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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大席(外二篇)

2021-11-12

湛江文学 2021年2期

付 力

一到腊月,小村里的空气中就飘忽着一种欢乐,一种热闹。每年这个时候,各种农活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锄头抓钩镰刀䦆头、杈子扫帚扬场锨、耧犁耢耙套这些平日的农事工具,都被农人擦拭净泥土,放置到自家房屋的大梁木叉上。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个季节,最好的消息就是村里有大哥哥娶媳妇或小姐姐出门子,这样就可以随爹娘一起吃顿大席解解馋。

乡里人一年两茬收种忙得连轴转,不像吃计划的人有星期天,有节假日,什么五一劳动节,国庆节,中秋节都是农时最忙的时候,平日里连尿个尿的空都不迭得去毛房,哪有时间过节赶集上店耍闲。一到腊月里,粮食归了仓,柴草归了垛,萝卜白菜下了窖,生产队里也计了分。虽说也没分到几个钱,总算一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的走过来。这个时候,村里的农人开始考虑家庭发展大计。最明显的是谁家有年龄相当的男娃女孩,要尽快利用这个腊月里清闲的时光,托左邻右舍的老婆婆、小姨娘、大婶子、二妗子、三嫂子、四姑姑给男娃女孩相亲保媒,允诺孩子的事成了,给买多大的鲤鱼。一时间,亲戚间有事没事走动的比从前密了许多。即便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也会千叮咛万嘱咐,给在三乡五里眼色一点,留意一点。邻居百世的,只要不是和谁有苦大仇深的,大家这个时候都乐于成人之美。有来村里暗访男娃女孩的家庭好坏,富裕贫穷或人品长相背景的,大家都一致诉述这家人的长处优点,而故意疏忽这家人的不是。当然也有故意扒媒的,添油加醋说些事主莫须有的事事而非的负面,不过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村人斥吓责骂的对象。这种行为,被村人们形象地称为扒豁子,是村人们多年坚守的人品道德中最令人不赀的一种。每对走到一起的乡村男女,都经历七大姑子八大姨探口风摸门楣,品评双方长短利弊,上门见面相亲,男女说话拉呱,然后给媒人述说各自印象,最后媒人用三寸不烂之舌点评双方是天生一对的强大理由,终于敲定建立关系,接着抓紧扯衣服过礼送定亲的衣服和肉,这才是开始。一般男女双方定下来后,就可以来往。对外人介绍时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这是俺对象。平日里,男女互相走动着,男的到女家帮着干个重活,女的帮男家套个被做个饭,称双方父母一律为叔叔婶子或大爷大娘,只有到结婚拜堂后拿了改口的红包,敬了双亲的红糖茶,才能管双方父母叫爹娘。我们小孩不管这些,只知道有大哥哥娶媳妇小姐姐出门子都是喜事,我们能有一次吃喝大席拉馋的机会。那个时候吃大席,无论对我们小孩子,还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妇女、劳力,都是一个莫大的诱惑。要知道,一年中鲜有机会能高桌子矮板凳,亲朋好友坐在一起,吃喝拉呱听戏唱曲,大碗喝酒,大块啃肉,三五成群地大声划拳猜有无,痛快畅意无羁张扬着村人们的憨厚与豪爽,品味着带有乡野滋味的鸡鱼肉蛋青菜稼穑,宣泄着一年的劳累与辛苦郁结的苦闷与开心、欢乐与悲伤,酣畅地外露表达经过四季风雨雷电的洗礼后,沐浴着慵懒的阳光,忘却了往日匍匐沙土地的坎坷与艰辛,遗忘了村里约定俗成的贫寒与卑微。

对于办喜事做大席的农人来说,办一回席酒就如走一回鬼门关。且不说拉把儿女操心费力的辛苦,也不说相亲过门扯衣服送节礼的花销,更不要说给孩子娶媳妇分家另住的房子、小院,单说这儿女终身大事的最后一哆嗦,就能让饱经风霜的农人父母褪一层皮。很多时候,在人前装作眉飞色舞的父母脸上,洋溢着娶儿媳妇当家升级做老婆婆老公公的喜悦,在深夜的炕头辗转反侧唉声叹气。办席酒除了要操办宽裕的钱保证席酒的各项收支,还要考虑请亲戚动到哪一层哪一支,唯恐考虑不周落下埋怨。在席酒的规模、赚赊、规格都谋划好了以后,去把村里的年长好操办事的大老执请来,造席酒计划,请大厨师,开出荤素菜单,定唱大戏的班子等等,一家人忙得不可开交。接着要做得是定日子、请客酒,买菜、垒锅、做菜,分工后勤,操持礼单等等。这个时节,村里一姓的能动动腿脚的从半大小子到老人,分别编入端盘子跑菜、洗碗帮厨、挎馍芫子、发烟拿酒、打扫院落、挑水压井、烧锅抱柴的行列。自家的或隔壁左右的人都会自发过来帮忙,这已是约定俗成的事。

