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写作与“平民化”
2021-11-12
编者按:
在一些传统诗学观念中,诗词作为文学桂冠上的明珠,似乎具有“贵族文学”属性。洎乎当代,随着诗歌审美视角的下移,诗词写作也萌生出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平民化”倾向。在文学界,平民化写作通常是指关注生活的原生态,关注生命的个性发展,以平等的视角、纪实的手法展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揭示现实生活本质的一种创作趋势。平民化诗词写作正处于探索阶段,优缺点大抵都体现在对题材世俗化、语言通俗化、情感大众化的量度把握上。本期“主题视点”专栏以“诗词写作与‘平民化’”为主题,邀请了相关专家畅所欲言。高昌
(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中华诗词》主编):如果不把平民化作为一个诗学概念,而理解为一种平视视角下的抒情叙述的方式革新,或曰平等意识中的诗词视角转换,我认为确实是新时代诗词在当下所呈现的一种突出的审美嬗变。仰视视角固然缺少诗人风骨,而倘若精神贵族模样的俯视换成平民化的平视视角,则更切合现代理念。古代诗人有着自恃不凡、卑视众生的共性心态。比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慷慨不同时俗辈,清高多读古人书”等等,读来酣畅潇洒,历来颇受称赏。但现代诗人则为苏世独立注入了人格平等的时代内涵。高人一等的妄人心理和陈腐牛皮,只适合土味撒娇和酸味村哄,不适合今日社会。艺术创作上当然要追求个性,而艺术精神里却也更执着地呼唤包容和宽容。凸显个人标识的鲜度和亮度的同时,不能以自我为标准来度量天下诗词,不能用“非黑即白”的零和思维去衡量别人的艺术风格。阅读新时代诗词,我有以下几点印象和思考:
时代风云的迫切关照。抗疫的众声合唱、加勒万河谷烈士的真挚缅怀等等内容的呈现,包括高铁、抖音、刷脸、手机等等现代词汇的直接嵌入,给诗词生态带来了新的波澜。
黄金格律的活化实践。诗词格律并不是原教旨式样的金科玉律。在谨守格律正体的前提下,根据内容和情境进行适当微调和变革,是应该被宽容看待的。诗人们大胆进行的各种韵律、格制、技巧上的实践和探索,无论是对新诗手法的大量吸纳,还是口语化的大胆追求,都使当代诗词更加贴近现代语境,增添了活泼清新空灵的生活气息。
媒体介质的便捷传播。互联网、微信等现代科技尤其是网路技术的发展,解决了诗词格律校验等技术瓶颈,同时也让诗词的传播、交流方式突破了纸媒限制。另外,通过诗友之间的更直接方便的探讨和交流,可以帮助诗人采用换位思考来审视作品,思考创作得失。
诗人主体的性灵自觉。平视视角下的抒情表达,同时也促使诗人从一种原生的写作状态飞跃到一个自觉的诗性境界,增加了情感的厚度、思考的宽度和思辩的深度。比如对诗歌创作的更大的热情和对个人诗歌观的更清醒反思,对诗歌批评和理论探索的热切关注,对诗歌活动的活跃参与和诗歌视野的横向拓展,对诗歌题材的发掘开拓和家国情怀的担当意识,对陈词滥调的厌恶和对创作技巧、语言词藻等方面的革新热情等等方面,都焕发着更加精省的自我审视和自主追求。
诗词是生命体验和个体精神的抒情表达,同时更与时代和人民紧紧拥抱,息息相通。新时代诗词在观念认知、内容关照、格律态度、手法表现、手段传播等方面,都呈现出更加真挚、亲和和平易的特色。而拥抱时代,情系人民,知古倡今,求正容变,则是当代诗词的基本价值取向和美学路径。
毛庆
(四川师大文学院、成都文理学院文学院教授,中国屈原学会名誉会长):这两年,白话诗(我一般不用新、旧体诗的概念)的“平民化”问题讨论得很热闹,据说还出了一批典范作品。我年轻时很喜欢白话诗,所以对此也关心了一下。“平民化”成效如何,不便评价,不过我认为这一讨论很有必要,在我记忆中,这至少是第二次大讨论了。20世纪“五四”以后,白话诗“平民化”就大讨论过一次,结果是不了了之。说来此事还颇有点幽默感。本来白话诗被提倡,就是指望它能大众化,结果还就在这命根子上出了问题。依我看,主要是由它学习的对象、走的道路所决定。白话诗主要学欧美诗歌,而欧美文学主要是贵族化的。至于上世纪中叶以后,那个诗歌创作主体之“我”,已不是个性化之“我”,而是一个规定好了的“大我”。不论是谁来写,都不可能有真正的“平民化”。进入新时期以来,以上两问题并未实质解决,故现在讨论“平民化”很有必要。然而,将此“平民化”问题挪到古典诗歌创作领域,这就没必要了。其理由如下:
