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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好衣服啦

2021-11-12

湛江文学 2021年2期

李 辉

秋天来了,凉风阵阵,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墙根下晒太阳,“挤悠悠”。

“墙根……挤挤……暖和。”四儿说。

四儿比我大两岁,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没有上衣,没有裤子,没有鞋。

我们都不敢使劲挤他,怕他那条扎着一根破布绳的短裤会随时掉下来。

他和我们这些孩子不一样,他是个“傻孩子”,说话都说不清楚,呜呜哇哇的。他有个哥哥,王三儿,差不多和他一样。

他家很穷,应该是我们村里最穷的了。他家可能是因为有这两个呆傻的孩子才这么穷的吧——可是也没听说他爸妈花钱给他或者他哥哥买药打针治病。

冷冷的秋天了,他还只穿着一条短裤。冬天可怎么过。

所以他很爱和我们一起晒太阳挤悠悠。大家挤在一起,两边的人的衣服就是他的衣服。大家散去,他就只剩一条短裤。

“再挤一会儿,再挤一会儿……”四儿说。

可是我们冷了,想回家。

四儿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没能熬到十岁。不知道是因为病的,还是因为冻的,还是因为穷的。

听大人们说,他“最后”终于穿上了棉衣——东家的棉,西家的布,他妈妈的针线,针针线线缝着流不出的眼泪。

冬天,我们就算穿上棉袄棉裤,也还是感觉很冷,因为我们都没有秋衣秋裤,只能在里面套上一件褂子和一条裤子。可是外衣当内衣穿,根本就不贴身,冷风会从腰间和裤脚钻进来,一点也不保暖。

上初中时,我和伙伴们骑自行车上学。自行车蹬起来,寒风呼呼地见缝插针,我们就把腰间棉袄和棉裤脚用布条扎起来——虽然形象实在寒碜而滑稽,可挡风却很有效。等到了学校,再把布条解开。

有一天早晨,我们骑车不到十分钟,同学二鼻涕突然停了车。原来,他扎左棉裤脚的布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掉了,没影了。

右裤脚倒是还扎得紧紧的。

“你这是左腿过冬天,右腿过春天。”大家嘲笑二鼻涕。

后半段路,“二鼻涕”不应该再叫二鼻涕,因为他只有左鼻孔流鼻涕,右鼻孔没流。

我是在十四周岁零五个月大的时候,穿上人生中的第一条秋裤的。那年春节前,奶奶带我去辽宁锦州看她的哥哥,我管叫舅爷爷。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妈到供销社给我买了一条秋裤,蓝黑色的。我和奶奶在舅爷爷家过了一个春节。东北很冷,但是那个春节,我过得很暖和。

上小学时,另一位同学王千铁不爱棉裤里套单裤,他说套上的话身体挨不着棉花,会觉得更冷。

可是直接贴身穿棉袄棉裤,又会带来另外的麻烦。

一天上午的课堂上,王千铁的同桌郑小娟发现王千铁坐立不安,不时抖抖肩膀,还像牛马在树干上蹭痒痒一样蹭后背的桌子。郑小娟拿铅笔捅了王千铁好几下提醒他老实上课。

中午放学,王千铁匆匆忙忙跑回了家。原来,他的棉衣里有虱子,咬得他后背和牙根都直痒痒。他要赶紧回家脱下棉衣捉虱子。

我们每个人一个冬天只有一件棉袄一件棉裤,如果一直贴身穿而没有内衣裤换穿换洗,棉衣里肯定会“招虱子”。

连虱子都欺负我们村里人。

夏天,二鼻涕经常穿着一个肥肥大大的“短裤”上学,不用问,这个肥大短裤是他哥哥穿过的。

一天放学时,大家发现二鼻涕走路的姿势总是有点怪异:不像平时那样把书包挎在肩膀一侧,而是有意用书包遮挡着左半边屁股;也不像有的孩子,走一步,书包就有节奏地“吧嗒”撞一下屁股,他是用左手捂着书包,一直紧贴在屁股上。(许多年后我每次听到歌手张信哲唱“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总会想到这个场景。)

等到了家门口,二鼻涕才松开手。这时大伙发现,二鼻涕短裤的左屁股那,隐隐约约露肉了。

二鼻涕知道秘密被发现,脸和露出的屁股一样红起来。

第二天上学时,他的短裤露肉的地方已经被他妈妈补上了新补丁。

我们村里王二帽子的媳妇花花尝手脚不干净,就连别人的衣服,她也要打主意。

一天下午,村民张开犁扛着锄头去大豆地里耪地。傍晚的时候,干完活返回来。

花花尝在院门口看到张开犁扛着锄头走过,脑瓜转了转,眼珠也转了转,突然一拍大腿……

她转回屋,压低声音对王二帽子说:

“好事来了!张开犁中午去耪地的时候穿着黄褂子呢,可他刚才回来时就穿了个背心。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肯定是把褂子忘在地里了。要不,一会儿天黑了,你去地里把他的褂子拿回来……”

“就出幺蛾子。你也不想想,就算我去拿回来,我能穿得出去吗?张开犁能认不出来?全村人谁不知道那件黄褂子是张开犁的?”

