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桥上
2021-11-12
1
高远先于城市醒来。
一辆二手电动车,一场薄雪,一个雪粒敲打羽绒服的清晨。拐出一条黢黑的巷子,到了北环路,路灯和风一起跳舞。偶尔有大车驶过,比他醒得还早,轰隆隆朝东方去破晓。
一边前行一边思考,该如何面对老林。就到了大堤上,车灯照出一小片光晕,一侧的黄河闪着清晨的微光。风大了,吹来一腔水腥气。怕是出不了工了,高远想。
到了值班室。
老林正守着电暖器吃一桶面,见他推门进来,把面往电暖器上一掼,咧开嘴道,女婿来得挺早啊。高远没接话茬,问他,下雪了,要不要上工?老林说,下雹子也要上,这点儿小雪,太阳一出就没影了。他就推门出去准备工具,甩给老林一个背影和一袭风雪。
老林五十岁,或者不到,看着像六十,黑脸上皴了风沙,头发却白了一片,有点黑白配的意思。工友们不管年龄大的还是小的,都喊他林哥,高远也跟着喊了两年。最近林哥总有意无意盯着他,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对他卖力干活的样子表示肯定。高远心里发毛,问他,林哥,你老看我干嘛?
小伙子不错,你就给我当女婿吧。
高远扫了一眼对方的大黑脸,一绺白发落到额头上,像黑夜里的白光。老林又在开玩笑了,他不理对方。可是玩笑开多了,就没那么好笑了,高远只得换了严肃的表情,警告他:我把你当哥,你却要我当你儿子。
不是儿子,是女婿。
我有女朋友。
你失恋半年了,半年前你没少哭鼻子,我又不是没见过。
又有了新的。
别吹牛了,你天天在桥上晃悠,去哪儿找女朋友?
拗不过,高远就躲着老林。一起上桥,老林在前头,他就到后头,老林上了摇篮车,他就在桥面上摇把手,下了班老林招呼他去喝酒,他骑上电动车跑得比兔子还快。看老林那黑白双煞的怪模样,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却不承想,昨天下班时,老林朝他怀里塞了一张电影票,今晚八点,恒隆广场百丽宫影城,《你好,李焕英》,接头信物是一杯呦呦奶茶。票是单位发的福利,老林去不惯影院,让他拿着,连同自己的,正好两个人看。
六点半,工具已准备好,老林走出值班室,几个工友列队完毕,工长徐达布置工作,照例强调安全生产,囫囵去,囫囵回。一列火车慢腾腾自南向北,从他们侧面驶过,长时间的轰隆声淹没了工长的话,人们就静下来,盯着火车上冒出的水汽,继而盯着火车的屁股。
七点,工长一声令下,几个人跟着刚才火车前行的方向,冲向他们的战场。高远暂时忘记了老林的女儿,一股温暖的气流自身体里萌发,和外面小雪汇聚带来的寒流形成对撞。
2
大桥全长1236米,共12孔,桥面宽为:1-4孔6.2米,5-12孔10.4米,桥面高程37.33米。主桥最大跨度164.7米,桥下弦高程35.63米。桥墩形态为三角形,桥梁结构形式为钢承桁梁……
高远像背课文一样记住了这座桥的数据,还记住了它的历史。其实不用记,老林、徐达那帮人在桥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他们不靠数据,只靠眼睛,甚至闭上眼睛也能把这座桥整个儿摸清楚。
天已大亮,雪停了,果然只是薄薄一层,立春有一段时间了,春节也过了,雪就显得有气无力。太阳躲了起来,黄河上氤氲了朦胧的雾气,河水打着滚儿流动,从不觉累。
一脚踏上桥,就迈进了历史的循环。
高远想起好几次出现在梦里的镜头:一个年轻人趴在河边的草丛里,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大桥,一列火车哐啷哐啷离开城市,匍匐在大桥上。时间是夜晚,画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蒸汽机冒出的烟尘染白了一小片天空。年轻人跃出草丛,朝紧挨着岸边的一根桥墩奔去,沿着桥墩,不几下就攀到桥面上。星光下,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雪白,脸就变成了高远自己的脸,梦不再是第三人称,瞬间转换成第一人称。
梦中的高远独立于大桥之上,竟生出了一股陌生感。瞬即,他从兜中掏出一把长柄的钎子,朝铁轨上杵去。硬邦邦的铁轨发出脆脆的呻吟,夜色的风中,只有他能听到。砰砰,铁触在铁上,坚硬触在坚硬上。终于,有一根铁轨松动了,继而脱离了轨道,朝一边偏去。就有一群手电筒四处闪烁,一群脚朝他奔过来……
