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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书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3期

那时,我家住在米市河畔。盛夏,天蒙蒙亮时,我在睡梦中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几声:“泛塘啦,泛塘啦!”迷迷糊糊中,我一跃而起,刚跳下床,一滋溜儿,两只拖鞋就呈弧线一前一后飞奔出去,我赤足跑了好几米,才追上一只鞋,再跑几米,又追上另一只。穿好拖鞋,我跑到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口有锅盖的旧钢精锅,抱在怀里,直奔水码头。

女孩们蹲在驳岸的斜坡上。我也蹲下去,凉丝丝的水漫上我的脚底,我打了一个激灵,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许许多多的河虾静静趴在岸边,我一去,它们像是弹射出去一样,弓着腰向后突然退去。偶有长长的虾芒碰到我,我忍着奇痒,屏息凝神,一动也不敢动。我要静候时机,等水面的涟漪消散,等它们放松了警惕,再把它们一举拿下。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切都静止了下来。先是爬来了几只大青虾探风,确认安全后,又有一大批青虾从驳岸下面的水里爬了出来。我暗自窃喜,似乎嗅到了盐水虾的香气。是时候了。我慢慢弯腰,右手举钢精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锅放下去,一口气舀起半锅水,水里遍布了活蹦乱跳的大青虾,我盖上锅盖。侧耳倾听锅里发出的一阵“砰砰砰砰”撞击声。

邻居家的几个男孩挽着裤脚站在米市河的浅水处。他们拆了家长的口罩,做撑子,用田鸡腿肉做诱饵,说是钓鱼,然而一提撑子,总是空门,偶尔有几只个头较大的青虾落网。女孩们会在驳岸上嘲笑他们,“还钓鱼呢,虾都没几个!”男孩们憋着气,大气不敢出,脸都涨红了。忽然,六岁的军军站在水里大哭了起来,大喊“救命”。军军的两只手都握成了拳头,一只在上,一只在下,紧紧拽着一根滑溜溜的黄鳝。黄鳝嘴里吐着泡沫,扭动着身子,想挣脱军军的控制。而军军除了嘴巴在动之外,他的身体如木头人一样,不敢动,更不敢松手,一松手,黄鳝就会掉过头来咬他。

几天后,军军又一次喊了几声“救命”,声音微弱,遥远,而且很快就被河水淹没了。清晨,光线从天空倾泻而下,密集,热辣。我们蹲在驳岸上玩。我眯着眼睛,望着闪烁于河流的光芒,无法区分,哪个是水,哪个是光。

离我们大约一百米远的深水处,军军不知怎么就到了那儿,成为河流的猎物。他挣扎在河流的肚腹里,仿佛即将又一次从母亲的子宫里出生。他与水搏斗着,两只脚拼命地往下踩,露出了半个头,两只手向上挣扎着,拍打水花,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除了水,无尽的水,什么都没有。他像一条忽然失明的鱼,原处打转,不知道如何浮出水面。

水,漫过军军的头顶。他不再挣扎。河水慢慢恢复了寂静。河流的另一种寂静。跟从前不一样的寂静。

傍晚,军军被打捞队的船只带上岸。在米市河畔瘫软了一天,似乎只剩一息尚存的军军妈妈忽然一个箭步冲出了陪着她的女人们的包围,似乎她的身体里被重新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她跪在潮湿的驳岸上,怀抱婴儿般将军军揽于怀中,不停地亲吻儿子。妈妈已处于被撕裂的边缘。她的眼泪和鼻涕落在军军的脸上。军军的眼睛紧闭,肌肤似乎还在抖动,睫毛还似乎还在微漾。“军军好乖乖,我的军军,好军军,军军宝宝……”她一声又一声凄惨地呼唤着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军军。一个母亲的心被一寸一寸凌迟着。仅仅一个下午,她就衰老不堪了。她深井一样空洞的眼睛落在更遥远更虚幻的地方,仿佛她只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在下一个河道,河流之神就会将她的军军,活蹦乱跳的军军还给她。她闭上眼睛,哼唱起了一支摇篮曲,泪水,从她的眼角又溢了出来。妈妈怀里的军军,那么安静,那么乖巧。我怀疑军军没有死,在他那绷得紧紧的泥沙淤积的衬衫里,他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了一种永恒。