从正式吃席酒的前三天,村人们就开始请大厨来家里支锅垒灶,搭棚子,砌炉灶,架案板,准备锅碗、桌椅。乡间的大厨,虽多是没有证书的野路子,自学成才的一种人,但多年间谙熟村人们的滋味需求,耳闻目染上一辈的饮食烹饪的要点与规矩,席酒的菜肴馍饭全都娴熟,炸、煎、蒸、炒,样样精通,热菜、凉菜、汤菜、扣碗,更是熟的如囊中掏物。很多席酒的场面,可以看到大厨师傅把菜刀在菜案上抡得呼呼生风,故意张扬砍、剁、削、切、捻、轧、剥、抽的动作,意图表达自己厨艺如何精湛。

垒锅灶是乡村大厨师的基本功。村里做大席一晌要开几十桌的席酒,一次同时安排八桌或十桌叫多少个底。大老执会根据事主的亲朋好友来往的情况,预估人数预设多少桌酒席。这么大的一排席同时要开十桌以上,家里原有的锅灶肯定不管斤,大厨师就用泥巴、红砖垒成一溜长龙似的锅灶。第一节锅底是火力最旺的地方,是用作炒菜或烩汤,火急而大能赶上席酒的急速出菜的节奏,大火快炒的菜更味道鲜美;第二节锅灶用来炖菜,比如红烧肘子、炖羊肉、炖牛肉、炖鱼,火不大不小正好合适,温锅烂肉嘛;第三节锅灶用来溜先前蒸好的大碗菜,像卷煎、丸子、甜米等;第四节锅灶上是温水洗碗用的,冬天水凉,席酒上下来的碗碟筷子都沾着油,热水一烫,抹布一擦干干净净。不得不说,这时候村人的充分利用资源的智慧,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席酒还没开始做的时候,村里的小孩子就泱泱着爹娘,赶紧去事主摆在大门口礼薄交礼记名,是为合法入席的门票一般。交了礼钱,男人拿两支茶盘里的联盟或团结烟,点燃一支,夹在耳朵与头之间一支。女人带着孩子,挑几颗喜欢吃的水果糖,和孩子一起欢天喜地赶紧抢第一排开的酒席座位。

农人的院子里披红挂彩,一派喜气洋洋,到处都是来的客人,和等待第一排开席吃饭的妇女孩子。第一排开的席十个底的桌子凳子刚摆好,孩子们就拉着大人各自占据好的位置。这个时候,即使新媳妇的新房那边举行拜堂成亲的仪式,喜欢热闹的孩子也不愿离席面,毕竟再热闹的场面,比起美味的诱惑还差很多。很早就汪汪着这顿大席,事主又出了名讲究的人家,大家都奢望着让自己的肚皮美美享受一番。

当满院子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麻油的香味,和食醋刺激味觉的酸酸味,席酒就拉开帷幕。锅灶前的大案板上,依次几排放着各种凉菜,不一会有人先挨桌发两盒大前门烟,接着凉菜上桌了。小村的长趟子席一般是三个八制。即凉菜八道,4荤4素,凉菜一般是绿豆芽、豆腐皮、白莲藕、油花生、柴狗肉、酱猪蹄、小糟鱼 、连肝肺;大菜8道,清炖整鸡、红烧鲤鱼、白菜羊肉、虎皮鸡蛋、红烧肘子、清水卷煎、四喜丸子、红枣甜米;炒菜6道,有蘑菇炒肉、蒜薹鸡杂、醋熘土豆丝、青椒鳝片、香菇青菜、蚂蚁上树(粉丝鸡蛋),另外还有2个汤,一个甜汤,里面有水果糖鲜菜叶,一个咸汤比如鸡蛋皮紫菜汤或酸味十足的藕荚汤。

