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偶

唐宝洪

1

“你是个木偶，要我踢你一下你才动一下！”A县县委宣传部郝杰部长把县演艺中心副主任耿斐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第一句话出口，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耿斐大气不出一声，等着部长的狠克。郝杰睥睨了这个对领导的指示经常打折扣甚至阳奉阴违的资深木偶艺人一眼，然后不发一言，顾自埋首处理桌前的一大堆文件。在一旁的县文体局楚局长深知耿斐这个老部下脾性又臭又硬宁折不弯，替他捏了一把汗，忍不住小声提醒耿斐给郝部长表个态。

耿斐的倔强在文化系统是出了名的，仅举一例。

六年前，国际木偶·皮影艺术节在北方某著名古都举行，时为县木偶剧团团长的耿斐想带团里复排的剧目《大名府·过关》参加展演，就给分管文化的祝副县长递报告，申请专项经费8万元。祝副县长漫不经心浏览了一下报告，申饬道：“县财政出钱养着你们，又没要求你们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们出什么风头？！你呀，一开口就要8万元，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钱，县里不会给。你不要没事找事，自己给自己下绊子。你要真有这份闲心，就配合县里的招商引资，排几个有噱头的现代剧目，穿插一些歌舞，让领导和客商高兴。”耿斐怏怏不乐地走出祝副县长办公室时，心里发狠，暗暗地说：“我又不是木偶，不会听你摆布的。”向县财政要钱的愿望落空后，耿斐到县里的一些企业化缘，居然募集到一笔经费，带团里复排的《大名府·过关》参加这届国际木偶·皮影艺术节，并与英国、奥地利、日本、菲律宾等国家和各省、市木偶艺术家进行交流，一家电视台还播放了《大名府·过关》演出实况，沉寂多年的A县木偶剧团获得国内外同行的高度赞誉，耿斐被增补为“中国木偶·皮影艺术学会”的理事。耿斐载誉归来，但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县里将木偶剧团改制为差额拨款单位，只发给70%的工资，其余30%的缺口，要团里自己创收。身为县政协委员的耿斐联络了若干县政协委员，联名提案要县里把木偶剧团恢复为全额拨款单位，理由之一是县木偶剧团曾经创造辉煌曾经给县里带来巨大声誉——20世纪50年代，耿斐的父亲耿谡率县木偶剧团代表全省晋京参加全国木偶戏·皮影戏汇演，一举夺魁，被选进中南海怀仁堂，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汇报演出，荣获一等金质奖章，引起中国木偶艺术剧团和苏联、捷克斯洛伐克木偶艺术家的瞩目。理由之二是随着电视、卡拉OK、VCD影碟机等各类文化快餐的普及，木偶戏受到冲击的幅度越来越大，营销市场大大萎缩，创收难度颇大。县里对这个提案应付了事，耿斐就组织剧团全体人员到县里乃至市里上访，经几番折腾，县里还是把木偶剧团定位差额拨款单位，不过，财政拨款的额度增加到80%。

四年前，耿斐和郝杰闹过一次不愉快。

那年，县里派木偶剧团到全县最偏僻的乡进行慰问演出。演出开始之前，是宴请，时任该乡党委书记的郝杰在宴席上拿出乡党委秘书写好的欢迎词，欢迎县木偶剧团“长途跋涉”来到乡里进行慰问演出。致完欢迎词，藩美雯便开始敬酒：“途团长，我敬你一杯！”耿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坐着没动。郝杰提高嗓门，又说：“途跋涉团长，我先喝为敬。”说毕，郝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耿斐脸上挂着尴尬地笑，心里窜起一股火，觉得眼前这个自命不凡的乡党委书记动辄给人改姓显得有些无知轻薄。陪酒的乡文化站杨站长知道耿斐心里有了疙瘩，又不便提醒乡里的一把手，为了让耿斐高兴，就主动提出陪喝三杯酒。郝杰大为高兴，赞道：“老杨，好样的！大家都多敬途跋涉团长几杯。”耿斐哭笑不得，但碍于情面，只好和郝杰碰杯，喝下了杯中的酒。

一轮敬酒完毕，郝杰讲了一个荤段子，酒桌上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有说有笑，唯独耿斐强颜欢笑，郝杰笑呵呵地问：“途团长，涂，三点水的涂，是我们乡里的大姓。你这走之底的途，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能否说说走之底途姓的来历和途姓的名人？”耿斐再也忍不住，用胳膊咯了坐在他身边的副团长一下，副团长会意，就端着酒杯站起来，说：“耿团长，我敬你一杯。”郝杰一听，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自己把“长途跋涉”而来的剧团团长的姓搞错了，脸上的肌肉不由得抽搐了一下，然后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酒席。

