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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三旬

2021-11-12

湛江文学 2021年2期

葡 萄

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做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安德烈·纪德

理想的孩子

音乐声从教室传出来,声场就不一样了,粗粝的音响经了一道门、一道墙和许多空气,也好像被轻轻地滤了一遍,显出青春怀旧片里加了柔光似的电影感。穿练功服的小姑娘,两两坐在健身球上,身子随着音乐的节奏一摇一晃,不说话。谁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谁也不朝一旁的教室里瞄一眼。教室被挤挤挨挨的家长包围着,从抱着的羽绒服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只胳膊一只脚,又在看不到的地方落下了,啪嗒,啪嗒。低头看手机的眼睛,老花的眼睛,健康而虚焦的眼睛,没有一只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舞蹈的队伍里。独自取乐的男孩子慢下了游戏的速度,跌坐在角落里,时间随着摇摇晃晃的白鞋子和绒绒的紫,静止了,来不及对任何一个人告密。

我盯着她们,想起1936年老舍笔下的“理想家庭”:七间平房、大院子和无可挑剔的一妻一儿一女。“太太管做饭,女儿任助手——顶好是十二三岁,不准小也不准大,老是十二三岁。儿子顶好是三岁,既会讲话,又胖胖的会淘气”。不过,恐怕连这些好听话儿也不曾想到,自个儿竟能从几十年前的故纸堆一直吃进今天好些人的头脑身体,而依旧被喂养得生动鲜活。老是十二三岁的姑娘长不大,若是长大了,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向父亲发问:你的理想怎么说的都是别个,不是自己?

我盯着她们,想到中国画里的婴戏图。可是她们比婴戏图要好,因为婴戏图里,无论是两小儿逗花猫、“推枣磨”,还是百子嬉春、妇人浴婴,画的都不过是作画人和看画人的欢喜;而她们是她们自己,此刻或坐或卧,全凭自己高兴,不必有幸入谁的画卷,代替任何衰朽的身体唤醒青春。上帝视角的人总是最可悲。正如《摔跤吧,爸爸》里那位父亲,不顾伤风败俗强迫女儿练习摔跤,看似是为了让她们争取和男性一样的权利和自由;但当女儿们初尝平等自由后,却日益发现为她们打开新世界大门的父亲实际正是那道门本身,而它甚至从来没有敞开过。在桎梏之中,它并没有为生活带来更丰富更美好的可能,除非她自己走出去。

啪嗒,啪嗒,教室里跳舞的孩子不说一句。封闭的房间里从晨曦到余晖都是一样的日光。啪嗒,啪嗒,坐在健身球上的小姑娘不知何时闭了眼睛,好像不跳舞时音乐才走进心里,好像闭了眼才看得见比四壁更广阔的天地。一种让人羡慕的沉静,霜一样落在少年脸上,化了,渗进皮肤里,成为自己的东西。一个时代的焦虑与她们毫不相干。

曾经很不喜欢以儿童视角取巧的作品,以为是种逃避。人们都熟悉那种从孩子到成人再回到孩子的路:成人生活中不为所察、无从明讲、无力违抗的种种,以孩子之眼打量,的确另有一番诗意;但它的过度包装同时也使视觉模糊了,真正的矛盾反而止于懵懂困惑,成了没有出路的纠缠压抑,或是一种虚伪的释怀。不够诚恳,又缺乏真正成人式的反省与思考,孩子只能成为一个解决方案,一个理想的套路。而真正的举重若轻,是干脆回到孩子澄澈的心。它更像是某种化学变化,就连沟壑纹路也有其稳定的内在结构。做不到这些,只是哈着腰地借儿童的眼与口说自己想说的话,再精致细腻也不过是不堪重负下的奇技淫巧。

也许自我的发现与实现都是困难的,人才会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到别人身上去发光。这个别人,若不能在现实中,就逃到想象力。单身汉佩索阿没有孩子,他的理想便分散在那些“不存在的名人”的投影里,以至于用“72个面具”为自己精心组织了另一套世界秩序,与他们书信往来,评论各自的作品,以不同的身世、个性、风格、立场分享着彼此的生命情境。卡埃罗、坎波斯、雷耶斯……他们于是也成为他的作品,另一种形式的孩子,并在他的诗集《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中友情出场。他说,“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音乐没有停顿,本就谈不上轻盈的啪嗒、啪嗒已显出疲惫和沉重,舞蹈老师的口令淹没在粗放的呼吸里,远得像听不见了。突然,一个姑娘站起来,说:“快下课了,我们回去吧。”她们便轻快地站起身,一溜烟儿地跑去了。只有健身球还在原地摇摇晃晃,每一个晃动都踩不到点儿上。

理想的声音

哗哗的流水声。

因为加氧一直聒噪的鱼缸?给加湿器灌水忘了关的水龙头?陶炉上沸腾已久忘记拿的茶壶?还是无意间漏水的马桶?

