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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印记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1

初春,乍暖还寒。

2月25日一大早,骑着电驴,我这个包村书记正式上班了。今天,太阳早早露了脸,身上暖洋洋的。笨拙的警用大衣包裹着身体,略显沉重压抑。

从宿舍到帮扶村,九里地。出了院大门,便是宽广的马路,只见参差不齐的几家小饭店,羊汤、烤排各式招牌,分外醒目。

沿路两旁多是民房。骑行在路上,不时可见奇石矗立,有的是作村标,有的是企业打的广告,展示着奇石之乡的风采。电瓶车稳稳向前,各种杂树从眼前一闪而过。放眼远处的庄稼地,麦苗泛着青,还有零星的蔬菜大棚——黄土抹墙,白皮铺顶。

一路皆风景,可我却无暇顾及。心想,两年驻村帮扶——

“工作从什么地方切入?”

“先走访哪些群体?”

“如何用心用情用力呢?”

2

一路上,思绪万千。到了村口,我放慢了车速,仔细打量着。

老庄,也是下庄的所在。正是早八点,路人匆匆,他们的穿着比一般的农村人光鲜。

200多米的路两旁,分布着不大点的农村信用社,补轮胎的铺子,补皮子的小作坊。不一会儿,到了村委。这是小院落,八九间平房,还有一个大灶台。院小,但干净。

大老远,我就看到了村里的尚书记,他已提前来了。

60岁出头的尚书记,中等身材,微胖。他的头发不多,但打理得很精细,脸红扑扑的,看上去非常精神。书记有个习惯,喜欢背着手,这显得非常有威严。

村委办公室,是两间房子,屋里几张桌子。桌子上面,放着报纸、报表,还散落着几颗形态各异的瓜子皮。墙壁四周,挂着琳琅满目的玻璃框,满墙的制度。

屋子中央,是一个烧煤的憋气炉,炉膛烧得通红,烟囱呈直角向屋外延伸。一个村干部正在添炭,搓了把手,顺手拧了一把鼻涕。屋里的人,多是坐着。在尚书记的介绍下,我与村主任、会计、民兵连长、出纳等人握手。

村妇女主任叫红玉,个子不高,快60岁的样子。她体型胖,方脸盘儿,嘴角右下处有一颗美人痣。一动嘴,痣就震颤。

“红玉主任是村妇联主席,还是村查访员。”书记介绍,“你生活上的事归她管!”

我喊了一声: 红玉大姐好。瞬间,满屋子洒满了温馨。

村里今晚召开全体党员大会。晚上8点整,院子里已人头攒动。在书记的陪同下,我来到了会议室,在主席台落座。15分钟后,台下才坐满了人。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王书记简单说了几句后,让我讲话。

我看着台下,60多岁的人占了多半,多是灰黑色上衣,还有一片老棉袄,油光光的。

一片肃静。“我要把村子当家。”我开始了即兴发言,“两年,我要干5年的活。”

底气不足,满脑子一片空白。5分钟发言,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尚书记又说了几句,便散了会。我搀扶着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慢慢挪下台阶。老人弓着背,正好90度,直到弯拐棍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返回屋里,一个中年人蹲在长凳上,身体缩成了一个团。从他嘴里呼出的烟气,化成了一个个游动的墨鱼。

此人脑门大,颧骨高,大眼深陷着。我俩聊了起来。“俺就一句话,说的再好没用,得看实干。”撂下一句重话,他甩门而出。

已是夜半,我骑车急急往宿舍赶,伴着满眼的星。

3

每次下村,都会路过村口一间门头房,这是一家补轮胎的小店, 我与店主很快熟了起来。

老大哥姓方,五十多岁,憨厚朴实,皮肤黝黑发亮,头发稀少,人长得粗壮结实。他熟练地补着胎,我常逗留说会话。

老大哥3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已成家,小儿子才10岁。

店离家不远,只一条马路之隔。有一天,我见到了帮忙打理生意的大嫂。

大嫂人很热情,说话直言快语。一听说我是省里来的包村干部,让我帮着村里修路,还要上致富项目。

大嫂真会聊天,简直是无话不谈。有时,我竟插不上嘴。后来,无意中了解到,大嫂婆媳少有往来,这是她心中的“痛”。

这个周末,安排送戏下乡惠民演出,舞台正对着方大娘家。“做和事佬,解开婆媳间的心结。”我开始了“策划”。

晚上,我早早来到村委。这边剧团的人,正忙着搭建舞台。我来到了老方家,边喊着“大嫂在家吗”,边走进了院里。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耍。大嫂从屋里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团面糊糊。

我说:“大嫂,一会儿吃完晚饭,陪你婆婆看戏去吧!”

