在营业厅里办事。徐露露、李红梅都是职业高中的同班同学,一晃又是半年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李红梅的生日宴上。两人一阵寒暄,徐露露问明胡小敏的来意,就给胡小敏出主意,让她回去拿老公的手机,到网上服务厅里查。
胡小敏说:“能查?”
“能的,我就经常查。”
胡小敏觉着意外:“吃饱了撑着,你经常查?”
“查一下心里踏实。你说,现在的男人还有几个正经的?”徐露露倒心直口快。
“这个……嘿嘿,我说不好……”胡小敏暗想:现在都怎么了,为什么男人都这样了?中年女人,怎么都会碰到这种问题?
“那你老公到底有没有那个……”
“我怀疑有……”
胡小敏就叹了口气,在心里又骂了句男人不是个东西。
两人又说了几句,就匆匆分了手。
隔天,胡小敏还做了要紧的事,去了趟银行,把自己名下的一张银行卡密码改了。这个密码,原来是马欢的生日,马欢也知道的。银行卡上有十八万块钱,是两人省吃省用攒下的全部积蓄。胡小敏想了几天,还是决定改一下密码。走出银行大门,胡小敏对着虚空哼了一声,好像是在对着马欢说:“折腾吧,看你能折腾到哪里去!”
现在胡小敏觉得踏实了些。
胡小敏在娘家待到第十天,却浑身不得劲起来:嫌床板太硬,枕头太低;还有,睡衣也没带过来,睡觉很不自在;洗澡时,花洒喷水太小……总之都不习惯。就想着回家,但是马欢还没给她个说法,暂时还不能回去。先等等吧。
期间,马欢是来过电话的,说:“小敏,回家吧,我来接你。”
胡小敏屏着气,没吭声,想等马欢来一句道歉的话;可气的是,马欢的下一句是这样的:“别给爸妈添麻烦了,他们年纪也大了……”胡小敏又气起来,她不中意这话,马欢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挑要紧的说,想走过场,拣皮毛的捋——想干吗,这有用吗?胡小敏一生气,索性直接把电话撂了。后来马欢就没再来电话,也没来接人——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马欢呢,现在是维修部部长,当上这小头头后也忙。他现在不上夜班了,全是白班,每天骑着电动车,迎来日出,赶走晚霞,早九晚五,过得挺有规律。不再日夜颠倒了,陡然添了精气神,让他觉得天空比以前湛蓝,阳光比以前明媚。每日里,给十几个工人分配维修工作,也去车间、办公室甚至是厕所检查修理情况,还不时指点工人怎么修。有时还得填写大修计划,算预算,在集团的OA系统里上报领导。他的上级领导是物业分公司的童乐经理,再上一级才是倪大筐总经理。童乐经理知道他跟倪总关系好,只要马欢上报的立马给批,到倪大筐那儿也没有一点障碍,在系统里总能见到倪大筐签批的两个字:“同意。”
倪大筐看马欢做事有模有样,缓急得当,粗细兼顾,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更觉得自己是慧眼识珠,特地把他叫去办公室夸了几句。马欢自然是更加用心,就忽略了老婆还在气头上的事——实在大意了。
现在,胡小敏在娘家已经待了十二天,马上就十三天了。
小敏爸爸早从千岛湖旅游回来了。几天一过,她爸看出了事情的不正常,就说:“小敏,你好回家了,带上你儿子回去!”
“不回去,回去干吗?”胡小敏气呼呼的。
这天,老爸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里转了几圈,定下主意,给马欢打去一个电话:“我这趟去千岛湖旅游,带回来几斤明前毛峰,味道不错,你啥时候来拿去喝喝。”
马欢就说:“那我周末抽空来一趟,谢谢爸啊。”
到周末,还得等好几天,小敏爸爸就说:“听小敏说,你的领导打算给你换到维修班去?”
“是的,爸。我已经换了岗位了,都十几天了。”
“那好,那好。祝贺你啊,马欢。”
“谢谢爸。”
小敏爸爸借机说:“你现在做负责人,大小也是个领导了,这以后啊说话做事都得谨慎小心,我想着得给你说说这里头的门道。”
老丈人跟马欢是一个单位的。原先是铸造车间的主任,一直到退休,干了二十多年。老丈人绝对有资格做马欢的职场导师。
马欢就说:“好的,爸,那我哪天来您方便?”
“明天来吧,明天我有空。”
马欢第二天就来了,来的时候胡小敏还没有到家。马欢进门换了拖鞋,手一洗,就去厨房帮丈母娘洗菜做饭。
“不用,不用,坐那儿跟你爸聊聊。你爸啊,有一肚子话和你说。”丈母娘也客气。
女婿说:“妈前阵子不是腰痛吗?不能多站的,得多休息休息,不能再劳累这腰了。”女婿的话句句说在点子上,这胡小敏在家多少天了,还没提过一句妈的腰痛病……这样一对比,丈母娘更觉出这女婿的贴心。
马欢接管了丈母娘的厨房间,一通忙碌。胡小敏爸爸平常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就在一旁指点,给女婿一支烟,自己也点一支——说是说戒烟了,有了借口还总是叼上一支。老胡靠在料理台边上喷吐云雾,跟马欢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起来。他们的话基本上是围绕马欢当上部长后,该怎么领会领导的意图,该怎么跟下属员工共事。
胡小敏下班回家,见老妈坐沙发上揉腰,老爸在厨房跟人聊得起劲。“谁啊?”胡小敏问,妈努努嘴:“你老公啊。”胡小敏就收敛了笑意,到自己房间里去,把门一关。
晚上的这顿饭,是胡小敏爸妈两个人一大早赶去农贸批发市场买的,猪排、多宝鱼、走地鸡,还有蔬菜,手巧的马欢三两下一捣鼓,做出一大桌色香味美的菜肴来。一家子都佩服马欢的手艺。
“你瞧瞧,要我说啊,我女婿的这手艺不比云外楼的大厨差!”丈母娘这样夸马欢。
胡小敏不吭声,顾自低头吃饭,全然不顾马欢时不时瞟过来的讨好的眼神。饭一吃好,老丈人就催着他们回家。
“不去!”胡小敏嘴巴撅得老高。
“差不多就行了……”丈母娘劝道。
“回家去吧,要不我先带马儿走,你一个人骑车也轻松点。”马欢朝胡小敏讨好地笑着,帮马儿收拾书包。
“不过啦?”丈人生气了。
“谁爱过谁过去……”胡小敏话里有话。
丈人脸一沉,说:“去去去,我叫你回去……”把胡小敏的包拿起来。胡小敏看老爸真生气了,顺从地接过包,跟着马欢下了楼。老丈人送客到一楼门洞,又嘱咐胡小敏:“现在马欢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当领导了,这是一个新起点,你呢,要学着怎么做领导的家属,要全力支持老公的工作,夫妻要相互配合。啊,知道不?”
胡小敏没接话,心里还别扭着,轻声嘀咕:“谁稀罕?屁大点的部长,也算是官?哼!”
