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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黄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5期

那年团要裁,要裁还没裁。分两批脱军装走人,先走一半,剩下的一半第二年再说。吴指月和老袁都没能挤进这个“再说”里头。民乐队柳队长被逼得走投无路,用了最省事也是最愚蠢的办法:投票。加队长、教导员一共十七个人,四舍五入,得走九个,吴指月的票数排第四,中游略偏上,这名次足以让人万念俱灰,但又没到那种可以与大家同归于尽的地步。没炸。吴指月浓烟滚滚地在心里冷笑了一个星期。认了。

老袁的境遇也差不多。办公室论政策水平当然比乐队高一截儿,起码不能把那种同室操戈的事拿到桌面上搞。谈话、摸底、开会,开完小会开大会。有明枪,也有暗箭,老袁都没躲开。老袁这样的人,平时不怎么显眼,但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似乎就是专门为了这种你死我活的关键时候准备的。文件上条条框框很清楚,职称、职务、年龄、兵龄加加减减,小学的数学水平也算得出来,轮不到他。老袁像个小学生一样规矩可爱加天真,哪儿也没跑,谁也没找。办公室报上去的名单里有他,最后一个。这名次很委婉,也透着心虚。生米煮成了熟饭,袁助理五雷轰了一下顶,晚饭当即干掉了半瓶景阳冈。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时候脑袋里刀光剑影火花四溅,一个觉醒来,自己偃旗息鼓了。办公室一把手宋主任准备好了一万只灭火器都没用上,人家一声没吭,认了。

吴指月第一次敲老袁的门就是在这时候,名单公布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晚上。之前从没敲过,按说不应该,两家门对门。两梯三户,中户是演唱队的一个男高音老师,男高音对住所的采光和空气质量要求都比较高,嫌中户不通透,一直没来住。门对门,又是一个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两年多了愣是丁点不来往,除非刻意,不然还真有点难度。吴指月过来找老袁拿军转考试培训班的选课表。其实也不是必须要上门的,手机里就能给,或者即便是上门,也不一定非要进来不可,选课表在信封里提前装好了,门里门外交接一下,抬个手的事。但那天就是非得进来一次不可。门一开吴指月和老袁四目相对的第一秒钟,两个人瞬间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那是刚刚和自己一同死过一回的人才有的眼神。同生共死了,那还了得?吴指月把大信封紧紧搂在胸口,像搂着全部身家性命,身体倚在门框上,快要哭了:“哥,我就指望你了。”

刚死过一回,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这考试就决定着能不能像样地活过来。袁助理在办公室写了那么多年的材料,这种考试正好是他的菜。他得帮她。“指望”两个字,一点不重。

有这两个字开头,再站着说话就不合适了,得进来。朱一芳本来人在客厅沙发上,正准备洗澡,脱得只剩了一身保暖内衣,老袁起身去开门时,她本能地从沙发上跳下来朝对面卧室里一溜。没想到人进来了,都听见老袁在饮水机下面接水了,再躲不合适了,不出来也得出来。衣服落在客厅里,驴唇不对马嘴地套了一件风衣。刚才没留意,出来一看,居然是吴指月。吓了一跳。吴指月也吓了一跳,屁股刚落座腾地又弹起来“嫂子在家啊?”朱一芳又驴唇不对马嘴地道了个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吴老师来。”

