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韵写诗古今有自
2021-11-12段维
段维
自从我在一篇小文中十分武断地说了一句“是否还在纠结于用韵,是区分一个成熟诗人和初学者的分水岭”之后,我就不再想谈论这个问题了。但最近为了配合党史教育,我策划了“诗词党史”微课,打算以毛泽东诗词为例讲述中国共产党的革命史。为此,我细读并检测了毛泽东诗词的用韵。我发现了一个平时从未仔细关注的现象,那就是:得到毛泽东许可并公开发表的11首七律中,就有5首用的是词韵,还有一首用韵恰好符合邻韵通押的要求,严格用诗韵(平水韵)写的七律只有5首。这便激发了我再次回应对“词韵写诗”的质疑和旗帜鲜明地倡导用“词韵写诗”的兴趣。
一、从平水韵与《词林正韵》的关系来考察二者的渊源性
隋朝以前是用口语押韵作诗的,隋朝的陆法言等人编制了《切韵》,分为193个韵部,从此诗人们作诗有了押韵的标准,从口语押韵改为依照韵书押韵。编写统一韵书的必要性可能跟科举考试有关,考官判卷得有个“标准答案”来参照。其实,民间用口语(方音)押韵完全不妨碍写出好诗,但口语包括方音带有地域差异,要在全国范围内来统一判卷显然有很大的难度。这就使编制韵书有可能上升到选才任能的国家治理的高度了。当然,随着语音的变化发展,“标答”也不能一成不变。于是在唐玄宗开元二十年,孙愐编制了《唐韵》,它是《切韵》的增修本,共分195个韵部;北宋陈彭年编纂的《广韵》则在《切韵》的基础上又细分为206个韵部。
而至今依旧流行的平水韵则是在前朝韵书的基础上归并所谓的“邻韵”而成的。南宋平水人刘渊,在著《壬子新刊礼部韵略》时将可通用的诗韵合并成107韵;同期山西平水官员金人王文郁著有《平水新刊韵略》,将诗韵合并为106韵。平水韵出现以后,诗人们一直沿用至今。清朝的官方韵书《佩文诗韵》基本上是对平水韵的确认。
后来清人戈载根据前人的用韵情况,在平水韵的基础上编写了《词林正韵》,韵书分平、上、去三声为14部,入声为5部,一共是19个韵部。它的分部,实际上是依据前人作词用韵的情况归纳而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取古人之名词参酌而审定”。戈氏的归并、审定多为后人所接受,论词韵之士多据以为准。既然戈氏所编的词韵事实上就是对诗韵(平水韵)的归并,因此,我们甚至可以就把它视作平水韵的一个新的分类形态,本质上它还是属于“平水韵”性质。
其实,唐人填词已经在使用后来人所说的“词韵”了。例如晚唐韦庄(约836年—约910年)的《浣溪沙》:
清晓妆成寒食天,柳球斜袅间花钿,卷帘直出画堂前。 指点牡丹初绽朵,日高犹自凭朱栏,含嚬不语恨春残。
根据平水韵:“天、钿、前”属于先韵,“栏、残”属于寒韵。但是他们在词韵里都合并入了第七部“元(半)寒删先”。这并不是唐人有先见之明,而是唐人填词比写诗用韵更加自由和自主(或许跟“诗庄词媚”的定性和诗入题科举取士也有关),重在表情达意。作为“诗余”的填词,可以使用诗韵(唐韵)的邻韵(唐人写诗也会用邻韵甚至是“词韵”的现象将在后面论及)。
所谓邻韵的说法,多是指按诗韵(平水韵)韵部的先后次序,以排列相近又读音近似的韵作邻韵。平声韵的邻韵关系如下:
(1)东冬(2)江阳(3)支微齐(4)鱼虞(5)佳灰(6)真文元(半)(7)寒删先元(半)(8)萧肴豪(9)庚青蒸(10)覃盐咸
注:歌、麻、尤、侵四个韵没有邻韵。
从上述列表可以看出,基本上就是词韵里同一韵部的字相互作邻韵。写诗用邻韵本来没有问题。但后来的好事者却规定了格律诗中用邻韵的固定位置,即用邻韵只能是首句入韵的韵字和尾句的韵字,还美其名曰“孤雁出群格”和“孤雁入群格”。这实在是自缚手脚。
词韵将诗韵106部合并为19部,使用起来相对宽松、自由多了。我觉得习诗初期可以用平水韵,因为前代经典多数使用的也是平水韵。掌握了平水韵有利于我们诵读和理解经典。但习诗到了一定水平以后,在用韵方面就可以适当从宽,把心思和关注的重点放在语句的锤炼、意象的选取和意境的营造等更重要的方面上来。当平水韵的韵部字很“宽”时,我们当然可以直接选用平水韵;而当平水韵的韵部比较“窄”时,我们为什么不能选用宽一些的词韵呢?我们有时为了一个韵字而不得不放弃很好的诗句,这是何等的得不偿失!因此,我很早就主张当习诗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完全可以用词韵写诗。
当今诗坛,“求正容变”是一个大原则,而在格律方面我们则可以遵循“正音从严,用韵从宽”的小原则。当然,当我们允许使用词韵作诗后,就不再存在所谓的“邻韵”问题了。
二、从中古音韵到现代音韵变化的现实出发来考察用词韵写诗的合理性