到家,洗漱过后,悄没声响地上了床。胡小敏觉得憋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回了家,真便宜了姓马的;总想找个茬,跟马欢吵一架,心里才舒坦。马欢呢,似乎也有话要说,说一说新岗位的工作、领导的期许、同事的抬举……总之,这里边没有一句是道歉认错的话。但是,事实是分开快半个月了,谁也不想迁就对方,谁也不想主动开口。说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胡小敏把一个脊背和屁股甩给了马欢,以此作“长城”御敌千里。马欢也没表示什么,十分淡漠敌情,可睡到半夜却不老实起来,趁夜深人静,偷袭了胡小敏睡衣里的前胸。胡小敏先是装睡,睡得死沉,没丁点反应,这就起到了诱敌深入的效果;马欢愈发胆大妄为,在那里摸来摸去,还故意挑衅似的,把胡小敏胸前的那两粒捏了又捏。
“哎哟,神经病啊?”胡小敏痛得叫起来,“啪”的一声,狠狠打了一下那只不老实的手——装睡是装不下去了。
“我以为你睡着呢?”
“睡着了,就可以不老实啊?”
马欢不再安分守己了,甚至破罐子破摔,翻身上马,把胡小敏压在了身下。胡小敏再也不能不表示一下了,说:“哎哎哎,问过人家同意了吗?就霸王硬上弓?”马欢没有理睬,只用动作做了回答。
“当心我告你个强奸罪!”
马欢愈加用狠劲。
胡小敏没办法,只得推开马欢坐起来,嘴里蹦出一句:“你老实说,到底有没有搞过别人?你老实说……我不跟你生气。”
“绝对……没有!如果有……有的话,天打五雷轰!”马欢回答得虽然结巴,却还是斩钉截铁的。
尽管没开灯,胡小敏依然看得清马欢眼珠子的光泽,那眼神透露着委屈和无辜。或许真没有啥,是冤枉他了,胡小敏这样一想,心就柔软起来,重新躺平,身体变得温暖而柔软起来。
马欢却突然停了下来,不动了,慢慢躺了下来,眼睛瞪着天花板,一闪一闪的。
“怎么了?”胡小敏柔柔地问。
马欢没有回话,只轻声吁了一口气。
“你来啊,来嘛,我又没有不让你做……”胡小敏极其温柔地说道。胡小敏伸手摸了摸马欢,那里已经拔营撤兵,平静得出奇。
“算了……”黑暗中,马欢自言自语道,接着又一声叹息。
6
日升日落,日子照常一天天地过去,胡小敏家的生活又恢复到老样子上去。
儿子马儿的暑假已经结束。马欢现在有时间送马儿上学了。到校门口,儿子敏捷地从电动车后座跳下来,说爸爸再见,一溜烟跑进校门。看着儿子进去,马欢把电动车的把手一拧,咕的一声响,掉转车头直奔冶金厂而去。一路上,清风从耳畔疾速掠过,是那么的轻柔和熙,犹如细声絮语,让人心生愉悦:啊,早晨好美,生活好美!比起维修部的同事,马欢总是第一个到的。维修部在职工澡堂的楼上,有三间房子,一间给员工休息,一间放工具,还有一间是马欢的办公室。当然有办公桌!马欢喜欢坐办公桌前,写写东西,没事的时候,坐那儿喝茶。每天早上,马欢都会先擦拭桌子椅子,再往保暖杯里冲泡满满一杯绿茶,待喝过几口后,开始在纸上写下今天的工作计划,一条一条列出来,总归有十来条的——没有办法,维修部的工作就是繁琐细碎。
马儿放学呢,就由胡小敏接回家。还能怎么办呢,马欢下班总是较晚。早上有的时候,马欢和儿子在走廊上等电梯,胡小敏在自家门口倚门而立,再跟马儿叮嘱几句;有时,马欢对胡小敏嘱咐:“这几天上级来考察,我们后勤公司忙着清理垃圾,美化厂区,
我估计回家不会早的,不用等我吃饭了。”“知道了,你忙你的吧。”
胡小敏满含柔情,目送父子俩进电梯,再回屋里,洗洗弄弄,一切收拾妥当后——比如把拖把倒立着搁阳台角落;把窗帘拢好,扎成花形,左右两边垂挂着……等等,弄过之后再去单位上班。及至马儿放学,自然是胡小敏去接回来。儿子的双手搂着妈妈的腰,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一边行进,一边聊天。母亲会详细问儿子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旁敲侧击地了解儿子的表现。儿子也是有问必答。
“妈,今天牛莉有劲了,说要做张小强的女朋友,你说好笑不?”
“要死了,多大的小孩啊,也敢谈情说爱啦?”
“这有什么?”儿子不以为然,“我们都四年级了,三年级就有人谈了。”
“马儿,妈可告诉你,你可不许这样哦!”
“我没有。”
……
胡小敏一家的日常大致就是这样:平淡,却很温馨。
胡小敏再也不提那件扰乱了她平静生活的床笫之讼。嘴上不说,不等于风吹过了,毕竟是心里渗出过血丝的,虽然现在结成了一块痂,但也不能碰,而且最好不碰。马欢也有了些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贪恋她的身体了,像豁然悟道的苦行僧一样没有了淫欲之念。现在,夜晚睡觉,两人向背而眠,风平浪静。这让胡小敏暗自轻松了一阵子,不久之后,胡小敏又觉得这样是不正常的,一种担忧笼上了心头;而这种担忧,又时常让胡小敏联想到马欢可能有的“外遇”,并且像梦魇一样如影随形地缠扰着她。
马欢的手机通话记录老早就查清了。趁着马欢睡觉的时候,胡小敏拿了马欢的手机,躲卫生间锁了门,到网上的移动营业厅,一番操作,如愿查到了近三个月的通话记录。说来令人不信,三个月的时间里,跟马欢有来往的就十来个号码,都是白天里的通话,而且通话时间不长,不像是情人间的卿卿我我。有几个外地的号码,都是打进来的,也就两三秒的时间,不用说一定是那种骚扰电话,一接通就给挂了。胡小敏不放心,试着给其中的两个号码打过去,电话拨通了,一听是男人的声音,就说声对不起,打错了,再慌忙挂断……胡小敏猜想,接电话的有可能是马欢的同事或者领导……没有一点有价值的线索,这让胡小敏大失所望。
有一天,胡小敏正上着班,脑子里忽然一闪念,就从单位里遛出来,急匆匆打上车,去了马欢的单位,打听到维修部的所在,噔噔噔,一口气跑到马欢的办公室。上楼梯的时候,胡小敏陡然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好快。马上可以见到一直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个”了,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幕会演化成什么样。可是,现实却跟她开了个玩笑——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办公室是空荡荡的,没有人!——马欢不在,也没有半个女人的影子。桌上摊着一本很厚的书,胡小敏翻了翻,不是琼瑶的爱情小说,是一个叫杰克韦尔的外国人写的,论企业的管理。胡小敏有点不相信,马欢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企业管理了,居然看这种书?正在发愣之际,马欢带着一身的汗水,突然从门外进来。
“啊,你怎么来了,有事啊?”马欢一脸惊愕。
胡小敏慌不择言:“我……我接了个电话,说你在单位受伤了,我……一着急,就赶来了。”
马欢有点不信:“谁给你打的电话?”
胡小敏满脸通红:“我没问,我一听就慌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马欢撇嘴一笑:“这还听不出来,都是诈骗电话,你还信?”
胡小敏嗫嚅道:“万一是真的呢,我都吓死了……”
“你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胡小敏正要说什么,马欢的一个同事跑进来,大嗓门叫嚷:“马部长,你开个单,我好去领电线开关……”冷不丁地看见办公室里有个女人,同事愣了愣,说:“……有客人啊,那我等会儿再来。”
马欢喊住他,说:“没事……,她是我爱人。”
“啊,是嫂子啊,嫂子好!”