第一次,没想到居然在自己家的沙发上碰见了吴指月。当然过去也经常见,门对门,不可能不见。楼道里见过,电梯里见过,小区里也见过。见面只点点头,虽然门对门,但门和门之间隔了一条银河系。吴老师其实不错了,能对得上号,知道是对门,办公室袁助理家嫂子,笑笑。那笑容幅度是有的,但是有点浅,也有些散,漫山遍野的那种。朱一芳不介意的。这栋楼里好多人见了她都是这样笑的,艺术家们笑起来都是这样漫山遍野。全团七八十户,团级营级连级都有,一多半都是艺术家。舞蹈家、演奏家、歌唱家、艺术总监、舞台总监、著名演员、著名主持、著名编导,整栋楼散发着浓烈的艺术气息。尤其是周末,有练声的,美声、通俗、流行、男高音、女高音、男低音、女低音;有练琴的,二胡、古筝、扬琴、手风琴、唢呐、长笛、短笛、小提琴、大提琴。吴指月就是拉大提琴的,每个星期六、星期天下午都听得到琴声在对门屋里回旋低鸣。这些人朱一芳大部分都认识,台上见过,团里每次排练演出,她基本上都会去看。但是他们不如吴指月,不认识她朱一芳,对不上号的。有一次在电梯里一帮人碰到一起聊天,聊到男人头发的问题,居然提到了袁助理,有个人模仿袁助理的招牌动作,翘起兰花指,拿中指和无名指当梳子梳头顶上那几根头发,模仿得很到位,一电梯人哄笑。她就在场,当着她的面。肯定不知道她是袁助理家那口子。她也没介意。这很正常,对上了号反而不正常。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和袁助理都是负责人间烟火的人。袁助理负责团里的人间烟火,她负责他的。

托袁助理的福,这才算正式认识了。下次再在楼道和电梯里碰上,截然不一样了,开口了,“嫂子”了。脸上的笑也有了方向,都是冲嫂子去的。每次嫂子一叫,朱一芳这头都要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嫂子长嫂子短,朱一芳要投桃报李。那天在厨房煮毛豆,特意多煮了半锅,从网上买的那种南方毛豆,翠绿翠绿的,品相很拿得出手,叫女儿袁嘟嘟端着盘子送到对门去。一个小时盘子才回来,毛豆留下,换了一盒牛排。商品标签上白纸黑字,M9,澳洲和牛。没吃过但听说过,死贵,巴掌大的一小块成百上千。袁嘟嘟抹抹嘴上的油,刚才指月阿姨在家已经煎了一块了,这是第二块。连吃带拿。朱一芳当时脸就腾地一红,感觉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两块牛排一直在胸口里压了三四天,扛到周末扛不住了,决定再来一个回合。去年上半年开始在微信上做代理,卖瘦身产品,当然吴指月肯定用不着瘦身,有一款配套的营养粥,虫草藜麦,卖相还算体面,价格也拿得出手。这次是自己亲自上门。第一次进吴指月的家,搬进这栋公寓楼做对门两年多了,这是第一次。千算万算,没想到家里居然有地毯,脱了鞋往客厅里走的时候五个脚趾头都弓起来了。老袁分的是团职房,吴指月的这套是营职,少了一间,但一个人住,还是有点奢侈。客厅尤其大,沙发也大,几乎占了一面墙。窗帘拉着,屋子里光线有点暗,刚走进来吓了一跳,妈呀,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差点叫出来。定住了神看清楚之后才松了口气,不是人,是琴。吴指月的大提琴。就那么蹲在沙发上,人高马大的。琴平时就放这里,人懒,带出门时才往琴盒里装。

必须感谢这琴,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坐下。现在好了,现成的话题,朱一芳伸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摸了一下琴边,就像摸一块布料。那面板很光,很细腻,是像丝绸一样的木头。吴指月告诉她,这叫鱼鳞云杉。朱一芳赶紧把手拿开,很贵吧,一把琴听说得上万。吴指月笑了笑,差不多吧。

挺好,很顺利,两大盒虫草藜麦都收下了,压在胸口里的那两块牛排好歹算是消化掉了。没想到就隔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就过来敲了门,刚从爸妈家回来,还没进屋,直接拐到了这边来。老爷子书房里一架子红酒,随便拿了一瓶,给袁哥尝尝,正好配牛排。酒瓶上的商标全是外国字,关上门问老袁,老袁也不太懂,跑到电脑前去百度。半天把叫她过去,拿手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数字给她看。朱一芳满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半天没说出话。屏幕前两张脸都是绿的。

接连这么两次,朱一芳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领教了,确实有钱,不是一般的家境。不光吴指月,住在这个楼上的,都不会差钱。艺术这碗饭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吃的。它烧钱。那天去送虫草粥的时候顺着大提琴就聊到了这个话题。六岁学琴,去少年宫学,少年宫在西郊,每周打车来回六趟。每两三年就得换一把琴,琴有好有坏,好的一把能顶半辆桑塔纳。高中毕业考音乐学院,专门请老师到家里来辅导,那钱得按分钟烧,每颗唾沫星子都是金粉。前男友也是玩琴的。不是大提琴,玩贝斯。