这样的席酒一般要开三排,才能满足来客的需求。喜欢贪杯的男人一般都自觉等待最后一排席,好有个气定神闲的从容喝酒聊天、猜拳行令的宽裕时间。别小看小村的大席菜,很多菜在家即便小灶精心炮制,也了无大席菜的滋味。出身田头乡野的大厨师,对村人喜好味觉的了解与验证,和对四季不同的鲜菜时令的把握,以原生态的食材和最古老的烹饪方式,原汁原味朴实无华的乡村土菜,回馈着村人不变的信任和尊重。每一道菜肴都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寓意,每一场红案、白案席酒,总能把幸福或悲痛变成香味四溢、回恋亲人的饕餮大餐,呈现在小村人大喜或大悲的餐桌之上。

这个腊月的小村,农人和食物,比任何时候走得都亲近。无论外部世界的变化怎样巨大,不管人间聚散和悲欢,这块并不肥沃的沙土地总有一种难忘的味道,伴着村人的一路风霜雪雨磨砺前行,并以其独有的方式,在舌尖上提醒着远离故乡的游子,不忘黄河故道那片浸染着一辈辈父母汗水的食物的滋味。

舌尖上的密码

有人说,人的味蕾密码养成最敏感的时节是在童年。而我们的童年又连接着一个特别的地方,故乡故土,还有父母兄弟姐妹乡亲。

长大以后,我们离开家乡,告别亲爱的父母,走向远离故乡的人生彼岸。在异地他乡,我们可能生活、工作、学习的时间,远远超过在故乡的年月。但现在的住所,对于曾经有故乡的人来说,永远是匆匆的过客。那个生养自己的一方水土,或者在偏僻山村的一座山栾深处,或者在贫瘠黄土地的某一道壑沟之巅,或者像我一样生在黄河故道的沙土地上。这片土地平凡得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我的童年生活有一丝惊喜,一度我认为生在这样的地方是一种厄运。在慢慢长大的光阴中,逃离故乡奔向外部世界,成为我的人生目标。对于故乡,一直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失望、恐惧、逃避、思恋,皆因这块不堪重负的沙土地,不能承载我更多的对生活的奢望和梦想。

十九岁那年一个夏日的清晨,倚在院子里那棵陪我长成男子汉的老枣树上,吃完母亲做得烙馍沓葱花、鸡蛋,喝完一白碗不热不凉的面水。然后,我背起行囊,挥动双手与这片土地告别时,心情是明快而欣欣然的。青春芳华历经职场多次变幻及人事纠葛,匍匐行走在人生如意与失意的咏叹中,漂泊周转在离故乡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工作生活结婚生儿育女。转眼几十年过去,故乡的草木、庄稼、空气、蝼蚁、飞鸟,还有年少时擂动心扉的农事、节气、劳作,更有曾经赋予我长大成人必需的各种食物的滋味,如春秋天田野的浓雾,漫过心灵的窗户,开启了童年定格在舌尖的味蕾密码。这个时候,一首老掉牙的无词乡歌,一帧褪色的儿时全家福,一声带有方言的乡音,都能把游子最柔软的心底触碰出火花。而对走出家乡在外渐行渐远闯世界,拼打生活的游子,故乡的滋味永远贮藏在心房的深处,这种味蕾记忆跨越万水千山的束缚,由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论你的脚步怎样匆忙,不管聚散和悲欢,无论你的经历是辉煌的人生,还是迷失的潦倒,只需故乡的几碟小菜方寸之间排列组合,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推开故乡那扇等你晚归的院门,品味属于母爱的关于吃食的最初记忆以及长久习惯,总有一种味道以其独家记忆的方式,烙印在我们隐秘的舌尖,交融在沾满乡愁的脾胃,深入我们潜意识的每一根骨节与骨髓。

我的故乡在徐州农村。出了徐州市区,向西北约三四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明清黄河故道,我的小村就在这一片既没有名山大川,也没有特别出产的沙土地上。有的只是麦子、大豆、玉米、花生、谷子等这些司空见惯的庄稼。或许上溯到上古时代的帝尧时期,尧封颛顼后裔彭铿(彭祖)于徐州。《楚辞·天问》中有“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王逸注与洪兴祖补注都说:彭祖善调羹,以事帝尧,为尧所赏,封于彭城。彭铿是中国第一位专业厨师,如今被尊为厨行的祖师爷,并有雉羹、羊方藏鱼等名菜传世。