“你好,你好……”胡小敏尴尬一笑,跟马欢同事打招呼,招呼过后,对马欢说:“那我先走,你们忙吧……”说完,不等马欢说什么,头一低就跨门而出。
“嫂子,慢走啊……”
马欢回家,总是一脸疲惫,还一身汗味。胡小敏不免嘀咕:他这个样子,哪个女人乐意跟他约会?——鬼知道!她有时也会笑自已过度妄想。
胡小敏把马欢拦在进门的玄关那儿,啧啧地叫起来:“怎么这么脏啊?快快,先把衣服脱了再进来。”
马欢把工作服脱下来,径直去了卫生间。
“别提了,今天掏厕所,化粪池重新搞了一下,想不到这么难搞。”马欢解释说。
“怪不得,一股臭气……”
马欢冲过澡,从卫生间出来,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去北面的房间探了一下头,说:“马儿,写作业呢?”
马儿回了一声:“嗯。爸回来啦?”
马欢便回客厅沙发上坐下,问:“马儿这次单元考试成绩还好?”
胡小敏说:“还行,说是班里前十名。”
“儿子挺争气的,你说呢?”
“你别老在他面前夸他,免得他翘尾巴……”
到十点钟,胡小敏催儿子睡觉。等儿子睡着后,夫妻俩坐客厅里看电视。是一个电视连续剧,几个穿清代服饰的女子围绕着一袭黄袍的皇上,在后花园游走,园子里绿茵铺地,鲜花灼灼,彩蝶纷飞……
胡小敏挨马欢身边坐下,说:“我买了个胸罩……你给看看,好看吗?”胡小敏把睡衣解开三个扣子,露出里面粉色的胸罩。
“好看。”马欢说。
“看这里啊……我是说,胸形是不是挺点?”
“是挺点。”这回答听来寡淡无味。
胡小敏发觉马欢的目光不在她胸前停留,就那么惊鸿一瞥又回到了电视上。要在以前,马欢一定会涎着脸皮,死乞白赖地要摸玩一番,还喜欢把脸贴上来蹭啊蹭的……。
胡小敏不免情趣全消,黯然地扣上了纽扣。
寂静中,马欢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你的……”胡小敏心想: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谁啊?
“啊,我的?”马欢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竟然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从扩音器那儿传了出来。“大哥,雨衣雨鞋到底什么时候送啊?强台风马上要来了,好多单位都要抗洪救灾,订雨衣雨鞋的单位多。大哥,我没有要催你的意思啊,只是怕雨衣雨鞋数量不够了,一时接应不上……”
怎么会是女人的来电?胡小敏心里一惊,盯着马欢的表情,想看出一点不同寻常;却见马欢的表情平淡无奇,说:“哦,我知道了,明天跟领导汇报一下再确定吧。”
“好的,好的,大哥,我们等你回话啊,拜拜。”
马欢放下手机,继续看电视剧。胡小敏小声问:“现在买东西,归你管啊?”
“啊,我报计划,领导批。”
“这个女的挺敬业啊,晚上还联系业务……”
“就是,挺辛苦的。”说完,继续看电视,接下来就打起了哈欠。
“这个生意是你找她的,还是她找你的?”
胡小敏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面,面目模糊,五官不辨。
“公司内部有供应商名录,不是随便找的。”马欢不想说下去了。
这会儿,电视上的连续剧已经从花园转到宫闱里了,帷帐缥缈,隐隐绰绰,有个身材妙曼的妃子从身后揽住皇上的腰,说:“皇上,臣妾……”
“你看呀……”胡小敏推了推马欢,她笑了起来。她笑电视剧太假,清宫里的妃子哪敢这么放肆?却没听到马欢的搭话,胡小敏扭头看时,发现马欢已歪斜在沙发上,鼻孔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现在胡小敏特别想约李红梅见面,聊聊家常,叙叙旧,顺带着提一下夫妻生活的那点事。看看人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或许……也许马欢说的是对的,自己是有些冷淡那个事,而且有时是有意的、人为的,一向如此,有什么奇怪的呢?女人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难不成还有别的样子?——笑话!
可惜,李红梅一直没给胡小敏来电话,胡小敏也不好意思主动联系人家,特地提这档子事——哪个女的好意思?胡小敏看同学的微信群,最近除了一些泡脚能防癌,你不理财财不理你的链接,没有李红梅的一点消息。
这天晚饭后,趁着马儿自个儿写作业的空档,胡小敏给同学徐露露打电话。她们从小孩的功课,再聊到了减肥。
徐露露惊叫一声:“要死了,最近胖得一塌糊涂。”
“就是,我也是。越忙越会吃,都快长成个水桶腰、大象腿了。”胡小敏这样附和着说,其实胡小敏一直是偏瘦型的,个子也不高,跟“胖”真不沾边。
“还有还有,眼角皱纹越来越深了,听说SK-II除皱效果可管用了,就是太贵。”
“我也听说了,就是嫌它贵,一直没敢下手。”聊到这里,胡小敏借机扯到了李红梅,“这个得问问李红梅,她是大款,一定用过,你问问她。”
“也是哦,我问问李红梅。”
电话就挂了。过了两天,也是晚饭后,徐露露来了电话,说李红梅去欧洲旅游去了,要十来天才回来,等她回来,我们几个聚聚?
“好呀,好呀。”
胡小敏心想:“怪不得,一直没有她消息。”现在,晚饭过后的这段时间,家里特别安静。
7
窗外,小区里的树被风吹得沙啦沙啦作响,枝叶摇晃得厉害。下半夜会有台风登陆。气象预报说,近中心的风力可达十二级。下午的时候,马欢就给胡小敏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在厂里抗台,回不了家了。
“知道了,就你忙!离了你地球不转了呗。”胡小敏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
小区前面一排的房子,有窗户没关住,在风中一开一合,发出乒令乓郎的响声,一会儿一块玻璃脱落掉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胡小敏早已收拾了碗筷,洗了澡,换了睡衣,坐客厅的沙发上刷着手机。马儿呢,在自己房间写作业。客厅的电视开着,却在静音中,只有画面在闪动。
马欢总是加班,经常十点、十一点才回。她总觉得不对劲,也问马欢:“怎么老加班啊?”
马欢挠着头,苦笑:“就是啊,事多……”
马欢没有再讲下去。他平常很少讲工作上的事,或许是不愿意跟她多说,说多了怕遭她嘲笑。胡小敏平常老是爱取笑他,笑他芝麻绿豆官,却当自己是个西瓜官……主要想挫一挫他的傲气,提醒他别忘了自己姓什么。可是马欢越是寡言少语,胡小敏越是生气,觉得马欢是用“冷暴力”来对抗。就这样,夫妻间的互动处于一种恶性循环。胡小敏有几次想借洗碗的机会,摔个碗,发作一下,给马欢一个警告:别把我当个摆设,老婆是个人,是需要交流的!
有一次,胡小敏正待酝酿情绪,准备干一场大的“架”,马欢却从破旧的提包里拿出一捆百元大钞,往茶几上一放,吁了口气,说:“这个是奖金,你收好了,明天拿去存了。”
胡小敏瞪圆了双眼:“这……多少钱?”
“十万。”口吻是轻描淡写的。
“你抢的?”
“没那本事……是厂里发的。”
“怎么,你有了发明创造?”
“……是厂容厂貌整治奖。”
“我的乖乖,”胡小敏伸了一下舌头,“我说马部长,当了小头头,果然收入都不一样啊!”