他跨步走在桥上,回忆着梦里的手电筒。一抬头,眼睛碰到头顶的横梁,继而延伸至桥的整个轮廓。仔细分辨,横梁上有几处凹陷,还有几个小孔。始建于1912年的老桥,以巨大高耸的横梁为单位,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当年德国人修建的津浦铁路和胶济铁路,通过这座老桥交汇在一起。
继续北行,是战争年代日本人重修的几孔连续梁。脚下是浑黄的河水,桥上是一群人铿锵的脚步。再往北的几孔连续梁,是上世纪90年代的国产货。一桥飞架南北,三国钢材,百年历史,每天都在高远的脚下轮回。
雪虽停了,风又强劲,灌在人身上,着实难受。还要小心脚下,雪锁住铁轨,以及周围的铁板,鞋就偶尔乱跑。
一行人裹紧了羽绒服,蹒跚着向北边走。一会就到了河水的正上方,雪花没能让河水停下,风又紧,河水跑得比平时快些。高远脑海里停留了一会儿凹陷的横梁的镜头,按照徐达的说法,这些凹陷还是好的,子弹敲在上面,被弹回去,落进草丛或流水。看到那几个被洞穿的孔了吗?那是高射机枪子弹留下的。一行人总会展开话题,重述一些过去的场景,又无疾而终。铁路的前方,枕木横陈,不给他们留下交谈的时间。
七点到九点,桥只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雷打不动,过了九点就要撤回。九点十分,随着他们退回到值班室旁的空地,一列火车懒洋洋划过视线。之后,南来的北往的火车,一例儿绿皮车,有客车,更多的是货车,有的从城市窜出来往北跑,有的从北边的鹊山方向窜过来,钻进城市巨大的黑洞。
偏就和老林分到了一组,去检修桥梁底部的钢架。老林在前,他在后,顺次把着栏杆,翻越到外侧梁体,双手紧紧抓住凸起的钢条,脚踩梁体一层层下移。最后,一个纵跃,跳进摇篮车。姿势类似于跳河,摇篮车是承接物,不然,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河上风大,桥洞里更大,俗称过桥风。摇篮车自然就像摇篮一样,晃晃悠悠,人在里面,有种大浪中晕船的错觉。两年时间,高远已熟悉了这种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像醉酒。水上漂过一只大布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鼓鼓囊囊,朝几百公里外的入海口奔去。一开始上桥,高远忍不住向下看,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黄河仿佛一根吸管,总试图把他吸下去。就跟老林他们学,在摇篮车上练习扎马步,果然有效果,身子慢慢扎紧了摇篮车,两者终于融为一体。
高远举着手电,老林手持检查锤,在桥底的钢架上敲敲打打。通常,什么异常也没有,这些屹立百年的钢铁,早已和周围的空气、雨雪达成协议,交往融洽,很难出现意外。当然也有意外,万一中的一,按照程序上报,汇总解决方案。
有一年就发现了异常,不是在桥底,在桥梁上。也是刚下过小雪,距离过年没几天了,一行人检修完毕朝回走,钢板上一枚螺丝混在雪里,眼尖的徐达第一个发现。抬头看,10孔主跨横梁和纵梁连接部位出现了一道裂痕。裂痕并不大,但不可逆,只会越来越大。立即上报,专家提出维修方案,封闭通行,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把裂痕修好。
一边灌着风,老林一边重复啰嗦过许多遍的一席话:我那闺女,和你年龄相当,真是郎才女貌,不,是郎貌女貌。又不是真要你们在一起,接触一下不吃亏吧,就当多一个朋友。
检查锤敲击钢板,发出砰砰的闷响,为风加上一排钢琴的按键。高远脑中浮现出一张黢黑的大饼脸,眼睛忽闪忽闪,朝他嘿嘿傻笑。老林是老铁路,父亲就是这座桥上的工人,1987年父亲退休,他顶班,两人合起来在这桥上干了半个多世纪。他就问老林,林哥,你闺女也是小铁路?“林哥”两字特意加重。
风大,两人说话都在吼,老林的吼声更大:我想让她去当乘务员,去动车上,环境好,还整洁,人家不干,要去南方。
她去南方你还介绍给我。
就是让你把她留下么。
我可没那本事。
老林拽拽摇篮车的缆绳,朝上面吼:刘大头,刘大头。刘大头就和另一个人合力,摇动绳索,摇篮车前行一米。老林指了指西边,问高远,记得年前天冷的时候那些冰吗?高远点点头。老林说,我爸小时候,冰更多。
就讲起过去一个特殊的职业:跑冰。那时黄河上没有公路桥,冬天也不能行船,河北的人要送信到河南,河南的人要捎东西到河北,就去找跑冰的冰汉。往往是十万火急,捎带的物品不能太重,冰汉揣进怀里,拎着一根竹竿就跳进了黄河。河上碎冰多,水流又急,冰汉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冰上,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慢慢接近对岸。