我看着这静谧的米市河,仿佛一条没有障碍的道路。出口就在河流的腹部。出口外面是广阔的天地。我们从未曾抵达。而军军先于我们所有人找到了出口。就像我们玩捉迷藏一样,别人躲得再隐蔽,聪明的军军总能找到。军军一定是离开这个小镇,奔向外面的世界,军军一定会在未来某一天荣归故里。他是战胜时间的人,永远活在童年岁月里。

从什么时候起,军军成为了我梦里的常客?在数不清的梦里,军军总是坐着一条小船,一直绕着米市河畔打转。忽然,上游有越来越多的河水涌向了他。当他嘴巴里,耳朵里,鼻孔里,眼睛里,溢出的水成为另一条河流,眼看就快要淹没米市河畔的一切人与事时,我才哭着从梦中惊醒。白天,我看到军军妈妈挺着硕大的肚子,在小镇的街头,又欢喜又羞涩地摇摇摆摆而过。我把被子往上拉,捂住头,哭得更伤心了。

我不知道,河流的对岸是哪里?那时候,我生活的半径还从未超出过这个小镇,这个河岸。每次,我抬头看天空时,总会怀疑,河流是不是就诞生于天空?或者说,天空是不是另一条河流?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水码头上,从不与人交流。我一会儿仰望天空,一会儿凝望流水,天空与流水,飞鸟与鱼,落日与微尘,仿佛只有一切无尽的事物才能医治我的沉疴。

有一天,当阴影投射到河边时,我看见镇上开酱元铺的桂香婆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发髻间还插着三朵新嫩的栀子花,她穿着深蓝色碎花对襟衫,黑绸裤,黑布鞋,挎着小竹篮来到水码头。她的双脚踩在枯叶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吃力地蹲下,竹篮轻放于驳岸,取出竹篮里的报纸,颤颤巍巍地垫在地上,又从竹篮里取出了一碟花生米,一碟蒸香肠,一壶老酒,点燃了一根蜡烛,全部放在报纸上。暮色,从天空中一层一层覆盖下来,桂香婆婆衰老的眼睛在摇曳的烛影下闪烁着微光,里面充斥着记忆,梦想,她似乎沉浸在那遥远的细节里,无法自拔。烛火,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忽然,她朝着河流吼道:“死鬼,今天你也过七十大寿了,我也六十六岁了,也没几年活头了……你从这河上消失四十年了,我年年来给你过生日,他们说你死了,我是不会认账的!老话说得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这又不见人,又不见尸,你凭什么死……”她的声音渐渐地弱下来,喉咙似乎咽住了,用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紧掐了胳膊。“大国现在可出息了,几次要来接我上北京,我不去。我在这等你,这笔账我要好好跟你算算,你不家来我就守着这条河,我活着,等你,我死了,就去阴曹地府找你,你跑不掉的,你凭什么一个屁都不放就不见了……你个杀千刀的哟,你真狠心呐,你倒是享清福了,把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穷得叮当响的家扔给我哟……唉,死鬼,你要是能回来,我们过上几天好日子,我情愿减寿五年……”桂香婆婆的声音变调了,变得干涩而喑哑。起风了,空气中的气息是那样冷峻而粗粝,仿佛所有沉睡的生命都将醒来。夜鸟发出了一声声“呱唧,呱唧,呱呱唧”的悲鸣,回应她。燃烬的烛火映出她眼睛里古老的创伤。她的喉管里发出了一声幽微而绵长的叹息。