马欢当仁不让地说:“那是,你以为小头头这么容易啊,每件事都得亲力亲为……”
胡小敏就收起了发怒的情绪,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说:“啊,这么多钱啊?老公,你太牛了!”就这样,胡小敏想吵个架,总还缺点火候。
……
此刻,马儿已经睡下,家里安安静静的。胡小敏站起身,关紧了自家的窗户。屋外,风声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快递小哥送来一个纸盒子。
“不是我的吧,搞错了?”胡小敏纳闷着。
“是不是姓胡,手机尾号是不是3721?”
“对啊。”
“那就错不了。”快递小哥雨衣上的水在门口淌了一地。
盒子拆开,原来是一大捧玫瑰,朵朵鲜艳娇嫩。胡小敏一阵发愣,谁送的?马欢是不可能的,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子,十几年来没有送过一束花;爸妈也绝对不可能,那么是李红梅吗?好像也不会,女同学之间平白无故地送什么花,神经病啊?那么,谁会这样呢?这风里雨里的,今天也不是节日,还送玫瑰,哪个花痴看上我啦?胡小敏噗嗤一下,不禁笑出声来。
正苦思冥想间,有人打电话进来。
“敏敏姐,是我……”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带着笑意。
“不好意思——我听不出来,你是哪位啊?”
电话里一阵大笑,好像作弄了人家挺开心似的。“是我啊,韩宝生……”
“哦,是小韩啊,我以为谁呢……”
“敏敏姐,我是来感谢你的,感谢你上次借钱给我,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多大的事啊,谢什么啊?”
胡小敏想起来了。上个月,这个韩宝生跟往常一样开着快递公司的车,来“天天有”超市收快递。那天,把一个路人给撞了,出了桩交通事故。
胡小敏的那个班组属于超市电商部下面的一个分拣打包小组。有四个人,一位五十来岁的高大姐,也是当地人,老员工老资格。还有两个外来小妹,叫小琴和小兰。每天根据网上的订单挑拣商品,并装箱封包,再由快递公司负责运送到订户手上。在超市的后院,有个蛮大的院落,正好可以让货车开进来,在那儿装车交接快递箱。
那天交接完快递箱,韩宝生开车,刚出院门,就把一个骑电动车的老头给撞了。老头不依不饶,拽着他的衣服要赔钱。韩宝生说没钱,老头躺马路上挡着车不让走。交警来了,看了现场,说驾驶员是主要责任,在非机动车道上,要礼让非机动车。老头就更来劲了,说要上医院看病,没有一千块钱不走。高大姐算是能说会道的,帮着韩宝生打圆场,却也没有结果。高大姐说那就报案走保险吧。韩宝生说不行啊,因为是我全责,保险公司赔了之后,公司就会开人的。可是韩宝生又拿不出钱,正是一脸的焦急,急得快要哭了。胡小敏就动了恻隐之心,说:“小韩,给他吧,这种人搞不清楚的……”就递给韩宝生一千块钱,解了韩宝生的燃眉之急。
胡小敏明白了,这一捧玫瑰定是韩宝生送的。“小韩,我刚收到一捧花……是你送的吧?”
“嘿嘿,姐,我……是想感谢一下……哦,对了,等下我加你微信,上次你借我的钱,微信上转你,你收一下哈。”
“不急的,小韩,你先用着吧。”胡小敏说。
小韩说自己从快递公司辞职了,现在不再开车了,在城里开大车子太难了。眼下,买了辆电动车,跑外卖去了,钱也比以前多赚点……还说了些别的,两人就挂了电话。
电话刚挂下,小韩就在微信上发来一句话:“在安州,我没什么亲朋好友,你就是我的姐姐!”
胡小敏把这句话看了又看,心底里有根弦被“叮”地拨了一下。小伙子够讲情义的!胡小敏回复道:“小韩,我能帮忙的地方,一定会尽力的。”
胡小敏脑海里闪现出韩宝生一身黄色马甲,跨着电动车,穿街过巷,风飘过来,雨淋下来,路途风雨凄迷……等回过神来,胡小敏暗笑自己太过多情,便在微信上收了韩宝生的钱。
韩宝生的微信刚一结束,手机又叮的一声,是徐露露发来一条微信:“李红梅回来啦,说请我们吃饭。”
胡小敏立马兴奋起来:“好呀!”接下来,胡小敏和徐露露微信一来一回,讲好周六去安州文县的一个景点玩,吃住农家乐。到时候,坐李红梅的车去。
还好,台风刮了两天就歇了。
到周五下午,胡小敏接马儿回家,却见马欢已经回家,在餐桌边坐着发呆。
胡小敏觉得奇怪:“今天这么早下班啊?怎么,犯错误了?领导让你回家面壁思过?”
马欢说:“哪儿啊,领导叫我回家写个总结……办公室吵吵闹闹的没法写。”
可不是,桌上放着一沓稿纸。
“我看看,写点啥……”胡小敏觉得太稀奇了。
胡小敏拿起稿纸,只见上面已经写了几段话,标题是:关于抗台救灾抢险的总结。“嗤,我的妈!像真的一样,还总结,还要做报告——就你?”
胡小敏的嘴角向上扬起来,轻声念道:
面对超强的11号台风,我们后勤公司一百零八位同志在倪大筐总经理的带领下,没有退却,没有畏缩,坚守岗位。我们把五金电器仓库的所有物品搬离低洼处,计有三吨多重。厂办大楼的地下车库,三个出入口全部垒上抗洪沙包,使停放在地下车库的一百多辆车免受洪水浸泡。协助成品车间,把露天堆场尚未出厂的冶金装备全部盖上篷布,避免了装备被雨水浸蚀……
“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错别字?”
“你这搞维修的,领导还叫你写报告?”胡小敏有点不信。
“……上周,领导把我调后勤公司办公室去了。这不,还叫我帮倪老大写个报告,愁死我了……”马欢没理睬胡小敏的满腹狐疑。
“切!真的假的?你又变岗位了——高升了?现在算什么官?”
“算是办公室主任吧,还没宣布,可能要试用一阵子才能定……这稿子明天要用的,你辛苦一下做个饭,让我快点写完交差。”
马欢拿回自己的稿纸,低头写起稿子来。
这一刻胡小敏的心情,如同一颗石子丢进了平静的湖面,立刻掀起一圈圈波澜。这么说来,马欢现在是后勤公司办公室主任了?又升了一步!按理,这对胡小敏来说,本应值得高兴。多年来,胡小敏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总觉得老公拿不出手。这新来的消息犹如那场台风,来得如此迅猛,让胡小敏除了眩晕之外,心情变得复杂起来。马欢闷声不响的升迁,以及有可能的进一步擢升,反过来说明她胡小敏曾经是多么的迷雾遮眼,或者说是门缝里看人,她远远低估了老公的潜在能量。或者换句话说,老公从此之后的一路平步青云,让胡小敏长久累积着的优越感顿时烟消云散。她不知道马欢走了什么狗屎运,刚刚调出永无出头之日的锅炉房,才三个多月,就被调去了后勤公司,还要当主任?他们的领导到底欣赏他什么,欣赏他的老实巴交?还是欣赏他的唯唯诺诺?……
胡小敏的心情不禁黯淡起来,她一言不发地去了厨房,动手烧菜做饭……
一家子吃好后,马儿乖巧地去自己房间做作业了。马欢继续趴餐桌上写报告。胡小敏坐沙发上看手机,感受着日子的慵懒和无聊。现在,这个三口之家一如往常,是那种宁静而安逸的氛围,房间里弥散着烹饪后淡淡的烟火味。对,这就是家的感觉。这在以前——马欢换岗位之前,曾让胡小敏非常踏实且心安,尽管对老公有诸多的不满和埋怨;但是现在……现在胡小敏有些隐约的不安,为什么呢?她说不出什么理由,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觉吧。现在看马欢,这个原本看起来平庸的中年男人,忽然一日变动了工作,陡然间添加了生活的新动力,他正朝着他想去的目标,步伐坚实地走着。未来的马欢,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谁也不能判断,特别是在这种国有企业里,前程更是难以预料。今晚胡小敏更新了旧有的想法,她甚至比马欢自己都看好他的前程。忽然间,胡小敏觉得“枕边人”的马欢竟然有点陌生。她甚至觉得,那天他嫌弃她在床上的被动和冷淡,好像是事先知道了什么征兆,知道了会咸鱼翻身似的,所以才有了在床上的那句话……
胡小敏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十点半了。马欢还在那里咬笔头,写上一句,又划掉一句,或者翻开新的一页,从头再写。
胡小敏兴味索然,带着一肚子心思,说:“我先睡了……”
“好,你睡吧。”马欢头也没抬。
“我明天要去文县玩两天。”
“马儿呢?”