老林说,我爷爷是冰汉,有一年最冷的时候,给人捎信到河北,被一块冰戳穿了胸膛。当时我爸就在岸上,我姑领着我爸,去给爷爷送行。要不是家里断了炊,爷爷也不会在大雪天跑冰。刚下的雪太滑,尤其是落在冰上,脚踩上去,很容易跌倒。爷爷没跑多远就出事了,我爸亲眼看着冰穿透了他的肚子,一股鲜血染红了眼睛。他们拼命往下游跑,爷爷的身体在水里一起一伏,起初他还试图爬到一块冰上,后来没了力气,终于被冰埋没了。他们跑到累死,也没找回爷爷的尸体。
高远愣了一下,不知老林为何要讲这个悲惨的故事,就见老林停下敲击钢板的手,眼睛对准了西边,就是刚才手指的方向。老林说,我爷爷在那里没了命。高远身体一抖,一股强风窜过来,手电筒脱离了手臂,朝河面奔去。他下意识去拽,上半身就跟着冲了过去。老林大喊,高远。也朝他冲过来。
最终,高远没有随手电筒投身黄河,身体倒置悬于半空,双脚被老林死死抱住。平生第一次倒着看黄河,竟生出一股绝妙的感觉,河好像立了起来,像一面立体的镜子,照出了东边破云而出的太阳。阳光普照大地,为天底下的浑黄、雪白增添新的色彩。也可以说,有了阳光,黄色的河,白色的原野,七彩的风就成了一家人,有了灵魂。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出现在阳光和水面交汇处,一起一伏,平静的水面好似多了许多冰块,一个年轻人,一个冰汉,一个铁路工人,在水中消失了踪影。
他眨眨眼睛,刚才的幻觉被风吹灭。听到阳光中老林呼喊的声音,刘大头,刘大头,他娘的赶紧下来,我快拽不住了……
3
还是自己太幼稚了。
高远在心里向老林道歉,不该错怪他。倒不是以貌取人,老林这个黑货,女儿生的倒标致。也谈不上美女,起码不黑,且白,白白净净的,苗条,小巧玲珑,笑起来挺迷人,有点像新版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
看到她笑,他就想起曾占据自己大脑的黑版大饼脸。大饼脸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蓉。不,林小蓉,果然有个蓉。
疫情偶有反复,影院座位都是隔了一个人,空荡荡的。透过黑暗的空气,透过口罩,他偶尔斜眼瞥身旁的女孩。女孩不看他,对着屏幕咯咯笑,手里的爆米花像长了腿,不断朝嘴里飞。口罩就成了摆设,挂在下巴上荡秋千。女孩适时转过头来,发现了那双灼灼之目,收了笑,收了爆米花,拉上口罩,满脸散淡的表情。
准备好的说辞乱了套,本想主动,却被动得无地自容。林小蓉一见面就把喝光的奶茶杯递给他,要过他手里的票,转身去退,换了两张《刺杀小说家》。他说,李焕英很感人。林小蓉只说四个字:早看过了。拎着爆米花朝场内走。直到电影结束,就只跟他说了这四个字。
他本想敷衍看了电影,一拍两散。果然如他所料,一拍两散,林小蓉裹着卫衣和牛仔裤,钻进电影院旁的动漫城,头也不回,朝他摆手。他转身走了两步,有点儿憋屈,又反身回去,看林小蓉买了游戏币,去开赛车,十分钟后,去抓娃娃,十分钟后,去跳舞。跳舞机上的女孩,长腿一扭一扭,伴着轰隆的音乐,晃着高远的眼。十分钟后,她又去钓鱼,旁边是一个三四岁的男孩。
等她出来,径直朝电梯走,高远跟在身后喊:林小蓉。她回过头,口罩上面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你怎么还没走?高远问,要吃烧烤吗?她说,太晚了吧,而且还冷。他说,我等你好大一会儿,站得腿酸。她说,活该,谁让你等了。
两人就去吃烧烤,不远,还在恒隆广场里面。四楼,对面坐了,各自撸串。两瓶啤酒,林小蓉喝了一杯,剩下的高远喝了。几乎无话,干瘪的几句,就是谈电影,《刺杀小说家》和《你好,李焕英》哪个更好。不是一个风格,没可比性。一个冒出一句,另一个隔几十秒才接。高远有点心疼饭钱了。
下楼去一个路口打车,一个往北,一个往西。林小蓉坐上车,终于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你就是你们工程队最帅的?老林从来都是骗子。
出租车扬长而去。
之后几天,他们偶尔互相发微信,大都是表情包,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老林来问他,怎么样?什么怎么样?神秘兮兮的,哪有什么,你女儿很好啊,她有自己的想法。老林就追问,什么想法?