一、我国古典诗歌,或曰其主流,本来就是“平民化”的,此为我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在这一重要问题上,很多人有误解,以为中国古典诗歌既然主要是知识阶层(其中很有一些属于上层)所作,那就一定是贵族化的。笔者在刚开始涉足古典诗歌研究时,也曾作如是想,后来随着年岁渐长、阅读量渐大和研究的深入,遂敢于根据事实肯定以上观点。其实,这一优良传统,国外的中国学者有的也看出来了。如日本研究中国文学的泰斗吉川幸次郎,就对这点高度肯定:
从根本上讲,我喜欢中国文学是因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人的文学。我并不讨厌西洋文学,但西洋文学有时候成为神仙文学、英雄文学,不是凡人的文学。
二、诗歌创作主体之“我”与现实的我是有联系亦有区别的。现实中的我可能是高官、大将、名人、隐士,但在诗歌中的“我”却可同是平民。皇帝可以写与姨妹偷情,宰相可以写与妓女恋爱,名人可以以常人之心欣赏山水,隐者可以以农民之心描绘田园……还需特别强调一点,中国文化有着独特的审美特质,社会各阶层都充满着审美情怀,只有以平民之心写作,才能广泛地引起共鸣;如果端起个架子做诗填词,大家并不买账。大诗人们都懂这点,所以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辛弃疾等等才能为人民所热爱,他们的伟大作品才能广泛流传千古。
另一方面,即使是底层民众、是草根,其诗之“我”也未必是平民。以我自己为例,我当过兵,当过工人,是货真价实的草根(即使现在是学者,也仍是草民一个),但那时我也写诗,还主要以古典诗体写,现在回看那些诗,有的就不是“平民化”的,多少还是受了工具论的影响。同样,你读读大跃进时期的《红旗歌谣》,里面的作者全是底层民众,可有几首诗是“平民化”的。从1958年到1963年,我订阅了五年的《诗刊》——后怕红卫兵抄家而送进了造纸厂的纸浆池——那里的作者民众不少,又有几首诗是“平民化”的?
三、古典诗歌题材极为广泛,诗人以“平民”之心,关注现实、关注社会、关注民生、关注底层……放眼当代古典诗坛,题材何其狭窄!这四个关注,做到了吗?
还有几条,因字数已超过,就不谈了。总之,古典诗坛不必考虑什么“平民化”,能否发扬其优良传统才是最应该关注的。
宫廷
(《诗词百家》编委):“平民化”是相对“贵族”化而言的,从《诗经》始这两种风格就存在,《颂》《大雅》为贵族之作,《国风》是平民性的作品。与“贵族”诗比较,“平民”诗有着自己的艺术特点。题材生活化。“贵族”诗多写官僚、宫廷生活,常与朝政相关,如《诗经》中的《周颂·清庙》,歌颂周文王德行。《鲁颂·泮水》歌颂鲁僖公。《诗经》的《风》为民谣民歌,多写劳动和日常生活、爱情。如《采薇》,为将士戍守役劳还时之作,唱出从军将士的艰辛生活和思归的情怀。
语言口语化,口语诗化后入诗。贵族诗用文言,书面语,引经据典,有明显的官腔味。平民诗如口语,浅近流利,如《秦风·无衣》,几近口语,流畅自然,毫不造作,而且不避重字,全诗六十个字只有十一个字未重复。《颂》用的是书面语,用典故多。流畅性,可读性远不如《秦风·无衣》等《风》篇作品。
自我意识强烈,个性张扬。贵族们怕犯上犯忌,诗意隐密,诗写得中规中矩,不温不火。平民则没有这么多顾虑,敢于张扬个性,“我”的存在感强。如《采薇》八句有四个“我”字,《秦风·无衣》全篇用我的口气,三个“我”字,加表示我的“子”“与”字,共有十五处。《周颂·清庙》《商颂·殷武》鲜见自我感、个性感。
风格的趣味性更强。惯于官场的贵族诗,讲究所谓的庄重、典雅。《颂》篇的作品,无论韵味还是语言都平淡无奇。平民追求自我放飞,敢于直抒胸臆,想象大胆,活泼有趣。《秦风·无衣》便是如此。再如刘禹锡从湖北民间采集的《竹枝词》“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有情趣又有语趣,诗是写晴还是写情?耐人寻味。
诗更富于变化。诗的情绪波澜起伏,文字往往出现犯律和反常现象。如杜甫《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不仅用叠词,写出了蝶、莺活泼欢快。为强化花的繁茂,特用“千朵万朵”,重复了“朵”字,又犯律。上联写花,下联写动物,有声有色,有静有动,变化多端。李白《静夜思》没有完全照格律写,还有不少重字,上联静态,写近;下联动态,写远。语境和意境富于变化,又有趣味。这两首犯律诗,都生动活泼,波澜起伏,情趣盎然。