到了我的土著老乡刘邦和项羽相争的楚汉时期,这一带成为整个大汉民族中国味道的基础发源地,风味迥异的名馔伴着历史的击筑釜甑,屡经乔迁开拓交流融会,古彭城无不表现出饮食的兴盛繁荣。几千年前的徐州,已经成为人类生产和饮食文化发达的地区之一。

因为这个渊源,小村的每一个家庭妇女,早在出嫁成为农人的媳妇之前,最初要学的手艺除了纳鞋底织毛衣,纺棉花线织粗白布,做棉袄套棉被的女红之外,从孩提时期,女娃子就会被家里人潜移默化学着烧火做饭。小村人评价一个女娃子的好孬,除了长相最重要的以外,是能不能把寻常的、简陋的、每天都在重复食用的东西,用自己的巧手与感知、联想、分析、判断、决定等应变能力,打造成家人顺利下咽的吃食。

那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农人从土地的收割来的东西,怎样变成蒸菜、面筋汤、鸡蛋蒜、臭豆子、芝麻盐、面煎辣椒、面叶、发面馍、咸卷子、死面锅饼等等,这些滋味各异的汤菜馍饭,叩开家人的心扉,关怀且敏锐体察家人微妙感觉的需求,并在物质许可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保证一家人一年到头的统筹吃用,是为会过日子能持家的好女人。

更多的时候,我的小村的亲人们,吃食着自己从沙土地收获的稼穑美味,品味着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满足与快乐,蹉跎与忧伤,都镶嵌在回忆故乡的味道中。聚散、离合、相逢、抉择、等待、慰藉、领悟,这些各含不同意味的中国汉字,形象神似家乡味道的每一个秘密,写在游子味蕾深处思念的舌尖,酿起浓浓的乡愁,生生不息,永不磨灭

母亲的手艺

童年的舌尖记忆里,最多的是惊叹母亲的手艺。记得在几十户的小村里,母亲纺线织布、裁衣套被、做饭炒菜都是深得邻人称赞。左邻右舍,冒不齐谁家来了像样尊贵的亲戚,或者儿女相亲探门,或者老人过寿摆宴,多半的情况下,会央请我的母亲定买菜的食单。事主买来菜洗净晾干,等待母亲掌勺烹饪炒作。这个时候,幼小的我听着锅屋里叮叮当当锅碗瓢盆响,及各种菜肴制作过程中那种往日熟悉的吱吱啦啦声,闻着渐次飘出的或香气或醋味或辣眼的炊事废气,味蕾不禁口咽舌卷般的回味着曾经的酸甜苦辣麻。

据说,中国烹饪技法有炒、烧、焖、扒、烩、炸、烙、煮、煎、拔丝、蒸、烤、浇汁、拌、涮、蜜汁、熏、卷、炝、冻、熘、焗、卤、炖、爆等25种之多。而我的记忆里,母亲常用的方法主要有炒、烧、炖、煮、溜、炕、晒、淖、烤、焖、炸、炝、煎、蒸等做法。家里常用的炊具也很简单,厨房的配置一般是这样的,一盘连炕的锅台,一口铸铁的大锅,一口炒菜用的小铁锅。一般家庭常见有大小不等的十张、八张、七张、六张、五张、四张铁锅的数种。菜板、菜墩,案板,一台风箱,几摞粗瓷碗碟,还有灶台上方一定会贴张灶王爷年画。其次还有配套的小物件如生铁铸的烙饼鏊子,砍骨剁肉用的炖刀,切青菜用的快刀,吃饭用的筷子,筷笼子,箩面用的细箩,刮萝卜条用的敊子,炒菜用的锅铲子,舀水用的葫芦瓢,洗菜和面用的厚底陶釉土盆,能盛两挑子井水的土瓦水缸,溜菜温汤蒸馍用的锅叉子、箅子,盛饭用的勺子,刷锅用的高粱刷子,捞菜用的柳条编织的笊篱,腌咸菜用瓦瓮,盛干粮或粮食的柳编或竹编的笸箩,烙馍用的饼拨子,用来储存食品茅笼,加工面条、烙馍、面叶用的擀面杖,捣蒜用的蒜臼,烧火时用来添加柴火或者煤炭火钳和碳铲,摞起来装满各种美味的蒸笼,舂米、面、花椒、辣椒粉的都叫碓窝,高粱棵梢的细秸秆缝制的锅簰,还有锅腔子。这些耳熟能详的每一种炊具,都蕴涵着小村的农耕智慧和饮食专长,写入中国农民一向注重的衣食丰足、儿孙满堂、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的希冀中。