我之所以主张用词韵写诗,除了能够拓展用韵范围、有利于遣词造句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平水韵中部分字的读音离现代人的读音相距太远了。比如有人就唾骂“该死的十三元”!因为“言、园、喧、繁”等相近读音实在与“门、村、屯、温”等相近读音不搭界。故清代的《词林正韵》将十三元分为两部分,分别归入“寒删先”韵部和“真文”韵部。还有“九佳”韵中的“怀、阶、排、柴”等相近读音与“涯、娃、鲑、芆”等相近读音也很难相押,故《词林正韵》将九佳一分为二,各归入“麻”韵部和“灰”韵部之中。再就是“十灰”韵中的“来、台、腮、才”等相近读音与“杯、颓、梅、偎”等相近读音押韵也十分勉强,故《词林正韵》也将其分作两类,而后分流到“支、微、齐”韵部和“佳”韵部。清人尚且懂得通变,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死守平水韵呢?
当然,也有人偏要逆潮流而动。例如清代词人顾太清的《喝火令》:
久别情尤热,交深语更繁。故人留我饮芳罇。已到鸦栖时候,窗影渐黄昏。
拂面东风冷,漫天春雪翻。醉归不怕闭城门。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
这首《喝火令》的韵脚乍看很奇怪,有的押词韵第六部,有的押第七部,读起来也不是很顺口(押韵)。但用诗韵来检测,顾太清押的其实是平水韵的“元”韵。
当然,用诗韵填词并非顾太清独创,五代词人牛希济的《临江仙·江绕黄陵春庙闲》就完全用的是诗韵:
江绕黄陵春庙闲,娇莺独语关关。满庭重叠绿苔斑。阴云无事,四散自归山。 箫鼓声稀香烬冷,月娥敛尽弯环。风流皆道胜人间。须知狂客,拼死为红颜。
全词用的是平水韵的“删”韵,一个邻韵字都未掺杂。可见前人在填词用韵方面是比较随心任性的,没有今人(主要是初学者)这么纠结和死板。
三、从前人的创作实践来考察用词韵写诗的历史沿用性
唐朝人作诗基本符合宋朝时期的平水韵,这倒不是穿越,而是因为平水韵是由切韵、唐韵一脉传承而来。平水韵并没有改变唐韵的音韵系统,主要是依据前人的韵书,合并了一些韵部,加减了一些字而已。
同理,唐宋人作诗,符合清朝人的《词林正韵》也是如此,词韵是改编自平水韵的,平水韵综合了广韵和唐韵,他们也都是源出一门。反过来讲,后人的归纳总结本来就是仰承前人实践活动的。
另外,诗人们写诗也并非都是为了应试,更多的还是性情的自我抒写,这时就没有必要完全遵守“官韵”了。我们来看实例:
回乡偶书
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贺诗整体用的是“灰”韵(判断全诗用什么韵,关键看第二句的韵脚字。因为按照所谓“邻韵通押”的说法,第一句和最后一句的韵脚字是可以押邻韵的),但第二句“衰”则为“支”韵,明显不属于邻韵通押。我觉得可以将这种现象称为“邻韵扩张”,也就相当于用的是“词韵”(尽管当时还没有出现词韵这么一个名称)。
客旧馆
杜甫
陈迹随人事,初秋别此亭。
重来梨叶赤,依旧竹林青。
风幔何时卷,寒砧昨夜声。
无由出江汉,愁绪月冥冥。
全诗用的是“青”韵,但第六句的“声”则属于“庚”韵。如此看来,用的也是所谓的词韵。
无题
李商隐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这首七律整体上用的是“东”韵,但首联的“重”“缝”都属于“冬”韵。除开首句入韵的“重”字(即所谓的“孤雁出群格”),单凭第二句的“缝”字就可以判定其使用的是词韵。
傅尧俞济源草堂
苏轼
微官共有田园兴,老罢方寻隐退庐。
栽种成阴十年事,仓黄求买百金无。
先生卜筑临清济,乔木如今似画图。
邻里亦知偏爱竹,春来相与护龙雏。
这首诗用的是“虞”韵,但“庐”却属于“鱼”韵,显然苏轼用的也是所谓的词韵。
无题
鲁迅
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
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
这首七言绝句整体上用的是“真”韵,而第一句的“云”属于“文”韵,第四句的“豚”属于“元”韵。按照所谓邻韵通押的说法,是不允许首句和尾句各自押不同邻韵的。所以,这首诗用的是词韵不应该有争议。
其实,王力先生早就在《诗词格律》一书中对这种用韵方式给予了认可。其中写道:“今天我们如果也写律诗,就不必拘泥于古人的诗韵。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的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谐和,都是可以的。”先生的主张不是凭空而来,更不是心血来潮,应该是分析了大量古今用韵现象并结合现代语音发展趋势之后得出的结论。