高远像看外星人一样看老林,你的女儿,你回去问她。
老林叹息一声,好像有巨石压着,喘不过气。他就问老林,你女儿是亲生的吗,长得和你可不一样。老林被他噎得闭口,继而嘿嘿笑,你是没见孩她妈。
4
高远习惯了迎接每一个朝阳。
以大桥为中心,他把东边的天空划定一个区域。冬天,太阳从河南边的楼宇间起飞,一片金光洒满河道;夏天,太阳从河北边的原野上起飞,夺目的光辉映彻眼球。只有在春分和秋分前后的几天,太阳自水上冒出,就把水的精华吸到天上去了。
也不是总能在桥上遇见太阳起床,冬天可以赶上,夏天太阳起得早,等上桥时,已经跳到空中老高了。
常年面对远行的火车,面对从北京、南京、上海飘来的异样的空气,自己却固守着一座古老的大桥。上桥两年的高远,觉出了一股苍老的气息。再看老林那帮人,苍老早愈发稳固了。
这几天,他跟着几个老师傅熬制煤焦油,用小车推了,去给枕木穿新衣。这是一件辛苦事,不小心将煤焦油沾在身上,气味难闻,还洗不掉。其实,很多铁路桥已经采用了复合材料的桥枕,虽然价格昂贵,差不多一万块钱一根,但省去了包括涂抹煤焦油在内的后期维护环节,总体来看很划算。考虑到这座老桥的年限已经很长,承重能力也有限,只是试着安装了几根复合桥枕,剩余的三千多根枕木,还是过去的原木。
刚放下小推车,高远拎起刷子准备工作,一抬头,就遇见了太阳。太阳已经升起一会儿了,这次是从云里冒出来。双方对视了片刻,眼睛短暂失明,又想起昨夜的梦。梦衔接得很好,又是那个年轻人,竟把一整根铁轨掀了起来,往旁边一扔,铁轨斜在空中,一头伸向河水,一头紧盯着路面。手电筒和人群近了,为首的一人朝他呵斥,为什么要破坏大桥,按照安全生产守则,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一时间,他有些慌乱,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列火车正从相反的方向开过来,在他身后发出肆意的呼喊。也就刹那之间,火车将跃出铁轨,成为大河的一个泡影。
醒了,窗外是黎明时分的夜色,一个人的床,一个人的世界。高远问自己,梦到底代表了什么?那个在大桥上肆意破坏的人,是自己的另一副面孔吗?他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刽子手。
高远向林小蓉讲这个梦,并问她,你觉得经常做同一个梦,这意味着什么?林小蓉托着腮,拎着一根羊肉串,跟他碰一下,相当于碰杯。桥代表过去,你的内心充满排斥,林小蓉说,你应该去南方看看。
高远咧一咧嘴说,三句话不离南方,我不会被你骗的。林小蓉装作醉酒,我要走了,你照顾好老林。什么话?你的爹,我才懒得照顾。林小蓉问他,你去过南方吗?他想了想,其实不用想,没去过。
熟悉了,林小蓉就不再故作高冷,成了喋喋不休的小女孩,恢复张牙舞爪的样子。她说,坐上一列火车,不一会就到了河南,不一会就到了湖北,不一会就到了湖南,不一会就到了广东。
有这么快吗?
周边的房屋可有意思了,先是平房,又是二层楼房,又是犄角特别弯曲的楼房,又是青砖黑瓦,能看到那些房屋的马头墙、小青瓦。一天之内,你能度过整个中国,从冬到夏,从起点到终点。
你是地理学家?
我只是一个要逃离父亲的女人。
女人?高远朝对方某个部位深深看一眼。
看什么呢,滚。
林小蓉对他下了一个结论:你才二十四岁,就有六十四岁的境界了,你的人生一点意思都没有。
怎么说?
你知道我爷爷吗?在那座桥上干了一辈子,还没到退休年龄,为了让我爸参加工作,提前退休了,一生的事业就此结束。我爸又上了桥,眼看就要一辈子了。幸亏我是女的,也幸亏现在不能顶班了,就这他还逼着我读了铁路技校,要我当乘务员。以后我有了孩子还当乘务员?子子孙孙无穷匮啊。
所以呢?
所以,我是不会跟你谈恋爱的。就凭你这工作,直接PS。
我要换工作呢?
你是认真的?
