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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的群山

2021-11-12吕志军

湛江文学 2021年2期

吕志军

他用牛车来欢迎我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不过与连绵的雨天却非常相配。

它扑上来趴在我肩头,舌头老长,潮气喷在脸上,吓得我浑身发抖,不敢动弹。

“黑子!”他喝一声。

黑子转身跑向他,在他身边摇尾巴,眼睛却一直警惕地望着我。他歉意地招呼我上车。等他坐在车辕,黑子也跳上来。它就卧在车子中央。这让我担惊受怕,头一转向我,我就瑟缩一下。不过很快,它眼里有了温和,试探着伸手摸,它也乖乖的。先前那个庞然大物,柔软起来,我们成了朋友。

道路很滑,行走很慢。其实哪有路呢,只不过是捡树藤少的地方走。

“原先有。”他说。

牛拉着三个活物显然很吃力,慌不择路地踏着草窠,鼻孔里喷着白色的粗气,偶尔会撩一口路边的草。车子一点声音都没有,让我怀疑起古人说的“吱吱呀呀”。车轮陷在泥里,悄无声息地前移。两旁是树,遮蔽了视野,望过去,是枝棵间暗灰的空荡。也望不远,空气湿漉漉的,迷蒙着水汽。

“刚刚两天的暴雨。”他说。

行走了多半天,我问了好多问题,比如你怎么出山?为什么不穿雨衣——车上放的是蓑衣?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平时怎么吃用?等等。他就回答了这两句。他的沉默和脸上淡远的喜色一点都不相符,额头有一道疤痕,反而显得阴森。

也好,我逗狗。黑子举起爪子,和我猜拳捉猫猫,这多少使得旅途有些生气。饿了,手边是一袋烤得焦黄的红薯,香甜可口,那层焦黄的外皮更是让味蕾酥软陶醉。还有几种我也叫不上名的东西,缭绕着烟火味道,淡淡的、糯糯地黏牙。困了,斜靠着蓑衣睡觉,黑子蜷在身边,也感觉不到冷。

前面是一条河,浑浊的泥汤里偶尔露出嶙峋石块。

“这是第几条河了?”我们翻了几次山梁,也涉过几条小溪。但我不知道困觉期间,是否还有过。

他把牛轭卸了,黄牛舌卷河边膏腴丰美的草,半边身子没入草丛。他卷起裤腿,把食品袋子和几件衣服搭上肩,拄着棍子朝对岸去,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林子里。

我把两个摄影包和装有电池杂物的挎包裹上塑料纸。挽好裤脚,他已经返回来了。像背食品袋一样,他把摄影包变成褡裢,我跟着他过河。河水温度并不像气温那么低,也许是流淌了一段距离的缘故吧,只是脚下有些打滑,得亏有棍子。他看我在水里摇摆,也不拉不顾,自己先上了岸。

一座废弃的土坯房,泥墙垮塌了半边,屋檩和竹笆黑朽,断茬上面全是暗黑霉点。没垮的半边顶棚还好,有床板和桌子,让人惊奇的是,竟然还有一盏电灯。

“晚上就住这里。”他说。把东西轻轻放桌子上,他出去了。河那边有牛还有车。

趁着天还没黑,也是等他,我重新打量这座破房子。场面尽管长满了草,但踩上去平整硬朗。房屋的地基很厚实,被水冲过的地方露出料石,与上段土墙相接的还有一米高的青砖。窗户是钢筋竖隔栅,横的却是木栅,上面雕着花草。看来房主人勤劳而朴质,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这里。其实,离开土地远赴城市是趋势,这样的废弃房只会越来越多。像我这样惯常长途跋涉的人都觉得这里太远,何况这么偏僻:现代社会,牛车,天老爷啊!

他牵着牛过来了。把牛拴在屋檐下柱子上,总之,牛只要想动弹,四周都有草,不愁吃。

“车呢?”我问。

“我们走过去。”他说。我明白了,有车的道路到此为止。

夜晚很静,我很快就沉入梦乡。

清新的空气让我睡得深沉,第二天是被他摇起来的。他已烧好了水,做了米饭,还有两个菜。牛车上没有米和菜,这让我好奇。

“这儿放了米。挖的野菜。”他说。到厨房,顶棚是用木杆撑着的,显然是他的杰作。有一堆柴火堆在灶头,塑料布下还有几只碗碟。

“很好吃。”我啧啧称赞。我说的是真心话,米香喷喷的,菜里几乎没有油水,简单的盐巴和调料,但极有味道,也许是厌烦了城市里的油腻,才有这样返璞归真似的新鲜吗?但的确不是。牛车上的东西也极其好吃。因此我猜想,他应该是个厨师,用最朴素的东西做出了最典型的烟火。

一次聚餐,我说要去拍些片子,一个朋友无意间介绍了这么一个地方。他说坐什么车怎么走就可以到。因为是初次见面,出于礼貌我频频点头。他还问服务员要来纸笔,给我写下车次和简单路线。餐完也就过去了。可是过一段时间,工作烦累,和领导干架,片子投稿屡屡被退,频繁的喝酒应酬接待更是难于招架。正好有两周的假期,突然想起来这桩事来。

“我去打扰方便吗?”

