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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下去的地方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5期

我去见他也是我们主编的意思,照主编的话说,是来挖一记猛料的。原本他谁也不见,在看守所对其验明正身之前,法官问还有什么要求,他说想和我见最后一面。这次他爹买了新棉袄,拆了里子,叫我拿给他。

以前他继母也叫我拿东西给他,那会儿他在乡镇上初中,继母把一串钥匙交到我手心里。他继母总是有意无意撮合我俩。他家里人多,一对双胞胎哥哥,哥哥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很小被送出去了。他爹后来煮了俩鸡蛋去寻,大哥不剥蛋皮,一手一个按进嘴里。他爹上了趟茅房,也没跟主家打招呼,直接走了。

他还有一个妹妹。妹妹随他娘,精神有点小问题。常常出没于村大队扭秧歌,不过少女刚发育的年纪便虎背熊腰的,误以为是哪家大胖媳妇,她脱了裤子蹲着尿尿,头冲着村委办公室,背对着一堆看热闹的老头。他娘没了以后,他爹打了多少次,总改不了。

他爹不光打自家孩子,别人家的也打。家长领着挨了打的孩子找上门,他爹正襟危坐在门槛上守着夕阳,搭了几句腔,家长上手给绕了回来。他爹扯着嗓子骂街,喝了酒也是站直溜儿了迎风骂,左邻右舍点名道姓跺着脚骂,秃头的叫电灯泡,胖的叫肥骡子,妇女叫驴逼,邻居扛着大扫帚出来打,他爹往家跑,用柴火顶住门,隔着院墙骂。村里出了大学生,大学生结婚,他爹坐完席喝高兴了又骂,主家出来抓了个正着,他爹一张脸少皮没毛,骂这世道,儿子打老子啦。把他爹吊在树上吊着打。

他叫陈开通,妹妹叫陈开花,大哥叫陈开放,二哥叫陈开发。幼儿园的时候,他上大班,我上小班,后来留级了,又多呆了一年。小学一年级又不交学费,他爹不给他交,课本也没有,他娘领着他走街串巷借书,借来的书版本不一致他也不说,又留了一年。我俩成了同班同学。与我们同班的还有无敌奔,据说他爹送他去少林寺,练成了铁头功回来的。无敌奔站在小卖铺门口吃冰棍,一边咬一边说风凉话馋这仨兄弟。想吃你俩就打他。无敌奔指了指他。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低头躲开了对面俩哥哥的眼神。一开始哥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打我就吃完了。开放给了他一脚,接着开发又扇了他一巴掌。他哇哇哭。好了吧。不行,还没看够,接着来。现在可以了吧。哥俩死死盯着那根冰棍,攥着衣角,眼看着还有最后几小口。无敌奔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咂巴着。你不会真以为我给你吃吧。无敌奔狡黠地大声笑了出来。冰棍化了,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无敌奔走了。开发给他拭去颊上的泪,开放给他拍打身上的脚印。这才止住了哭声,脸上灰混着眼泪,倒是自成一股坚毅。他舔了舔唇角淌下来的咸水,蹲下去捡起还没完全融化的冰棍,在嘴里吸溜了两口碎渣,接着又拿给双胞胎吸溜了几口。

小卖部门口挤着一群孩子,我刚刚咬开果冻的包装皮,见他们这样,把果冻放在窗台上,跑进了学校。

他朝果冻伸了伸手,最终又缩了回去。

他身上臭烘烘的,没人愿意跟他同位,老师把他安置在最后一排。班里同桌都是一男一女,如果哪个女孩子跟他都会嚎啕大哭一场,哭完还得忍受其他人的嘲笑。老师也靠这个管理班级,把她看不顺眼的人安排给他。女孩子捏紧了鼻子,中间划一道三八线。像是这样就可以把圣洁与肮脏一劈两半。

小学没毕业,俩哥哥去面粉厂干起了装卸工,老板馒头管够,兄弟俩有的是力气,一个顶俩,俩就顶四个。因为俩哥哥在“前线打仗”,他吃的穿的明显上了两个台阶。邻舍常常候在他家,等他爹就着白酒啃完鸡翅子,把骨头带走说是回去喂狗,不忘了自己吸溜。他初中的时候,糊报纸的小土屋换成了四间通透大瓦房。当时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学业期间缺钱误入了传销组织,被开除了。每天抄着手看村口下棋的。无敌奔他娘揪住耳朵这样教育,看看上学也没多大用,看看人家不上学没花几个钱还往家里带钱盖房子,啧啧。