我不嫌费事地循声而去,一直走到窗边,发现那不过是正儿八经地来了暖气。再费事回到桌前时,水声已从各个角落响起来,透过空气,透过墙壁,透过舒展的每一片叶子,透过那些年代久远的针线、油彩、笔墨。

我不知道第一个发明立体声音响的人,是不是从山涧的流水拾得灵感。可是沙溪古镇石板路旁的流水,宝石山石阶上和飞檐下的流水,洱海边一次又一次撞向心坎的大浪,连同冲走了一只人字拖的太平洋,落在芭蕉叶和塑料雨披上的噼里啪啦,甚至是《千里江山图》《黄河万里图》中细腻的水波纹,似乎都在这暖气管纵横流淌的水系中,响起彼时自己的音律。

声波如实记录在纸上,该比五线谱还精彩的。声波不仅记录声音的形状,也像电影一样记录了那时那刻的温度、色彩、言语和心情。它们都写在声音的基因密码里,时时回放,时时犹新。

三四岁时从沙发掉进“海”里的声音记录在磁带里,五六岁时打扮成精灵跳转圈儿舞的叮叮当当记录在录像带里,每每得意只为能准确辨认出各种明星大联唱里谁唱了哪句,乃至听得出谁的咳嗽和喷嚏。

热心教育公平的人曾发起公益活动,把名著章节随机分配给用户朗读,制成有声书,专意给那些视力有障碍的朋友听。小流汇江海,群众力量大,一本书的录音很快凑齐了,比起请专业团队可是省钱多了,还有人情味儿。初衷是好的,只是这什锦拼盘似的若要给我听,非得时时跳戏不可,更不用说遇上听来不顺耳的音色该有多难受了。

人对声音也是有好恶的,也是有挑拣的,并不就是照单全收。不然,怎么广播里某些个主持人一开腔儿,你就换台呢?我偏爱的是那些稍许低沉甚至沙哑的声音,但不是装模作样的所谓烟熏嗓,唱一句要抽半包烟似的,而是真正的岁月的痕迹。像桃乐丝·黛(Doris Day),玛丽安娜·菲斯福尔(Marianne Faithfull),那些能从青春的大腿唱到银发不染的俏皮与悲悯,才是动人。

对人的好恶也是从声音开始。《红楼梦》里,王熙凤人还没到声音先至。这一嗓儿便是她的性子。有人声声入耳,不觉得牙碜,反有一种吸引力,多半人的性情也相合。

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声控”,到了用“能让耳朵怀孕”来形容的地步,恐怕比“颜控”还要更甚些。其实不管“控”什么,不过是一种成瘾的癖好。日语说“控”,我们中文则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明人张岱的心头好自然是广泛了些,可若生而为人没一样可执拗,也就少了一日24小时的生趣与兴头,漫长的一辈子又如何消遣呢?

自然,对声音的敏感也有它不好的地方。尤其是些极糟的声响,在耳膜上碰得太真切了,一时想起了简直要跳起脚来捂耳朵。十月,花莲太鲁阁附近的街上,月光和路灯,四野无人,唯有不知死的蜗牛结队缓行,尸横遍野。我一路小心地走,跳芭蕾似的踮起脚尖弯弯绕绕,一路安全通关,临了还是哐哧一声,一个生命的壳儿溃于足下。我没敢回头去看,却不适了很久。台湾有歌取名《蜗牛的家》,从前只知言其小,现在才知,还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和不安。

有质感的记忆总是生猛。它有小鱼游水的咕咚咕咚,也有小鱼飞镖咣地一击和一悸。记忆或遗忘却不是出耳朵听的人能够选择。如能做一个声音的艺术家,以自己喜欢的声音去创作,就是另一番天地了。1948年,法国人皮耶尔·舍费尔(Pierre Schaeffer)在火车站录下汽笛、敲敲打打、人声嘈杂,一阵混剪,就有了《铁路练习曲》。当真找来听,除了为以前人们那种自嗨式的艺术探索咧嘴乐,却不能持续愉悦地欣赏。因为心里的波段、频率并不在那遥远的铁路上,而是和室、植物园、山水间、乃至冒着热气的厨房。同样是没有录音棚的歌者,用大地作音乐场,每个人的天空却不一样。

自感活得精彩的人写回忆录回顾一生,更传奇者被拍成电影,在影像故事的建构里成为另一个人。我呢,只满心地希望有人愿意和我一道,穷尽超越所有语言所有拟声词的所指,用声音的蒙太奇记录、创作、再创作,任凭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混淆在谈笑或天外,日往月来,自在俯仰。

理想的风景

当那醉人的红色一跳一跳地落入水面的几秒钟,我接了个电话,挪用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神经危机公关,这成为一种真实的遗憾。水边,朋友一言不发地举着手机,一同收进延时摄影的,或许不仅有眨眼即逝的夕阳,也有长嘴水鸟的起落,和被水草搅动的云影;小孩子奔跑吵闹,他的惊喜用声音绽开肉乎乎的脸,杂沓的脚步升起尘土也生起风,一时间,竟活成了我在此刻想活成的样子。