那次慰问演出之后，耿斐在有些场合说郝杰没文化没素质，这话传进郝杰的耳朵里，郝杰就对耿斐有了看法。

三年前，郝杰攀附上担任市委常委要职的一位远房亲戚，官运亨通起来，先是调任县发改局局长。在发改局局长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郝杰又提任副县长。

一年半前，郝杰改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放的第一把火，就是将县木偶剧团改为县演艺中心。耿斐被委任为县演艺中心的副主任，主任一职落到了县幼儿园年轻性感的女教师姚虹头上。据说，姚虹很讨郝杰的欢心，来演艺中心任职之前，就和郝杰来往频繁，关系暧昧。

2

姚虹年纪轻轻一无贡献二无艺术特长，而且从没在文化部门干过，却压在县木偶剧团资深团长耿斐头上当县演艺中心的一把手，很多人为耿斐抱不平，但耿斐自己抱无所谓的态度，说：“我出生在木偶戏世家，生为木偶戏而生，只要能让我演木偶戏，当不当主任都一个样。”

木偶戏是集雕塑、音乐、表演操作、制作工艺为一体的综合艺术，经艺人的代代相传，在提线技术上有一套“转四台角、打四台角、整冠、拍衣、撩袍、端带”等表演程式，其开台、结尾升堂、迎送客人等特定场面均有特定场面均有特定的音乐、锣鼓，具有表演程式化特征；经多年的艺术锤炼，耿斐练就了木偶揉鞭、揉棍、背人、脱衣、钉刀枪、打五彩、抢人头、弄蛇、舞狮、钻火圈、口中喷火等特技；他在唱腔上无论句调长短、声音高下，都可以随心入腔，能在一场木偶剧中分别用原嗓、假嗓、炸音等体现人物的年龄、性别、身份的不同；而且，他还有一绝，那就是雕刻木偶，他雕刻、制作的木偶十分精细，人偶的眼睛、嘴毛、舌头、手指都能活动，龟、蛇、鸟、兽等动物偶栩栩如生。正因如此，他无所争议地成为全市木偶戏行当名副其实的领军人物，在全县文化界特别是演艺圈的威信很高，姚虹根本无法与他比肩。郝杰担心耿斐不配合姚虹的工作，更忧虑耿斐会明里暗里给她设置障碍，在姚虹走马上任之初，他以调研和看排演为名到过县演艺中心三次，明摆着是来给她撑腰的。

在主任的位置上如履薄冰地干了两个月后，姚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耿斐对她这个一把手表面上还算尊重，工作中也还算配合，没有给她设置什么障碍，她在演艺中心发号施令可用“畅通无阻”来表述，她分析了一下原因，觉得最主要的原因有三条：其一是她上面有郝杰给她撑腰，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其二是耿斐识大体识时务，没有制造麻烦；其三是经郝杰牵线，全县效益最好的企业龙腾集团和演艺中心签订了一份协议，协议期内，演艺中心加挂“龙腾艺术团”的牌子，每年为龙腾集团演出一台晚会外加一台春节团拜会节目，作为回报，龙腾集团每年赞助演艺中心10万元。郝杰让她放开手脚开创演艺中心的大好局面，把耿斐当作一个木偶，即使耿斐会搞鬼搞怪也大可不必理睬，大不了到时他把耿斐调离演艺中心。此话传进耿斐的耳朵，他暗暗发笑：“我是木偶艺术家，但不是木偶。如果你们欺人太甚太过火了，被你们看作是木偶的人会真刀实枪和你们对着干。”

为适应新形势，姚虹决定从本市艺术学校学员及本县职业中专学生中招聘十几个人充实演艺中心的演出力量，耿斐知道反对是徒劳的，也就配合这次招聘，并应姚虹之请，担任面试副主考。他从严把好面试这一关，想法很简单，那就是通过面试招聘进来的人，不是花拳绣腿，不是滥竽充数，而是货真价实，上得了舞台，对得起观众。