“好的!”嫂子的声音有些勉强。看她忙着弄晚饭,我领着她的儿子先走了。

不一会儿,我与孩子来到了方大哥的母亲家。“大娘,一会一块听戏吧!”老人应了。我接着嘱咐孩子,一定要陪好奶奶。他点着头,扯住了奶奶的衣角。

初春的风,很凉。开戏的锣鼓响起,我看到老人一手拿着两个马扎,一手拎着一袋子香蕉,胳膊还夹了一件厚衣服。我陪坐在老人旁边。

衣服号很大,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奶奶掰了一根香蕉,说:“孩子,吃吧,这是你城里的三叔买的。吃完了,剩下的拿回家。”

老人又递给我一根,我摆了摆手。

今天,来看演出的人出奇多,有三百多口人。老人疼孙子,搂着,扶着,不时地给孩子理理头发,夹紧外套。小家伙一动也不动,任凭奶奶抚摸着。我无心观看舞台上的演出,只一心寻找着大嫂。

正演着柳子戏,大哥来了,还换了干净的衣服。他找到母亲,顺手抱起了孩子。奶奶放心地撒开了孙子的手,看戏。

第一出戏《观灯》演完了,就要上演柳子戏名篇《五台会兄》。这个当口,文工团“刘团”让我上台讲两句。我想,这是认识村民的好机会。

“咱村有这样一位老人, 多子多女,含辛茹苦。老人70了,可宁愿守着几亩地自个儿过日子,也不给儿女添麻烦。”我接着说,“咱们村,就是我的家。这儿的老人,就是我的爹娘……”

台下几百个村民,静静地听。大哥紧紧地搂着儿子,眼睛里透着清澈。

孝子贤孙围在身边,这是人生最大的福。

4

一天中午,手机弹窗,有人申请加我好友。微信“通过”。老人打来了视频电话,说想马上见见我。

下午1点半,我在办公室见到了方大爷。大爷年近70,中等个子,黝黑的皮肤,身材比较壮实。寒暄过后,他非要和我以“兄弟”相称。

老人说话语速比较快,非常有层次,但有些拘谨。“听说村里来了包点书记,我一定要见见。是女儿帮我加了你的微信。”一见面,老人就打开了话匣子。

“你五一节组织的孝老敬亲活动,俺老娘收了4份礼品。”说到这,大爷有些激动。

“大爷,这个活动是村里年轻人发起的,我也没出多少力。”

“咋没出力!听我女儿说了,你捐了款,你的老婆女儿还专程从省城赶来了。”

“省城”两个字发音特别重。大爷说着,突然站起身来:“书记,我代表91岁的老娘,给你鞠个躬。”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赶忙起身,用力地托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弯腰。我轻轻地搀着大爷,让他重新坐回了沙发。

“俺干过民办教师,做过煤炭生意,现在岁数大了,只能种地了。” 老人聊的话题很多,“我儿子儿媳都是教师。我想让孩子们都入党。”

话里话外,情义如山。

送走了方大爷,办公室又来了80多岁的杜爷爷,他拉起了两家的地头纠纷。之后,老党员毛大爷来看我,捧来了一把熟花生。

今天是周末,接待了4拨村里人。村民不管是不是周末,有事就想来找你。在他们心中,省里来的干部有依靠。

真心换真情,难受一鞠躬!

