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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有栗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5期

1

板栗并非我钟情的树木,我住在河西,它们住在河东,我的童年和它们并没有什么交集。河西是苹果、核桃、梨树的领地,儿时最熟悉的就是它们,童年的记忆里充满了这些果实的影像。河东却是连绵不绝的板栗的海洋,有时是绿涛翻滚,有时是黑云涌动,大的树木小的树木都是板栗,据说有万亩之多,疆域之阔令人唏嘘。它们的家族如此庞大,在河流的屏障之下,却不被对岸的人们熟知。

潍河在向北流淌的过程中,衍生出太多水禽与鱼族的故事,人与树木的故事,水流到哪儿,不同类型的故事就会盛开到哪儿。河流流经道明段时,河床变得开阔起来,流速缓慢了许多,风一吹,河水如同一匹柔软的绸缎,与两岸的草滩缠缠绵绵。在我看来,这儿的沙质土壤本来就是柔软的,平坦的地势是柔软的,朴实善良的人性也是柔软的。我们在观察河水的同时,河流也在关注着我们,流得慢一些,会看得更清楚一些,慢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目睹过河水波平如镜的样子,也窥视过暴风雨后,其汹涌澎湃的样子。那时作为小孩子的我,只能算作它的附庸,在河水的身边寻找自己的快乐,始终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严守大人的训诫,与诡异的河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傻傻地站在河堤上,眼望着对岸那片绿涛翻涌的区域,极尽想象之能事。

板栗对于我,犹如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记得小时候,父亲从集市上带回来一捧栗子,我们不知为何物,这小东西有着褐色坚硬的外壳,是来自土中还是树上?它们如何开花如何结果?皆不得而知。它的壳,用指甲剥起来非常费事,里面还有一层和花生一样的胞衣,咬一口,口腔中传出嘎嘣嘎嘣生硬的声音,有微微的甜意,如同啃食生地瓜一样的感觉。而母亲似乎懂得如何来享用它,先用菜刀小心翼翼地切口,这个过程是最需要技术的,要恰到好处,既要破开外壳,又要不伤及果瓤,还要防备伤及手指。然后撒上细盐放在铁锅里翻炒,十几分钟后熟透,母亲用搪瓷缸盛上来,我们这些馋鬼,也不怕烫,初尝栗果,大快朵颐,感叹人间还有这么好吃的美味。冒着热气的栗子,肉质细腻,甜馨绵糯,齿颊留芳。古有火中取栗之说,刚炒熟的栗子所散发出的栗香,极具诱惑力,让人忘记了危险。

毕竟那个年代都是以脚步丈量大地的,没有捷径可走,敢冒险渡河的人少之又少。河水看似温柔,实则处处充满凶险,令人敬而远之。想到对岸去,只有绕道八公里外的道明大桥,一个小孩子,想都不敢想。如果对岸有自己的亲戚,那是最好的了,可以在大人的带领下,有机会目睹河东一带的风采,为曾经站在河堤上瞭望的内容寻找答案。

2

偌大一片栗园落户这儿,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与土地的缘分,与河水和人的缘分。水土相符是栗树成长的先决条件,这儿地属潍河冲积平原,土壤呈弱酸性,富含腐殖质,土质孔隙大,排水性好,含氧量高,正适宜栗根的生长。据说这片栗园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皆清朝时期栽种,可以双臂合抱的树木比比皆是,往上看,树冠如云,遮天蔽日,往下看,是黄色细腻的沙土层,赤脚踩着的感觉非常舒服,一点也不硌脚。

那个最初建园的人,应是一位乡绅或官宦人家,眼光独特而长远,有能力调剂土地与生产之事,这么大的栽种面积,普通人是做不到的。在今天看来,他是做了一件堪称丰功伟绩的好事,已经荫及子孙后代。我们在缅怀的同时,也不会忘记那些栗园的底层劳动者,汗卤沾襟,粗茶淡饭,终日与树为伴。一些终生没有成家的汉子,说不定已把栗树当作了自己的妻子,正是他们的辛勤付出,才会有今天状如绿海的栗园呈现。

现在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十几分钟便可以抵达对岸,想去的时候就去。阴雨天,阳光明媚的日子,都留下了我的身影。河东与河西再没有隔阂,双手借助桥梁紧紧相握,互相倾吐着各自内心的秘密。