中考他没考上,老师去他家做工作,他爹同意再读一年。复读时晚上不回宿舍,被子搭在油乎乎的课桌上铺一半盖一半,跟查寝的老师捉迷藏,一次睡着蜡烛点了窗帘差点闹火灾。他终于考上了高中,那年送出去的哥哥在锅炉房开装载机,人车一起从二楼冲了下来。送完殡,主家把尸骨运了回来,埋在了为他娘准备的坟里。

后面的日子他一个哥哥偷东西进去了,另一个哥哥受了牵连被解雇,他爹给没进去的哥哥打断了胳膊。他生活水准降了下来,自己背着干粮到县城,站点离校园远,一双破布鞋赶到了校门口再换回新球鞋。级部个子最高的把刘海染了紫色,见人头微低,刘海斜遮着一只眼睛,一出门,一群人围上去脱刘海的裤子。刘海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那个早上从后面一下子抱住我,我叫出了声。他冲上来打了刘海。刘海一只手按住他头顶,任他出拳踢腿都够不到,走廊上一堆人便嘲笑他。脱刘海裤子的那群人还一人踹他一脚。踹得他大清早弯腰吐。有人说呕吐物是沙子、石头,一摊暗红色的黏稠的夹杂着硬邦邦的微小颗粒的浆糊。或许吧,是沙子穿过了胃黏膜,越过火焰山,留下红色的印记。

他高中上了一年零俩月就给退回家了。他在家里和继母拌了几句嘴,他爹抡起一个板凳,他正在烧火做饭,从后面一凳子砸晕了他。休克了一个周,都以为他就这么死了。隔了一年,他找了个好归宿,当了上门女婿,说是能经营老丈人的面粉厂子,他爹那里更是滋润得合不拢嘴。

婚后他比同龄人幸福,人迅速胖了起来。他的衬衣扎进腰里面,两条粗腿充实着肥大的西装裤子,走路虎虎生风。

有老百姓往面粉厂的后墙根倒白菜叶子,他也劈头扇人家两个嘴巴。

他坐在我对面,努力忍住不让自己打哈欠,但是鼻孔微微颤动,很快有眼泪淌下。他说,我叫陈开通,今年三十五岁。群众,已婚,高中没毕业,民族汉,籍贯密州。我说,你说下事发经过吧,我记记。我记得上次见他还是我结婚之前,那时他很瘦,因为许久不见,我缠着他说了很多话,他一直说要走,很忙的样子。再之前他骑着单车到我念书的城市送过一次汉堡。

我冲着他开了录音笔。

A

我也不知道我来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所有的记忆都是关于饥饿的。我捡别人扔地上的方便面调料包,撒馒头里夹着吃,她还笑话我,见人就说这事。老师在班里问,假如只有两个苹果,我和爸爸妈妈三个人怎么分,我站起来回答,把苹果切开。惹得同学们都笑,老师也笑,说我没脑子。叫她回答,她端坐着,两条胳膊叠在桌上说,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请一定要原谅我,我会毫不犹豫将最大的苹果给母亲。另一个当然是留给我的父亲,父亲永远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虽然我偷偷地动了尝一小口的念头,但是很快我就知道错了,我连那个自私的念头都扼杀了。最热烈的掌声都给了她。她穿上新裙子还特意问我,懂时尚吗,你看看你穿的跟捡破烂的有什么不一样,你这头猪也懂时尚。

她是真白净,邻里说她用牛奶洗脸泡手,男孩上课挨着她纯粹是种享受。

她没缺过小零嘴。晚饭后高年级男生约她散步,她最多的工夫都在对镜梳妆上,夕光中一身白衣披肩散发。无敌奔说是用一包方便面一包猫耳朵骗走了她的初吻,还有一个男生用摩托车带她回家,两人睡在上高中住校的姐姐的新床上,期间铺了新床单,隔天再送回学校。