5

我所帮扶的村是个大村,包括4个自然村近4000口人。如何让贫困户“精准”脱贫?我与尚书记没少合计。在不停的走访中,我的脑海里渐渐形成了思路——先治小村,然后由点及面。

田庄最小,有60余户200来口人,村干部4人。这个村集体账上没钱,也没有办公场所,但小村规划得很好。村书记老武是个耿直的汉子,心眼活络,点子也多。他瓦工活很棒,当了村干部后就不能出去挣大钱了。

一个晴空万里的早上,在村头路口,我与田庄的党员们见面了。11名党员,来了9个。听说干部开会,周围三三两两的村民,如散落的星,往这边看。老武递给我一个马扎,让我坐——这是对我的“特殊照顾”。

这是我与田庄党员的第一次见面,我提议重温入党誓词。武书记手捧“红本本”领读。听到宣誓的声音回响,陆续有村民向这边靠拢。我赶紧招呼着大家靠近点。很快,形成了一个三四十人围成的圈。

书记向村民介绍我,我赢得了掌声。“扶贫,扶志,齐心协力,村庄会变好的!”我说出了帮扶想法。

一个小媳妇问:“你是省里来的大干部,带来了多少钱?”

“能分给俺们小村多少?”旁边有人附和着。

“你是来镀金的吧?”村民不时插话。

我一一回答。党员大会变成了“答村民问”,很成功。

田村群众基础很好。当天,我与武书记商量,实施清街。原来,村里主街有4米宽,过往车辆多。由于各家都搭建了鸡窝、小菜园,挤占了马路,会车十分困难。

第二天,我们开始清街。武书记带头拆了自家鸡窝,村干部领着群众,挨家清理着菜园。30多人的队伍,一天下来,拆了8个鸡窝,清了12个“五堆”,马路立即变得通透。清着街,有人从家中拿来红砖,有人从苗圃挖来树苗,捐给村里绿化用。

各色苗木排成了行,红砖砌成花坛,加上老树根一摆设,村庄立即美了。

当晚,我就住在了武书记家。还是早春,书记怕我冷,烧了开水,老会计端盆让我泡脚。这可不敢当,我抢了过来。

武书记开完空调,插上了电褥子,就走了。可是,我却睡意全无。

第二天,后街开始清理,有一座墙挡住了我们。老会计偷偷告诉我,因两家邻居有矛盾,这座石墙垒了22年。

我的“疯劲”上来了——出面,解决!

在老武的陪同下,我来到了垒墙的何婶家。何婶很健谈,开门见山地说:“书记,你是好官。墙的事,我听你的。”“不能让墙给咱添堵——拆!”我重重地点点头。

墙的西侧是李大娘家。一照面,原来也是老熟人,李大娘出了一天工。听说她家是贫困户,老伴去世早,儿子还残疾。我说明了拆墙的来意,李大娘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泪眼星动!

石墙轰然倒下,村干部却拒绝了我“放挂鞭”的提议。

6

为了确保扶贫精准,乡里制作了扶贫玻璃柜,发放到户。资料齐全的扶贫包放在里面,柜子上墙,还加了一把锁。

70多岁的贫困户老何,癌症晚期。村里发扶贫柜,他家的柜子镜面缺了个角。老何不高兴了,当着村干部的面把扶贫柜给摔了。老何耳朵有点背,脾气又特别倔。他说这是村干部借机整他。他要上乡里反映,让家人给劝住了。

我听说了,就对尚书记说,现在各级检查多,这事要处理好。

书记没给我面子,反问:“镜面是颠坏的,绝不是故意发的。张书记,这个事不是你管的,不能由着村民的性子乱来。”

“一定要解决好!”我加重了语气,再次重申这件事的影响。

“僵持”了十多天。正巧,有多余的扶贫柜放在仓库里。我让会计拿来送给了老何,还特地交待会计要告诉书记。

与村干部交往,重在交心,有时也要出“实招“。有了这次“交锋”,我俩都对彼此有了认识,之后的配合明显“默契”了。

我常对自己说:你制作着村庄发展的大餐,但必须从烹制小食开始。

7

打造美丽乡村,正值盛夏。村书记管修路,村主任监督铺自来水管道,红玉则领着一帮姐妹打造美在庭院示范户。

一下子来了8个施工队,村庄掀起了一股热浪。可是,吃中午饭,却成了大难题。到乡里吃饭太耽误时间了。

中午,到哪儿吃饭呢?