“老高人不错,他会接待好的。”那位朋友说。

现在我想,就是拍不下好片子,这些简单的美食也可以抵消一路的泥泞了。

“老高,我猜得对吗?”我指他是厨师的事。

“你一开始就会摄影吗?”他反问。被他怼我仍然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回答我的问题,尽管否定句式并不能作为事物的定义判断。

“我口舌很挑剔的,就像对我的相机和照片。”我想乘胜追击,打开他的金嘴玉牙。

老高已经把锅碗洗刷了收在塑料布下,两个摄影机包搭上肩,示意我出发。他不搭腔,一手提了一包吃的,一手拄着木棍走出去。

念着他比我年龄大,我说我的东西我来拿,心疼他。不想出发一会儿我就明白自己错了。他走得比我快比我轻松。

黄牛身上搭着蓑衣,跟在后面。黑子在前面,摇着尾巴带路。

又是一个黄昏,我们到达了老高的家。

和宿过那家破房子不同的是,老高家场面上铺着青砖,房子的墙是新泥,屋顶和房间顶棚是完整的。

我背好包打算出门,已经在房子里窝了两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说下雨不下雨,说晴天没太阳。每天不是老高砰砰砰地剁柴声,就是他扛着或粗或细的木杆加固房屋。

“这里的人都走完了,你也该搬离了。”我劝他。他不吭气,把砍回来的树枝锯短,劈开,交叉着一层一层码摞晾起。

“吃水,食材,用电,都是问题。”老高提出来一个木盒子,哗啦啦翻,找到一把锉,竹凳子上一坐,把锯夹在腿间,一下一下锉,锯齿凹痕很快发亮起来。

窝囊,我嘴里嘟囔。我不是受不了这天气,而是受不了老高。我在他眼里似乎不存在。除了吃饭,他干着他的,不管我。

他的厨艺一流,每顿我都吃得饱撑。几天下来,我觉得自己肚子都有肉了,路途疲劳的消耗早已补偿,还过剩。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野菜,各种炒法煮法蒸法,吃起来妙不可言。我要求他采野菜带我,他拒绝了。

我是赌气的,人怕不被重视,更怕没有了自由。在人屋檐下,又有什么办法呢。但自己出去总归是他挡不住的。

“不要到水边。”他说。他把我的大摄影包扯下来,递给我一根棍子。又朝狗叫了一声,“黑子。”

黑子跟着我出发了。

“老高是哑巴。”我对黑子说。

黑子摇着尾巴跑前面去了。

“要是能打电话,我立马叫人接我走,我才不稀罕菜好吃。”

黑子回头看我一眼,舌头一吐一吐的,径直往前走了。

我用棍子拨着草,能感觉到,这里有人走过,可是草生命力太旺盛,踩倒了,很快又长直封了路,只有两边树枝被砍伐的痕迹透露出一丝人来过的信息。我端起相机拍叶子,碰到好看的野花,也拍上几张。都是特写,远景是朦胧混沌的天宇。

黑子停在一处废墟前,绕着废墟蹦蹦跳跳。“漫山遍野,哪里不能尿呀?”我嘲笑它。

我只能等它。像一个单位一样:有的人要往前赶,有的人要朝后缩。往前赶的人抱怨无人帮手,后缩的人埋汰冒险冒进未必就是正确,总是掣肘到各行其是。

“黑子。”叫了几声没反应,它隐藏不见了。

不管了,我继续往前。

有棵树很高大,枝桠撑起一个巨大的伞,天地都小了。树干满身鱼鳞一般,遒劲苍茫,别的地方都是湿的,只有它下面还有干土。

“这不就是老高嘛。”我心里笑起来。

老高真的让人佩服,在这种环境里火耕刀种。现在的人谁离得了手机,可是这里竟然连一丝信号都没有。他怎么和外界联络?病了怎么通知医院救治?他的营养……

他的身体却很壮实,比我都有力气。

我很好奇晚上怎么度过,没有电视,没有游戏,连收音机都没有。山里只有风,野兽的嚎叫。如果暴风雨,也只有闪电,一道一道划破苍穹,破旧的泥屋在风雨里颤抖。可是他竟然住得安然。晚上他说“睡吧。”把唯一有电灯的房间留给我,自己钻进另一间屋子,钻进黑暗里去。