“送我妈那儿吧。”
“那好,玩得开心。”
“你就不问问跟谁去的?”
“啊,对啊,跟谁?”
“跟一个男人……”胡小敏忽然想刺激他一下。
“男的?”马欢的眼睛离开了稿子,盯着胡小敏的脸。
“是啊,不可以吗?”
马欢眨了眨眼,一脸迷茫:他搞不懂胡小敏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骗你的!是跟李红梅、徐露露一块去。”
马欢立刻释然了:“嗨,还开这样的玩笑……好好,是要出去玩玩。”
胡小敏独自回房躺下,关了灯,却没有睡意。黑暗中,她想起同事高大姐的闲聊。高大姐说,夫妻就要经常做爱,如果长时间不做,男人会憋出病来,女人也一样;不做爱,夫妻肯定会出问题。那天小琴还傻里傻气地怼大姐,那没男人的女人会死吗?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胡小敏算了算她和马欢,他们已经一个来月没那个了。马欢总是早出晚归,回家倒头就睡,疲累得很。她呢,也没有主动要过——她是一贯如此。那么,今晚最好来一下,尽管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起身,开了门,靠着门框,弱弱地问:“好了没?”
“快了,你先睡嘛。”
“快点么……你不来,我睡不着。”胡小敏难得地发了一下嗲。
“知道了,马上好。”
马欢终于把稿子写好了。他靠在椅子上抻了一下腰,目光散漫,四下转了转。无意中,目光落在了一捧玫瑰上,是一大捧红色玫瑰。插在花瓶里,花瓶搁在花架上,花架放在阳台的角落里,窗帘布拉开时,那花便半掩半遮在窗帘后。
马欢走过去,凑近闻了闻,玫瑰已没什么香气,而且有点蔫了。
“妈的!……”马欢的牙缝里蹦出两个字。
8
出安州城,上高速路,两个小时就到文县的风景区百丈漈。
李红梅开的车,徐露露坐副驾驶,胡小敏坐后排。徐露露真的胖了不少,却挑了桃红套裙穿着,裹粽子似的肚腩鼓得像孕妇。胡小敏看看徐露露的肚子,跟李红梅对视一下,两人心照不宣,都抿嘴一笑。
徐露露看李红梅的黑色路虎,想知道价钱,便问:“我说李红梅,你怎么开这车,这应该是你老公开的吧?多少钱?”
“一百多万吧……我老公是辆奔驰。”李红梅说。
“啧啧……夫妻俩都是好车,真有钱。我老公要是能给我买台车,让我当牛做马都愿意。哎,胡小敏,你家老公什么时候买车啊?”
胡小敏说:“他呀,指望不上,打工仔一个。”
李红梅说:“我跟你说露露,别看小敏老公不声不响的,将来不一定会比谁差,你看好了。”
胡小敏其实挺受用这句话的,嘴上却说:“你就这么看好他?”徐露露也凑上一句:“为什么,说个道理出来?”李红梅说:“小敏老公是那种有心计的男人,话不多,嘴也笨,但做事情有板有眼……小敏,我说得对不对?”
胡小敏说:“他是这样的。”胡小敏本来还想说,他现在时来运转,当办公室主任了,却怕徐露露不懂国企的职位,跟她讲这个得解释半天,就没多说什么了。
徐露露拍了一下李红梅:“敢情你比胡小敏更懂她家男人。”
李红梅盯前方的路,这会儿山路盘旋,连续的S形弯道。李红梅说:“要死了,乱说话,中午罚你三杯。”
她们先去百丈漈看了瀑布。那瀑布从山顶的悬崖上飞流直下,气势磅礴,在空中飘散开的水珠氤氲成雾,在艳阳的照射下,呈现斑斓的彩虹。游客众多,摩肩接踵,你挤我,我撞你。她们只得在人群中找合适位置拍照,开心地举着剪刀手,嘴里“茄子茄子”地叫着。
她们还随人流,去古村落逛了一圈。纤细的手指划过石头垒砌的墙壁,尖细的鞋跟踩着村道的石头路,一步三扭胯地走着。她们站在长了茅草的门台前,费力地辨认着石柱上风蚀雨侵的楹联:
栋拂云霞笼甲第
家传诗礼足春风
“都什么字,看也看不懂……”徐露露嘟囔着。
“快看呐,这边,还有那边……叫人帮我们仨拍个照吧。”胡小敏说。
三人满心欢喜地摆出各种姿态,在古老沧桑的村落间留下她们现代时尚的身影。中午随便吃了点面包饮料,大半天的时间都忙着闲逛和拍照。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们才回到李红梅订的那家叫“山水田园居”的农家乐。李红梅以前来这里住过,跟老板娘算是熟人。她们坐在桌边等着饭菜上桌,一边看手机里的照片,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徐露露划拉着手机,冷不丁来了一句:“小敏啊,还真别说,你变化挺大的,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漂亮了。你看啊,这几张照片拍得挺好,笑得自然,穿得也清清爽爽。”胡小敏谦虚着:“我哪里比得了人家红梅——大美女一个。”出游的前一天,胡小敏特地焗了个发,选了金棕色的焗油膏,刘海那儿用酒红色挑染了几咎。理发师傅说,你肤色白,把发丝拉直一下,剪短些,就能把脸蛋衬得妩媚些,看上去会更年轻。“好的呀。”胡小敏很乐意听师傅的话。师傅的手艺还不错,做出来的效果是清纯少女的扮相,连胡小敏自己都吃了一惊。
徐露露又说:“李红梅的好看那是没得说的……”
李红梅说:“我有啥好看的,半老徐娘一个?”
胡小敏这会儿仔细看了看李红梅,觉得她瘦了不少,脸色略显苍白,这趟出游话也不多,好像藏了什么心事似的。胡小敏还记得上次和李红梅见面,聊到了女人在床上的事,当时她说有空的时候再跟你说,胡小敏很想借今天这个机会问问,但看李红梅心神不宁的状态,拿不准讲这样的事合适不合适。
等了一会,老板娘把烧好的菜端出来,饭桌就摆在了屋前的道坦上。这家农家乐座落在一个小山坡上,视野开阔,放眼望去,初秋时节的田野一派生机盎然。看那边,由近及远是大片平展的土地,一垄一垄的菜地,还有绿中泛黄的稻田,田地中间有一条蜿蜒流过的河,河岸边生长着丰茂的芦苇和水草,有觅食的水鸭成群结队地游过,嘎嘎欢叫着……
三个女人一台戏,又没有孩子老公在身边,说话自然会放开些。她们从时尚的化妆品、流行的服装、孩子的读书聊到了老公,聊到了婚姻的酸甜苦辣。徐露露喝了半瓶李红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的法国红酒,整张脸慢慢红透了,说话也放开了。
这道坦的一角坐着一对男女,女的顶多二十出头,男的起码四十开外,腆着个大肚子——十足的中年油腻大叔。两人一边吃着,一边窃窃私语,男人说了一句什么,那女的咧嘴笑得前俯后仰。
徐露露往那儿瞟了两眼,说:“啊呸,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李红梅知道徐露露是看不惯那对男女的腻歪,就笑:“那你还嫁人?”