红玉想了个法——上户吃“派饭”。一顿饭两个菜,给村民交上10块钱伙食费。

在村里的第一顿“派饭”是在红玉主席家吃的,她早就想请我和县派包村干部大伟。听说我爱吃水饺,红玉姐从地里割了3把鲜韭菜。

等我俩进她家的时候,红玉姐和她嫂子葛大娘早包好了饺子,水也烧开了。不一会儿,四盘水饺上了桌,饺子硕大,味道鲜美。配上一碗鲜花椒泥,我俩敞开了嘴,一人一盘多。微微有点咸,我还喝了3碗饺子汤。吃罢,拍拍肚皮,我俩骑着电瓶车走了。

“生活上的事归她管。”红玉姐很热心,她那双厚手常给我捏头。

有一次入户,碰到了葛大娘。葛大娘是红玉的嫂子,她常在扶贫车间加工玩具。聊了两句,眼看着到了午饭时间,老两口说什么也不让我走。

我极力推辞。大爷扯下了我的电瓶车钥匙,说:“你走吧!”

“不是听说你吃‘派饭’吗?俺家的饭难道有毒?”大娘好像生气了。

只好坐下。没多大会儿,大娘就切了盘火腿肠、炒了个鸡蛋,又下了碗热面条。盛面条的碗不大,上面有两个鸡蛋。吃着,下面又卧了俩蛋。

面条还没吃完,大娘又端出一小盆排骨,说:“书记,你可得吃饱。”说着,往我碗里放了3块大肉排。

真的无从应对。吃罢了午饭,放饭钱的时候,大娘说什么也不要。

“大娘,如果您不收钱,俺再也不来了。”我把钱放在沙发上,急急地走了。

路上一想,宿舍里还有一盒茶,抽空再送给葛大爷吧!

8

午餐,十几分钟就搞定了。饭后接着回办公室,还可以休息一下。

吃“百家饭”的事,在村里传得很快。后来,我又在30多户人家吃了饭,多是选择很熟的村民。

有一次,村里的志愿者小芳对我说:“书记,俺爸妈想请你来家吃顿饭。”

“谢谢你们的好心,最近工作太忙了。”我说。

“我支持你,你可得支持我。我已经答应爸妈了!”

一个周末,我走进了方大爷家。听到我的声音,小芳走了出来,她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我看见,她的妹妹小凤正在厨房里忙活。姐妹俩都是爱心义工,很支持村里的工作。都是40多岁的人了,可我的手被小凤的手拉着,我有点害羞,但却找到了儿时串亲戚的感觉!

原先说好的菜简单点儿,可鸡鱼排骨排队上了桌。“孩子们也吃,都吃。”方大爷笑着解释道。

“咱是扶贫干部,这样下去可‘影响不好’,也给村民添了负担。”别了“派饭”,我只能上超市,将就着吃点午饭。

看我如此“糊弄”,红玉姐隔三岔五送点好吃的,热油饼、菜煎饼。有的相熟的村民还送来了热水饺、狗肉汤。那一段时间,工作很拼,但生活很“恣”。

9

村级工作千头万绪,村民的民主参政意识也越来越强了。村干部很难,事多、心累,有时还纠结。

64岁的尚书记,是30多年的老支书,也是乡里“一面红旗”。驻村以来,我发现他的头发明显稀疏,人也显得苍老。农忙时尚书记要下地,打理黄烟。早上干完农活,简单吃点就得上办公室安排工作。

只要周末不回省城,尚书记就让我上他家加营养。你还别说,他煮的羊肉汤真好喝,我也是找机会就去“撮一顿”。

尚书记是村里的“火车头”,每天都在忙。

因为相熟,我常与他开玩笑:“老尚,这没几天,头发又见少了。”“可不是嘛!三闺女只要来家,就用姜给我往头上擦,可这也不管事。”他讪讪地笑。

眼看着他的头发一天天见少,头顶处日渐光亮,玩笑不开了。

关系、权力、利益、人情,在村里,特别容易地纠结在一起。处理棘手的事,村干部有的是“招儿”。智者,总是一笔出高峰。

用心,我随时“记录”着。

10

前天,村大学生代办员小乐,在县公众号发了一则“启事”,内容大概是一位驾驶员在大集上捡了一只兔子,却找不到主人。

时值初春,全县正在推动雷锋月活动。下午,在村党群服务中心,一屋子人都在聊——给兔子找家。

有人说,丢兔子的人是咱村的。村主任热心肠,问,“信,准吗?”接着,他就用大喇叭喊上了。

兔子回不了家,小乐很着急。事虽不大,但关乎村民的利益。我出动了!迅速在朋友圈转发了“寻兔启事”。没多久,“兔姐”老万打来电话,提供了几家养兔户的信息。

村里头,咱熟。电瓶车走起。按照“兔姐”提供的姓名,我先找到了老付家。老付说,他今天没赶集,让我问老房。好不容易找到了老房,他说:“我赶了集,可没丢兔子。”

