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像（组诗）

秋风辞

时辰一到，蛰伏的秋风就起来了

年年贴着山石

磨它锋利的小刀子

这样的季节，我喜欢坐在靠北的窗口

看向窗外的晴空和远山

思绪好像很遥远

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我曾在这样的秋风中

去往我思绪达至的南方小镇

邮寄了一封预计次年送达

却不被秋风接收的信

被秋风揪掉的香樟叶

有一枚寂静地隐在书页间

每次翻开都有往事

顺着它干枯的叶脉流淌为纸笺上的

雪泥鸿爪

秋风总会带走些什么

但它裹挟的并非是遗忘

经历那么多秋风

我终于理解了

“等待一直被隐藏于等待之中”

所潜藏的撕裂与幸福

也只有在这样的秋风中

才确定我这一生

只拥有这一个季节

一次热爱，一道伤口，一缕流光

这是永恒的秋风带给我的

而秋风未必知道

冬至

冬至夜，宜相拥

我抱紧自己，仿佛抱紧了你

抱紧了烛火

抱紧我们共有的时光

我抱紧最长的黑

最短的白

抱紧大雪纷飞的午夜

我抱紧整个冬天

冬至夜，天地空濛，万物闭藏

我把灯光下的影子

认作是你

我抱紧了你，抱紧我们的影子

抱紧暗无光泽的宿命

抱紧虚构的天堂

岁末

这一言难尽的一年

就要将我们遗弃了，夜晚的光

带来道别的语境

像哀歌，唤出眼泪和石头

这样的夜晚，凝霜高于大地，绝望

高于妥协。在你之后

我衰老垂暮

但灵魂的窗口里，我的月光皎洁

我劈开的每一根木头

都有原初的香气

没有哪一天不是在练习死亡

置之死地——我，是不绝的风雪

是北方的长空。而你则是

南国的长巷。是不断加深的暮色

痛苦和快乐都无权做出最终的判语

转过你的巷口

我就藏起隐秘的火焰，去往空寂之所

未知事物将扑面而来

湮没我并度厄我。如果你想起我

就请看一眼风雪

看一眼空巷，看一看青砖墙上

那灵魂的秘密签名

镜像

是的，我爱你

爱你瑕疵的脸，暗藏矛盾论的眼神

你用一只眼睛豢养风暴

用另外一只安放宁静——那被我

反复凝视并质询过的

见证着晨钟暮鼓、盈虚消长的无垠荒野

那降临在颤动的眼睫上的

必定是最后的冬天，最后的黑暗

阴霾的绞索

当光辉重返深寒腹地

我将从你的眼睛里，洁白的雪坡上

发现明亮的新世界

是的，我爱你

爱你额头上铺展开来的老虎的斑纹

爱你历经萧条后

百废待兴的苔原

爱你眼睛里亟待消融的海冰

——它终将带来

纯净和流淌

我也爱你

此刻呈现在镜子里的这张

溃败的脸，修道院一样

静默的脸

它隐藏着折戟沉沙后

永不销蚀的遗物

雾凇

雾霾里的伏兽带走了他

在己亥年的枝条上留下印迹

之前，她抚着他年逾九旬的脸

一遍遍地说，把我带走吧

之前他摔倒后一病不起

她每天眼泪汪汪

可当外祖父以出殡的方式

消逝在浓雾里

外祖母不流泪，也不下炕

只空洞地坐着，仿佛人间事与她无关

我记得她荆棘的脸

记得她期待的眼神：把我带走吧

把我带走吧！最爱的人

离去时，要记得

把剩下的那一个一并带走。把灵魂

一并勾销

从此世上：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再无悲喜能够将我们摧毁

哀恸之人必得安慰吗

我想在深夜嚎啕大哭

让全世界

知道我的悲伤

我想在月光清朗的夜晚沿街行走

让每一个夜行生物

记住我失魂落魄的模样

我想把所有的山盟海誓

变成坚硬的石器

敲碎每一扇相爱的窗口

告诉他们，这就是最后的命运

站在午夜的风门口

任大风吹散体温

让寒冷和孤独里外如一

我想做的这些事情

一件也没有去做

我只是紧紧捂住眼睛

仿佛堵住了哀伤的源头

遁途

时至今日，我不再对钟爱之物事

怀有企图了

云霞虽美，也会消散于九野之天

渔歌响在桅顶之上

终将湮没于浪潮之间

在一场时间性的狂欢里，爱情

和生命，光明与黑暗

都只是随时在解体的东西

我钟爱不耀眼的光影

钟爱极限的寂静

我不再对钟爱之物事怀有企图

是为了保持一种绝对

保持自己

在诗句中逐渐熄灭的能力

这一生，我钟爱的物事不多

我和它们之间

终将是一种幽凉的方式

如松端看月，踏影

而归

银器

那一瞬的光芒倾注，像秋曦

凝曜在寒露上

把命运交给火焰

把灵魂交给月光

把身体里的风暴

交给孤岛之上的灯塔

我坐在天光里

抽出体内的每一根骨头

擦拭它遍布的尘垢、盐渍和苔痕

我如此细心

仿佛这样，就可以

像被擦亮的银器发出光彩

就可以让你转过头来，深深地

深深地看我一眼

晚秋

观落叶，因以为舟

在我身体里，不断有叶子落下来

却找不到一片

可以让我并木以渡、携风浪

抵达那遥远的岛屿

成群的鸟向南飞去

落下的那一只，必定怀着最深的孤独

挽留

不要手持枪械对准退役的赛马

不要摧毁搁浅的小木船

隐藏在老船板里的风暴

要将两个人看电影时的爆米花桶

当作艺术摆件珍藏

要将死亡通知书，镶嵌在墙壁上

如此，才可以挽留一段

不同凡响的时光，才可把生动的气息

挽留在墙壁这一边

什么东西千疮百孔却可以盛水

必定是阖上眼睑的月湖

必定是低于海平面的心

有些东西，正在如冰川慢慢消融

亟需用挽留来验证

那曾经存在过的，并非虚构

亟需用暗影

来找寻树巅的阳光

被割掉鱼翅的鲨鱼

被丢进大海也还得努力游动

寻找那遗失在水下的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