走走停停,拍了一些照片,没有一张满意的。可不是嘛,世界的宏大都是微小的事物宣示着,如一叶之于森林,一个星球之于宇宙。微小的叶脉也透露世界的奥秘。可是人很多时候没有办法从叶脉里看清这个世界。很多人都是这样。

黑子一直没有跟上来,我回到废墟旁。

“黑子。”

“黑子。”

黑子从一堆土里探出头来,它在刨什么。

我过去,它已经在一个坑里了。见到我,它卧下,喘着气,嘴里呜咽着,一脸的悲戚。

我很不解。莫非是有它曾经的伙伴的气味?荒山野岭的,老高是一个人,也只黑子一条狗。可是,过去总得过去。我们都必须和现实和解,还有自己。

“黑子,咱们回家。”我催促它。

黑子又刨起来,它弓着后腿,前爪深深插进土里,把土撂到后面去。

渐渐地,一只鞋露出来,然后是一根脚骨。

我睁大了眼睛,害怕地跌坐在地上,相机墩在身边的砖块儿上。

“黑子,黑子。”

我往回跑,黑子逼迫跟着我跑起来。

我突然对这里有了怀疑,隐约明白自己可能身处险境。这里只有老高。这里没有一条光明大道。这里一切都灰蒙蒙的。

我掰一块儿烤红薯,味道也不再是香甜,干涩得噎人。我不动声色,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疑虑--不,是恐惧。

老高看我一眼算是打过招呼,知道我回来了。我故作镇静地进屋去。放下相机包,还在喘气,胸口狂跳。

“吃饭。”老高说,外屋桌子上响着碗筷的声音,但我听起来仿佛有刀斧之音。

挪步出去,老高已经坐定了。

稀饭,蒸山药,还有两样菜。

“有收获吧?”老高破天荒地和我搭话。

“还行,就拍了些小写意。”筷子掉了,又捡起来,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老高递给我一根山药,毛茸茸的。我接过来放下,把脸埋进碗里去。

“这个你肯定没吃过。”他夹了一筷,嘎吱嘎吱嚼起来。“鱼腥草。寒能泄降,辛以散结,主入肺经,以清解肺热见长,又具消痈排脓之效,还能治小便淋漓涩痛。”

我抖抖索索吃了几根,腥膻难闻一阵反胃,慌忙跑出去,蹲在场边干呕起来。

“会习惯的。”老高使劲拍打着我的后背。“这样的天气,怎么能拍到好片呢?还得等。”

晚上我就病倒了,发烧。老高给我弄了热毛巾敷额头,又熬了不知道是什么的草药。

我迷迷糊糊睡下。

天旷气爽,我正在拍片,突然电闪雷鸣,乌云翻滚,一条恶龙利爪探下,把相机抓走撕得粉碎,不解恨,又血盆大口扑我而来。

猛然惊醒一身的汗。睁开眼,一个黑影正站在床头,一柄斧头在透进窗缝的月辉下隐隐闪着寒光。

“老高!”我叫道。

“不怕,不怕。”老高说。他手里抖着一条蛇,“菜花蛇,不伤人。要是蝰蛇,就得用这个了。”

老高出去,隐约听见斧头推入桌下的声音,还有一句,“朋友来了,不要再来骚扰。”

我又睡过去了。

老高一进一出,黑子尾巴一样跟着叫不到我跟前。连狗也讨厌病人。我挣扎着起来,看老高在忙什么,病痛大大减轻了我的恐惧。老高的脚步是轻的了无声迹,这增加了我的沉闷。我后悔这一趟了。天永远是沉默的,老高永远是只闷葫芦。狗不说话。这不是印象里生机勃勃的高山流水。

“你起来了?”老高看见我,回头望望,额头上的疤,像碰伤,又像刀疤。他没有停下铺砖。

场面有些砖松了,一踩上去,泥浆会飚上来。

“没有砖窑,哪来的青砖?”我问。

“捡的。”野草从砖缝长出来,把场面铺展得方格毯子一般。老高把筐蓝里的土倒进飙泥浆的砖坑,刨平,把砖重新镶嵌进去。铺完,老高一块儿一块儿踩,直到新旧一样平整。

“你明天走路就稳当了。”他取檐下挂着的铁锹,舀盆水撩着用坻石磨,锹刃锋利起来。又磨斧头,昨晚那把斧头方方的尾部,散开的刃面,全部发亮了。

“我吃的什么药?”

