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语三忌
2021-11-12沙湖平
沙湖平
诗词是大美艺术,当然以赞美为主,正面宣传为主,以鼓舞人心,提振士气。因此,歌颂真善美,赞美新生活,评价新事物,是诗词的主基调,也是其基本功能。诗人表达“兴观群怨”的方式,自然少不了以美妙的词句加以赞美。而赞美诗篇,又常用比兴之法。古诗词中诗人们从不惜用最美的语言来抒发心灵,寄托理想。屈原《离骚》借用香草美人,用花草兰蕙、芰荷、芙蓉等来表现忠贞、高洁和对真理的追求,展示了自我的人格理想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以及爱国之情。取象生动鲜美,没有大话空话,开创了赞美诗的先河。赞美英雄的古诗不胜枚举。如唐戴叔伦《塞上曲二首其二》“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宋张耒《和端午》“国亡身殒今何在,只留离骚在世间”。赞美敬业尽职的诗句,如清龚自珍《己亥杂诗》“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等等。这些佳句赞誉得体,读来激情澎湃,赏心悦目,千古流传。古人赞美或人、或物、或历史、或自然,大多用意象说话,眼中有物,笔下有象,句中有味,鲜有大话套话。宋代许顗《彦周诗话》云:“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造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靡丽过美,则与情相悖。”今人作诗、评诗、论诗,无人不赞,无事不赞,无处不赞,赞语层出不穷,以至过分地溢美浮夸乃至虚捧。比如“篇篇锦绣含神韵,字字珠玑透性灵”“字字珠玑文灿烂,篇篇锦绣意飞扬”。语非不佳,然不离老套,无新鲜感,且大有言过其实之意。此种虚假拔高之诗风,如同贴在诗内核上的赘肉浮油,给诗徒增斤两,致诗肥胖。此风不可涨,应下决心剔除赘物,还诗以本来面目。
赞语是必要的。人爱听好话,这在情理之中。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但赞语应恰当,给人“画像”不应千人一面,应有个性,有特色。赞语失真、失准、失鲜,过分夸大其词,则使人生腻或者生恶。赞语的三种现象似应避免,或称三忌。
忌大话空话,抒发真情实感。“话”应大而得当,大而不空。道是以小见大,以一观豹,才更显真实,更具真相。“大话”见之于文牍,可见其立场,见之于诗词,却显蹩脚,不伦不类。赞语可以用多种表现方式,不一定非得端着架子,居高临下一本正经大话套话连篇,不厌其烦。似乎只有高大上的语言才能体现高度,表现深度。其实不然。幽默、诙谐、正话反说、声东击西、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大题小作、一语双关,甚至装疯卖傻、故作痴呆等,都是增强诗词表现力的手段。但一定要把握好度,掌握分寸感。诗中的真知灼见,显示的是诗人的胸襟骨气。
我们看看两首赞扬焦裕禄的诗。一首是张桂兴先生的《焦桐》:“挺立风沙口,扎根盐碱滩。花繁非比俏,树大已参天。连手成林海,齐肩护甸园。丰功昭史册,留与后人看。”另一首是星汉先生的《追思焦裕禄》:“新春兰考借东风,反腐倡廉火势红。打铁还需自身硬,磨刀不误砍柴工。沙丘盐碱犹能治,老虎苍蝇岂可容?除却天山左公柳,神州我只拜焦桐。”前一首以树喻人,将“焦桐”的特征、形象、作用刻画的逼真准确,真实可信,无一句空话。透过焦桐,一个高大、真实的党的好干部焦裕禄的形象耸立在世人面前。而后者却是以“焦桐”寓人比事,在全面展示了焦裕禄的形象:以身作则,廉洁自律,带领群众治沙治穷,栽种的泡桐树已成参天大树,并以当年左宗棠入疆种植的千里杨柳“左公柳”比焦桐树,都有造福百姓,荫及子孙之功。两首诗的赞誉可读、可品、可信。我们再看一首发表在某刊物上满篇空话的诗《端午》:“少年意气放歌讴,壮志遄飞遏乱流。举棹岂能容与渡,飞舟不作等闲游。三千客路骚人怨,九万鹏程大业收。翰墨铿锵书锦绣,何需尊酒叹悠悠。”应该说这首律诗写得豪迈大气,少年壮志,意气当歌,技术上也无大碍,但“歌”什么呢?细看都是些大而空不着边际的话,完全背离了七律诗体的主旨。
忌无据无知之话,但得恰如其分。诗词是形象艺术,可以夸张,可以借题发挥,但大体上应句有所据,意有所承,理有所凭。有的作品词藻花哨,引经据典,炫耀学问,尽倾腹笥,但所述所描所论内容与主题毫无关联,失实失据。有的作品有悖常理,违背知识,只凭想象臆造。诗是严谨的语言艺术,用字、用词、用典,诗中的人物、时间、地点、场景等要忠于事实,辨明真伪,力求准确,不能秦琼战李逵。