《颂》篇的作品则中规中矩,波澜不惊。《国风》历来被看作是《诗经》中的精华,说明带平民特点的诗更受读者喜欢。刘勰云:“诗者,持也,持人性情。”可见平民诗的艺术特点更体现诗的本质。毛泽东也说过:中国诗的出路,应该“具有民歌的风格”。肯定了诗“平民化”的方向。
薄克礼
(天津城建大学教授):近年来,随着传统文化的全面复兴,诗词写作蔚然成风,恪守传统之高水平诗家大有人在,但总体上看,因为大众的普遍参与,通俗化、大众化也日趋明显,常使诗落俗套,百病缠身,更有甚者玩文字游戏,缺乏艺术性,动摇诗词之本。故借此机会,略聊感受与希冀。首先还是欣慰。我国的诗歌源远流长,上古时期的《弹歌》《南风歌》都以歌的形式出现,春秋时期的三百篇亦然,这些作品除了部分祭祀所用,大多都是民歌,现在看来属于原生态,艺术性不高,通俗化是其基本特征。后汉以降,文人参与诗歌创作积极主动,诗歌的艺术性开始讲究,到唐人近体而达极致。词体虽出现较晚,但最初就是配合燕乐演唱的歌曲,类似于流行歌曲,因为具有近体诗歌的某些文学特征,又有音乐与歌唱的特殊需要,故艺术性与通俗化并重。
诗词本来就源自民间,乃大众之通俗艺术,经文人之手后,艺术性凸显,这是文明发展的必然趋势。如今,诗词在已失去主流文学地位的情况下有复兴之趋势,不仅需要各界摇旗呐喊,也需要更多的诗词爱好者参与到诗词创作中来,成燎原之势。此种情形,通俗化也无大碍。
其次是担忧。通俗化或谓平民化是有标准的,而且诗词一路到今都有标准。诗词有对语言的讲究,形象生动外,还要符合声音的规律,讲究句子的结构,要美听,无论含蓄与直白,都要给人美感。可在当今的诗歌作品中,我们经常看到堆砌的辞藻、散乱的结构,当然也有粗俗不堪的文字、嘈杂的韵律。或有言“大俗即大雅”,实乃不知“大雅”为何物。
诗词是情感的产物,“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有感而发是其基本属性,高尚者更能见出家国情怀,杜甫的“三吏”“三别”是其中典范,不惟杜甫,古代诗人写景、状物、叙事、抒情,无不带有时代烙印。但如今,除了重大题材如抗疫、抗洪、抗震等,很多作品鲜有时代的踪迹,有些作品则局限于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只重个人感情的挥发,世态人情全然不顾。或有顾及者,奴颜婢膝,丢了灵魂。倒是一些艺术性不高的打油诗挽回了一点诗人的颜面。
诗人是有理想的,因此编织了很多美丽的风景和故事,于是我们看到了“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观,“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迅捷,“千金纵买相如赋”的哀怨,“张琴代语兮”的浪漫。而这些流传千古的诗句绝非“通俗化”所能实现的。
最后是希冀。诗词既然是艺术,必然要按标准全面把握其艺术特征,以俗为美到现在绝不是崇尚高古的表现,因为古代那些诗歌在当时本来就有很高的艺术性;而以个人情感为中心,缺乏理想,漠视现实,都是诗家水准低下的必然结果。所以,真诚地希望喜欢通俗化的诗友多读书、明理,将人生经验与艺术追求融为一体,如此,诗词复兴之路不会遥远。
舒贵生
(江苏省诗词协会《江海诗词》编辑部主任):平民化、大众化,是相对于贵族化、小众化的一个范畴。当下诗词创作,就作者群体、风格流派而言,有慕古派、网络派、学者派、老干部体、才俊体、参赛体、应酬体、记游体、打油体等多种。总的说来,作者和作品越来越多,泥沙俱下,浩如江海。读者和欣赏者,却相对较少,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究其原因,与当代社会生活、价值取向和精神追求的多元化有密切相关,也与诗词作者的文化观念和艺术表现不无关系。诗词的高雅特性和创作的自由个性,使得很多诗人成了精神贵族,哪怕他本是平民,也能装模作样写出“贵族化”诗来。有的甚至以诗仙、诗圣、诗王、诗狂自居,要一展奇才敢与古今诗人试比高。究其作品,要么装腔作势,天马行空,空洞无物;要么矫揉造作,故作高深,冷典僻字,生搬硬套。大多作品脱离时代生活和人民大众,高古深奥,晦涩难懂,如同古墓中的僵尸朽棺,陈腐难耐。有鉴于此,倡导平民化诗词写作很有必要,是与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宗旨相一致的。我认为“平民化”诗词,是反映平民心理情感和现实生活,深受平民大众喜爱的诗词。其作者决不只限于平民阶层,各种职业和阶层的人只要紧跟时代、关注民生、反映现实,都可以写出“平民化”的诗词来。除了好诗都必须有思想、灵魂,有意象、意境之外,“平民化”诗词最为显著的艺术特色,我认为应具备以下几点:
一、语言通俗,生动形象,清新流畅,明白易懂,雅俗共赏。能够广为流传的好诗都是这样。唐代白居易的诗最为典型,妇孺皆懂。唐王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今人甄秀荣的“南国春风路八千,骊歌声里柳含烟。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典雅工丽,优美动人,好记好背。
二、要有时代精神,贴近时代社会生活,接地气,有现场感,活用现代语言词汇。如杨逸明《游湿地》:“环境谁开诊断书,不知生态正常无。鸟群高下翩翩影,正画地球心电图。”又如姚泉名《西江月·赏消泗油菜花》:“大野刷层金漆,长空洒点香精。蜂儿不肯绕桃樱。都赶菜花欢庆。 柴笋炒鲜一碟,藜蒿蒸嫩千茎。看花归去肚难平。采袋春天做饼。”
三、有真情实感,有人情味。诗词是诗人真情的自然流露。读者能够产生共鸣。如刘庆霖《鹧鸪天·忆母亲做布鞋》:“漫把层层旧布粘,裁帮纳底细缝连。真情可用线头系,大爱能从针眼穿。 温脚上,暖心间,助儿越岭又翻山。麻绳今变长长路,犹在母亲双手牵。”
四、语言幽默风趣,鲜活俏皮,生动感人,令人过目不忘。传说有书生爱上炸油条麻花的女郎,隔年不见感伤不已,于是仿照唐崔护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作了一首“去年今日此门过,人面麻花相对搓。人面不知何处去,麻花依旧下油锅。”把相思无奈内心煎熬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五、善于对生活和事物进行观察分析和概括提炼,富有人生哲理和机理禅趣。例如苏轼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如明牛首山志明和尚打油诗:“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再如今人贾乐玉《说宽窄》:“世路人情宽窄间,且将宽窄等闲看。彼宽此窄我还我,活到心平窄亦宽。”这些富有哲理禅意的诗,读者还是喜闻乐见的。
曾少立
(著名网络诗人):互联网的兴起,催生了网络诗词与网络诗人群体。2008年的“中华诗词青年峰会”,与会者基本都是年轻的网络诗人。当时媒体特意强调他们的职业“包括画家、仓库保管员、名校博士、还俗僧人、空姐、下岗工人、小老板、中学教师”。可见比起各诗词学会的会员,网络诗人的职业身份更加平民化、多样化。作者群体的平民化,以及互联网的特点,助推了网络诗词的平民化倾向。但诗词的精英写作传统十分强大,即便是在网上,目前也是以精英写作为主,自发的以及有理论自觉的平民写作者并不多。
哪些是平民写作呢?我认为这几类庶几可算。第一,游戏与便笺式写作。打油,搞笑,文字智巧,对琐碎事物的即兴感发,对“高大上”的人和事的调侃等等。第二,“流年体”等青春写作。青年学生及同龄人抒写成长的烦恼,青春时代的爱情和友情,文字清浅流美,类似流行歌曲。第三,日常生活尤其是底层写作。网络诗词表现日常生活较多,如女诗人灏子的家居生活特别是养猫的闲适诗词。这类写作在身近底层的诗人当中表现得更为强烈。如“新国风”倡导“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大量抒写普通人尤其是底层的谋生劳动。我本人也写过不少自己的北漂打工生活,以及熟悉的山民和矿工。还有身为农村留守妇女的女诗人张小红的留守与打工诗词等等。第四,唯美的现代城市写作。独孤食肉兽等人的“现代城市诗词”抒写普通市民生活,以唯美为旨归,明确宣称“我以城市平民自甘……在诗旨上去精英化。”“现代城市,一言以蔽之,曰:坚拒一切形式的宏大叙事……它是平民的故乡与归宿。”
总之,平民写作的精神内核应该是个体的平等意识与独立意识,在诗词写作中主要表现为反道统,反教化,反崇高,反廉价抒情。互联网是平民写作的强大助推器,更根本的原因则是教育和平等意识的日益普及。有理由相信,正如新诗界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此消彼长一样,旧诗界的精英写作传统也将在平民写作的冲击下逐渐消解,不过这应该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郭星明