“草药。战士教的。”

“战士?”

老高把农具收起,放回各自的位置上去。

“明天我们去看战士。”

“他在哪儿?”

“黑子说他出来了。”

我莫名其妙,但隐约觉得和我看到的有关。

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早,但我辗转反侧。

屋檐上有几只鸟飞着鸣啭,睁开眼,果然烧褪身轻。

吃过老高做的米饭,我们出发了。

“黑子怎么会说话?”我问。

“它带了气味回来。蛇也是循味来的。”

原来如此。

“我可一点味道都没有闻到。”

“住些日子你就能闻到了。”

我笑了,这个鬼地方,一点都不留人。没有信号,用电也岌岌可危。我好不容易才在电线上接了充电设备,不然相机早关机了,电池也是废电池;还没有人,凭啥我要常住?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手里的锹刚好当拄棍。黑子早跑得没了踪影。

“黑子。”老高叫。

到了。

黑子又在刨,并不探头。

难道这就是战士?我似乎明白了,但更疑惑了。

“黑子。”老高走近去把黑子喝住。黑子卧下,头耷拉着,又开始呜咽。

老高给我摇手。想起脚骨我远远站着不敢过去,草木腐朽的味道丝丝缕缕,让我又有点反胃。

老高给手心里吐口吐沫,一锹一锹地铲土,旁边慢慢低下去,中间慢慢高起来。新土的味道扩散出来。

他把坟包堆圆拍实,在顶上插上木牌,摇了摇看是否结实。

牌子上写着两个字“战士”。

“为什么不写名字?”

“我不知道。”

“你说他还教你用草药来着?”

老高用衣襟抹了把汗坐下来歇气,黑子紧紧挨着他的腿,他摸它,手有些抖,我把水壶递给他。

“大火烧死的。”老高望着天空像是自言自语。

“谁放的火?”

“他自己。”

“怎么可能?”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不正常,让我不断碰见匪夷所思的事。

“我来,火已经灭了,灰都凉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他自己放火?”

“他的腿上有子弹。”

“那也不是烧死自己的理由。”

老高望着战士的坟,陷入沉默。

“为什么不是一个被流弹击中的百姓?”我没话找话。

“他腿上不止一处伤口,眉骨也是缺失的。”

“或者他是逃兵,厌倦了战争?”

老高停下来,努力地在想什么词。这个封闭的地方,久于不交流,再好的文化水平也要荒疏了。“也许是解甲归田?”我提醒。

“对,是这个词。我相信他。战士。”

“可是,这仍然说明不了他是自杀。”

“我看到他时,他腿上敷的厚厚草药已经是一包炭灰。”

“他太痛苦了却无法可医?”

“他没有挣扎,静静享受着大火的吞噬。”

“享受?”我想纠正他。

老高没有回应,站起来,又开始把更远的一圈土往坟边围。

“只要他动一下,伤口就不会有集灰。包扎布完整地裹着,手指触碰才散落了一地。”他喘着气说。

“你要是早点来,也许就不会有这惨剧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道德绑架。

“是啊。他开始是拄着木棍走,后来拖着一条腿挪。最怕阴雨天,雨天里疼得下不了床,那年整整下了两个月的雨。雨冲断了我们的路。”老高却同意我的观点。不过他又说,“能怎样呢,继续延长他的痛苦,和刘老汉一样。”

“刘老汉是谁?”我又惊异起来。

“他们教会了我沉默。”

返回的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起风了,林叶飒飒地响,我仿佛听到隆隆的炮声和清脆的枪响,看到一群一群冲锋陷阵的战士。有个战士倒下了,他挣扎着拄枪,再次倒下。硝烟散尽,他一瘸一拐地踅进深山,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我也看见有个老人,大火燃烧过的灰烬里,把战士静静掩埋。

一切都消失在土地里,隐匿进历史的不语群山。

我彻底康复了,老天仍然不给面子。老高不急不慌,换了短裤戴上斗笠去稻田。如果不是他带着我,我是发现不了这里还有稻子。一小片一小片的绿,躲藏在大片大片草木之绿里。“你下来不?”老高问我。