我家的炊事用具,好多都母亲自己制作的。比如舀水的葫芦瓢,春暖花开的时节,母亲在院子的东墙根种下几棵葫芦。经过清明前后的出土萌芽,经过夏日雨水的催秧吐须,葫芦秧逐步把院子的东墙爬满盖严。盛夏,葫芦的叶子很绿,开着白色的小花,葫芦的嫩妞妞青青的,看着挺讨人喜欢。新鲜的葫芦皮嫩绿,葫芦长到外皮还没发白发黄时,嫩嫩的葫芦削去皮,扒去里面的瓤,可以炒菜吃。大大的辣椒大大的醋,再加几瓣蒜,大火翻炒,葫芦青色的丝条清爽,和红辣椒的焦煳混着蒜瓣的爆香,是吃杂和面面条的绝配。葫芦生长到了秋天,外壳木质化了以后,选不大不小的成熟的葫芦,晒干晾好,借来邻居的细木锯,从中间锯成两半,成为家里的舀水用的水瓢,或盛面粉、粮食的面瓢。碰到机缘巧合,母亲种的葫芦转物了,变种成了亚腰葫芦,没等到秋天,村里的小孩们都来给我预定亚腰葫芦,连生产队里喂牛的老人,也托人要一个大的亚腰葫芦,作为盛酒的器具。

每年春夏之际,自留地的沟渠上,几墩枝条细长簸箕柳到了该砍割的时候,剥去簸箕柳鲜嫩的外皮,露出白色枝干,晒到八成干,趁着簸箕柳的韧性母亲找来镰刀头,用簸箕柳的柔软的枝条亲手编织馍筐饭盒。有时候母亲稍稍有些许闲暇,会用刚砍割的簸箕柳枝条的外皮,给我拧一个小喇叭,然后在一端把外面的薄皮用手指甲掐去,放进嘴里一吹,乌拉乌拉地响。在一年四季的行进中,家中需要的小物件如扫笤、锅簰、锅叉子等等,每年都会自己用土地里收获来的秸秆、高粱梢、柳树枝等更新换代。不要小看这些外表粗糙的炊事工具,有时候和村里人的吃食搭配是和谐的,完美的。母亲就是用这些看起来土而简陋,甚至有些笨重的家什,在煤油灯飘忽的锅屋里,施展她的手艺。用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老家土菜,还有了几味如葱、姜、大蒜、食盐、食醋、酱油、辣椒、花椒等大部分是自己家产的调料,经过炒、烧、炖、煮、溜、炕、晒、淖、烤、焖、炸、炝、煎、蒸中的几个环节,做出一桌色、香、味、形俱佳的饭菜和汤水。譬如蒸菜,母亲会选当季最时鲜的菜,豆角、荠菜、大麦苗子、马蜂菜、扫帚菜、茄子、洋槐花、榆钱,甚至炒肉丝芹菜撸下的芹菜叶子等等都可以蒸,拌面上锅蒸。出锅后,再拌上各种调料、蒜泥、辣椒酱、香油,即可食用。当季的时鲜蒸菜,新鲜上口透着节气的味道,恭迎着客人的舌尖品评。再比如自己家淘的白白胖胖的绿豆芽,在沸腾的开水淖一下,捞出后用冷水冰冰,切一个红辣椒丝,加两条芹菜梗,伴在一起加醋和香油一调,就是难得的一个下酒的小凉菜。不过,所有的烹调手艺除了刀工、调拌、摆盘之外,看似简单的那一淖,决定了小菜的至关口感。后来,长大后的我也曾做过类似的菜显摆自己,但都没有母亲做得鲜脆味美。母亲给我说,每道食物和菜肴,都有把握它的合适的时间节点,换句话说,在烹调食物的过程中,掌控时间对于色香味形至关重要。