胡小敏却听出了言外之意:“你家那位是不是个好东西?”
“不咋的!只当个破门板——挡挡风……”徐露露说,停了停,她换了个话题:“你们家的还作兴那事不?”
胡小敏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太说得出口,就先看李红梅怎么回答。
李红梅自嘲道:“呵呵,少之又少,略胜于无。”
胡小敏便附和着:“我也是。”
“那……都是你主动,还是他?”徐露露又问。
李红梅看了看胡小敏,看她欲言又止,知道她难为情,就先说了:“我可没这么贱——没主动过,顶多暗示……小敏,你呢?”
胡小敏说:“都是他主动的,用不着我主动……这有问题吗?”
徐露露举杯跟李红梅轻轻碰了一下,一口干了,眼珠子都红了。徐露露说:“我以前跟你们一样,从来不会主动,觉得这个事嘛,都是男人想做的事。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就是想要,就是想要!——干吗不要?”声音高了上去,“我就是要让他多交‘公粮’,让他没有精力再去搞外面的女人……”
李红梅咯咯地笑起来:“真要死了,这招管用吗?”胡小敏很惊讶:“啊,你这娘们太坏啊,哈哈哈……”
“你家那位有问题?”李红梅问。
“啥叫有问题?就是有!……我敢打赌!”徐露露咬牙说。
“怎么会呢?……捉奸在床了?”胡小敏问。
“证据是没有的,但我感觉有。”徐露露说着斜了一眼胡小敏,“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就是要讲究穿衣打扮,待自己好一点……我还专门去做丰胸,就是那个乳房保健……红梅,你做过这个没有?”李红梅笑着坦白:“做过的。”
胡小敏没做过,急着问:“那个有用吗,挺费钱的?”
“总归会好一点吧。我是隔三岔五做的,丰胸啊美体啊……”徐露露说。
“你老公喜欢了吗?”李红梅指了指徐露露鼓鼓的胸脯。
徐露露往杯子里加了些红酒,说:“不过是嘴巴说说吧,他说他喜欢的。我看不过是新鲜了几天,我觉得……”
“可不是嘛,左手摸右手,维持不了几天的。”李红梅说。
这话题有些沉重,感觉也不好,她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心情变得有些灰暗。
不觉间,夜已深了。此时星稀月明,道坦上凉风阵阵,田野里蛙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睡吧,不早了。”李红梅打了一个呵欠。
胡小敏回房冲了个凉,换好了睡衣。因心里惦记着跟李红梅聊马欢的事,就蹑手蹑脚走到李红梅的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她不想让徐露露参与进来。
李红梅开门,“进来吧,知道你还有话……”
“嘿嘿,这都逃不过你的眼。”
“先说你的,我觉得你有心事……”胡小敏说。
李红梅叹了一口气,头低下了,继而又扬起来,她不想让眼眶里的泪珠滚落下来。“……我离婚了。”李红梅说道,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的天……”胡小敏手掌捂嘴,惊诧得眼珠子滴溜圆。
李红梅说,我跟大家说去欧洲旅游了,这是个借口,其实是在办离婚的事。李红梅说,创业起头的那几年,夫妻俩一块起早贪黑,跌爬滚打,倒卖废钢铁、旧设备,摆地摊卖牛仔裤、T恤衫,慢慢做大了,再买地起楼,买设备,办皮鞋厂……后来总算有了些根基,就想稳定,老公让我在家带孩子,用不着像以前风里来雨里去的。我自己觉得也对,女人嘛容颜易老,也应该享享福,再说老公养老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我多么傻,这也信?其实,我整个儿地错了,一个女人脱离了社会,离开了生意场,她的生活圈越来越小,她的眼界就小了,她眼里只有老公一个人了,会变得狭隘,易怒,还有多疑……两个人的心就越来越远了……
“怎么会呢?老林看上别的女人了?……”
节能灯的光影里,李红梅的脸异常苍白,几点泪莹莹地垂落。她忽然站起身,扑倒在床,把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胡小敏好一阵心酸,不知该说什么好,也陪着流泪。哭了一会儿,李红梅停住了。胡小敏扯几张纸巾给她:“……那他,他给你房子了吧?”
李红梅点点头。“小敏,我就跟你一个人说这事……说出来会被人笑话呢。”
胡小敏“嗯”了一声。她想不通,像李红梅这么漂亮的女人,还陪丈夫一路风雨同舟,居然也落得这个下场。
胡小敏又问:“是他提的离婚?”
“我提的。”
“为什么——你傻呀?”
“现在再纠结谁提的,其实没什么意义,分开了就分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红梅苦笑了一下,“我只想你能在我身上吸取一点教训,就是希望你……”
“怎么吸取呢?有些事真来了,也只能听天由命的。”胡小敏觉得心里乱乱的。
李红梅缄默无语。胡小敏原想问问李红梅,在床上该要有什么样的表现,才能吊起男人的胃口,拢住男人的心。现在看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啊,简直是水中捞月,看着是一个明晃晃的月亮,却怎么也捞不起来。
胡小敏回房时,经过徐露露的房间,房门底下一道缝隙还露着光,听见徐露露在里边大声说话,声音有些激愤。“……你个短命儿,又跟哪个妖精鬼混去了,现在还不回家?要不要脸啊?”
胡小敏踮着脚走过去,回自己的客房。躺下后,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迷迷糊糊中,看见马欢和一个女的——那女的只有背影,分不清高矮胖瘦,他俩牵着手往远处走去,远走越远……胡小敏想呵斥一声,嗓子眼里却堵着什么,发不出声来……这个梦魇让胡小敏猛然惊醒过来。
此刻,田间山野处处蛙鸣,一声声地鼓噪着,鼓噪着,从窗户那儿透进来,让人烦躁,让人生气……
9
没想到,韩宝生会来。“哈罗,大家人好!”韩宝生学着生硬的安州话,笑盈盈地跟大家招呼。
小琴用胳膊肘顶了一下胡小敏:“看那,那个……来了。”胡小敏在清点快递箱数量,停下来,说:“这不是小韩嘛?几天不见,帅了很多嘛。”高大姐刚洗了手,一个大屁股坐在一堆未打开的纸板箱上,撸下袖套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小韩啊……”高大姐说,“远看郭富城,近看刘德华。”几个人都笑起来。
韩宝生今天穿得山青水绿,跟以前判若两人。淡黄色的西裤,蓝色短袖衫,脚下是镶红边的白色运动鞋。
“怎么,来相亲啊?看中哪一个,告诉大姐,大姐给你做媒。”高大姐说。
胡小敏说:“可不是嘛,小琴小美随你挑。”
小琴直直地盯着小韩看,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她并不掩饰对韩宝生的好感。小美侧了侧身,手背遮嘴,悄悄一笑。韩宝生嘿嘿笑了两声:“小琴、小美一起要了。”
“哈,胃口好的。小琴、小美听见了没有,小韩他都要了……哎,小韩,两个美女给你,吃得消吗?”高大姐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小美羞红了脸:“高姐真会说笑话。”
韩宝生怕说下去高大姐有更出格的话,便收住话头,说:“不开玩笑了……大姐,我是来感谢大家的……”
高大姐一时没领会:“小韩,还这么客气啊,怎么回事嘛?”
