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新奇丽话构思
2021-11-12周笃文
周笃文
诗词作品的高下,与构思关系密切。构思是包括立意、谋篇与完形的创作过程。有如工程的蓝图,攸关着艺术的质量。特别是立意,尤为重要。孟浩然、杜甫、范仲淹都有登岳阳楼之名作传世。然细论起来则不无差别。孟诗以“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作结,落脚在请托谋官,未免因之减价。杜甫则以“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以写其忧国伤时之痛,故格外感人。而范作更以先忧后乐为其立身处世的原则,彰显出仁者高远博大的襟怀,成为千古登临的压卷之作而最擅胜场。
历代诗家无不在构思立意上下功夫。东坡说画竹先要胸有成竹。作诗文先要胸中有意。“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山谷论诗文曰: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张炎在《词源》中亦云:“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其头如何起,尾如何结。”都是以立意作为构思的核心与创作的始基来对待的。明白这一点,对医治当下诗坛精品不多,平庸套话充斥的现象,应有一定的启示。为此我主张不妨从生新奇丽的角度来强化构思立意的着力点。
先说“生”,是指大胆用一些生僻,生涩的文句来述情状物。也就是对艺术作“陌生化”的处理。这个命题是20世纪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施克洛夫斯基提出的。他认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以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这是很深刻的论述,它符合我国诗艺的特点。比如杜甫的名句“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就在于他用了主谓倒置的手法将宾语碧梧、香稻前置以突出它泽色之华美,并加深了解读的难度,而获得奇妙的艺术效果。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亦然。这是把“残夜海生日,旧年江入春”的句式加以倒置,凸显了生机满眼的春光而大获声誉。据说张说把此诗置于政事堂,令大家学习。此无它,即陌生手法的中国版也。近人马一浮在《谢伯尹惠花》云:“已倦空山干犀禅,临江无水爨无烟。一枝忽报春消息,古佛堂前花欲燃。”写一枝梅花给荒冷山寺带来如火如荼的蓬勃生机。就在于他用生僻景物烘托出反常而合道的诗意奇观,冲击人们的心灵,而成一代之胜。
其次说“新”,新指新颖独创的别开生面之意象。新鲜感是吸引受众的一道灵符妙药。赵翼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道出了艺术的本质。如严仁的《醉桃源》:“拍堤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弄花噌柳小鸳鸯,一双随一双。”况周颐云:“描写芳春景物,极娟妍鲜翠之致。微特如画而已,正恐刺绣妙手未必能到。”其情景之美超过了画师绣手,具有无比新妍的艺术效果,因而广受大众称赞。再如黄山谷的《观化》诗:“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已作小儿拳。试挑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二月天。”把笋尖比作小黄牛刚刚顶出的犄角。把刚吐叶的蕨菜比作小儿伸出的稚嫩的手掌,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如此惟妙惟肖的形容,怎不令人叹为观止呢。周邦彦的《少年游》也是如此:“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云,直是少人行。”词用纤笔白描,不加涂饰而有天成之美。以室内之甘浓与室外之凄苦两相对照。用“低声问”一句串过,含情吐媚,蔟蔟生新,便成绝唱。
奇为诗中高境,皎然《诗式》云:“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司空图《诗品》有“清奇”一品。中云:“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陆游说:“诗无杰思知才尽。”都说明新奇感是一切艺术的前提,也是医治平庸的猛药。“奇”,即奇异、奇警、奇创之意。一般来说,它是偏于昂扬、积极进取的精神状态。少年毛泽东自名毛奇,在《送纵宇一郎东行》中说:“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真是奇气干云了。《文心雕龙》提出“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都说明了这个道理。历史上伟大的诗人大都以恢奇见长。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里盛称李白《蜀道难》“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调”。李贺的《梦天》“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构思之奇巧,比喻之新颖,可谓骚人极致了。宋人曾元一的《马嵬》云:“万骑西行驻马嵬,凌波从此堕尘埃。谁知一掬香罗小,踏转开元宇宙来。”从一只香罗丝袜,派生出偌大感慨,笔墨之神奇乃能如此。当代词宗夏承焘先生1964年作的《玉楼春》,写国庆观焰火,翌日飞返杭州作赠马一浮、谢无量先生,亦雄奇恢诡,令人叫绝。“归来枕席余奇彩,龙喷鲸呿呈百态。欲招千载汉唐人,共俯一城歌吹海。 天心月胁行无碍,一夜神游周九塞。明朝虹背听翁吟,应有风雷生謦咳。”寥寥56字,却写尽了广场上的大欢乐、老诗人的自豪感与创造新生活的如虹气概。如此襟抱笔力,谁能不为之感奋。
最后说“丽”。诗是最精美的语言艺术,当然要丽,要美,要有魅力。曹丕《典论论文》中提出了“诗赋欲丽”,把诗引到撇开功利的艺术审美领域,是一大进步。陆机后来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而绮靡”,于美之外加上了情,更是触及了人性化的审美核心,为艺术开辟了一个自觉的时代。杜甫《论诗绝句》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正是对此的完美诠释。试观其《秋兴》:“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更是无字无处不散发着清丽奇辉的极品之作了。此类佳作在古诗中不胜枚举,如戴叔伦的《兰溪棹歌》:“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以及李商隐的《江东》:“惊鱼拨刺燕翩翻,独自江东上钓船。今日春光太漂荡,谢家轻絮沈郎钱。”同样的江左春光,同样的游鱼柳色,却有不一样的表现手法,不一样的审美感受。然无不芳菲铿丽,引人入胜。言情之佳作尤多。如林隽赠其夫张船山的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得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以梅花作喻,情何其挚,格何其高,能令天下男儿为之心醉。至于陈师道的《小放歌行》云:“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则写宫中贵人对心仪男士的热烈爱情。诗人将其大胆、火辣的侠气柔肠写到了十分。构想之妙,笔力之悍,可谓开径自行,深衷独具之杰作了。以上诸作,成例在前,精彩无限,如能细心体会,必能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