看来希望不大了。可是,老房却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下庄方三丢了一只大公兔,正急呢!

给力!电瓶车快速启动,只3分钟我就来到了方三家。他此时正生着闷气——兔子丢了,老伴儿不住嘴地埋怨,他特别窝囊。

我让他与驾驶员“联线”。经核对,兔子就是他丢的。方三放下电话,冲着屋里喊:“老婆子,你看看,我说不破财吧。兔子,明天我就去拿。”他把“明天”加重了声调。

第二天,方三来村卫生室打针,后专程找到我,说:“书记,兔子拿回来了。我准备把它杀了,咱贺贺。”

“大爷,这只兔子五六斤,你老人家真舍得?”我说。

“舍得,舍得。给咱书记吃,咋舍不得呢!”旁边人都笑了。

情感,随着时间绵延着、紧致着。村里修路了。因为新旧规划冲突,方三家的房子挡住了东西主街。到事上,才知人心。没多久,方三翻盖旧宅子,院墙向前挪了二米多,让开了一条东西大街。

再见方三,从他红润的脸庞,我看到了幸福的日子绵长。

11

今天,国庆黄金周第三天。一大早洗刷完毕,便匆匆下了楼。

到了门厅,传达室立马闪出“高保卫”:“书记,还赶大集呀。过节了,回家吧!”

“老哥,展销会盛情邀请,还得练摊儿!”不再寒暄,我急急地走了。

出门一拐弯,就到了大路。我一招手,不远处一辆等客的三轮车快速地赶来。从住地到展销点15公里,谈好了30元车费。

这个国庆黄金周,村企合作单位搞车展,专门安排地方展示村里的电商产品。

三轮车慢慢向前,耳边是汽车风行的声音,我的眼睛也投向了远方。在一个小桥边,我看见了一只大鸟,好像是白鹭。大鸟伫立在水面凸起的石头上,它的旁边是潺潺的流水。白色的羽毛、流动的水草,构成了一幅唯美的图。

大鸟后面,是长长的景深。我也是一位孤独的行者,如大鸟一样,想着回家。

来到展销点,看到了我们的摊位,把电商产品一字排开,气场确实很足。县派的孙书记早来了,他向妻女“请假”获批,我俩两双大手紧握着。

风,吹冷了我的脸。喝不上热水,脸上的皮肤已干裂,正呈现出小麦色。国庆4天时间,来看车的人很多,可村里的电商产品销售一般。“我们的产品一撤,这一大片也就空了。” 我想。

好在还有义工。微信群里报名的燕飞、优优、玲玲等,他们轮流值班。

今天,收摊晚了点。拖着疲惫的身躯,我往宿舍赶。快到办公楼前,只见“高保卫”早在台阶等着我了。他问:“书记,没吃饭吧。食堂今天下水饺,我给你留了一份。”

“累死了,不想吃。”我已无力。

“可别,饺子放在保温箱里,我这就端去。”一团黑影闪向了食堂。我立在门厅,眼泪流了下来。

展览会临结束,集团员工集体采购了我们的粉皮粉条,总算是给我“解了困“。

12

一位战友,捐给我100箱咸鸭蛋。

“不年不节的,给党员、给贫困户不合适。”我与尚书记商量,“得想法把鸭蛋变成钱?”我准备发朋友圈“义卖”。

住在大队部旁的秀花姐听说了这事,到办公室找我,让我把鸭蛋放她儿开的超市卖。秀花大姐今年56岁,说话直,热心肠,我常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第二天一大早,超市门口一百箱鸭蛋堆成一座小山。天气酷热,来超市买东西的人少。好个潘大姐,只要有人进店,她便直奔“主题”——推销鸭蛋。有车路过超市,她都会吆喝着驾驶员停下来,一盒鸭蛋立马递到跟前。11点,销售新成员——秀玲加入,还有大姐的小儿子、俩儿媳。