另外,从前述二、三部分的分析还可以看出,前人已经打通了诗和词的用韵关节,即写诗可以用词韵,填词也可以用诗韵,可简称为“诗词互韵”。这对我们无疑具有思维方式和方法论意义上的启示。
四、从毛泽东七律用韵情况看用词韵写诗的示范性
毛泽东同志不仅是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也是伟大的诗人。他的用韵情况应该具有很强的示范性,甚至是“权威性”。毛泽东允许并公开发表的七律有11首,其中有5首用的都是词韵,有一首用的是邻韵(个人认为这首诗用邻韵可能属于巧合)。这样看来,毛泽东同志用词韵写诗的占比在半数以上。下面我们来做一个实证分析:
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这首著名的七律用的是“寒”韵,但“闲”和“颜”却属于“删”韵。当然,格律诗有邻韵通押或借韵之说。但毛诗的第二句也借韵了,显然不适用邻韵通押的规定。其实,毛诗用的就是“词韵”。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全诗用的是“阳”韵,但第二句的“江”字无疑属于“江”韵。可见,这首诗用的还是词韵。
和柳亚子先生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这首诗用的也是“阳”韵,而结句“江”字无疑属于“江”韵,这个符合所谓的“孤雁入群格”。我的看法是,毛泽东写此诗时未必考虑到什么“孤雁入群格”,他就是采用邻韵通押,只不过借韵的位置刚好落在了结句上面。故也可以看作是用词韵写诗的特例。
答友人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全诗押的是“微”韵,但第六句用的是“支”韵。毫无疑问,全诗就变成了用词韵的例子。
冬云
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整首诗用的是“微”韵(某知名诗词检测软件认定全诗使用的是“支”韵,值得商榷),而第四句的“吹”字、第六句的“罴”字和第八句的“奇”字均属于“支”韵。即便剔除可以认定为邻韵的“奇”字,这首诗使用词韵当毋庸置疑。
吊罗荣桓同志
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
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
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
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这首诗总体上押的是“微”韵,但第四句“题”字属于“齐”韵,结句的“谁”字属于“支”韵。剔除结句的韵脚“谁”字之后,也很容易判断这首诗是用词韵来写的。
五、结 语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只在于说明并倡导“可以用词韵写诗”,而丝毫没有主张“只能用词韵写诗”的意思。坚守平水韵的人完全可以自行其是,但不要以此不断地质疑甚至是排斥别人写诗时使用词韵。
就我了解的当下情况看,《中华诗词》《诗刊》等从未排斥过用词韵写诗;一些诗词名家和著名学者中就有不少人主张写诗可以用词韵,比如诗人杨金亭、滕伟明、陈仁德,学者兼诗人周啸天、钟振振都是持此主张的。在一般人的认知里,南方诗人是比较“保守”的,但像著名诗学专家兼诗人陈永正、诗人何永沂也都主张用词韵作诗。倒是一些微刊编辑和一些初学者反而容不得用词韵写诗。我就经常遇到这样的尴尬:一些诗友或编辑好意向我索诗,然后就是不断地跟我沟通,希望我能守平水韵,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在我的诗题后面标上“词韵”;还有的根本就不做任何沟通,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修改句子,以期符合平水韵,也不管句意是否通顺和意境是否契合。这就有些本末倒置了。须知,形式从来都是为内容服务的,而不是相反。其实,就使用“旧韵”而言,如果我们的眼界和心胸更开阔一些,诗词曲都是可以“互韵”的。也就是说,《平水韵》《词林正韵》《中原音韵》《十三辙》《诗韵新编》(到底属于旧韵还是新韵存在争议)等都可以用来写诗填词作曲,只要遵循“一一对应”原则(即一首诗词对应一本韵书),不相互串韵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