(浙江大学工学博士,教授,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之江诗社社长):诗词写作“平民化”倾向,简而言之,应有四曰:曰“平民”这个群体,曰诗词联曲赋这些古典诗词体裁,三曰平等、纪实状写手法,四曰当代“平民”生活。随着“平民”创作群体的快速壮大,此种倾向毫无疑问已经成为当代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但这绝不是“孤立”的文学现象,按照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史观,世界万物是对立统一的、普遍联系的和变化发展的。谓之者何?略陈于后。
首先,诗词写作“平民”化与国家全民义务教育制度和全民对教育的高度重视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与全民医疗保障制度以及工业生产水平也有着密切的关系。新中国成立七十多年来,中国从一个产钢量16万、人均寿命35岁、识字率不足1/5的极弱国家发展成钢产量超过13亿吨、人均寿命77岁、识字率超过96%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诗教”,是识字的重要途径,“诗言志”,是人成长的重要价值取向,“诗性人生”,是人生追求的重要终极目标。因此,广大的“平民”,以识字之人,得暇之龄,殷实之力,而诗“写”人生,既是现实的已然,更是历史的必然。
其次,文学应该是“人学”,这是高尔基提出的命题,被我国当代文艺理论家钱谷融进一步诠释为“文学即人学”(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还得到巴金的明确倡导“文学作品是作者对生活理解的反映”(巴金《巴金读书与做人》)。诗词作为“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当然离不开“文学是人学”的窠臼,状写当代平民生活,关注生活原生态,关注生命个性发展,以平等视角、纪实手法展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这本就是回归文学创作本质的必由之路,孤立的诗词写作“平民化”无疑是不存在的。
第三,之所以提出“诗词写作‘平民化’”孤立与否,应该是和“高原高峰”之论有着必然的联系。“李杜”双峰耸立,历代诗家烘云托月,群星璀璨,灿然已成当代景仰。但从柳永的“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到苏东坡问善讴幕士而得“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诗词高峰的崛起,应当深植于广泛的民众传播。而众多的井水人家和善讴幕士恰恰是高峰崛起的重要群众基础,在中国古代,崛起的高峰又无异屹立于识字率不足五分之一的文化沙漠,其景仰,其震撼,其光芒,当然彪炳千古,势吞万里了。回望今日诗坛,“有高原没有高峰”,高原者何?众多“平民”诗人者也。然而,今日“平民”的识字文化已远非昔日“平民”可比,唯有在当代条件下,着眼于后一个“两千年”,努力做好评论、传播、运用,努力梳理和造就当代的“诗史”,而不囿于自娱自乐的创作,方能成就当代的诗词高峰。由此而论,当代诗词创作的“平民”队伍,是诞生当代“小李杜”“小谢”的温床,也应该是诞生当代刘勰、钟嵘、萧统、臧懋循等一批诗词文学评论家的温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当今的诗词创作之师,转而成为斫轮老手,其功德当不在伯乐之下矣。
第四,诗词写作“平民化”的倾向,又是和“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中华诗词学会第五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报告指出,截至2020年10月底,全国有“诗词之乡”362个,国内诗词作者有370万之众,创作的诗词曲作品以千万计;据央视数据显示,《中国诗词大会》累计收看观众达到11亿人次以上。如此深厚的群众基础,应当是人民群众对于美好生活需要向往的生动体现。因教育而萌生对诗词的爱好,因爱好而形成诗词创作的冲动,因创作而激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因向往而筑就自身成长的奋斗历程,一路行来,诗词写作的“平民化”队伍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不是孤立的文学现象,而是应当成为“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中的一支重要力量。