算了,以后你还是叫我叔叔吧,我和你爸一个辈。想了一会儿又问,咱们竟是同一个学校的,你们专业很多美女,我怎么没见过你?林小蓉握紧拳头,在他眼前比划一下,说,你比我大两届好不好,况且你们专业帅哥也不少,我也没见过你。
老林一遍遍问,怎么样,怎么样。在大堤上问,在桥上问,在摇篮车里问。高远被黄河弄得晕头转向,岸边的柳树已经露出了嫩芽,一片绿油油,他满眼尽是绿光。有一天,在值班室,高远就把老林堵在房间里,说,林哥,我们以后继续兄弟相称。
5
我要去找他,半年了,微信都把我删了。我要去把他从人海里拎出来,告诉他,我要和他再见。她哭出声。再见啊,我要驾驶着火车去远行,我讨厌火车你知道吗?我讨厌远方你知道吗?
高远也想起一个朦胧的女孩,那么远,那么近。女孩说,你就固守在这里吧,我要走了。他每天看着一列列火车往北去,往南去,觉得远方就在眼前。他就坐在桥上,坐在钢铁上,双腿荡在外面,在过桥风里,在黄河水的膨胀里,守着远方。
他坐在桥上,面朝东方,一轮太阳升起了,在水上,在遥远的东方。
桥上的日子很平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值班室旁边有个小菜园,不上桥时,人们就去种菜,下班时偶尔往电动车上塞几根葱。他们不仅负责这座老桥,管辖范围以这座城市为中心,向各处延伸,有几十座吧,除了高铁,普通铁路桥都在检修范围内。就开了面包车,去野地里找桥,爬上去,拎着检查锤叮叮当当。
少有业余活动。林小蓉倒成了联系最频繁的朋友,偶尔互发微信。他常给她发黄河上的晨曦照,对方还在睡觉,睡醒了回道:我不想看,没意思。他第二天照发。一次随对方去参加聚会,四个年轻的高铁乘务员,加上林小蓉,都是过去的同学,就他一个男的,六个人挤在KTV里唱歌。五个美女,一个比一个好看,高远心里毛躁躁的。他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唱歌,像花丛中的烂菜叶。一个美女说,小蓉,你男朋友不错啊,像胡歌。林小蓉说,别瞎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叔叔。美女说,嘁,你别蒙我,他是干嘛的?你知道我爸是干嘛的吗?知道啊。他们一个队的,所以我喊叔叔。美女噤了声,不再关心高远的颜值。
高远有时告诫林小蓉,别的同学都工作了,自己还在家啃老,还是赶紧去上班吧。乘务员多好,哪都能去。林小蓉就揶揄他,怪叔叔,管好你自己吧。高远说,我才比你大两岁。林小蓉说,两岁也是大,还是一眼就看到头的小老头。又换了话题,问他觉得前几天那四个美女哪个好,自己可以当红娘。高远说,我谁也没看上。林小蓉说实话:正好,她们都没看上你。
老林又恢复了前些天的样子,时不时端详他,凑近了观察。他不耐烦,问对方什么意思。老林嘀咕道,你变了。哪里变了?你现在不像去年失恋的样子了,整个人活泛多了,是不是又恋爱了?你女儿又不喜欢我。老林正色道:你要是敢把她怎么样,我饶不了你。高远也正色道:是你介绍我们认识的,怎么又来找我?老林说不过他,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脸上的黑褶子一翻一翻。
过了一天,老林又来打听,小蓉最近有什么动向?
高远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跟她更熟,怎么来问我?
老林叹一口气,点根烟对着黄河发呆。高远走过去,蹲下拔一棵草。老林幽幽地说,十年前,我和她妈离婚了,她跟着她妈。
高远抬起头,又低下。老林继续说,我不常见她,见了老吵架,你们年轻人应该能说到一起,还都失过恋。
你这老头儿,还关心闺女隐私?
我也失恋了啊,很正常。
林哥,你越来越有趣了。
就跟林小蓉好好谈了一次。他们各自的前任,都去了同一个地方,都是远行的鸟儿。他们都记住了对方的好,前任长什么样子,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跟你差不多,互相说。又得出结论,这种类型的,以后再也不找了。
林小蓉谈起父亲,说实话,真没啥印象,早出晚归,几十年如一日,人生的天花板天天挂在头顶。印象最深的一次,小时候,住在官扎营的平房,下了大雨,房子进水,水漫到了她的胯。父亲在桥上防洪,彻夜不归,母亲也没回来。她就站在水里哭,真的是哇哇大哭,眼泪比外面铺天盖地的雨还多。水快到脖子的时候,她摔倒了,最后的意识是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炸雷,整个天都扣进眼睛。是邻居救了她,之后就发烧感冒,在床上躺了一星期。竟奇怪,父亲也说起小时候,爷爷在桥上抗洪,他一个人在家里被水淹,差点儿死了。两代人的命运如出一辙。
要不要到桥上看看?