桂香婆婆的酱元铺就在我们学校门口。我上学放学,都能看到她笑眯眯地站在柜台后面,招呼客人。清晨的薄光落在她爬满皱纹的脸上,她看起来有些虚幻,像个古人。戴着护袖的双臂挥动起来,抖落了空气中的一层灰,她的动作利落又干脆,玻璃罩下,每一盘酱菜前都有一把脱釉的汤匙。挑,称,包扎,收钱,一气呵成。她厚道,不贪心,总会给客人在秤上优惠点,或者收钱时抹去零头。酱元铺子一直顾客盈门。

生活在小镇的人们都知道桂香婆婆的事情。

桂香婆婆的男人曾经是米市河上的摆渡人。四十年前,有三个北方人来到小镇卖山货。货卖完了,走时,北方人请摆渡人送他们到对岸去乘车。天蒙蒙亮,河面笼罩着茫茫大雾。桂香婆婆去码头上送他们,她在岸上拼命挥动着手中的帕子,她看着摆渡人划着小船离她越来越远,看着小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四个人,再外加一艘船,竟一起从河流里消失了。他们没能抵达对岸。他们去了哪里?难道小船载着他们驶向了时间之外?打捞队忙碌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有捞到。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让摆渡人的头顶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有人说摆渡人和东北人一起沉入了河底。也有人说,摆渡人厌倦了小镇的生活,他不想在这无望的河流上耗尽一生。他和东北人一起去了东北,他隐居于丛林,可能已经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个家,另一种生活。

四十年过去了,桂香婆婆已从一个水灵灵的少妇,变成一个干瘪的老太婆。而摆渡人却在生与死的缝隙中,在河流的转弯处,在真相的迷雾中,永远年轻。在小镇,上了年纪的人们记住的,是他四十年前的样子:高鼻梁,浓密的头发,健硕的身体,深邃的眼睛里有着与小镇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忧伤。

这缕没有办法埋葬的幽魂啊,一直飘荡于米市河的上空。漫长的岁月流过,生活在米市河畔的人们没有忘记他,他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一个逃离日常的诗人。桂香婆婆从未把摆渡人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他不在场,却参与了她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第一条皱纹,第一根白发,掉了一颗牙,又掉了一颗……他们都老了。她坚信,他终有一天会披着四十年前她为他缝制的那件旧蓑笠,满身疲惫地从河对岸划桨而来。

听镇上的老人说,当年,桂香婆婆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到了第四天,她挣扎着起床,孩子饿得哇哇叫,她也不理,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失魂落魄地走到米市河的深水处,水,漫上了她的脖子,她也没有一丝挣扎。然而,她还是被救了回来。

既然没死成,那就要找活干了。她先给镇上大户人家洗衣服,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她在水码头上洗了一大盆一大盆的衣服,从清晨蹲到天黑,蹲得头昏眼花,站不起来。十个指头冻得像十根胡萝卜,钻心疼。可还是填不饱一家老小的肚子。后来,好心人帮助她开了这个酱元铺子,靠小小的酱元铺子,她将儿子供进北京的大学,为老人养老送终。

桂香婆婆还有好几次被社区评为先进个人呢。五一劳动节,学校组织我们少先队员去给先进个人献花。她是其中年龄最大的,戴着夸张的大红花,坐在镇政府的礼堂里,毫无生气的脸上笑成了一朵干枯的菊花。

桂香婆婆仍然沉浸在深不见底的哀伤里。或者,这份哀悼就是她无望的生命之河里的一块浮木?我抬头,看见一盏星光划过夜空,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静静坠落于平缓的河流。深蓝色的河流下面是暗潮涌动,还是清澈如镜?我忽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忧伤。我很想痛哭一场。我与人世隔着一场茫茫大雾。我对这条河流了解多少?我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又了解多少?万物呈现给我的只是一个平面,而我却以为这就是全部。第一次,生活之书赤裸裸地摊开在我的眼前。那些被假象所迷惑的部分,似乎隐藏在无尽的危险之中。就像这条流水潺潺永无止境的米市河一样,前方,也有永无止境的岁月等着我。整个一生的秘密都等待我一个一个地去揭开。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比绝望。