“前些天我不是在这大门外车子撞了人嘛,小敏姐借我钱,高姐你又帮我打圆场,你们都是我的贵人啊。我想请你们吃个饭。”韩宝生瞥了瞥胡小敏,像是担心她会拒绝似的。
胡小敏记起台风之夜小韩送的那一捧玫瑰,正想说不用这么客气,却听高大姐已很响地拍了一下大腿,说:“啊,这样啊,好的好的,我们去聚一聚。”小琴跳了起来:“好的呀,去吃小龙虾……”
韩宝生打了个响:“对头,小龙虾配冰镇啤酒,就是它了。”
看来不能按时回家了,胡小敏得做一下安排。她给马欢打电话,问他几点回家,马欢压着嗓音说,今天集团公司领导来检查,晚上要陪一陪。胡小敏有些不高兴:“就你忙!比总理还忙!”马欢说:“现在不方便说话……”就挂了电话。胡小敏只好给她爸打电话,叫老胡跑一趟学校接马儿。老胡很高兴这个差事,抱怨女儿怎么不早点说,早点说呢,上午就去买些菜做给孙子吃。胡小敏赶紧解释一番,又嘱咐老胡让马儿少看电视,盯着他把作业做好。
“天天有”超市附近有一条美食街,走过去百多米的路。到下班时间,大家洗了洗,换了衣服,就往美食街去了。走了几步,胡小敏做了手势,要韩宝生慢点走,两人落在了小琴、小美和高大姐的身后。
胡小敏低声说:“谢谢你的花啊,我喜欢……”
“那就好……”韩宝生笑了笑。
“你现在业务还好吗?”
“一般般……不过我要回老家去了,这次可能就是跟你告别了……”
“回去?你老家哪儿?不在安州待了?”
“我老家是文县城关的……,我爸让我回老家,到他厂里上班。”
“哦,文县的?我前些天去过的。你爸自己开工厂的,你还是富二代啊?”
“哪儿呀,我爸就有个水泥搅拌站……”
胡小敏注意到韩宝生脖子上挂着一条铂金项链,还坠着一个镶钻的海盗船罗盘,好像还是古驰的牌子。这项链价钱不菲,一定的。
“你爸是开厂的,那你还出来打什么工啊?”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他的厂跟我没半毛钱关系。”
胡小敏想,不知他家的水泥搅拌站有多大,不管怎么说,韩宝生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他居然跟家里分得这么清楚,这是何苦呢?胡小敏替韩宝生惋惜。
“你们嘀咕什么,快走啊。”小琴看胡小敏和小韩落在后边,还窃窃私语,竟生了些醋意。
胡小敏又问:“真的要走?”
“嗯,我在安州也有五六年了,当初是追着女朋友来的——她是安州人,我们俩是同学……现在分手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韩宝生的话里有抑制不住的失落。胡小敏也有些失落,觉得刚认识的朋友就要分别了。
他们挑了一家龙虾馆。韩宝生利索地点了几斤十三香小龙虾,几个开胃小菜。服务员搬来一箱安州当地的啤酒。高大姐说:“开……先开十瓶再说。”胡小敏说:“乖乖,喝得了吗?”高大姐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说:“啤酒嘛,就是水。再说,他们几位都是年轻的小伙姑娘,怎么喝不下?”
高大姐确实酒量大,她频频跟韩宝生干杯。韩宝生其实酒量不行,又不好意思拒绝高大姐的热情,你来我往,没一会儿就喝高了。他满脸通红,向高大姐讨饶,高大姐心一软就歇了手,却怂恿小琴、小美跟小韩干杯,说:“男人不喝醉,女人没机会。”一边说,一边拍拍小琴的头。小琴便壮了胆,朝韩宝生举起杯:“哥,我敬你。”小美也凑热闹:“小妹敬哥一杯。”韩宝生就说:“大姐是逗你们玩的,别跟着瞎起哄。”韩宝生跟小琴、小美都举了举杯,说:“真喝不下去了,撑死了。”
小美嗔怪道:“高姐,你看他耍赖……”
韩宝生站起身,身板晃了晃,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朝店堂的一个角落走去。高姐给胡小敏使了个眼神:“小敏,你去看看,别摔着了——摔伤了都是我的罪过。”
胡小敏嗯了一声,朝韩宝生追了过去。一个端菜的服务员迎面而来,韩宝生侧身让路,脚步滑了一下,身子也跟着一晃;就在这当口,有一只胳膊从他腋下伸进来,挽住了他。韩宝生稳了稳脚步,看见胡小敏一张脸正挨着他肩头,两片嘴唇轻启:“小心……”
韩宝生心里就有了种异样的感觉,他在胡小敏耳边深情一唤:“姐,谢谢啊。”立刻有一股热气呼进胡小敏的耳孔,痒得不行。胡小敏想躲,却没能躲开那双追光似的眼睛。
胡小敏佯装没在意,说:“没事吧?小心点……”
韩宝生晃悠悠进了男厕,胡小敏在外边等。厕所外有洗手池,墙上有面玻璃镜,胡小敏洗了洗手,对着镜子一撩头发,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颊泛红,耳根那儿热热的。
吃好,喝好,各自回家。高大姐说话舌头已经打结,说:“哎,这个……小敏送小韩回去,叫个车……我,我自己搭公交……”
小琴、小美住公司的宿舍,走几步就到,她俩立在原地,先与高大姐、小韩告别。小琴客气着:“小韩哥,谢谢你的晚饭……”胡小敏招了一辆出租车,把韩宝生扶上座,自己也坐了进去。“再见。”胡小敏向车窗外扬了扬手。
10
车走了,韩宝生也走了。小美对小琴说:“小韩哥今天看起来蛮帅的哦,你说是吧?”小琴鼻子里哼了一声:“帅是帅,有什么用,又没看上你?”小琴的眼光还是很老辣的,她有些别的感觉,却不敢说出来。
韩宝生租住的地方在西城那一带,和胡小敏父母家不远。胡小敏给老爸打了一个电话,问马儿怎么样了。老胡说:“放心,作业做好了,马儿正给我讲故事呢。”
“还讲故事啊,你让他早点睡。”
胡小敏听见儿子的声音传过来:“……外公,宇宙是存在黑洞的,东西一掉进黑洞,就永远跑不出来了……因为需要跑得很快,超过每秒30公里……不对,得超过30万公里的速度才能跑出来……但是世界上没有东西可以跑得比光还要快……外公您知道吗?那黑洞太吓人了……”
胡小敏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叫他早点睡。”
“知道,知道,你别打岔。”老胡说。
儿子没事,胡小敏就心安了。
出租车在一条小巷口停住,两人下了车。胡小敏在巷口跟韩宝生道别:“小韩,你行不行啊,认得家吗?”