母亲给邻人做招待贵客的美味食物,不仅体现在对菜肴制作烧烤炒炸的烹饪技法,还在于能尽可能少花钱又能体面的应对来客,吃好喝好满意而归。这时节的一顿美味食粮,附带着有超越饭菜的功能。邻居家的二嫂子,据说就是吃了我母亲做的饭菜,以为这桌饭菜是婆婆亲手做的,而很快答应媒人的说和。

但很多时候,母亲没有机会施展自己做美食的机会,毕竟小村的日子里很少有波澜起伏。寒来暑往,草木枯荣,浓郁的亲情和舔犊的关爱,让母亲为家里五个儿女汇聚着、交融着、奉献着她无私的爱。为了全家的吃食,母亲把自留地上的庄稼调理得井井有条,生产队里分来的小麦、红芋、玉米、绿豆、花生、大豆,甚至瓜果梨桃萝卜白菜,都统筹定义计划好每个时期一家人的吃什么,怎么吃。秋冬春三季,在村里大多数人家早上千篇一律喝红芋糊涂时,我家的红芋糊涂锅里有了煮面饼子,或者烙几张一半是豆面一半是白面的烙馍,全家人每人一张用油盐、葱花沓过的烙馍。中午,除了煮红芋外,我家的大锅里有好多种食物同时出产。那口十张子的大锅,仿佛是一个童话中的宝葫芦,什么都能在母亲的手中变出来。死面的油盐卷子贴在大锅的最上方,接着是煮红芋,大锅中间留有一个空窝,用来溜一碗辣椒糊子。我们一家不太能吃辣,更多的时候锅里的红芋上还放着生豆角和鲜茄片,等大锅烧到箢气,先把蒸汽焖熟的豆角和茄片用竹筷夹出来,再继续烧。豆角和茄片分别切段切块,用油盐酱醋泼调,成为家人主食的佐餐。我童年的记忆中无论早中晚饭,母亲都会把主食常吃的红芋糊涂、杂面条、炒窝头、喝面叶、面饼子、煎面湖子、蒸黄团子等,和佐餐的菜萝卜炖粉条、炝白菜、炒土豆丝、炕金蝉、蒸野菜、烤咸鱼等,配合对应的完美。并且,每顿饭都有汤水伺候。记忆中的面水,其实就是白开水里,和上少许的面搅拌成浑浊的乳白色水体,是那些粗糙食物下咽食道的最好润滑剂。母亲常说,别小看这一把面调和的面水,去火解渴养颜。我一度刚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家乡,在二十多里外的相邻镇上住校就读。母亲把白面炒熟加少许的磨细了红芋糖,打成一个一个小包,嘱咐我每天冲一包炒面补贴营养。在和我一样的好多贫寒家庭子弟,都吃黄玉米面馍喝着咸菜水的高中时代,因为母亲的细心关爱,有一份微甜的幸福萦绕着我。直到我成年离开家里,这段岁月留香的记忆,将其深植于心底,无论走到哪里,母亲教会我做的面水,都伴着我的饮食习惯,直到今天。在远离母亲的外面世界,有时候头疼脑热口腔发炎或拉肚子等,又不愿去医院的我,烧两碗面水,煮个白水鸡蛋,喝完吃罢蒙头睡一觉,症疼就会有减轻。简单而带着家乡味道的面水,烹饪方法是归到25种技法的哪一种,我至今不清楚。只知道,先把水烧开,然后用碗盛半碗凉水,加少许的面搅拌均匀,直到没有面粉颗粒,倒进开水里用勺子转动搅拌几下,锅里开了,放小火再烧一会。闻闻没有生面的味即可。别看面水成分简单,要烧好,还挺复杂。面水烧得稀稠正好,才能达到家人的口味需要。

母亲用熟稔的手艺,一生在小村里颠簸疲惫,用看似寻常简单的食物,养活了我和两个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并把我们哥弟四人先后送出农门。历经她的养育、陪伴、欣赏、包容、鼓励和牵挂,母亲的五个孩子都在各自的地方开枝散叶,再后来四世同堂儿孙满堂,北京、上海、南京、杭州、南宁、海口、厦门都有母亲念叨的晚辈。从小因瘦弱多病变的多愁善感的我,目睹了母亲四季的劳作和人生的艰辛,每当中秋佳节或春节过年之际,在村路尽头上演了一幕又一幕送别情景,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执手相看泪眼的眷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