我是插过秧的。有次去拍片子,就是拍插秧的劳动场面。几排农民排着队,一路倒退着,秧苗插进泥里,在泥水里泛着绿绿希望。十几个组织来的记者、摄影家,不停地按动快门。

但我此时突然想给老高拍几张照片。完全不是因为他复古的斗笠,也不是这密密匝匝的几乎封住了行间的葱郁。老高在秧田里,秧田在群山里,群山在雾蒙蒙的天宇里,他是那么孤单,又是那么恬然,他专注地把秧苗拨开薅着稗子,一会儿手里积攒了一把。他黑色的衣服和这满目的绿色,构成了过目难忘的图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止,把秧苗伺候着,一季一季,一茬一茬。

我端起相机。他却挡住了脸。

“我不拍你的脸,一脸的疤有什么美的。”我开玩笑。

老高把斗笠取下来,连半个身子都遮住了。

“我想取远景。”我往远处走。

“这是刘老汉的。”老高提着稗子出来说。

我想起他提过刘老汉,问他,却不说。这时候提我没有兴趣,只想着自己的照片。快一周了,一张像样的都没有。

“你和刘老汉睡一张床。”

这下我停住了。

“床是刘老汉的,房子也是他的。”

老高就像是一个魔术箱,里面有抖不完的机关和包袱。

“你的呢?”

我又想起他拿着斧头站在我面前的夜晚。

“我来的时候,刘老汉已经不会说话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战士是没有姓名的,刘老汉也是哑巴,在他老高面前,这些人都失语了。

“不一样。战士是自己不说,刘老汉是说不成。”

“可是他们住在一条沟里,总会彼此知道的。”

“我后来才接触到战士,他说,你能知道沟里草木的名字吗?从此我没有再问过。”

“你们都是奇人,还住一条沟。”

“是他们。仅有的两家人。”

“你不是吗?”我迷惑了。

“刘老汉睡在你睡的床上,黑子卧在床前。他们就要死了。”老高仿佛又在回忆往昔。

“你杀过……生吗?”老高额头的疤痕发红发亮,他拔出的稗子都被踩到地头泥里,没稍儿没根儿。我期望解开心头的疑惑,但终究唐突,临时改了词。

“江湖已经远了。”他说。

刘老汉慢慢缓了过来,他可以在老高的帮助下翻过身来,做些手势。

“后来呢?”

“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他虚弱得呼口气都要使吃奶的劲儿。他的呼气是潮湿的。潮湿呼吸,懂吗?临死前的呼吸。稀粥只能延缓他的死,却挽救不了他。”

“可是黑子活了。”

“狗有三条命。”

“他是什么病?”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从他挣扎的神态里知道,他很遗憾。”老高自顾自地说话。

“有什么遗愿?”

“他的房。”

老高给刘老汉喂完饭,就开始铺砖,砖已经堆在场边,那些朴质的砖长满了苔藓,一眼就明白是刘老汉从各处收集而来,这里不多的人家陆陆续续都走了,道路被藤刺越封越窄,那些房屋纷纷彤毁废弃。

老高并不用太多的功夫,场面已经很平整,可以见到刘老汉锄夯的痕迹,可是,他眼见得场平了,却无力使它变成砖场。老高花了三天,把砖铺起。他掇张圈椅,把刘老汉用被子包了,晒在太阳下。

老高砍了端正的树木,扛回来,一趟粗的,一趟细的,他学着木匠,把塌下来的屋檐顶起,把快要朽断的房檩撑住。

刘老汉笑了。但老高看见他眼里仍存的遗憾。老高见的人多了。他明白,这不是刘老汉心目中的新房,他需要一个承认生命来过的仪式,修一座房是刘老汉的宏大目标。他做足了功课,可是临死也没有实现。

老高割了茅草,活在泥里,涂抹墙面,他抹完一面抹另一面,抹了下面,搭上梯子抹上面。

“后来呢?”

“终于完工了。我背着他转着看,几条檩换过了,棚顶规整了,前后左右的墙都是新的,结结实实得不怕再淋雨了。”

“我是说刘老汉?”

“我把他放下来,背上是湿的。他死了,死在我背上。脸上绽开的笑容我现在都记着。”老高捏着斗笠,手指穿透了斗笠的孔。

我很想给老高照张相,他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尊雕塑,只不过那尊雕塑是手支着膝盖,而他是手攥着斗笠,额头微微向上,让那条疤痕显露出来,在慈蔼的脸上突兀而耀眼。

“我继承了他的所有。他的一辈子也不如你的照相机值钱。”老高阻止了我。

那天我正在睡午觉。山中的无聊是睡眠的枕头。美梦中,老高一声一声地叫。

“快走,快走!”