生活在米市河畔的人们都相信,主宰世间万物的,除了时间,规则,秩序,法度,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老的力量,由神灵与亡灵共同掌控。谦卑的人,善良的人,惟有永存敬畏之心。每到中元节的夜晚,米市河上漂浮的一盏盏斑斓河灯,就是人们敬畏天地神灵的一种仪式。

在米市河畔,这一年,如果哪户家里有新离世的亲人,就一定要在中元节的晚上将一盏河灯放入米市河,让它顺着水流而行。灯上写着故去亲人的名字。灯光,将引领着亲人的魂魄去往一个明亮温暖的地方,早日超生。一盏盏点燃的河灯,如一朵朵盛开的七彩莲花,在米市河的流水里匀速前行。偶有潮汐涌动,河灯底座就在河流里打着颤儿,烛火扑腾几下,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故人不忍离去啊,还在频频告别啊。河灯继续向河流的深处漂流着,散落在河面上的一束束微光,点亮了岸边送行之人悲伤的脸。

老董头和他的老狗从人群中慢慢退了出来。两个佝偻而孤独的影子从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消失于黑暗的尽头。写着老董头名字的那一盏河灯,已经漂浮于米市河上了吧?我往河面眺望,光影婆娑,香息缭绕,密密匝匝的河灯,根本就分不清,哪一盏灯,是哪一家,哪一个人的。对老董头来说,这是一场怎样的告别仪式?活着时,担心自己死后亡灵无人告慰,就先送自己的魂魄去往超生的河流之上。那么,当魂魄超生后,剩下的,没有了魂魄的老董头,还是从前的老董头吗?

米市河上所有的河灯都出自老董头之手。

老董头是镇上惟一的扎彩匠。他和一条老狗住在镇西头的两间平房里。人睡床上,狗睡床下。做一份饭菜,一半舀到狗的食盆里,另一半自己吃。我同学董恒胜是他的侄孙。恒胜的爸爸是老董头惟一的亲人。但是他从来不去恒胜家,也从来不跟镇上的人交往,走路都贴着墙。他说:“我身上阴气太重了,不好跟你们走得近。”董恒胜家前年砌房,恒胜妈想跟老董头借五万块钱,老董头从箱子底取了三千块打发走恒胜妈。气得恒胜妈发狠话,老董头死了,我们也不收拾,打当他,就让街道拖走,烧了,埋了。老董头的模样看起来也确实有点吓人:单薄佝偻的身子装在一件空荡荡的黑色破长裳里,长裳里还有一大半的空隙,一晃动,就会有呼呼的风灌进去。凸出的颧骨,眼球突出来,嘴巴歪斜,脸上的肉被岁月吸干了。还有他那悄无声息的脚步,这些都让我觉得他是一个虚构的人。

我和董恒胜逃课,又没有地方去的时候,就会去老董头的扎彩店玩。铺达子门洞开着,扎彩店光线昏暗,老狗夹着尾巴蜷缩在老董头的脚边,眼皮微睁,狗头耷拉在一团模糊不清的皮囊里。狗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墙上,老董头的身影覆盖在一切影子之上,有一种孤独于世的感觉。他一动,影子就向着整个墙壁漾开了,又与万物渐渐地消融在一起,古老又静谧。