我从小脏兮兮的,自打生下来床单没换过。我娘跟一个开货车的跑了之后,连衣服都没人给我洗。好像是我们兄妹四个的衣服从来没泡过水,就那么一直穿着。

我俩哥哥挣了点钱起初往家里交,我爹瞅着我浑身精瘦,大屁股,说我跟电视上练瑜伽的女人似的。他带我去小卖部买猪肉,肥的瘦的我们都要,我爹还把手插进新衬衣口袋问我,你还要点啥。那以后我们的生活确实在变好,我爹也在一个夜晚把继母弄来家里喝了两碗羊肉汤。

我想来想去说想吃一包辣椒丝,我爹看了看说,不是辣椒做的呀。他为花这个钱买不到真的辣椒丝感到惋惜,但犹豫下还是买给我。我们煮了一大锅猪肉,没撒花椒大料啥的,白水煮出来用铅笔刀削着吃,没滋没味的,我俩哥哥鼓足了腮帮子吃还是吃不完,吃得肚子胀,躺在凉席上打滚。我爹叫我去前庄找大哥来,让他也吃。

我只好拿起一大块肉囫囵塞进嘴巴里,越嚼肉越膨胀,由门牙塞到喉咙眼,出门后我立刻吐出来。头顶月亮高悬,像是孕妇腆着大肚子。我成长的九十年代,密州狂建了各式各样的恐龙博物馆、恐龙骨展览馆,我家后院还挖出过恐龙大腿骨架子,当时挖了一个很大的朝天坑,小伙伴都来我们家玩,你也来,你来得最多。

那晚我和你说好了,来大坑见,我要给你肉。

大坑旁边几棵营养不良的白杨树,经过一个季节的暴晒全部卷曲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模样。她在哭,哭声很小,那个男的像是在我家大坑里练举重,确切说是在我们废弃的泥土屋那个家。她想爬出坑,男的两只手抱住她腰,她摔倒之后,男的喘着粗气冲着她的头踹了一脚。她不出声地哭,男的是无敌奔,我蹲进草丛叫了一声,无敌奔都没敢往我这边看,往另一个方向逃窜。

那晚我找到大哥有些晚。大哥瞪着我问干什么去了,这个德行。大哥这个人性格怪癖,他在锅炉房挨了很多揍,但是骨子里他比谁都爱打架。我和俩哥哥跟着他偷东西,分赃时我不要,他掐着我的脖子问我是不是看不起他。我说我就是不要偷来的,我小哥哥拉仗,他用半块砖砸破了小哥哥的脑袋。

他命不好,生下来我爹把他送出去。死了,把他接回来。锅炉房给了十八万,我爹还给他张罗了场冥婚。我娘跑了之后,爹自己动手挖了个坟,说是准备埋我娘。他先把我大哥埋在了娘的坟里,哭丧时他发誓,我娘会去做伴。

没了大哥领导,陈开发在外面偷,几次都让人堵个正着。让人扒了衣服绑起来,等我爹去领,差一点冻死。最后一次陈开发犯了错误,自己跑了,我爹却往死里打我和开放。

B

我无心学业也就没考上高中,复课那年,她就说跟我同桌很倒霉,她妈找人给她算命,说是我克她,她才交不到好运气。翌年,我考上重点高中,她仍没考上,选了技校。她男朋友骑摩托车接送她上学,毕业后两人结婚,男人去河北包工程,一去三年不回来。

三年里我都在面粉厂干活,我很喜欢职工生活,号子响了上工,再响就排队打饭。他们一股脑冲进大食堂,我不和他们抢,我慢悠悠地散着步过去,常常是只剩下汤底子,然后泡上馒头骗骗肚子。我遇事总是不着急,可能这是遗传自我爹吧。

你来看过我一次,我也就那天没排队尾,我挑瘦肉夹到你的盒盖里,你遥望着一整座衔着的肉山说,看着它,就像缺水的土著看见了游泳池。我只是看着你,听你说话。你又说,你得好好干工作,为我们的以后打拼。我记得你是这样说的,对吗?