而我习惯骑自行车去看望这些栗树,穿过道明大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们。冬天,那些树木是水墨一样的黑,夏天是云一样浓重的绿,从中经过的路人渺小如蚁,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硕大的栗园“吞噬”。栗园紧邻河岸分布,仿佛与河流相挽,河流日夜不息地流动,也就一直没有逃出栗树的视线。潍河为栗园提供了充沛的水源,让这片土地一直保持着湿润状态,生长过程中没有后顾之忧。

所谓风水宝地,风无处不在,取之不尽,一直就没离开过。有水便有了生命的循环,有了灵气。道明大桥修建于六十年代,紧邻道明村,桥面不宽,却为河东与河西的群众打开了方便之门,这么一座老桥,质量过硬,现在仍在正常使用中。似乎一来到桥上,道路便明亮了许多,空气中飘荡着水的分子,微风拂面,水光潋滟,馨甜的栗花香气一阵阵袭来,人还没有抵达便已陶醉。

一条不算宽的柏油路将偌大的栗园一分为二。道路两旁簇拥着这些神一般存在的栗树,看不到它们的尽头在哪儿。它们黑色的躯干均顶着一个硕大的树冠,绿荫匝地,层层叠叠,一辆辆汽车或农用车,身披绿荫而行……一会儿是栗园,一会儿是村庄。在这儿,栗树是作为行道树使用的,栗树无处不在,说栗树包围村庄也不为过。乡人们更懂得栽植栗树的好处,待栗树如同自己的亲人,奉若神明。栗树作为行道树的传统古已有之,不足为奇,《诗经》有云:“栗在东门之外,不再苗圃之内,则行道树也”。

道路两侧又衍生出一条条小路,独自伸展到栗园深处,最终到达了哪儿?只有亲自走过去才会知道。这些小路为乡人管理栗园所用,适宜三轮车通行,剪枝、授粉、施肥、收获、运送等这些杂活,全靠这些小路来实现,而且,它们与潍河伸展进来的河汊相互“勾结”,把栗园分割为一个个独立的区域。这儿村庄的命名也是就地取材,干脆直接,比如潍东村、双塘、徐家河岔,明显带有河流的印记。

在树林之间的空地上,时常会遇见一小块花生地,像一小块绿色的地毯,这种沙土地也是花生所喜欢的,长势自然不在话下。还有绿意盈盈的小菜园,见缝插针,栗农在闲暇时种上几种时令蔬菜,稍加管理,便收获不断,省去了去集市的麻烦。

3

说实话,冬天的栗园一片荒凉,除了枝头上残存的几片树叶,脚底下几个刺儿头的栗壳,也没有什么看头。栗树揭去了自己神秘的面纱,可让人们看得更清楚一些,望得更远一些。

最好的时节当然是春暖花开后,万木吐绿,大地释放着自己的正能量,感染着人们的心情。整个河岸也是绿意葱茏,芦苇飞速拔节,蒲草也长到了半米多高,白茅、葎草、接骨草、地黄、紫花地丁等一众植物,也不甘落后,这时正是植物界表现欲最强的时候。与友人吃完饭,坐在绿云如盖的古树底下,喝茶,下棋,聊天,自我感觉良好。想起《西游记》中在大树下对弈的几个神仙,不禁有恍惚之感,或许早已对号入座。

茂密的树冠下全是阴凉,阻碍了青草的生长,只有稀疏的几簇莠草和灰菜存在,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所以它们都长得瘦瘦的,黄黄的,明显缺少日照而营养不良。黄色的沙土脚踩上去凉凉的,能祛除身体内的暑热,和林外的酷热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树底下最常见的是蚂蚁大军,看它们各行其道,互不侵犯,有的背着虫卵的尸体,有的抬着蜻蜓的翅膀,有的在大树上苦难行军,或许军务紧急,它们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甲虫和蝼蛄也是有的,顺着它们行走的痕迹,很容易找到它们的洞穴。

野兔也特别多,冬天是最难熬的季节,它们为寻找食物不得不暴露自己。过去经常遭到猎人的集体捕杀,农闲时,他们扛着火药枪,在栗园里逡巡,或者依几棵树划定一个半圆,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布袋阵,每人踞守一棵树等待时机。另安排人在野兔隐藏的地方放枪驱赶。野兔的胆子非常小,一听到枪声撒腿就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不小心就中了人家的圈套。火药枪被禁止后,它们的日子才好过起来,经常看到一两只突然地穿过公路,没入到树林深处。