2020年高考前,北京某著名大学给广大考生加油的海报引起了争议。海报上的两句话是这样写的:“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于是,有不少人便嘲笑这个海报是诅咒考生。海报中的句子,据查是出自清人吴庆坻的《题三十小像》之一:“食肉何曾尽虎头,卅年书剑海天秋。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这是一首典型的描述怀才不遇的悲观颓废情感的诗,宣泄作者落榜之后的愤懑。加油海报是想化用此诗并赋予时代新意,本意原是不错的,但问题出在将原作改了两个字:“日”改成“时”,“拏”改成“凌”。这个随意的改动,似是而非,结果却暴露出了对诗词常识的不了解,即无知。原诗是首七律,七律是有严格的格律要求的,这后二句的平仄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经他们一改,问题来了,“拏云”改“凌云”没有问题,“少日”改“少时”就出问题了,硬生生把合乎格律的句子改出律了。这种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的做法,将人丢大了。对于古人诗句,要么不改,如果一定要改,也应该在符合基本要求的框架内进行修改。诗词博大精深,内容包罗万象,一旦下笔创作时,要准确把握作品中的人和事、景与物、虚与实、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等相互联系,既要大胆想象,又要思维缜密;既要超越现实、超越时空,又不脱离和违背基本的事实依据,用诗词文字记录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和历史轨迹。
忌过头违心之话,提倡实话实说。诗是语言艺术,应精炼含蓄,以形象写情思。“你知道长城有多长,它一头挑起大漠边关的冷月,它一头连着华夏儿女的心房。”(阎肃《长城长》)多美!有形象,有韵味,既浑厚,又空灵,一种沧桑的历史感和浓厚的民族意识蕴蓄其间。寥寥数语,既显示广阔的物理时空,又托出悠远的心理时空,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审美惊喜。赞美本无过,过在不当。不强拉硬拽,不过分夸大拔高,赞而有道,赞而有法,才是真赞、美赞,不道不法,便使美之减色,反而无益。当今的诗词作品中过头话、违心话比比皆是。如辽宁舰一出海,定能百战百胜,天下无敌;考生一上考场,必能金榜题名,高中头名……这些想当然的话,豪迈可嘉,心气颇足,但好大喜功,言过其实,结果未必都如此。知情者说我们的航母与世界一流水平还相差甚远;每年有相当数量的考生考试成绩并不理想,未被录取,不要往其伤口撒盐。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作,亦不能违心而出。好诗以真情取胜。正如《庄子·渔父》所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合。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归真也。”
高尔基说真正的诗永远是“心灵之歌”。与其说违心话、过头话,不如说真话实话,既痛快淋漓,又颇显文人风骨正气。如聂绀弩“文革”时劳改中所写的诗,是其人生经历个性化的体验,是复杂情感真实的宣泄。《锄草》:“何处有苗无有草,每回锄草总伤苗。”从锄草中隐约写出一种世情:惩罚坏人反伤了好人。暗示某些政治运动的负面影响,字里行间浸透着负屈含冤者的血泪。庚子年初春,面对突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广大诗人闻“疫”而动,时刻关注时事,关心民瘼,创作了数以百万计的反映抗疫斗争的诗词作品。如“但使人人尽康健,春光负我又如何。”(王星汉《宅居》)“十里长街昼夜空,华灯彩贴负东风。”(赵义山《庚子防疫志感》)“望穿长夜惊寒雨,截断危埃亮宝刀。”(罗辉《武汉抗疫感怀》)这些诗句皆发自肺腑,其忧民之心,伤时之意,必胜之念,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印证了“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