然后你嫁人了,而我成了面粉厂的女婿。她来求职。我是去送货的路上,在面包车上办她的,她叫我看路,别那样。她有口臭,我得使劲捂着她的臭嘴。她像个疯子,只会笑,那年大坑里哭的她早就死了。

我不花心,也不想乱搞,相反,我很疼我老婆。我老婆怀孕期间还是干男人的活,我们在面粉厂后院的两间小屋,是我老婆自己和泥、搬砖。上冻的日子里光着脚踩泥巴麦秸,房子盖起来之后我老婆成了大罗圈腿,走路跛子样。

同样天寒地冻,我爹和我继母两个人缩着手往墙上抹水泥,为了减少开支,俩哥哥的新房子也是爹自己盖的。盖起来,爹双手撑腰说,能不能把儿媳妇弄回家抱上大孙子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他没能等到俩哥哥谁结婚,得了脑血栓,拄着拐杖往返于我们哥仨之间解决一日三餐。

陈开发来找我说,爹中午吃得多,早上少,这样安排不公正。调换了次序之后陈开放上门说,爹吃完饭从我那里划拉柴火当拐棍。我问他要怎么样,他说弟弟啊,我就是叫你知道这回事,我没想怎么样。我曾跟俩哥哥说,我每一天都想着自杀,虽然没有付诸实践,但是,自杀的决心还是有的。

陈开发说,你自杀一个我看看。

那以后我不想自杀了,我每一天都想着杀人。我最想杀人的那阵子无敌奔从部队复员也来了面粉厂,我问他铁头功咋没在部队施展开,他递烟给我,他说,谁知道给我安置到这里。她跟我好着的那会儿,还跟无敌奔撇不清。那些话在厂里逗留了几圈最终传到我耳朵里,说我那里比别人小,是泥菩萨,遇水就化。

她死前跟着我们开会,她一直和无敌奔眉来眼去。无敌奔说在非洲有些部落还是吃不上白面,他们饿死了人,酋长站排头领着抬棺材跳舞。我说,奔啊,你娶我妹妹吧。他看了看自己的烟盒,拍了好几下拍出一支烟,又塞了回去,他说,好啊,关了灯谁知道妹妹姐姐。

我杀她,她也没有求饶,好像就是我该杀她,她该死。我把她埋在了老屋的大坑里,跑回家,反锁了家门。老婆买了些新壁纸,往墙上贴,我饿了,把面条煮好,老婆也贴完了,在拖地。招呼她一起吃,说煮的多了,她叫我下次少煮,不然吃不完。吃完饭我就来自首了。

这是陈开通的全部采访记录,说完这些,我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他很爽快地做了回答。

你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言不由衷、委曲求全那一套了。你爹带你去赶集,你从不敢问他要东西。唯一一次无敌奔拿着一包干点心蹲在你家门口,无敌奔缺了一颗门牙,把点心卡在牙缝里,磨着吃。你去跟你爹说,他把碗盘摔在泥墙上,一脚送你出了门槛。你好委屈,尽管很长时间你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给买就算了,还要踹你一脚。

晚上你不睡觉,蒙着头哭,你俩哥哥用指甲敲门板,哒哒哒,你好像看见了一只八脚着地的怪物,怪物牙缝里还卡着一块点心。你知道,你拿到点心一定会分给两个哥哥。你家院子挖了大坑,一到春天全是茅草穗嫩包,密州叫谷蒂,又白又嫩的嫩肉插在枯草中间,嚼起来满口甜丝丝还有淡淡青草香。俩哥哥采到谷蒂,还不是都留着给你。这算是你们绝无仅有的零食了。

小伙伴来你家寻着吃,轮番来,几趟就采干净了。再零星冒出来,你和俩哥哥也不管,还一脸热情帮着人家寻。你们本质上都不坏。你偷偷藏下一些,又不好意思交给她,包上草纸,绕着院墙扔过去。她妈在那边奚落了几句,本是打趣小闺女漂亮,让别人惦记着。你记在心里了,拉了屎,也裹上草纸绕墙扔。

她来找你,你俩一人一把木杈子,你找好角度开一枪,嘴里喊着“皮狗皮狗”,她埋伏在坑沿,也喊。你去找她,她妈做了蛋花汤,一口喂她,下一口就喂你,小勺子混合着她的津液,咽下去甜丝丝,甜得黏腻。