凡此四者,是诗词写作“平民化”倾向不孤立于当代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观点。不唯如此,为使诗词写作“平民化”倾向能够为世界、为历史带来更为积极的影响,我们当反其道而行之,努力开拓,做好以下几项工作。
第一,要团结更多的“平民”诗人力量,围绕“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赞美祖国,讴歌时代,创作出数量更多、质量更好的诗词曲联赋作品来,充分反映我国经济基础日趋强盛的可喜变化,同时也充分发挥作为社会上层建筑的诗词文学对经济基础的反作用。让“平民化”的诗人队伍在自我创作中,实现自我教育和自我提高,让“平民化”的诗人队伍身边的广大老百姓对于祖国建设有更多的使命感、成就感和获得感。
第二,科学把握诗词创作中的题材、语言和情感诸要素间辩证关系。题材来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不能沦为世俗化,要重视主题的开掘和提炼,努力创造“正能量”的诗人群体生态;语言在主张雅致的同时要重视文字通顺,避免恶俗化和晦涩化;情感方面更要以主流价值观为纲领,引导大众健康情趣,树立风清气正的诗词创作和评论氛围,真正做到诗词使人“情飞扬、志高昂、人灵秀”。
第三,重视诗人之间健康的创作切磋和评论交流,发挥好诗人队伍“正规军、主力军、生力军”的作用,压担子,给任务,勤引导,明底线,以“双百”方针和“两为”方向为指针,动员“平民”化的诗人队伍,紧紧围绕党和国家的“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创作更多更好的诗词联曲赋,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繁荣添砖加瓦。
第四,加强当今诗词流派和诗词入史的研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庞大的“平民”诗人队伍,需要细分出耀眼的诗峰隆起,各个地域、各类诗风乃至各种个性,都可形成当代的“浙西词派”,当代的“豪放”“婉约”,以及当代的“张三影”“苦吟派”,等等。并通过诗词作品的入册、入史、入山川形胜,将当代的社会主义建设成就连同优美的诗篇,宣诸世人,传诸后代,真正起到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的教育作用。
第五,大力倡导“古今同构、科艺同构、中西同构”(郑竹三《郑竹三美术评论集》)的美学思想,让“平民化”的诗人队伍,走出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新路子。中华诗词不能自设樊篱,不仅要在大力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上下大力花工夫,还要加强与科学技术的交流交融,加强与琴棋书画摄等各姊妹艺术的交流交融,加强与西方包括诗歌在内的各类艺术的交流交融,配合国家“一带一路”的倡议,通过“平民化”的诗词创作队伍,讲好中国故事,广交世界朋友,共同推进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李梦痴
(诗词评论专家):中国有悠久的诗歌传统,从风骚到词曲,绵延两千年,屡兴屡蹙,屡蹙屡兴,累代不绝,一代人困蹙了诗词,便总有一代人振兴之,风骚之后,诗馁于政统,而乐府兴之,六朝之后,诗弊于淫巧,而唐风兴之,晚唐之后,诗昧于腐腻,而宋词兴之,建康以降,词惑于私鄙,而元曲兴之。略查诗歌的消涨兴废,不难发现一个一般性的规律,每每诗歌被上流社会把玩,成为贵族精英标榜的时候,就走入死路。但精英手里的诗死掉了,生活中的诗却还要发展下去,于是又转入民间继续生长,待成长到一定程度,登堂入室,成为精英的文艺装饰,于是又渐趋死地,只能开启另一轮生长发育。
