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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慧的十年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5期

牛慧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济南的一家传媒公司当策划助理。十多年后,她已经忘记了这个只工作过半年的公司的名字。策划主管朱庆贺是老板从别处挖来的,年轻,大家都喊他小贺。小贺有亲和力,受器重,一天只上两小时班。牛慧的工作内容是做一些资料统计和数据分析,朱庆贺来到公司,整合下思路,和老板汇报完工作就走了,零碎的活交给牛慧和同事小周。推广方案确定后,交给设计部。

设计部主管李普晖是个胖子,和老板认识多年,称兄道弟。除了设计部,李普晖也对别的部门指手画脚,以老板自居,看哪个部门的同事不顺眼,提点两句,为自己赢得了一个讨人嫌的口碑。李普晖出身卑微,早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有一种什么都懂的错觉。公司电梯里贴着全球通“我能”的广告语,大家私底下以“我能”来代称李普晖。公司当时的重头工作是在济南推广崂山啤酒,竞争对手是当地的趵突泉啤酒。日常会议上,朱庆贺提出的任何设想,老板都说,花钱没事,尽管花,主要是效果要好。在设计和制作的环节,李普晖具体黑了多少钱,可以从秀秀的身上看出端倪。身为公司前台,秀秀月薪三千左右,挎包换成了爱马仕,搬进公司附近的高层公寓楼。午休,有人多次目睹李普晖和秀秀前后脚从公寓楼走出。嗅觉出众的同事小周,在他俩的身上闻到了同一款香水的味道。

公司路演,从济南当地请的主持人和模特。刚踏入社会、稚气未消的牛慧,对这些当地边缘娱乐从业人员的评价是花枝招展。男主持人平时主持省台的一档民生节目,家长里短婆媳矛盾,言辞激烈,是公俗良序的坚定实践者,可念的最多的是赞助栏目的莆田系医院的广告,以亲民风格成为中老年妇女的心头爱。在路演候场的时候,他喜欢给模特艺校的学生们指导形体,言传身教,眼手并用,在她们单薄高挑的身体上游走。

不停的路演中,牛慧在公司的朋友小珂,和那些演员、模特在穿衣打扮上有更多共同的话题。这份友谊的淡化,让她心生难过,也多少有些自惭形秽。牛慧皮肤白皙,穿着保守,牛仔裤和运动衫是标配。从青春期时就上身的肉,在踏入社会一番艰难地找工作中,没有甩掉,又丰满了一层。她还没学会穿衣打扮,经济上的拮据是一方面,观念上去接受那些所谓的花枝招展,是个更漫长的过程。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牛慧从远方亲戚的家中搬了出来。她再不用每天下班后偷偷摸摸走进卧室时,遭受表姨语气嘲讽的盘问。不用在厨房做饭时,手忙脚乱,边做边打扫,随时提防污渍喷溅在瓷砖上,饭菜做出来,味道也不应心。实际上,牛慧做饭,菜板一片狼藉的习惯终身保持,不知道是否和这位表姨洁癖式的指责有关。这是牛慧温和的性格中,少见的执拗的一面。

牛慧搬到前男友的学校附近,和其他人合住一套房,三室二厅,她住在背阴的单间,天气晴朗时,能看到远处天主教堂的十字架。她经常路过和前男友去过的餐馆和网吧,心中预演过多次,如果遇到他会怎么办,越是如此想,越期盼能遇到,让生活本身来告诉自己,究竟会怎么去面对。回到住处,关上门,夜里隔壁房间的那对情侣发出的娇喘声,穿过墙壁,在房间里滋生,美好和痛苦纷至沓来。有天,牛慧下班回来,放在书桌上的那支前男友送的钢笔不见了。她还没舍得用过,就这么丢了。

工作半年后,当好友李东升在电话中听完牛慧的遭遇,以开玩笑的口吻让她辞职来青岛时,牛慧毫不犹豫就收拾好了行李。性格温和的牛慧,有着和其表面不符的决绝。同事间令人心累的勾心斗角,合租室友的道德败坏,这两者并不足以让牛慧离开济南。她心里清楚,是入秋后的一天,和前男友在街上偶遇,擦肩而过,她却没勇气和他说话。生活交到牛慧手里的答案,是无望的沉默。