春天后遍地都是青草,野兔们躺着都能吃饱,有时也会偷吃一点鲜嫩的豌豆秧打打牙祭,所以时常会受到农人的诟病。园子外围那些花椒篱笆也是象征性的,上面爬满了蓝色或红色的牵牛花,常常被野兔们无视,想穿越就穿越。偶尔也有黄鼬出没,别号黄鼠狼,这东西神出鬼没,貌似不食人间烟火,除了在园中劳作的栗农有机会碰到,外人难得一睹它的芳容,往往不经意间一闪而过,比鬼还精。

一条河流影响着一个地区的生态,河里流淌着的,是生命的血液。潍河也经历过河水被污染、河沙被疯狂采挖的过往。经过治理后的潍河终于恢复了元气,和庞大的板栗园一起,组建起自己的天然氧吧。环境好了,鸟的品种也多了起来,过去不常见的鸟儿也时而碰到,画眉、黄雀、戴胜……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如果你常在林间走,就有机会相遇。

河面上经常飞着成对的白鹭,它们以捕食小鱼小虾为生,对大号的潍河鲤鱼却无能为力。白鹭的到来让河水生动起来,它们在河流上空扇动着洁白的羽翼,表演着滑翔特技,犹如神仙眷侣。我总以为白鹭是在芦苇中营巢的,其实不然,栗园林深茂密,隐蔽性极强,更适宜它们居住。孟夏时正是孵化的季节,我看到白鹭往返于栗园与河流之间,给人们增加了许多想象的空间。

4

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让我们深刻地感知它的存在。大地每时每刻的变化都和时间有关。树木一夜之间落光了叶子,青草变白,河水结冰,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当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一年又过去了,像电影情节一样,一切又将推倒重来。这不,2019年的春天又来了,河水开始化冻,河堤上,栗树下,又呈现出青青的绿色。

栗树们像沉思的黑衣绅士,总是慢半拍醒来,没有跟上春天的脚步。柳絮飘飘的时候,杏花、桃花、梨花竞相怒放,而它竟然看不出半点萌芽的迹象,黑黑的躯干,黑黑的枝头,只要风不来招惹,仿佛睡了一般。阳光松松散散地照下来,从最高的枝头倾泻而下,然后自然而然融进了土里。惊蛰到来,虫子们早已接到了信号,正在慢慢地恢复知觉。有农人在树间劳作,把发酵好的土杂肥细细地扬开,他穿着半袖,汗水湿透了衣衫,在徐徐的春风中感觉不到寒冷。

待那些娇滴滴的桃花、杏花们纷纷凋谢,河边的杨树也已经长满了铜钱大小的叶子,独领乔木的风骚。这时,我发现栗树的枝头也冒出了嫩嫩的芽苞,我知道,这些栗树并没有睡着,并非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而是在暗暗积蓄力量,它们属于后发力者。

四至六月正是栗树疯狂生长的季节,借着春天有限的降水和最富有营养的土杂肥,伸枝、吐叶、开花、坐果,快速完成生长、孕育的过程。

这个季节没有大的雨水降落,每一次下雨都显得弥足珍贵,把嫩叶片上的薄灰冲走,晶莹剔透的叶子,吹弹可破。把树干和枝条打湿,朦朦胧胧的样子更接近中国水墨。雨点落进土中,静下心会听到“噗噗”的声音,像婴孩赤足走在松软的地上。偌大的栗园斜雨如织,刚才劳动的农人,躲在临时搭建的窝棚中避雨,没有急于撤走的意思,他抽着低廉的纸烟,望着不紧不慢的雨水,或许正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中。整个河面被雨水笼罩,雨在河流上空的形状看起来更加清晰,犹如古琴的弦一条条。

栗园暗香浮动,河堤上的植物也在蓬蓬勃勃地生长,从春天射出的箭一旦出发,就没有理由停下脚步。

板栗从开花、授粉到坐果,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这是栗树们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像面对一份沉甸甸的答卷,当然要认真完成。板栗雌雄同株,雄花为直立柔荑花序,硕长的花穗呈淡黄色,3-5朵聚生成簇,像毛毛虫一样挂在树梢。雄花是最好看的,热烈、奔放、浪漫,所有的美都已经外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郁到化不开的特殊香气,行人早已被熏得头晕脑胀,脚底发虚,整个栗园已经被这种气氛笼罩。而雌花位于雄花序下部,非常不起眼,没有人注意到它们的醉态。其实,受孕的过程并不是它们自己完成的,离不开风和蜜蜂的协助。这些日子,蜜蜂们都在超负荷工作,穿梭于栗树和蜂箱之间,偶尔在栗花上歇息一小会儿。这时蝴蝶也加入进来,它可不是来凑热闹,而是为自己的后代寻找安身之所。和乡村最亲近的燕子也飞来了,时高时低,穿梭不断,那热闹的景象犹如召开诗人大会。民间素有“蚕吐丝,蜂酿蜜,沙产栗”之说,农谚把这个季节的生产活动,已经描写得淋漓尽致。