演艺中心招聘进十几个花枝招展般的年轻姑娘后，如同补充了新鲜血液，整个单位变得鲜活起来，似一朵鲜花怒放，也就难免招蜂引蝶。每逢县里有重要领导和商界大腕降临，姚虹就安排演艺中心年轻貌美的女演员去陪领导和商界大腕喝酒唱歌跳舞，演艺中心沦为“三陪”角色，一台像样的大戏都排不了。再后来，演艺中心时不时传出绯闻，女演员之间也发生为争讨欢心而暗中较劲乃至争风吃醋的糗事，动辄拿县里的领导乃至外面更大的领导来吓唬人来牟取不正当的利益。耿斐对此很闹心，但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他如果多管闲事，十有八九会惹祸上身。

鉴于演艺中心木偶戏艺术人才配置不齐而现有的木偶艺人年龄偏大这一状况，耿斐建议开办木偶戏培训班。他这一建议不但被束之高阁，而且还遭到姚虹的讥嘲：“领导和有权人都喜欢看歌舞，都喜欢演员在台上台下蹦蹦跳跳，谁还喜欢看死板的、硬邦邦的木偶？”耿斐太痴迷于木偶戏艺术，为木偶戏艺术人才青黄不接而焦虑，并没有因姚虹的讥嘲望而却步。他三番五次找姚虹，说开办木偶戏培训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但每次都碰了一鼻子灰。于是，他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找市艺校，建议市艺校开办一个木偶艺术班，艺校校长以木偶艺术班的学员毕业后难以找工作为由，拒绝了他的建议。

招聘进来的十几位女演员联名向县里提出解决编制的要求，县里经过研究，决定让演艺中心年龄在45周岁以上的人员办理提前退休手续，把编制腾给招聘进来的女演员。演艺中心包括耿斐在内有7个木偶艺人年纪都在45周岁以上，他们都想留在演艺中心发扬光大木偶艺术，都不愿提前退休，于是，他们结伴搞集体上访，乃至向各级纪检部门揭发演艺中心种种丑闻和怪事。

为顺利解决招聘进来的女演员的编制，楚局长按领导的旨意找耿斐做工作，说是耿斐可以不提前退休，而且可以安排耿斐为演艺中心的支部书记，但前提是耿斐要说服那帮木偶艺人尽快办理提前退休手续。楚局长一而再再而三找耿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每次都吃了耿斐的软钉子，于是，郝杰就亲自召见耿斐，耿斐不想当面和郝杰硬碰硬，楚局长只好亲自把耿斐带到郝杰的办公室。

郝杰对耿斐施予高压，翻出耿斐的“遗留问题”，暗示耿斐如果不听话，就将重新处理耿斐当年的风流韵事，而且从严从重处理。原来，耿斐前些年偶遇初恋情人，俩人重新擦出火花，搞起了婚外恋，十天半月和她幽会一次，有次被女方的丈夫抓了个现行，耿斐身手还算敏捷，从现场逃脱，免去皮肉之苦，但女方丈夫找到耿斐的单位和他的上级大闹，他动用人脉关系，上级也给他擦屁股，这事才大事化小，最后以他私下赔偿女方丈夫一笔钱而不了了之。

胳膊拧不过大腿，更主要是对方拿捏住了他的软肋，耿斐权衡之下，就向郝杰表态，他会说服他这几个老部下同意办理提前退休手续。郝杰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心里在说：“如果连一个小小的股级干部都摆平不了，我还怎么当这个部长？又如何向那些希望顺利解决招聘进来的女演员编制问题的同僚交代？！”听完耿斐的表态后，郝杰像弹灰尘一样地挥了挥手，示意耿斐退出去。耿斐垂着头，懊丧地走出郝杰的办公室，刚走到门口，他折身回来，把腰一挺，以壮士断腕的口吻，决绝地说：“我，耿斐，想好了，也提前退休！”

在郝杰惊愕的目光中，耿斐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其实，走出这一步，他的心里沉重得似乎灌满了铅水。

3

办理完提前退休手续后，耿斐和6位年纪都在45周岁以上的木偶艺人离开了演艺中心。

退休不久，耿斐就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和耿斐同期办理提前退休手续的6个木偶艺人邀集在一起，结伴去医院探望他（她）们的老团长。耿斐强撑病体，热情招呼大家围坐在一起。言谈之间，大家都担心本县木偶艺术随着木偶艺人年龄的增长而人亡艺亡，都担心今后A县“木偶之乡”的称号徒有虚名。耿斐提议成立民间木偶剧团，大家纷纷响应，商定这个民间木偶剧团以合伙的形式来开办，凡成员都是股东，都要承担一定比例的出资。大家还推举耿斐做团长，并议定这个剧团的名称就叫“春又来”，待成立之后，招收一些年轻人做学徒，借以传承木偶技艺。