沂蒙女子说话嗓门大,办事也火辣,卖起东西来更是直接上手,硬性地“派发”鸭蛋。

“省派的包村书记,能来卖鸭蛋,真不易呀!”“人家书记图得啥,还不是为咱好。”超市门口,几位大姐说着话儿。

当晚,伴随着跳广场舞的人一一散去,我与秀花理了理账——销售了69箱。

第二天,继续卖鸭蛋。经过口口相传,村里人很快认识了我。3天,鸭蛋销售一空,66个名字留在了“签名簿”上。我把2000元钱用作电商中心的启动金。“钱生钱”后,本钱捐给了村里,支付了百米文化长廊的绘画费。

13

下庄深处,住着十几户人家。

听村里人说,30多年来,村里的宅基地经过两次大的规划。可是,由于新规划推行不力,这儿几条路交叉着,路窄还卡着脖子。现如今,由于地势太低,一下雨就积水,已成了最难走的地儿。

后来,我常来此处转,总想看看这儿仅存的几处石头老房子。听老人说,这儿以前有个大戏园子。

“必须打通路。”我与村干部商定——修路时先通街。

老何、老武等几家都有建房的打算。在村干部的主导下,老何家办了建房手续。拆了旧房,盖新房。那几天,老何亲自动手,亲戚们都来帮忙,好一阵子忙活。

没多久,南面邻居小何家也动工了。按“最新规划”,老何家院墙往北让了两米,小何家堂屋往南让了两米。两家一让,腾出了一个200多平方米的空地。

“发水泥和空心砖,动员各家垒花池子,自备材料的发100元,五保户除外。”钱由我和大伟想办法。

农村不缺手艺人。那几天,各家都在垒花池子,整理墙面,“一家比着一家”,一天一个样子。院墙抹了滑面,也刷了涂料,我们把画墙画的刘老师请来了,他表态说:“画画不多收钱,能捐就捐。” 黄桃种植户高大姐也听说了,捐给了一些海棠树苗。

只一天,4条街“秒变”成了海棠街。

“太好了!这个广场太好了。”每次碰到我,何婶就会对我说。我说:“婶,那咱就把这个广场取名为‘太好广场’吧。”选了块奇石,刻上“太好广场”4个大字,立在了广场中央。

每天,“太好广场”上孩子一群群的,玩得可欢了。

14

百姓无小事。

特困户翠莲,50才出头,却满头白发。丈夫早年去世,她患有尿毒症,女儿读初中。翠莲不能干重活,每周都要做透析,一家人日子清苦。村里对她特别照顾,大病救助、产业扶贫项目利益链接,能享受的政策都享受了。

有一次来到翠莲家,她递给了我一个泛黄的账本,是她丈夫15年前别人欠的打工钱。

我把账本带到了办公室。“咱俩出面,帮着翠莲家要工钱吧。”我与村主任商量。“那敢情好!”主任应了。

我递给他工头老孔的电话号码。当着我的面,主任把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很客气,说账是不会赖掉的,但最近手头紧。

主任第2次把电话打给了老孔,详细把翠莲家的情况作了介绍,最后加了一句:“我们省派包村书记是个记者,他想找你聊聊。”扣下电话前,主任冲我挤眼,小声说,“老孔表态,马上还钱”。

年关就要到了。拿到15年前丈夫的“血汗钱”,秀花哭了。

15

驻村日久,时间增加了我的想象力。当硬化路面一开始,我确信,这就是村民最需要的。3辆混凝土搅拌车,“突突”地响着。这个盛夏,沿着嘀嘀嗒嗒的灰痕,我每一天优哉游哉幸福地“巡路”。