不去,小时候去过,站在桥边看火车。真想火车把我带走,再也不回来。
6
又变卦了。
一天晚上,林小蓉发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去黄河边看看。就约定了明天一早,有多早?天亮的时候吧。高远休班,本准备睡懒觉。他很少睡懒觉,习惯养成了,很难改。
天蒙蒙亮,林小蓉先一步到了大堤上。高远骑电动车过去,让她上车。她问去哪儿。他说,当然是去桥上,今天我不工作,可以陪你。她没动,打了退堂鼓。往桥边靠近几步,从南到北扫一遍,说,还是老样子。他说,当然是老样子,一百年前就这样了。最终,他们没去桥上,而是下了大堤,从浮桥过了黄河,去爬鹊山。电动车驶过斑驳的浮桥,林小蓉坐在后座上,拽着他的衣角,他一低头,就看见几根嫩葱般的手指。
元代赵孟頫有幅名画,《鹊华秋色图》,画的就是鹊山和东边的华山。那时候黄河还没改道,不从这儿流,两山之间尽是沼泽。黄河成了第三者,把两山隔开了,一边一个,一根扁担挑着。鹊山像一个立起来的矩形,华山像一个三角形,都不高,突兀在平原上,倒显得嶙峋挺拔。
没一会儿就到了山顶,怪石混合着杂草,一丛丛野花在脚旁开放,荆稞生命力顽强,和他们一起把脚扎进石缝。太阳早已从东边冒出来,果然挂在水上。春天更深了,四周氤氲的空气里带了柳絮的触觉,让人痒痒的。他们盯着山下的铁路,古老的钢铁长龙,从城市里流出来,向北边苍茫的平原驶去。旖旎在河上的大桥,是巨龙的脊梁。高远指着桥上说,他们出工了。林小蓉没看见,问,在哪里。高远说,他们正从“德国”走向“日本”。林小蓉自然也知道这些典故,果然在“日本”看到了几个小黑点。她惊呼道,我看见我爸了。高远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爸和我一样,今天休班。
九点十分,一列火车从城市窜出来,穿过大桥,轰隆着驶过山脚,向北奔去。高铁时代的绿皮车,晃晃悠悠扎根大地,速度成为一种象征。
从山上下来,他们打车去了铁路博物馆。到三楼去看一口大钟,其实不是钟,只是一个表盘的骨架。这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过去老火车站钟楼上的钟表。那座号称远东第一站的火车站,拆除已经快三十年了。林小蓉问,大桥早,还是这口钟早?高远想了想,说,钟早一点,但寿命短。大桥的寿命会有多长?也会进博物馆吧,迟早的事,不过它本身就是一个博物馆。
我好像第一次觉得挺有意思。
什么意思?
刚才在山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到了我的过去,虽然离桥远,但却又很近。你知道我老爷爷吧,他就死在桥西边不远的黄河上。高远想起老林的讲述,跨过一条河的代价究竟多少?可以是一张车票,可以是一次旅行,也可以是一条性命。他差一点脱口而出:我觉得我就死在东边的水上。
他们对博物馆上了瘾,又去了省博,看鲁王墓展馆。明朝的王爷,其墓葬被完整呈现出来,陪葬物林林总总,几百年前的珠光宝气,木刻的宫殿、车马、侍卫,展示出王府的大气磅礴。林小蓉就幻想自己是王妃,啥都不用干,只管吃喝玩乐。高远反驳道,明朝的王爷,一生的活动范围就是王府,最多到城里转转,王妃更不能出府,你的梦想能实现吗?林小蓉说,我只要王妃,不要梦想。
省博旁边是美术馆,恰好有一个现代艺术展。两人排队入场,很多画看不懂,麻绳和布条竟也是艺术,光怪陆离的组合,分崩离析的元素,将大脑撞击成另一个模样。最终,林小蓉被一件巨大的雕塑吸引,观察了很久。所谓“让石头成为精神的载体”,雕塑家头戴眼罩,将一堆泥巴随意捏成怪异的模样,完成了私人痕迹公共化的过程。在这儿,技巧消失了,所有的形态只是偶然产生的,不合理成为合理。泥巴的作品,通过3D打印技术,放大数倍,就成了艺术品。
她流下泪来。
高远慌了,看看雕塑,又看看林小蓉,怎么会这样?直到他们走出美术馆,坐在草坪旁,林小蓉表情一直木木的。他去一旁买一根糖葫芦,正准备扫码支付,小贩推起电动车就跑。隔壁的几个小贩也做了相同的动作,一溜烟,几辆电动车朝美术馆南边的小道奔去。高远举着糖葫芦,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目送一辆城管执法车开过来。
他向林小蓉炫耀,白赚一串糖葫芦。
她接过去,咬一口,想起一件随意捏造的雕塑,觉得自己真的钻进去了。
7
一个寒冷的夜晚,铁路工人高远一人独立黄河畔。新年来临,不远处的城里有人放起烟花,更多的是爆竹声,噼里啪啦,混合在河上散乱的风里,搅扰着他的心绪。
他攀上大桥,撬起铁轨,和前方奔跑而来的一队护路工人对峙。那些隐藏在时间深处的工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对方身上的装束,以及熟练的奔跑姿势,让他生出了些微的亲切感。身后一声嘶鸣,蒸汽机车呼啸而来的气势,把他拽回现实。
高远把沉重的钎子举过眼睛,指着那帮人,大声对着呼啸的风和对面的人群宣布:“你们记得这些铁轨吗?你们记得这些枕木吗?你们记得我吗?你们到底是谁,要夺走我的大桥?”