相比牛慧在青岛稳定的工作(她在卓悦广告工作六年,直到离开青岛去淄博),她的居所一如她的感情状态,总是因各种原因变动。七月份,初到青岛,牛慧投奔李东升。清水沟的普通楼房,简装,一室一厅,因打通了,是视觉空旷的一间。一百多米外是菜市场,房间全部朝阳。十多年后,早上推开窗户,阳光泻进来,鸽子从窗口飞过,是牛慧心中这段时期为数不多的记忆。

牛慧从附近的农贸市场买了一块灰色床单,把它挂在房间正中李东升扯好的铁丝上。牛慧睡床,李东升睡垫子。夜晚,呼噜声从床单的一侧传进牛慧的耳朵里,在失眠的夜晚,床头的月光把桌子上写满招聘信息的报纸照亮。牛慧半年积攒下的一点积蓄,一个多月没找到工作,所剩无几。李东升在银行实习,因在政府就职的亲属介绍,颇受领导重视,经常随部门经理出差。出差前,他把钱放在大厅抽屉里,让牛慧用。他俩都喜欢吃辣椒炒肥肠,那几个月牛慧吃了这辈子最多的辣椒炒肥肠。

有次李东升出差,短信向牛慧表白,言语简洁,一如他平日夹起肥肠吃进嘴巴里点头应和的好吃。牛慧慌忙澄清,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又担心他回来时,会对自己做什么。李东升再没提过这件事,像从没发生过一样。牛慧心目中认为的李东升的正派,从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只是一次渴望温暖时的不经意试探。这对年轻人,都有各自的困扰。牛慧迟迟找不到工作,尤其是不久后大学同学高准飞来投奔,一女两男短暂的混居,没有个人的隐私空间,异性身体不时展露,无法回避的内心欲望,伴随着她性格中羞怯的部分,让她感到羞耻。李东升大学沉迷网游,多门挂科,迟迟拿不到毕业证,入职转正一再找借口拖延,愧对亲人的期望,他一声不响丢下工作,和家人失去联系。在杳无音讯的几个月中,李东升跑回老家潍坊,和游戏中认识的网友住在一起。千家万户欢度春节,李东升站在空地,听着不时传来的鞭炮声,遥望西北方几十里外的家,忍不住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几个月来对儿子生死不明的担忧,化为十几分钟的痛哭。此后,李东升听从家人安排,在潍坊老家工作,结婚生子。这是后话。

李东升离开青岛,房租到期。牛慧隔着两栋楼,又租了房子。四楼,一室一厅,住在北屋,阴冷潮湿。早晨,牛慧从清水沟出发到芝罘路的公司,十几里地,倒两次公交。车厢人满为患,总也抢不到座位。高准飞做房产销售,在青岛的半年里,西装革履去上班,一单生意没做成。青岛高低起伏树杈般的道路,总是让他分不清,多数时间消耗在永不休止的迷路和问路上。离开青岛,他又辗转到过广东、浙江,最后去了湖南长沙。一直做房产销售。

十几年后,牛慧大学毕业第一次回长沙,和同学见面,参观校园。一天夜里,他们驾车来到郊区高准飞的别墅,三层楼,大家席地而坐,喝酒,追忆过去。身材发福的高准飞和同样快到中年的牛慧,回忆起在青岛的日子,再次谈及记忆中的潮湿、阴冷和苦闷,很快被别墅里飘荡的酒味吸纳。高准飞不时拿出自己的藏酒,给同学们续杯,脸庞微醺,他试图清醒地看着周遭属于自己的这一切,再次确信艰难的日子是永不再来了,才洒脱得在牛慧的讲述中,适当填缺补漏。

破旧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湿冷,被子没地方晾晒。牛慧把窗户蒙上塑料布封住,周末缩在被窝里看书,冷得受不了就去网吧。从住进这间房子,牛慧总是不停做恶梦,鬼压床。楼道没有感应灯,四周贴满了各种小广告,黑色字迹,阴森恐怖。公司总是加班,牛慧回来不敢走楼梯,等高准飞下班,两个人一起去吃碗面。牛慧问他,为什么非要吃面。他说,四块钱只有面可以填饱肚子。偶尔,牛慧也会带他去吃排骨米饭改善伙食。高准飞点头,在青岛的几个月,是他最落魄的日子。最后一天,高准飞的钱包和唯一的一套西装都被偷了。退掉房子,没钱住旅馆。高准飞说,我去牛慧那边凑合了一晚。牛慧说,我那床一米二,两人睡得特别挤。同学们起哄。高准飞忙说,我们没那方面的意思。牛慧说,我们以前又不是没一块儿住过。