老董头坐在工作台前搭着河灯架子。几十年了,他的岁月年华就是在这工作台前悄无声息地流逝了。人世的热气蒸腾似乎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坐着,工作着,和老狗厮守着,听时间咝咝咝咝地从纸上划过的声音。他手中挥动的纸片,仿佛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明光,嚓,嚓,嚓,嚓,薄如蝉翼的声音响起。纸在他手中有灵性,起舞,伸展,对折,打开,掐边,抽丝,吹气……他扎纸的每一步都如此笃定而从容,仿佛镌刻于大地上的坐标。老董头当我们不存在,继续干活。这边刷刷,那边剪剪,缺角的糊上,漏光的堵上。当我们还在眼花缭乱时,一座七彩荷花造型的河灯在他手中诞生了。“哇!”我们惊叹,老董头的扎纸技艺让我们折服。老狗看着河灯,眼睛发光,摇摇尾巴,亲昵地舔起老董头的脚来,还撒娇似的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老董头放下手中扎纸的工具,蹲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抚摸老狗瘦骨嶙峋的身子,陷入了沉思中,眼神变得旷古而邈远。他的身旁还立着一匹纸马,缰绳、马鬃、马鞍、全部装上了,只剩下马眼睛还没安,我看了感觉怪怪的。他背后是大片银色的锡箔纸,一明一暗,闪着冷冷幽光,地上还有一大堆秫秆棍子,破盒子,破罐子,颜料瓶,麻绳,浆糊盆,碎纸屑……

“叔爹爹,你手上是给哪家扎的河灯啊?”恒胜问。

“我自己。”老董头说。

“哦,是你给祖宗扎的!”

“不,我给我自己扎的。”

我真被老董头给吓着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随时准备夺门而逃。哪有活人要给自己扎河灯的!他坐在窗户的阴影里,脸部的线条模糊不清,雾气沼沼。仿佛他整个人都是流动的。是一条魂魄。一具无人告慰的亡灵。

“叔爹爹,你还没死,怎么就给自己扎河灯呢?”董恒胜的声音有些变调了,双腿打着颤儿,脸色转白。

“我就不兴提前点灯啊,我死后,眼一闭,谁还记得我?我也不指望你爹,我死了,你爹把我这一身烂肉打当掉就算尽到义务了,放河灯,他肯定不会记得我……我可不想做这米市河上的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活着,已经人不人鬼不鬼啦,死了,就不能再做一个孤鬼……话说,这一世也不值当,还是早死早投胎的比较好……”老董头絮絮叨叨的话从阴影里发出。他枯瘦的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投射在墙上的身影又如水波般散开。他瞪大了眼睛,一抺微光落下,点亮了他眼睛里的痛苦,他的半边脸抽搐般颤动着。随后,他在暗影中张开牙齿几乎快脱尽的嘴巴,对着我们“嘿嘿”一笑。

几乎是同时,我和董恒胜拔腿就往外跑。一直跑到街上,跑到人群中,跑到阳光下,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放慢脚步。我们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今夜,米市河上灯火阑珊。每一盏漂流的河灯里,都有一束火焰在无言的呢喃。河流的转弯处,火焰集体舔舐着飞溅的泡沫,有一瞬间,斑斓的河灯就像银河一样倾斜过来。岸边,有人对着河面敲响了三声大鼓,大喊道:“放河灯,放河灯,愿亲人们一路好走,早早超生啊!”而后,低回,悲切的管弦乐响起,真有一种招鬼唤魂的感觉。仿佛身处另一个维度——沉睡的亡灵开始苏醒了;生与死不再泾渭分明了;时间,停滞在原始的黑暗里了。岸边送行的人眼睛里溢满了悲伤的泪水,呜咽声一片。人们双手合十,默念着故人的名字,一声一声把他们送走。有人轻轻吟唱起《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多婆毗……”把祝福送给漂流在米市河里的亡灵。我还想多送出一份祝福,给老董头。河流里所有河灯都从他手里诞生,只有一盏灯属于他,他的旅程已经开始了,却没有人为他送行。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得在心里默念:老董头,老董头,愿你来世不再孤单,愿你的亡灵有人告慰……”一盏河灯托着一个故人的魂魄远去了。这无数盏的河灯最终会流向何方?是消隐于水,还是消隐于火?河面上的河灯由集中流向分散,灯光也渐渐暗弱下来。我们的怀念与祝福能否抵达?多么希望,当河灯熄灭,永恒的故人会在下一束月光里,逆流而上,重返故里。我们,将会在这米市河畔耗尽我们的一生,只为了等待他们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