“唉,也是啊。我这还不是想给你多弄件衣裳。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

花花尝一宿没睡好,那件黄褂子一直在眼前晃。没把别人的东西拿到自己家里来,就好像是她损失了自家东西一样。

有一年,春播之后的农闲时,村里来了一个骑着三轮车“卖好衣服啦”的人。“卖好衣服啦!卖好衣服啦!县城里的好衣服——”很快,他的三轮车旁围了不少妇女和小孩。

村里出了名“会过”的王老太太,拿起一件衣服问问价,嫌贵;再拿起一件问问价,还嫌贵。最后有点恼羞成怒,以地主自居,审查犯人一般讯问人家——

“你到我们村卖衣服,你是打哪来的?”

“从你们村过两道山梁就是我们村。”

“你这衣服从哪进的货?”

“县城百货大楼的,我儿子在那上班,拿货抵工资。”

“这么贵,都是啥料子?”

“的确良的,尼龙的……都有。”

“你媳妇也穿你这衣服?”

“穿着呢,好看着呢。”

“就你这还叫‘卖好衣服啦’。你快走吧,我们村没人买。”

那个人都快哭了。

最后,王老太太不但没买一件衣服,还硬是把人家赶走了。

王老太太得意地跟大家说:“就那衣服,还想蒙我?三两句就知道你的底。”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王老太太的底:她是不会掏钱买现成的衣服的。她家里人的衣服,都是在供销社或者代销店买布做的。

舍不得花钱,归根结底还是没钱。

不但王老太太没钱,大多数村民也都没钱。“卖好衣服”的人即使不被赶走,想在我们村里卖出一件,也并不容易。

被我们村里人赶走的,还有一位算命先生。

这天,一位摇着扇子的算命先生来到了村里。大家都好奇地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议论,但是没有人真的上前请他算命。

村民于前进的媳妇桂枝领着十岁的女儿小琴在人群中看热闹。

村民张树早的媳妇秀香领着九岁的女儿小兰也在人群中看热闹。

于前进家并不比别人家富裕,他媳妇桂枝穿得也并不比别的女人花哨,他们的女儿小琴长得也并不比别的女孩好看……可是,算命先生从人群里看到了小琴,他指着小琴说:

“这孩子将来有衣服穿。”

男人们表现出疑惑的神情。有几个妇女,抿着嘴笑了,包括秀香。

“真看不出小琴有那么好命。”

“比我闺女命还好?也没我闺女俊啊……”

“桂枝啊,将来你肯定也跟着享福。”

大伙怀疑的表情,还有女人们和着种种心理的议论,桂枝都看到听到了。可是她不管这些——她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把小琴往前推了两步:“先生说你将来不缺衣服穿,快谢谢先生。”按着小琴的头糊里糊涂地给算命先生鞠了个躬。

“先生,那你看看我闺女将来有没有衣服穿?”秀香也把小兰往算命先生跟前推了推。

总有人会不失时机地做出一些不识时机的举动。

“这孩子,将来有衣服是有衣服穿,可是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算命先生打量了小兰一番,然后似乎意味深长地说。

“你这是啥意思?我闺女没有自己的衣服?穿别人的衣服?”秀香急了。

“人的命,天注定。”算命先生说。

气氛特别尴尬,有的妇女想笑不敢笑,捂着嘴憋着。

秀香又羞又气,满脸通红。

“我闺女穿别人的衣服?你可别胡说了。赶紧走吧,别在我们村胡说八道了。”秀香上前两步指着算命先生说。

有几个村民不忍心听不忍心看,识趣地离开了。

秀香对算命先生不依不饶:“凭我家小兰,长得又不差,咋会只能穿别人的衣服?你这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赶紧走,别在我们村骗人了,要骗到别处骗去。赶紧走。”

大伙陆续散去,算命先生摇着头和扇子离开了。

秀香和桂枝三个月没说话。

我们村子里,除了过年,平时穿得最好的当然就是新媳妇了。

新媳妇有新衣服,是因为新衣服才让她成了新媳妇,或者说,没有新衣服,她就不会去当新媳妇——男人要娶媳妇,必须给新媳妇买至少三身新衣服。

新媳妇间也会互相攀比,先比新衣服的数量,数量相同再比质量。

只有那个新婚的男人心里清楚,媳妇新衣服越多越光鲜,自己的父母穿得就越寒酸。这是作为父母养儿子的代价。

大花跟李老三结婚,比彩霞跟王三发结婚早两个月。

彩霞结婚后,大花就偷偷关注起她的新衣服。

“今天彩霞又换了一件上衣。”大花跟李老三说。

“又不是没给你买。”李老三不想听,更不爱听。

不久后,大花又有了新发现:“今天彩霞又换了一件上衣,已经是第四件了。没准人家还有第五件呢。哼,你家才给我买三身衣服,嫁给你家真是亏死了。”

“她还有八件呢……那不也是王三发爹妈借钱买的衣服?王三发彩霞不也得挣钱跟着还账?”