平整路面时,一块大石头挡住了路。村网格员美芹是修路的“监工”,我远远看见了她的长卷发。

一圈人围着。我看见村民用铁钳子凿石头,不见效果。另一人用大锤砸,很卖力,但仍没起色。后来,又来了一位秃顶石匠,想给石头开缝,可惜也没有成功。

“书记,要不,你试试!”美芹问。

“试试就试试。”我在村民的鼓励下,甩动了几下膀子,用大锤使劲砸,可连点粉尘都没见着——花岗岩实在是太坚硬了。

村民没有好办法,村干部也准备放弃了。

“这条路人来人往的,石头尖锐,易伤人。”我问,“有更好的办法吗?”这时,尚书记也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办法倒是有,请风炮,但需要花钱。”

这时,起了阵小风,送来了几滴雨滴。书记闪到了一边,打着电话。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风炮师傅。这人长着一双鹰眼,头秃着,一身油腻。

摆开各式工具后,只见师傅先看石头,顺手打了几个小眼,这几个眼排成了一条线,间隔着。他往每个眼里塞下一个錾子,依次轻巧地砸几下。不一会儿,大石头被齐齐断为两截。如法炮制后,石头又被削去一个大角——隐患彻底解除。

平整后的路面一眼望到了西头,我这才发现,周围已聚集了很多人。

道路硬化进展得很快,混凝土用罐车拉来,倾倒在提前平整好的路基上。只一周时间,路就修到了西岭。眼看着就要实现“户户通”,可是,一棵大树拦住了去路。村干部好不容易做通了工作,村民杀了树。可是,树杀的不彻底,留下了30多公分的树桩。

“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村干部在工作区开会,我“现场指挥”,让老王用斧头砍。树根紧密,夹杂着大小石头,砍了很多下没什么效果;用火烧,也无解!

小组长说:“书记,树桩子用不了几年就沤烂了,咱走吧!”

马上就要硬化到这儿了。“树桩容易绊人,这可不行。”我说。

脑路大开。我想到了旋皮厂的云龙,赶快给他打电话。真凑巧,他刚好干完活回家,电锯还没卸下车。5分钟后,云龙穿着个大拖鞋骑着摩托车赶来了。上下,上下,电锯只几下,树根就被“摆平”了。

16

和群众混熟了,大伙儿喜欢给我起外号,有鸭蛋书记、赶集书记,还有张疯子、张操心等。

“张忽悠”是村西岭开超市的“老怪”孙玉起的,想想就来气。孙玉号称“从不吃亏”,“老怪”由此而来,他就喜欢给人起绰号。

那还是我刚入村时,孙玉提出了村民有“两盼”:吃水和硬化路面。我承诺着尽力去做。可好多资金没到位,项目没法实施。两个月后,再见孙玉,他当着一帮打牌的人说:“书记,你什么事也办不成,光有嘴,就能忽悠。干脆,你就叫张忽悠吧!”顿时,我的脸上火辣辣的。

可是,我不甘心。“走硬路,喝甜水,还看景”,我向村民承诺的事,必须办成。

先从小事着手。为了让老村焕发生机,我成了“首席宣讲员”。村里搞建设,但经费有限,我多方筹措。我和村主任用好大喇叭、朋友圈,发动村民进行 “我爱我村”募捐。后来,村里相继实施了路面硬化、改水改厕等工程,光硬化路面就达15公里。

村庄实现了“户户通”。再次见到“老怪“,他笑着说:“书记,老百姓最关心的几件事,你都给办成了,俺是真服了!”说罢,硬往我兜里塞了一把瓜子。“张忽悠的‘浑名子’取缔!”他咧开了排满黄牙的大嘴。

走在马路上,有的村民直呼我的绰号,我感觉很亲切。这些绰号,留在了百姓心里。

17

城北,有一家兰州拉面馆,离我住的宿舍步行5分钟。油光闪闪,浓香扑鼻,来上一碗面,便是家的味道,正所谓人间有味是清欢。

工作一天了,常常很累。迷迷瞪瞪的,骑着车往宿舍赶。

来回路上,要经过两个村,碰到熟人就想聊几句。聊着聊着,到食堂吃饭的时间就过了。想着,晚饭怎么解决?便紧拧“电驴”提速,把宿舍楼甩在后面,径直奔老城北兰州拉面馆。

面,在我心中,有着很重的分量。

乡领导很关心我们包村干部的生活,一日三餐很精致,也很丰富。食堂郭大厨,变着花样调剂。

可时常,总想来一碗热气腾腾漂着几十叶肉片的大拉面。

也怪,一到这家店里,我的食量大得惊人。一碗面的量不够吃,可以加量。有时候,我就加一个煎得油黄的鸡蛋。最早的时候,吃碗简单的拉面。后来,点细面、点宽面,尝试着盖浇饭、拉条子。炒拉面成了我一时的最爱,鲜艳的西红柿,加点小洋葱和碎肉,和过水的拉面混合着炒,酸溜溜、滑溜溜,一入口,便荡涤了一天的疲惫与烦恼。