高准飞走后,大学同学林娜来了青岛。林娜家庭殷实,来青岛不是为了工作,单纯为了陪男友。牛慧在清水沟另租了间两室的房子,她住北间卧室,小到只能放一张床。林娜和男友住在主卧。一楼带小院,牛慧的房间挨着窗户,经常被聊天的老太太吵醒。房东是个老太太,势利,虽是清水沟的农民出身,却看不起外地人,言语总是加上,“你们这些外地农村人”。林娜不上班,牛慧下班了张罗买菜做饭。林娜和男友时常争吵,吵完又和好。四个月后,男友毕业,离开青岛。林娜回了贵州,在父亲的公司帮忙。搬走的时候,电饭锅是林娜买的,她一并带走。一回到贵州,林娜催要牛慧欠她的两百块钱,生怕她不还。后来又陆续让牛慧给她寄青岛的鱼片、鱿鱼丝等特产,不说给钱。牛慧总是抹不开面子索要。后来林娜结婚,牛慧随份子。等牛慧结婚时,林娜没任何的表示。楼下的小院,有一只花猫,花猫生了一窝的小猫。天气好的时候,花猫领着小猫们在院子里晒太阳。这是牛慧心中,那段时期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

牛慧在清水沟换了房子又住了一年多,精装,空间独立,冬天也有暖气。在卓悦广告工作三年,因经常加班、老板小气等不同原因,牛慧每年都有几次想离职。小公司身边的员工多有流动,也因为公司小,上下关系简单,同事都是同龄人,氛围轻松。收入每年增长,牛慧熬过了艰难时期,成了这个城市里的小白领,恢复了过去多年的亲和力。她和过往的同事们,都成了朋友,定期聚餐,这些不同时期出现在公司的人,通过牛慧又互相认识。牛慧成了朋友口中的慧姐。扣除生活费,她定期给老家的父母汇钱。乡邻从牛母的口中了解到,牛慧在青岛的工资不低,几年大学没白上。牛慧每周会买几件衣服,也学会了化妆,身上褪去学生气,再也没人说她是农村来的。空暇时间,她看书,逛摇滚论坛,认识了天南海北热爱摇滚乐的年轻人,假期相约去迷笛音乐节。从那时期留下的照片看,牛慧戴着太阳镜在一群张扬的年轻人当中毫不突兀。挥洒青春,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是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在青岛的第四个年头,牛慧和新来的同事邹颖,成为要好的闺蜜。她们搬到延安路,合住一间,精装带暖气。住在一起的两年,她们没红过脸,性格互补,邹颖喜欢收拾东西,牛慧擅长做饭。在钱上也没相互计较,彼此帮衬。邹颖刚毕业,大学时的男友挂科留级,不敢和家里说,学费都是她出的。邹颖不舍得买衣服,牛慧以过生日和节日为借口,让她挑好了,送给她。邹颖的男友家在青海,想让邹颖跟着他过去,双方经过漫长的纠葛。夜晚,牛慧总是被邹颖的哭声吵醒,打开灯,陪着她坐在床头谈心,等窗外见亮,洗漱后,拖着愁容去上班。公司离海几公里,清晨咸湿的海风,扫过这些青年男女的身体。邹颖分手后,和公司合作的一个客户的项目经理结婚。几年后,当牛慧和卫华邦结婚时,邹颖当的伴娘。

认识卫华邦时,牛慧大学毕业五年,也是来青岛的第四个年头,她在卓悦公司成了总监。相对稳定的感情生活,同时也打破了牛慧后续的生活规划。当后来,牛慧跟着卫华邦回到淄博,寄居在二楼店面,睡沙发床时,她总会想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比如,跟随朋友的步伐,去北京或者上海。在4A广告公司上班,是她的职业理想。再不济,留在青岛,总比如今的困顿和无望要好一些。卫华邦的出现,拉低了牛慧的生活水准,一份工资两个人花。在青岛最后的日子,他们住在延安路的一个阁楼,七楼,二十来平的房间,抬不起头。更多的时间,牛慧和卫华邦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小窗口,试图看清未来,又被当下拮据的生活困住,无法从容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