“那能一样?再欠账,人家彩霞敢当着大伙的面说婆家给买了四身五身衣服,我敢说吗?我这辈子也只能说是三身。哼,嫁给你家真是亏死了。”

李老三不说话了。

不过,半年之后,大花对李老三的态度变得好多了,在彩霞燕子二娟一群媳妇面前说话时,声调也高了起来。

原来,在李老三的支持下,他们家,或者干脆说大花,买了一台缝纫机。

缝纫机对一个家庭妇女来说,可是个宝贝东西。

比如二鼻涕他妈给二鼻涕缝短裤屁股上的补丁,手工缝要十分钟,用缝纫机缝的话,用不了两分钟,而且针脚密实,均匀整齐。

大花买了缝纫机,带动着村代销店里布料的销量也增加了。

大花家的缝纫机是村里的第二台,有一段时间,这台缝纫机,包括大花本人,都成了村里的香饽饽。

三十年以后。

二鼻涕在镇上念初中的闺女小梅放暑假了,回家来,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

“丢死人了,破成那样还穿,至于吗?还露腿露肉的……给你的钱都干啥了?”她妈训斥她。

“妈,这你就不懂了,这是破洞牛仔裤,专门这样设计的。在学校不让穿,这回放暑假,我终于可以在家穿了。”

“还没你爸小时候穿得好。丢死人了!”

“哈哈,这叫个性,时尚。”

第二天一早,小梅的房间里却传出了哭声。二鼻涕和媳妇进去一看,忍不住笑了。

都说祖孙隔辈亲,真是没错。夜里,二鼻涕他妈趁着孙女睡着,偷偷地把那条“丢死个人”的“破”裤子拿出来,像当年给二鼻涕缝短裤一样,一针一线,无声无息、无怨无悔地,把牛仔裤上的破洞全都补上了补丁。

“我一条好好的破洞牛仔裤,你竟然给补上补丁,我还怎么穿了?”小梅哭着说。

“那还叫好好的,那还叫好好的……好赖都分不清。”奶奶摇着头说。

都是补补丁,三十年前给儿子补,三十年后给孙女补,这效果咋就不一样呢?

二鼻涕他妈实在不知道自己哪做错了。

算命先生说得倒不错:小琴确实有衣服穿,几乎每天都要换一身。

小琴初中毕业后,去市里一家商场帮人看摊卖衣服。结婚后,她和老公也做起了服装生意,不过不是在市里租摊位,他俩还没有那么多钱,也不是像“卖好衣服啦”那个人那样走乡串村,而是专门到附近各个乡镇轮流赶集。

“卖好衣服啦!卖好衣服啦!”小琴卖衣服从不吆喝,这么吆喝的,是她的妈妈,给她帮忙看摊的桂枝。

小兰的妈妈秀香,对于自己当年把算命先生赶走的事十分愧疚。

小兰一直在市里一家制药厂上班。每天一到厂里,进车间前,小兰都要脱下自己的外衣,换上统一的工作服。

小兰家里的条件还可以,经常回来看她妈,每次回来还都给她妈买一件衣服。

“小兰确实是有衣服穿,穿的也确实不是自己的衣服。人家算命先生说得对啊。我咋就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家赶走了呢。”秀香经常跟桂枝说起。

她甚至想当面给算命先生道个歉,可是她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桂枝说,算命先生早就去世了。

王二帽子的羽绒服和张开犁的一模一样。

张开犁经常到市里卖水果,为了保暖,特意买了一件加厚的羽绒服。

王二帽子和花花尝曾经在市里帮儿子卖了几年菜,这几年觉得老了,不想干了,就又回到村子里住。

花花尝看到张开犁的羽绒服,觉得不错,就跟张开犁打听在哪买的,让儿子也给买回了一件。

张开犁原来的那件黄褂子,早就被扔到村里的一个垃圾点了。花花尝路过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

村里的保洁员可以作证。

大花早就不再是村里的香饽饽了。

大花买了村里的第二台缝纫机后,几年时间里,大部分人家都买了缝纫机。

她在大家面前说话重新“低调”下来,并且,她又开始纠结起彩霞结婚时四身五身衣服自己结婚时三身衣服的事来。

直到她自己做了婆婆。

现在,家家又都没有缝纫机了——即使没有被当作废品卖掉,也早就被请出了屋子,扔到院里仓房的某个角落。

连好好的牛仔裤都要故意剪出几个破洞的年代,缝纫机早就没有用武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