板栗果实外形像一个大刺球,属山毛榉目壳斗科,这是植物进化的结果,为保护自己的果实,把自己打扮成刺猬状,再没有人敢招惹它。现代战争亦有一种很厉害的武器——山毛榉导弹,听名字就不是善茬。

白天的栗园显得非常安宁,偶闻鸟儿的叫声。椭圆形的叶片在太阳的照耀下,油亮油亮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芒。知了的叫声起起伏伏,把夏天抬升到了一个非常亢奋的高度。这时,在河边树下乘凉的感觉最好,来自河谷的风一遍遍吹过来,把大开的汗毛孔轻轻抚平。右边是远行的河水,左边是绿意葱茏的栗树,令人心旷神怡。满身毛刺的栗球凛然不可侵犯,非但鸟儿不敢靠近,想不劳而获的偷采者也要掂量掂量。晚上的栗园显得更加安静神秘,黑压压的一片,感觉人处在虚空之中。一个人蹲在树下,每一种声音都会非常清晰地传进你的耳朵,昆虫们并没有休息,在夜间显得更为兴奋,各忙各的。老鼠也在肆无忌惮地活动,却不知道猫头鹰正在树上俯视着这一切,战斗会随时发生。

在潍东平原,这些粗大的栗树数不胜数,从一棵,到一千棵、一万棵,一眼望不到边,两眼也抵达不到它的心脏地带,所有的沙丘、刺猬、黄鸟、蛇、甲虫,以及被栗树分割过的一小块的天空,都是围绕着壮硕的栗树展开的,包括汤汤的潍河流水,不知疲倦的蚂蚁,信马由缰的螳螂……都全部从属于板栗的意愿。

如果栗树舞蹈,它们也会随之舞蹈;如果栗树唱歌,它们也会咿咿呀呀唱歌,混迹其中,我仿佛就是那个贻笑大方的跑调者。大多时候,我只是栗树丛中一位神秘的听众,样子越来越像一棵不动声色的栗树。

5

我想,人是可以自由移动的,在某个地方呆久了,可以拔腿而走,而树不能。人在遇到危险时可以快速逃离,树木只有默默忍受。人类所能忍受的痛苦,没有树木的大——被大地囚禁的痛苦,被旱涝折磨的痛苦,被雷电霹雳的痛苦,被哈虫钻心的痛苦,又无力反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数的痛苦经历,组成一棵树的生命史。它们发达的根系早已穿透地下,每一次人为的移动都将伤筋动骨。我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它们的执着由来已久//在生活的利斧面前//既不弯腰也不低头//更不会撇下脚下的土地独自出走。”这就是树的写照。

想起那个狂风怒号的夜晚,暴雨倾盆,大地上的神灵在电闪雷鸣中四处暴走,栗树们镇定自若的神态让人欣慰,即使树枝被凌空劈下也没有惊慌失措,仍在鼓励着那些弱小的栗树挺住。而潍河却无法保持淡定,在劈头盖脸的大雨中迅速暴涨,泥浪翻滚,前簇后拥,互相推搡着涌向远方。

这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次洪水,暴雨自深夜里开始,连下三天,潍河难以承受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雨水,最后终于撑不住了,从薄弱的西河岸决口,一泻千里,洪水漫灌了沿线的村庄,乡人们慌乱地向着远处的丘陵转移,呼喊声、惊吓声不绝于耳。而河东一带却安然无恙,也许是这些栗树所产生的巨大定力稳固了河堤,让村庄躲过劫难。据老人们讲:自从有了这片庞大的栗园,河东一带再也没有洪水光顾过。

风雨过后,一切复归平静。园子中的积水很快消去,再次证明了这种沙质土壤的排水性良好。树底下一派狼藉,落满了被风雨打碎的叶子和已经长满嫰刺的幼果,看着让人心痛,这些脱离母体的幼果,再也回不到大树的怀抱。这一页终将翻过,热烈的太阳重新照耀着栗园,潍河怀抱着黄色的泥水向远方流去,替大地咽下了本不属于自己的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