羊,耳朵挨着耳朵地低头吃草。放羊的老伯并不看羊,也不与抻着脖子看羊的游人搭话。偶尔,孩子们嬉闹的一声尖叫,把羊群吃草的队形惊散了,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地歪作一团,好一会儿才重新站好。而一旦站稳了,埋下头去继续吃,像是从不曾被打扰一样。草被羊嚼出动静,也在细细的风里嚼出某种诱人的吸引力,似乎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忽然想起《城南旧事》里被小英子盯着看的骆驼,嚼东西时大概也是那个嘴型。牧人不再是牧人,在他迟滞的目光里,散落在草原上大大小小的车是否也同散落在草原上的羊一样,久已成为日常?或许,自由来去的不过是轮子和腿,并非我们想象中的牧人御风而行的心思和眼睛。

直到青草绵延成天空一样的背景,一块又一块的向日葵田闯入镜头,几乎让人疑心它们是走错片场的演员。踩着松松的沙土迈进去,却发现大大小小的脸庞并不向着同一个方向。这让本来就辨不清方向的我突然失去了参考系,所谓向日葵的脸随着太阳东升西落的常识也似乎瞬间成了谣言。不向阳的向日葵是怎么回事儿呢?恰如小英子以为骆驼挂铃铛不是为了赶狼,而是为给走远道的骆驼解闷儿的;我以为那些拧着脸儿的向日葵也同我一样,见阳光太猛,就速速扣上皮肤衣的帽子,别着脑袋走路,以防暴晒。自然,这解释是不太符合科学常识的。照植物学家的说法,人们印象中的逐日转动实际只发生在向日葵从发芽到花盘盛开之前的阶段。一旦花盘盛开,向日葵就不再重复这个运动轨迹,而是固定朝着东方了。这真有意思,原本我以为自己的想法儿更美,却没料到貌似刻板的自然规律远有一股素朴的浪漫,好像每一株向日葵也要经历一场从盲从到定性的成年礼。

从向日葵田出来的时候,一只小犬摇头晃脑地来了。我掰了一块路上买的烤土豆喂它,它一口衔了,却不肯就在原地享用,而是颠颠地跑开五十米远,躲进岩石身后的花花草草,才肯放下来慢慢地吃。离开那片葵田前,我悄悄走近它,把剩下的一瓣儿土豆也递过去。这次它没再跳开,衔了便吃了。听当地开农家乐的人家说,这会儿地里的土豆还没熟,街上卖的烤土豆大概是窖藏的。

沿途,巨大的风车沿着山势转动着和云一样的白,因为远近而有了高矮胖瘦似的。而我莫名喜欢那些山坳,像是另一番天地,虽在低处,却没有闭塞之感,反而觉得被包容。远远望着,一垄垄的绿在里面,一顶顶的红在里面,一道道的白也在里面。人突然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像是未开花的大翅蓟顶着的小茸球,在岩石边默默等待着属于自己的色彩。风车并没有声音,倒是时常掠过天空的直升机嗡嗡躁动。同样躁动的还有草原音乐节上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叫喊,挤挤挨挨地攒动,熟悉或不熟悉的歌与歌者,都在炽热的镁光灯下为无处安放的千头万绪点燃炭火。原不知道还有音乐节的,只是想找个近便处看看草原。可一闪即逝的广告牌,看见了,才惊觉多少人慕名而来的音乐节刚刚好就在这几天,于是临时改变了行程。我是没来过音乐节的,朋友却已经历过多次了。可是朋友说,她以往参加音乐节都和参会一个习惯,远远待在后面,这是她头一回站在前面。站在热力四射的声浪里,想起入场前,一身短打的我经过卖保暖裤、羽绒服的摊子,尚担心晚了着凉,这会儿才知,哪有凉?在几万人的呼吸里,我们自成热岛。有趣的是,此前不止一次被问及休假去哪儿时,我对具体去哪儿全没意见,只提了两条:不热,人少。现在看来,这次临时起意的目的地恰恰是这两条的反面,竟也快活自在。

从张北的农家院折回北京的路上,朋友开玩笑说,“我是成功地把你的生活水平拉低了吗?”我乐了,“咱能说是把带宽拉大了么?”其实,连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想起“带宽”这个词的。多年前的新媒体艺术课上,老教授几乎整整一学期都在讲“表现带宽”,那时,“带宽”的提法还新鲜;后来不知哪天,“带宽”一下子进入日常话语的词典,但似乎更多地用在“认知带宽”“心智带宽”这类词上,成了“会讲究,能将就;会享受,也能承受”的生命广度。

而天路,曾以为只有青藏铁路才叫“天路”;其实,抛开一个形象、一首歌对思维的局限,不仅从张北到崇礼的草原是天路,每一道蓝天相接、白云点染、心驰神往的路,都是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