你捡来木板,横着搭进坑墙做了张小桌子,你俩跪着写作业。她抱着你妹妹,问你,你做她爸爸,我做她妈妈,可以吗?你心里回答她可以,但你嘴巴很笨,你常常觉得自己那张脸会无缘无故地凭空放大一万倍,有一天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下你那张脸。她站起来转裙子,转来转去问你像不像一把小花伞。

她发热,热没退浑身生水痘,你和俩哥哥拖拉着地板车送她去乡镇医院。陈开发搂着你肩膀叫你别哭了,陈开放摸摸你的头发,说你这么喜欢她,干脆娶她吧。陈开发问人家,你长大了跟我弟弟行吧。她说行。路上她被风尘仆仆赶来的爸爸接手了,上了拖拉机突突突突走远了。

那个暑假,你蛋子上长了层茸毛,她个子比你高了,日后茸毛变成了硬茬茬,而你的个子再也没有比她高。她拿着两个黄桃进了你家大瓦屋,你穿着你爹的老西装裤子给你俩哥哥洗衣服,她请你吃黄桃,你不要她的。她咬一大口,问你桃子缺掉的部分是不是月牙样?

在学校里喷香水的汤美玉说你是头猪,她还站出来问汤美玉懂不懂尊重人。汤美玉翻着白眼说,我尊重人啊,只是猪有啥好尊重的。她说汤美玉混账,汤美玉就嚷嚷你俩有一胳膊有一腿,号外号外人畜恋。

那个时候你俩的心是相连的,你没考上高中,她辅导你功课,她的鼻息落在你耳边,她说无论如何你也要考上高中然后考上大学,你总得到外面去看一看。你比她大三岁,到最后你却比她晚一级。你进了约定的学校,她和同级的男孩子散步,男孩子戴着棒球帽戴着运动手环,冲着她做出投篮动作。你远远看着,你心里留存着她生水痘时候的那张脸。

篮球场翻新时,你像个地鼠那样跳进下水道里,往黑咕隆咚的深处钻,你试图活埋自己。课文里说蚯蚓上食黄土下饮黄泉,你待够了三天三夜才出来。你参与了打架斗殴,人家一脚把你肚子里的砂石泥土清空了。高中老师也为你们不爱学习抱头痛哭,他哭着把茶杯摔到地上说,不是来学习的,那你滚回去。你最后滚回去了。你在面粉厂上班的几年,你的没有心机和脚踏实地,老板全部看在眼里,拍拍你的肩膀说,小伙子,你给我当女婿吧。再有她的消息,是她到了大城市,就是一个农村姑娘到了大城市的故事。

她结婚那晚你没了笑容,入席坐定,无敌奔在你对面讲笑话,你看着人来人往,根本没反应过来。村里习俗,不论婚丧嫁娶,遇到大事件席面总要四荤四素,要八大碗。菜品是一早定下来的,红烧鸡红烧鱼当头,鱼不能吃,留给主人家,叫余着财气。到了你自己妹妹的婚礼,席面上红烧鱼一筷子没动,都等着最尊贵的你吃第一口,你遥看着新郎无敌奔,瞬间清醒了。同辈人起哄,要你上去讲两句。你一脸讪笑说无敌奔会铁头功,咱们得试试吧。他们现在眼里都是你,你比谁都排场。你想试试,那肯定得试试。但你还是拿捏不准是不是在说笑话,难道真要用酒瓶子试试他的铁头功?

你忘了人前还是人后,你叫汤美玉去你那里,她只是点头,对着小镜子补妆,顺从地搀扶着你出了门。你当然知道,你的妻子、老丈人可都看在眼里了。月朗星稀,风是凉薄荷。你俩很快冻通透了,走路缩手缩脚的。路过大坑的时候你犹豫了,这个凹下去的地方,便是你们故事的开始。这么多年了,它一直待在这里,无所事事,衰败后又生长的野草终于把它填满了。而你失去她的青春也同样的无所事事,无非娶妻生子。汤美玉叫你别看了,怪瘆人的。可是,谁能明白你彻骨的绝望呢?