翻身下床,扯了摄影包就走。老高在前面带路,飞奔着到了一处山坳。刚架好相机,云开雾散,四山空明。瓦蓝的天空白云舒卷,阳光正从云缝里泄下金光,给云朵缀银绣锦,山野苍翠,有彩鸟枝头盘旋。风过处,花草葱茏蝶舞馨香。近处团团簇簇风景摇曳,远处层峦叠嶂层次分明,中间是浓墨重彩的绿韵流淌。我不停转换着角度。

老高在我的手舞足蹈里,憨憨厚实地笑,指指点点着。

这一趟,我拍了几百张照片。身上挂了好多伤口,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晚上,翻看这些精美的照片,心旌荡漾。可是,我发现,美则美矣,却少了些什么。就像一篇散文,描景抒情都有,没有一抹舞台聚光灯般的亮光,总是平中无奇。

为此我一连几天仍抱憾而郁郁寡欢。

我想,我需要再出去。

乱走中我到过一处,是撼人心魄的至美。在矮坡弱草面前,悬崖才有高大险峻的意义。何况悬崖上还有挺拔孤傲的苍松。那将是一张获大奖的照片,任谁也不会放过。我需要的是光线,而眼下的雨后初晴,恰是时候。

“真要去?”

“非得去!”我斩钉截铁。

老高披了蓑衣准备上路。

“天晴呢。”我笑他的多此一举,心里想着总要把他取到镜框里做林山之魂,免得辜负了绝美之景。

黑子摇着尾巴欢快地跑过来缠在老高腿间。他撵黑子回去,黑子回去几步,转身又跟了上来。

“黑子!”老高再赶。

黑子看老高眼里有些愠恼,钻进屋里去。可没走几步,又跑到我们前面去,再喝也不回头了。

“我抱着它喂了三天才活过来,它知道我救了它命。”老高说。黑子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回头看老高一眼,满是欢欣和愉快,跑得更欢了。跑一阵儿,驻足候我们一阵儿。

路上果然白雨唰唰下来,打得树叶翻转。老高把腋下的塑料布给我遮雨。我伸出大拇指,他视而不见。

“黑子。”他叫。蹲下,撩开蓑衣,黑子钻进去趴住他肩头。

“它跑热了,猛一淋雨会感冒的。”黑子从蓑衣下探出头来朝我吐舌头,很快,老高气喘吁吁。

“歇会儿吧,不差这一会儿。”我劝,旁边一棵树枝冠庞大,正好避雨。黑子下来,舔老高的脚。老高甩着发麻的胳膊。

“这狗倒是有福。”我摸黑子。

“死过,有什么福,不过确是个好伴儿。我和泥抹墙,刘老汉瘫在场里都是它给拿水。刘老汉死了,它不吃不喝,差点饿死自己。好长一段时间,它天天去刘老汉的坟头,绕着圈圈刨土。”

我想起它刨战士的情景。“它应该也是战士的伴儿。”

“是它引我见到战士的。”老高的话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有一天它扯着我的裤脚不放,拽我走。走了好远的路,听见一下顿一下的劈柴声。我见到了干柴一样的战士,他的腰佝偻着,喘着粗气。在他打量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疑惑和威严。走了?他问。我不知道他问我什么。他停下斧子仔细抚摸着黑子,黑黢黢的手指干笋一样,在狗毛里来来回回穿梭,不抚遍不罢休的架势。黑子安静在他的手下,舔他的手。一个月没来了,我知道,他说。我明白过来,他在说刘老汉。你瘦了。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的眼神黯淡下去,黯淡下去,直至被垂下的褶皱的眼皮盖住,摩挲着黑子,像抚摸一段岁月。我注意到,他的腰背似乎更为佝偻,头发在微风里颤抖。

“我告诉他刘老汉最后的情形,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在这个过程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生怕漏掉一个字,眼神却邈远而空洞。我能感到,刘老汉走了,这大山里唯一的伴儿走了,他的忧伤深过峡谷,厚过重岭。战场上他死过一次,听到刘老汉过世的那一刻,他又死了一次。自杀我是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这个世上他已经了无牵挂,他的魂早走了。”

我陷在老高的沉默里。

“要拍,你拍拍它吧。”老高的手指岔开,轻柔舒缓地戳进黑子的毛发里,“临终路上,是它在不能走动的战士和刘老汉间穿针引线互通问候。”

“现在它是你的伴儿。”我脑海里泛滥着黑子山林里穿梭的情景,过去是在两个孑孓老人之间,现在它寸步不离地跟着老高。

“不,是我的命,它和熊瞎子对峙过,和野狼厮打过,为主人从不畏惧。”老高说,“走,雨停了,天色这一亮,比你要的光线更好。”