这个冬天,特别冷。夕阳西下,我骑行在回宿舍的路上,寒风凛冽,想着烦心事,心中略显悲凉,便想着来碗达意的面。

每一次吃罢面,我都在重复着同一种感觉——

拍拍肚子,戴上头盔,或者把黄色的头盔挂在车把上,车速放缓,慢慢地走。到了楼门口,“高保卫”一准在等着我,他顺手接过电瓶车,只一句“你又吃的面”。之后,背影走在我的前面。我拾级而上,才一抬头已进入过道。再一抬头,2楼已快速越过。打开了房门,舒舒展展地仰卧在床上。顿时,田呀、树呀、花呀、果呀,都一起消逝,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休憩。

18

眼看快到春节了,心里总惦记着村里的老人。

节前送温暖,我和村干部忙活着,对接扶贫口、民政口、慈善口,用好一切“人脉”,终于领来了抚恤金,还拉来了半屋子的米面油。

按照村里商定的贫困户名单,村干部分成3路,发物资、送红包,我也准备回家过年了。

腊月二十八,我接到电话,说市里的领导要来村慰问特困户,村干部选定了4户人家。

陪着市里的领导,我们一行六七人来到了下庄深处。走进一处不大的二进院,跨入新房的高门台,迎面是四五张热烈的笑脸。90多岁的李老太,精神头十足;肢体残疾的儿媳,笑容满面,她艰难地用拐支撑着身子。还有老李父子俩,忙着放板凳、摆杯子。

米、面、油、牛奶,摆了一地,屋里瞬间挤满了人。炭炉子散发的热气,让人感觉惬意。领导把一个大大的红包交给了李老太,合影。嘘寒问暖后,一大屋子人洋溢着幸福的笑。

突然,老太太抓住了我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住。过了一会儿,我试着想抽出手来,可老人没有撒手的意思。我一时茫然,脑子飞快地转动:

“大娘家新房盖好了政府补贴钱没有到位?”

“1万多元的利益链接,难道还没打到银行卡上?”

“老人想找孙媳妇,这个事没办成,也许老人生气了?”

时间走得很慢,局面保持着。市领导继续询问着。之后,他重重地看了我一眼。

“感谢领导,磕头来不及,俺就打滚。”老奶奶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老人耳背,听不太清我们说的话,可她说的话大伙儿都听得真切。

5分钟后,老人松了手,对我说:“书记,我的好孩子,你手这么凉,俺总算给捂热了!”我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里。再看一看,慈眉善目的李奶奶,笑脸如花!

之后,我们起身离开。临别,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扶贫柜,镜面瓦亮。

19

我心细如丝,对村里的事极度感兴趣。村庄,是我的启蒙老师,村民接受了我,我的扶贫故事得以灵动。

有时,会听到很多很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儿子在爷爷的葬礼上,听到当了30年上门女婿的父亲硬硬地说,“咱要改回原来的姓”。他是憋屈了几十年,才蹦出了心里话。时机选择恰到好处,极其哀怨,极其绚丽。这是一个真男人!

还有,关于人的事——

王大爷走了,上了吊,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张大爷走了,喝的农药,他是一个极随和的长者。

为什么这般决绝?不给儿女添麻烦,不让自己太受罪。这不是答案。

他们走了,可村庄还在,焦急、徘徊、渴望、等待,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一写他们曾经鲜活地活过。

我常常发问,扶贫的分量有多重,两年的包村有多长?我努力寻找着答案。

老娘活着时,成了我最大的牵挂;老娘走了,她却还眷恋着我——在我困惑无助时,在我苦力支撑时,在我艰难爬坡时,在我欢乐幸福时!

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老娘手捧着一碗泛着热气的鸡蛋茶走来。

两年的分量,到底有多重?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