完事之后你半躺着抽烟,被子缠在你的白肚皮上,汤美玉像个大磨盘,你踹了磨盘底座一脚。她没睁眼看你。你埋汤美玉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是心心念念的她。那年成绩出来了,她坐车去县城看成绩,你给她煮了俩鸡蛋,一根油条。她收下了。小时候她的手绢、发绳丢在你家,你给她送,她也是这样收下。时间是沧海和桑田,人代替了恐龙,那么也终有一天有新的物种替代人类。你说新的物种动不动感情?很多年后她来问你这个问题,什么感情,爱不爱的,你回答她,从前有个渡江的人,他的剑从船里掉到水中,倒是不慌不忙地在船上刻了个记号,他说,这是我的剑掉下去的地方。等船停了,他从刻记号的地方一骨碌翻身下水。他是要找他的剑。你说,他找得到吗?

我最终也没有撬开他的嘴,虽然他什么都说了。但我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从看守所出来,我在老家逗留了几日,勉强完成采访札记离去的清早,陈开通的妹妹提着尿罐在跟婆婆说话,她婆婆看见我跟我招手,妹妹得空把屎尿泼到街沟里。

她婆婆说,记者,我说点事你能给我写写吗。我说不能。她婆婆还是说了,陈开通他爹老糊涂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女婿家的洗衣机拆解了,都晾在门楼子里,他爹现在撑着拐杖组装来组装去还是一堆零件不知道放哪里。无敌奔在天井葡萄藤下泡了壶好茶,他坐在矮脚桌前一副掌控着全局的样子,直勾勾瞅着开通他爹。

我跟开通的妹妹问好,一开始妹妹好像不认识我,接着她问我开通还能活吗,我问及杀人前后详细事宜,她说,你去问我嫂子吧,就在对面的厂子。我再问,她又自说胡话了,她一直是这样,一阵一阵的。

面粉厂后面有两间小屋,格局倒很像开通家里最早的泥土屋。他老婆在外间做饭,一口大铁锅坐在黄土灶台上,墙壁糊着报纸还是黑透了。我说明来意,开通的审判结果已经出来了,但是她以为我是来给开通翻案的。她说,开通这个人就没有一丁点不好,比起孩子小舅,真是好得没法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开通不沾烟不沾酒,不赌不嫖,吃喝都不多,手脚勤快、顾家。孩子小舅喝点酒打人,他过去劝,也挨了几次打。再叫他,还去劝。还给小舅补了门。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回来也没情绪,没跟我们娘俩闹过。他的老爹在外面让人打了,叫他去饶回来,别人怎么说他也不动弹,自己蹲在灶前刮了一下午土豆。

开通的儿子说喝水,老婆起来往碗里倒白水,老婆身子短,又黑又壮硕,她说,不怨开通,以前还有人为她打仗呢,那个骚浪狐狸,跟谁睡觉啊,乱七八糟,不清不楚,死了倒好。搭上开通就不值当啦。能调换个个儿,我能替开通宰了她。我能替开通蹲号子。你看看,孩子还小呢,多不值当。

饭菜做好,她盛饭,我没用她请,自己进了他俩的卧房。里面算得上简陋,盘了个暖气管子,下面一张方桌,支着镜面稍显不平的镜子,远了看像是哈哈镜。光线不好,炕上的被褥没叠,孩子喝了水,正穿鞋仰躺在炕上,他突然说,我要饿死了。他妈没回他,他吼了起来。开通从小老实巴交,他孩子却愣头愣脑的。他说话抢着说,两只脚用力拍打着。

她端着一尖碗高粱饭进来,尖着嗓子问我找什么,我问有没有开通的相片,又问结婚照之类的也可以,她一律说没有。像是防范着我,她说,你没事就请回吧,我们吃饭了。她敲敲碗,孩子一跃从炕上出溜下来。

我说,有的话,也许能帮到开通。

她说,你这不是骗人吗,你撒谎都不会。

我讪然,要走了,她一下把碗蹾在方桌上,赌气般掀起像是包了浆的枕头,把一张干巴的油纸递给我。我看了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她说,你拿了就快走吧,这个对你很重要吧。我在村口站了几分钟,想把行李箱留在原地,再折身回去看看当年的大坑。最终作罢。上了长途客车想起来,油纸是用来包汉堡的。我在外地念大学,他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汉堡一直在他怀里捂着。

车子在泥土路上颠簸,世界像是下了场大雨,一切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