到了地方,悬崖就在眼前,壁立千仞,刚才的白雨湿了突出的棱角,更显得峥嵘嶙峋,那棵劲松虬曲蜿蜒,努力向上攀缘,猛然跃上了崖顶,粗壮的枝干插入湛蓝的天空,挺拔桀骜的样子让人肃然起敬。

我拍照,老高帮我拿着其他器材,步步紧随。我想,他要是有那么一刹那在我前面,我也会把他捕进镜头,现在这不仅仅是完成一幅杰作的构思,而是我对他的某种敬意。但他像是明白我的企图,一直躲在身后,而且是那么自然,完全不像故意。

拍完了,我想我出色完成了这次入山拍摄任务,紧紧拥住老高宣泄着我的兴奋。黑子扑上来,爪子搭在我们肩头,鲜红的舌头一扇一扇地抖。

返回是多么愉快啊,我惬意地吹起了口哨。

忽然,老高把我猛地一推,“上山!”斗笠因为用力过猛掉脱向脚下滚落。

我愣怔了一下。一阵蛇滑动枝叶的声音传来,继而是轰然的吼叫滚滚而来,枝干折断的噼啪声和山石碰撞的沉闷声响朝我们压来。

“山洪!”老高吼着,推着我向上攀抓,黑子蹦跳着朝山坡爬越,脚下腾起一股股泥沙。

霎时,枯枝败叶簇拥抱团山一样倾泻下来,它后面是浊泥滚石,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这是雨水被泥土落叶挡住,越积越多,再也承受不了积水压力的时候,终于毁堤溃坝向下游冲击而来。而我们不知不觉踏入了它下泻的当口。

斗笠和蓑衣瞬间没入浊流。

老高推着我,我刚扯住一棵小树,一把刺,手一疼掉下去陷进泥流。来不及拔腿,一个滚浪把我扑翻过去失去重心,浊泥灌进口中。说时迟那时快,老高猛力蹬踏,一下子从我头上鱼跃过去,扑到我的前面,一手抓住藤条,一手掏进衣领,生生把我拔离出来,扔在了坡上。

那巨大的反作用力把他陷进泥流中央,眨眼冲击到下游而去。

老高被湍急奔涌的泥石流卷走了!

“老高!”我想回手去救,泥石流涌到了腿间,石块敲打在腿上又是一阵剧痛。

“老高!”

老高在即将翻身的瞬间,向我挥了一下手,“走!”他裹在浊流里,向下急遽翻滚。

我奋力攀上去脱离泥石流,随着流体向下游奔跑。顺手扯过一根枯枝试图递过去。

老高在浪头中翻滚,他挣扎着。可是人在大自然的暴虐面前又能怎样呢?眼看着我赶不上了,他深深裹挟进洪流中去了。

一道黑影呼啸而过。它脚下的泥沙向后飞泻着,溅打在树干上砰砰作响。

黑子箭一样射向洪流!

空中划出一道黑色刚猛的弧线。

它跳到老高面前,伸展开四肢在洪流中铺陈出一块可以落脚的着力点。

老高踩上黑子的腰背倾力向上跃起——在滚滚浊流中,这一条腰背宽厚得足以承载起另一条生命!

借助这一跃,老高抓住了旁边的藤条,把自己拽上去。

“老高!”我喊叫着,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他终于抓住了我递过去的树枝。

而黑子,卷入泥石流中。

我们向下游奔跑。

一浪紧过一浪的泥石流怕打着狭窄的谷道,发出可怕的沉闷的轰鸣。地动山摇,滔滔奔涌!

“黑子!”老高喊叫着。

“黑子!”老高嘶吼着。

再也赶不上泥流,我们疲惫地跌坐下来。

“我不该带它,我……”老高捶打着自己,他脸上血泥模糊,泪水把泥浆冲开犁出两道惨白。“他们教会了我做人。我不该踩着它求生,该死的是我。”老高仰天长啸声振山岳,继而,伏地而泣,瘫软成泥。

我终于要走了。我拍到了自己想要的照片,但我想,自己的收获远不至此。

老高夹着塑料布,我背着摄像器材。我们走在泥泞的路上,泥浆在脚下咕叽咕叽。

“老高,我们说说话吧。”我说。老高把塑料布抖开披上。

“今天不会有雨。”