韩宝生脚步踉跄,脑子倒清醒些了:“不碍事,姐,你走吧。”
胡小敏站在原地,看小韩东倒西歪的,“小心,别碰了……”
“没事儿……”韩宝生在一处院门的台阶上绊了一跤,坐在了地上。胡小敏跑过去,关切地问:“哎呀,伤着了没?”韩宝生揉着膝盖。胡小敏拉他起身,他就势把胳膊搭了在胡小敏肩上。
这是个大杂院,好多户人家,韩宝生租的房间在二楼西边,就一间,里边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沙发,还有一张写字台,几乎塞满了整个房间。胡小敏把韩宝生带到沙发前,韩宝生一屁股坐下,咧嘴傻笑着——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小韩,你早点休息吧。”胡小敏正要走,韩宝生嘴里“呕”的一声,一股东西喷了出来,溅了一地的呕吐物,衣服、沙发都沾了些。
胡小敏蹙了蹙眉头,“呀,这怎么好?……你躺着吧。”胡小敏放下包,找了块抹布,蹲地上擦了一通,又拧了条毛巾递给他。
“啧啧,我的妈,脏死了,快把上衣脱了擦一擦吧……”韩宝生接住毛巾,擦了两下,停住不动了。“啧啧,这么大的小伙,还像个小孩一样呀,一身的酸臭味,不擦怎么行呢?”小敏拿过毛巾,帮他前胸后背都擦了一遍。“痒,痒死了,姐……”韩宝生咯咯笑起来。
宁静的时光里,有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两人都吓了一跳。胡小敏看是马欢打来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小韩不要出声。韩宝生会意,点了点头。
马欢像是喝过些酒,说话有点结巴:“哈哈……你……你还没回家啊?我……我到家了。”
胡小敏想快点挂电话,便装着生气:“跟你一样,有应酬啊……”
“你骗……骗我的,你是跟闺蜜在哪里玩……没,没……关系……你玩吧。不过,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知道了,知道了,没别的事我先挂了。”
胡小敏揿掉了电话,说:“快找件衣服穿起来……”看韩宝生光着上身,裸露着一身鼓鼓的肌肉,胡小敏有了逗乐的心思,便在他胸肌上划拉了一指,“看不出来,身体还挺棒的……”韩宝生趁机厚着脸皮,拉住胡小敏的手,并就势抱住她的腰。“姐……”韩宝生大口喘着粗气。他的手有点不安分,试探着往上摸索。
“怎么这么不懂事啊,对姐姐可不兴这样的,我又不是你女朋友……对了,你女朋友长什么样?”胡小敏把韩宝生的手掰开来,“再这样,姐就生气啦……”
“别提我女朋友,我现在不想提她!”
“我的乖乖,这么快就把女朋友忘了,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主。”
“姐,你拿去做个纪念吧……”韩宝生把脖子上那条铂金项链解下来,递给了胡小敏。“姐,你是知道的,在安州我没有别的朋友,也没有亲人——我把你当我姐了,行吗?”
“不,不,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韩宝生把项链套在了胡小敏的颈脖上,把锁扣扣上。“姐,这项链本来是送给我女朋友的……可她走了,我们分手了……。她妈说,一个打工的没出息……”
“你没跟她说你家的情况?”胡小敏替他着急。
“没有,说这个有意思吗?”
“那何必,应该说的呀。”
韩宝生沉默不语,两滴清泪从脸颊上划过。胡小敏不知韩宝生的女友和她的家人还说了什么,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一定是伤得不轻。
“小韩,不用太伤心哦,好女孩多的是……”
韩宝生颓废地捧着脑袋,在沙发上坐下。
“太晚了,姐要走了……”胡小敏走到门边上,转过身靠在门框上,一脚踮地,一脚交叉在前,一副妩媚动人的模样。她伸出食指勾了勾,“怎么,这么没礼貌啊,姐要走了,也不送送?”韩宝生站起身,靠近胡小敏身边,又抱住了胡小敏。
“别想这么多,睡个好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胡小敏嘬起嘴,在韩宝生的脸上“叭”地亲了一下……
尾声
转眼元旦临近。
元旦放假的前三天,后勤总公司领导倪大筐做了一件要紧事:在他退休的前夕,向集团公司领导推荐了童乐接替自己,做后勤总公司一把手。公司很快有了回复,同意了倪大筐的推荐。老倪找童乐说话,最后交代了这么一句:“马欢不错,我是认这个小兄弟的;我走了,你得关照关照他。”
童乐说:“那是自然,马欢这人,我也认他是兄弟的。”
两人一商量,准备把马欢摆到物业分公司副经理的位置,先锻炼一下。
“就这么着吧。”倪大筐说。
安排好人事,倪大筐找马欢单独吃了顿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马欢说了三句谢谢,又弯腰点了三下头,说:“倪总,请……请您放心,我……我……一定,好好干!”马欢说话又结巴起来了。
倪大筐欣慰地笑了笑:“你个小子……”他拍了拍马欢的肩头。
马欢叫来出租车,把倪大筐送到荷花小区门口,说:“倪总,我……我陪您去‘后宫’歇一歇?”
倪大筐不说话,径直朝小区内走去,到自家那栋高楼前面,扬起头,郁郁寡欢地望了一眼:“不啦,你大嫂还在医院,眼看就这几天的事了……”
“是吗?那我去医院……”
“不必了。”
马欢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着倪大筐步履蹒跚地走进那楼的门厅,马欢愣了一会儿神,然后走出荷花小区。
他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市,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笑过之后,他忽然蹲下身来,双手掩面,呜呜地大哭起来。那哭声从开始的低鸣呜咽,直到嚎啕大哭,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像细流冲破了乱石的羁绊,最终奔涌而出。他不清楚为什么哭泣,有什么可伤心的,只觉得心底里有一股多年累积的浊气翻滚不止,需要从哪块地方冲出来,把它倒干净了才好。
一位好心的大妈,停下脚步,俯下身,拍了拍马欢:“小伙子,哭什么呀,是钱包被人偷了吗?”
马欢停住了哭,站起身,摇摇头,向前走去。
大妈说:“小伙子,别想不开,钱没了可以再挣啊。”马欢点点头,算是回应大妈的好心。
走了一会儿,马欢完全恢复了常态。他给胡小敏打去一个电话。
“在家啊?”
“在啊?”
“在干吗呢?”
“没干嘛……”
“没跟闺蜜一块出去玩玩啊?”
“啊,正商量着呢。”
“这回打算去哪儿玩?”
“还在说呢,可能是文县吧。”
“文县?不才去过吗?”
“去过了不能再去吗?”
“哦,去文县玩?好玩,挺好玩的……好好好。”
“有什么事,你快说啊……”
“我……我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呢?……哦,还真有事,想给你买束花,你是喜欢玫瑰,还是康乃馨?”
“神经病啊?买什么花,去费那个钱?”
“玫瑰是送情人的,康乃馨是送母亲的……”
“那就康乃馨吧。”
电话就摁掉了。
……
马欢立在马路边,眯缝着眼,朝远处看了看。在他的视线里,有一条笔直宽敞的马路铺展开来,伸向很远的地方……
马欢没想着急回家。他沿着马路,一边踽踽独行,一边观望着路两边连绵的景象……
他走到“后宫”休闲会所。
他一步跨了进去,敲了敲柜面的台板,说:“点个钟——那个……小雪……”
“啊,不好意思,小雪姑娘忙着呢。”老板娘一脸歉意。
“她忙啊?……”马欢沉吟着。
老板娘说:“小雪姑娘对你印象可好啦,上回就说,有机会一定得好好招待大哥……”
马欢略一思索,然后转身离开了。像肩上压着的重担“咔”地撂下了,身子立刻轻松了起来。他走着,走得很快,他突然跑了起来,跑得健步如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