最近的那人已到了眼前,对方手里竟闪出一支枪,枪筒对准了他的脑袋。身后的火车也到了近前,车灯照出那人狰狞的面容。三者对峙于狭窄的时间里,随着火车轮子摩擦铁轨迸发出的火花,以及对面举枪者惊恐的表情,高远将钎子随手扔到黑暗深处的黄河,转而露出诡异的笑容。
继而,他转身翻过栏杆,纵身一跃,随钎子跳入黑夜。身后响起一串枪响,子弹呼啸在风里,子弹撞在铁上,子弹穿过铁,扫射在他身上。咕嘟,咕嘟,水朝他的嘴里猛灌。还有大小不一的冰块,要把他淹没。他时而跃上冰块,就成了驾船的渔夫,徜徉于冰丛中;时而又变成了一条鱼,正宗的黄河鲤鱼,拼命往深水里游。尾巴一甩一甩,腿儿一蹬一蹬,就把被子踢了,就醒了。
外面麻雀喳喳叫,杨树叶拍打窗棂,闹钟适时响起。
几个小时后,站在桥上恍惚,眼睛望向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仿佛不是在春天,而是寒冬,仿佛有大片冰凌朝他的眼睛冲来。
林小蓉发来微信说,我爸在干嘛呢。
他看一眼刚从桥上下来,蹲在地上抽烟的老林,没回复。不一会,对方又发来一个定位,武汉。他立刻语音,你终于出发了?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对方说,告诉老林,好好保重。再去看老林,一脸笑容洋溢,烟从嘴巴、鼻子冒出,浑身油污的工作服,这老头儿越发慈祥了。他在心里告诉老林,你就等着哭吧。
下午,定位换成了长沙,晚饭时就到了广州。然后是小蛮腰的照片,珠江上的游船,夜晚的穗城,星光点点,浮华嘈杂。高远一整天都有点恍惚,不想看微信,不想回复,又忍不住看。她终究是走了,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人。他们会见面吗?也许已经见了。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对着墙踢两脚,蒙上被子,准备去约会梦里的高远。
一夜无梦。
他想,他是真的死了,冬天的冰河,不死才怪呢。他把这些天的梦总结到一起,理顺了那个叫高远的铁路工人的故事。一个大桥的逃离者,为了证明某个虚无缥缈的梦,竟要将桥毁掉。应该有历史背景,但梦里一片黑暗,背景挂在某个大年夜的枪声里。
清明已经过了,桥下漫起一片油菜花,淡雅的色彩闪着人的眼睛。老林哼着歌从他面前走过,铁路工人几十年的沧桑满布黢黑的面庞上。看到老林,高远就想,这又是另一个自己。几十年后,他也成了黑脸包公,也有了一个白净的女儿。他们同样争吵,隔阂,丧失耐心。
一个自己消逝于水中,一个自己消逝于苍老。
8
愈发心绪不宁,桥上的日出也变得乏味。再看到南来北往的火车,高远第一次生出一丝向往。鬼使神差,订了一张票,跑到高铁站,往南边去了。
看久了绿皮车,对动车感到陌生。速度太快,还没多看几眼泰山,就到了曲阜。然后是郑州、武汉、长沙,以及一些一闪而过的小站。一天时间,他穿越大半个中国,穿越北方和南方。过长江时特意留意了一下,江面宽阔,船行于水上,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愈发清晰。时间太快,长江也一闪而过。就像告别黄河一样,宛如隔世。湘江倒是清晰,来回穿越了几次,看到了一艘孤独的渔船,渔民把自己站立成渔网的样子,渔网呈现出一个广大的世界。渔网抵达水面之前,他永别了这位人类的渔民。永别的,还有郴州一辆孤独的挖掘机,韶关一辆拐弯的出租车,以及不断变化风格的房屋。
晚上,他在珠江边住下,一个人到江边吃饭,喝了一瓶啤酒。拿出手机,想找人聊天。翻到一个头像,他们已经大半年没联系了,好像早已把对方遗忘。在她的朋友圈里,他看到了一些图片,都是和这座城市有关。她胖了,愈发水润,愈发陌生。他关闭了她的微信,又打开另一个人的,显示三天可见,只有一条,只有一句话:人生的旅途,一半在远方,一半在苟且。
几天时间,他去了白云山、石室圣心大教堂、沙面岛,去小蛮腰,找到前几天某张照片的角度,也拍了一张。有点无聊,问林小蓉在干嘛。半小时后她才回复,刚洗了澡。他说,我到广州了。她只回了一个字:嗯。没别的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了半小时,双方都没有继续聊的意思。他就关了灯,睡去了。