“谁说得来呢。”他说。

到了来时第一次宿营的那个屋子,老高套好了车,我们可以坐车了,但我却希望没有这毫不咿呀的牛车,就这样和老高走在草丛覆盖的泥路上。

这屋子在阳光里唯美而念旧。

“也没什么可送,我的照片,留个纪念吧。”路尽头,他把一个手机塞进我包里。

我舍不得走,看着他牵着牛调转了车头向来时的路逶迤而去。我一直注视着。他坐在车辕,塑料布忽起忽落,一次头都没有回过。牛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影里像来接我一样。一刹那,我眼里涌满了泪水。

回到单位,一如既往地忙,写毫无意义的材料,没有周末的加班,假大空的会议,莫名其妙的猜忌,没有怜悯的挤兑。稍有闲暇,入山之行就像一个梦境浮现,那么美好,和行走城市的俗与烦对比鲜明。但也是匆匆而过,时间一久,记忆就要磨平了。

这天我正在浏览新闻,已经划过去了,又返回来。是一条通缉令:……三人结伙抢劫,过程中围殴高某,高某夺过斧头挥砍,砍死一人,砍伤一人,自己额头受伤,逃逸……

看着照片我惊叫出来:老高!我不相信,可是仔细对比,没错,照片上的老高比接待我的老高年轻,可是岁月给脸上增添的皱纹,改变不了脸的轮廓和棱角,尤其是他额头的那个疤痕。

一幅画面陡然跃进脑海:老高又饥又渴,他仓皇而来筋疲力竭,怎么进入深山,怎么跑到了刘老汉的屋前是他没有料到的。他想填饱肚子。他看到有一架木车停顿在泥场上,一头黄牛散漫地在场边反刍。他摸了摸腰间的斧头,轻轻地推开门。

黑狗匍匐在地上。刘老汉在床上,一床破棉絮盖在身上,干枯变形的脸露在外面,微若蚊虫的呻吟。他的影子晃醒了刘老汉。刘老汉给他点点头,但他看到的只是刘老汉的头稍微颤抖了那么一下。他想退出去,眼前的景象骇住了他,这和他所经历的迥乎天上地下。刘老汉又呻吟了一声。老高看见黑狗摆动了一下脑袋,它似乎想站起来,去叼面前的一只污垢的水盆,那是它主人正需要的。可是它只是动了那么一下,又匍匐在地动不了了。

他们快死了。老高心里说,他突然心软了。他把瓶子捡起来,拧开盖子递到刘老汉嘴边。刘老汉嘴嗫嚅着,像久旱的土地猛然遇到了雨呛出了声,嘴唇的干皮挂得瓶口发出微响。

老高抽出斧头,去剁灶头的柴。他煮了一锅粥。

老高给刘老汉喂完,又给狗喂。喂着喂着,不知为什么眼睛湿了,泪珠子掉进碗里。他不明白这是恍然大悟还是突然的醍醐灌顶。

他给自己打扫出一间屋子住了下来。这里深入山林。这里有三条濒临死亡的生命。他把斧子放在灶间,一下一下地劈柴,劈一下就抽噎一阵子。

这画面久久盘旋着。

我急忙翻摄影包。

这是一个苹果手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年前苹果最高端的机子,现在也不过时。

“也没什么可送,我的照片,留个纪念吧。”

老高的话言犹在耳。

我插上充电线,迫不及待又忐忑不安地打开手机。

里面没有老高,只有一张接一张照片,山,水,树,鸟,云,雾。构图大都简单,或淡远,或凝重,或肃穆,或俏皮,这些照片让我这个所谓的摄影家也汗颜。这才是摄影,真正的艺术,大彻大悟的意境。

是的,艺术不是技巧,是在色彩与光影下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那种对生活爱至灵魂的感动与欣赏。

如果没有这个通缉令,也许他就是一个伟大的摄影家。或者,因为有通缉,他成了摄影家,就像他成为厨师一样。

泥屋只灯,远山孤影,雾锁重林,隔离红尘。回想那些日子,我早应该想到的。

“或许也说不定呢!”给我介绍老高的朋友说。

“我不管,我要见他。”

我借了越野车,买了电线,药品,以及我能想到有用的东西,载着朋友去寻找老高。可是在那座山前转了几天,再也找不到那条牛车泥路。

“我也是一次远游偶然碰见了老高。”朋友无奈地说。

之后,我一次又一次在不眠的夜里打开那部手机。我常想起老高的话,“他们教会了我沉默。”那些春夏秋冬的照片时时在激励着我,催促着我。群山寂静无语地喧闹着,仿佛牛车回来了,黑子在跟前摇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