诗歌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个巨人安泰俄斯,不管你杀死它多少次,只要回到大地,它就能满血复活。乐府之与风骚,唐风之与六朝,词之与诗,曲之与词,俨然安泰俄斯的一次次重生,脱去的是形骸皮囊之类的形式,而安泰俄斯的精神和灵魂,在大地的呵护下,从不曾死灭,并一次次重生。
可见,中国诗歌的兴衰嬗变,与中国历史上周期律是相仿佛的。对历史来讲,王朝更迭,但致太平的理想不变,对诗歌而言,形式各异,但思无邪的品格从未沦丧。这就是诗歌史贯穿始终的风骨,是屡次被“贵族”扼杀又屡次在“平民”中重生的伟大诗歌传统。
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歌创作的平民化,就是诗歌的更生过程。平民就是诗歌新生的涅槃地。而平民化本身,也意味着诗歌正在被所谓的“贵族”戕害濒危,导入自救模式。对诗歌而言,这是个令人鼓舞的局面,但对诗坛而言,这却是个让人沮丧的处境。“平民化”成为一个标志,也就意味着诗坛已经被“贵族”窒息到濒死。
在诗面前,人本无贵贱之别,所谓的贵族标榜,其实无非是一些暴发户对文学的攀附外加一些破落户对文学的腐蚀勾兑而成的毒鸡汤。当这些暴发户和破落户把自己完全彻底置于“非平民”的地位纵横开阖,直至哗众取宠走火入魔到肆无忌惮的时候,诗就会回到平民中去,寻找新的生长机会。所以,诗歌创作的平民化,其实是诗歌清洗精英主义污垢,还诗歌本来的清明面目的必然。
诗的伟大精神,和精英主义的腐朽标榜水火不容。诗歌不是精英书案上的盆景,诗歌是人民大众薪火相传的心声。当盆景扼杀花木的所有生机的时候,花木便只能在人民大众的土壤中再次生根发芽。
这就是诗的伟大生命力所在,而诗歌创作的平民化,就是诗歌两千多年来屡蹙屡兴的奥义所在。
钟振振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特聘教授、博导,中国韵文学会会长):承蒙《心潮诗词》(双月评论版)编辑先生青睐,邀请笔者参与“当代诗词写作的平民化倾向”这一话题的讨论。笔者首先想到的是,讨论的前提有二:一,何谓“平民”?二,何谓“平民化倾向”?
在古代,“平民”即普通百姓,有别于“贵族”或“官员”。现代中国,“贵族”已不存在;“官员”还是有的,其正式名称则是“公务员”。那么,除了国家公务员,其他人就都是“平民”了。
有人认为,诗词具有“贵族文学”的属性,而随着当代诗歌审美视角的下移,诗词写作也萌生出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平民化”倾向。这恐怕是一种错觉。诗词是文学样式,可以把它比作碗。碗,什么饭菜都盛得,不分山珍海味或野菜杂粮。它哪里有什么“贵族文学属性”?《诗经》里的十五国风,难道不是“平民文学”?汉乐府民歌,难道不是“平民文学”?唐诗的作者不都是贵族、官员,其内容与风格也有“平民化”的那一面。至于词里的“敦煌曲子词”和“胡夷里巷之曲”,乃至“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的柳永乐章,就更不好归入“贵族文学”了。总之,自古以来,诗词就有“平民文学属性”的另外一种面相,不存在什么“当代诗歌审美视角下移,诗词写作萌生出平民化倾向”的前提。
又有人认为,“平民化”诗词写作是指关注生活的原生态,关注生命的个性发展,以平等的视角、纪实的手法展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揭示现实生活本质的一种创作趋势。这恐怕也难以成立。在古代,“平民”是被统治者,主要是体力劳动者,基本上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权利,文化水平和政治参与度极低。他们关注的当然首先是现实的物质生活与个体的物质生命。而在当代中国,“平民”是人民、公民,是国家的主人;不仅是体力劳动者,也包括脑力劳动者;教育程度、文化水平和政治参与度不断提高。因此,他们关注的已不局限于现实的物质生活与个体的物质生命,历史、现在和未来,国家前途、人类命运、社会潮流、世界风云,亦每在其视野之中。既然如此,我们在定义当代诗词创作的“平民化倾向”时,是否还要将他们降低到与所谓“文化精英”判若云泥的层级呢?
这个话题,本身是有一定意义的,可以讨论。但应斟酌改用更精确、更妥帖的概念,千万不要轻易贴用“平民”“平民化倾向”之类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