果然梦里见。
他等了好久,拭目以待。就像醒着,总之特别清醒,就等你来了,他想。高远,好久没见。那个遥远的铁路工人,此刻正游荡于黄河中。他的身份一下子宽广了,作为曾经的冰汉,曾经的铁路工人,梦中的高远对着虚拟的屏幕,对这一系列梦做出总结:日本人来了,大桥已无价值,我要守护它,我要毁掉它。梦的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大字:八十多年前,大桥失去自由,唯有沉没才是真的自由,唯有再见才是真的守候。
他叫了两声,高远,高远。对方对他笑一笑,迅即朝冰丛淹没。多么阔大的冰丛,一片一片,有平平躺在河上的,有立着笑看人生的,有厚的,有薄的,那么多冰,像战争来临时的士兵一样,一丛一丛,一片一片。他问高远,你要去哪儿?高远伴随着广阔的冰,说,我要流走了,以后你自己珍重。说完,那个亘古的冰汉或铁路工人就完全沉进冰中去了。身体一缩,脑袋一紧,冰们往中间一挤,所有的人生就消失了。
他扑到冰上,对着眼前黢黑的冬天说,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只有几声鞭炮,在除夕的夜里发出沉闷的呼叫。
第二天醒来,大脑里一片空白。一团南国的朝阳铺在床上,恍惚片刻,这还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在床上接待阳光,他就思念起自己的朝阳来。又陷入了精神的昏迷,不是在床上,而是在一座古老的桥上。那窗外持续爬升的太阳,软绵绵如同昨夜的梦,他就觉得,更久远的梦还在并不遥远的未来等他。历史背景的出现,让高远放下了一层包袱。虽千万人俱往矣,他喃喃自语,我觉得你挺好的。说完,一跃起床。
去赶火车,准备回归新的宿命。一种遥远的钢铁架构依然萦绕心间,该是时候进行修整了。比如,油漆粉刷的枕木,比如人工的摇篮车,比如钳子和扳手,比如一只来自中世纪的手电筒。
告别岭南,告别长沙,告别武汉。一个人守着两个座位,又看了窗外的长江,亘古不变,船儿锁定水面,愈发思念长江的孪生兄弟。看久了,就把头扭回车厢,一个乘务员扬着笑脸走过来。
制服包裹之下,她显得愈发瘦了,小胳膊细腿儿,大大的眼睛,口罩里隐藏着一张温润的脸庞,胶原蛋白从口罩缝隙咝咝往外冒。四目相对,透过彼此的口罩,她停在他旁边。第一句话,两人又是同时说出口:你不是去广州了吗?
高远脸红片刻,讪讪地说,你的秘密还真多。车厢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几乎每人占据一排座位。她让他去里面,坐在他旁边,说,我参加工作了,你不知道吗?
我哪儿知道,你又没说。
我爸没跟你说吗?
你爸,整天乐成一朵花,都懒得跟我说话。
以后我可能很长时间都在这条线上。
每天穿越中国,你比军队还迅速。
以前我不能理解,现在想通了,你看现在,我把远方和现实融为一体,感觉很有意思。又问他: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挺好看的,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瞪他一眼,哼一声。
不能说太久,她站起身,向车厢后面走去。他就一边懒懒地坐躺着,一边看外面的许昌、郑州、徐州,一边盯着走廊里走来走去的乘务员。她走过来,又走回去,伸手把行李架上伸到外面的背包带塞回去,裙摆上扬,腿儿愈发纤细,转身又去为一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取来盒饭。一对男女起了争执,互相叫骂,她上前制止,被男人伸手推开。一个男乘务员跑过去,强行把争吵的两人分开。她左手搭在右胳膊上,那是刚才被弄疼的部位。争吵停息,她走到他面前,腮边的肌肉动了动。
到站了,也是列车终点,两人一起打车回去。他坐进副驾驶,她缩在后座上假寐,一路无话。出租车到了北环路一个小区,林小蓉就醒了。她走下车,向他摆手,又靠近车窗,问他:你觉得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他想了想,说:你越来越像一个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