退休的木偶艺人对木偶艺术的痴迷和齐心协力，如同给耿斐打了一剂兴奋剂，耿斐的心情大为舒畅，一扫退休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霾，比吃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他的病情好转得让医生吃惊。很快的，他就痊愈了，办理了出院手续。

夜长梦多，耿斐出院后，立即趁热打铁，筹建“春又来”木偶剧团。首先要解决的是场所问题。他看中了市民活动中心，恰好市民活动中心的主任是个木偶戏戏迷，对耿斐组建“春又来”木偶剧团大加赞赏并给予最大限度的支持，这样，耿斐毫不费力以低廉的租金租用了市民活动中心的三间房子作为“春又来”木偶剧团的团址，一间用作办公室，一间用于排练，一间用于放置木偶、道具、服饰、冠带。

团址有了着落后，耿斐等人一面着手在民政部门办理社团登记手续，一面筹集剧团所必须有的木偶、道具、服饰、冠带。大家群策群力，动手制作木偶。各位成员的入股资金也及时足额到位，“春又来”木偶剧团置办了五色袍（红、黄、黑、白、青）、五色甲、寿子衣、八卦衣、公主衣、女红袍、门神甲、披风、肚挂衣（官星衣）、马挂、花旦衣、五色裙、老生衣、小生衣、旦衣、三花衣、老旦衣、红旦衣、兰旦衣、田公衣、号挂（兵夹子）背甲、丝托、女云圈、苦裙、观音衣（白衣）、袈裟、雪衣、道姑衣、桶子衣、英雄巾等服饰，具备了文帝帽、武帝帽、二王盔、平天冠、扎巾盔、帅盔、荷叶盔、太子盔（紫金冠）、大过龙、小过龙、老旦厄、相雕、驸马雕、纱帽（尖、方、园）、文凤冠、武凤冠、狮子灰、太监帽、太师巾、中军帽、九篓帽、文仆、武仆、珠子厄、翡翠、翠雕、秀才巾、公子帽、奴才帽、抓子帽、瓦子巾、和尚帽、观音帽、佛帽、圈子帽、三花帽、飘巾、乡官帽（员外）老生帽、凤帽、道姑帽等冠带，自制或购置了圣旨牌、香炉、蜡烛台、文房四宝、篮子、印、签筒、令旗、令箭、灯笼、马鞭、仙扫、小娃、小鱼、钓竿、网、铳、手铐、枷锁、普扇、白扇、小盆、男人图、女人图、白鹤、刀、枪、蛇、虎、龙、鸟、龟、兽、马、狮、五彩（耙、刀、大刀、铜锤）、鞭、剑、柴刀、板斧、菜刀、锄头、扫帚、鱼叉、锅头、烟筒、包袱、伞、书、珠、葫芦、经箱、褡裢、柴夹、火笼、斗笠、杖、桨、方天战、大关刀、矛、盾、锏、弓、箭、銮等道具。本来，这些服饰、冠带、道具，由县木偶剧团改制而来的县演艺中心都有，但耿斐他们退休离开演艺中心后，姚虹嫌这些“杂什”以及等于废物的木偶占用了单位的用房，就雷厉风行地把这些被耿斐等人视为宝贝的东西当作垃圾处理掉了。待耿斐知道这事，木已成舟，这些“宝贝”灰飞烟灭，气得耿斐直骂姚虹是败家子。

获悉耿斐组建了业余木偶剧团，郝杰笑称耿斐是个“喜欢折腾而不甘寂寞的木偶”。

“方寸木雕得形容酷肖装成生旦丑净莫笑他真真假假；数条线扯来非常活泼演出悲欢离合看到底节节传神。”这幅挂在“春又来”剧团门口的44字长联，生动而准确地道出了木偶戏的特色和魅力。木偶戏的演出活动，与民间的祭祀墓、酬神灵、安龙打醮、驱邪除秽等民俗活动以及传统节日庆典等紧密相关。“春又来”剧团成立后，也招收了一些能歌善舞的年轻演员，主打木偶戏，兼营歌舞、器乐演奏，业务红红火火，在城乡各地都有市场，居然盖过了县演艺中心。姚虹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春又来”的演出多了，观众们便送给耿斐一个雅号：耿木偶。

“我不是木偶。”耿斐并不接受“耿木偶”的雅号，每每对爱称他为“耿木偶”的人如此声明，接着又来这么一句，“我虽然不是木偶，但算得上木偶永不变心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