朱一芳心口当时就一跳。有点意外,才第一次,话就说到了这个程度。前男友。

好了那么多年,说分就分了,除了左手手腕上的那条疤,什么也没给她留下。也不奇怪,去北京了。玩贝斯的人不去北京能去哪儿呢,他那样的人不去北京还会去哪儿呢。他那样的人去了北京基本上就等于跟过去一刀两断了,这过去里也包括了她。当年部队文工团招乐队,她报了名,特招入伍。人家招的是民乐队,以管乐和鼓乐为主,弦乐里面大部分是二胡和琵琶,大提琴只要了她一把。报名的很多,她爸动用了压箱底的关系。不要贝斯。贝斯算什么呢,在他们那些人的眼里那都不能算一件正经乐器。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招也不去,去北京玩乐队去了。声称这辈子生命里就两件事,一件是乐队,另一件还是乐队。跑到酒吧里挣钱。其实不缺钱,贝斯的爷爷是副省级。在那样的家庭里,吹拉弹唱已经属于不务正业了,更别说什么酒吧乐队了,一家人都各就其位按部就班的,偏偏出了他这么个异类。

回去后她跟老袁说了这件事,很感慨的,没想到对门吴老师居然还有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前男友。那道疤她看了,对方特意卷起袖口给她看的,很粗,有点歪,像一条没缝好的拉链。平时穿短袖的时候,吴指月都戴手链,军容风纪检查也不摘,为这事还挨过批。这些老袁都不知道,跟她一样,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连老袁都不知道,朱一芳心里又轻轻跳了一下,一缕和风拂过。搞艺术的人,真是叫人弄不懂,尤其两个都搞艺术的人搞在一起,就更叫人弄不懂了。唉,艺术家们呐!朱一芳很浩瀚地一声长叹。

现在进行时的这个男朋友,她没说,但知道一些。从老袁那里知道的。团里的很多事情,她都是从老袁那里知道的,好多人一面没见就已经成了熟人,这个也是。这一个条件其实也不错,虽然没有一个副省级的爷爷,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富二代。那种不用自己说别人就能认出来的富二代,子承父业,名下好几家酒店。姓易,团里很多人都知道,人称易总。易总大多都是周末的时候过来。碰上过一次,在停车场,富二代关门锁车的气度跟那辆车的价位很相符。尽管有钱,但是长得居然也不错,气宇轩昂的,有一身很挺括的派,那派能撑得起吴指月。当然吴指月也能撑得起他的。两个人般配。

女人是分好多级的,吴指月应该就是属于很高的那一级,晃眼,即便是在文工团这样的地方,也晃眼。晃得人心慌意乱,让朱一芳也心慌意乱。偏偏跟她做了对门,也许就是因为跟她做了对门才觉得晃眼,当时分房子是按抓阄来的,这是命,天注定。她无数次偷偷观察过吴指月,从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吴指月走路的时候,两只胳膊摆的幅度不一样,右胳膊比左胳膊甩得远。吴指月喜欢在屋子里点檀香。吴指月抽烟,有一次在门镜里看见她光脚站在门口慌慌张张把一枚烟头往花盆里插。这个吴指月很奇怪的,很混搭的,生活中的吴指月跟到了台上的吴指月反差有点大。朱一芳经常看他们民乐队彩排,几乎每次都看,这个吴指月台下话比谁都多,没心没肺到处喊哥,一上台就换了一个人,一下子很忧郁,往下沉,深不见底的那种。大提琴在面前一立,整个人瞬间有了一种如泣如诉的冷艳。大提琴冷门,在这个民乐队里更加冷上加冷,难得上一次台,每次上台位置都很靠边。首席加前排全是二胡,一整台的激越铿锵,她的那点冷,反而成了红炉一点雪。台下的朱一芳也坐在很靠边的角落里,目光每次碰到她,心口都会无端的一烫。

自从吴指月被确定进那个“名单”里以后,易总来得明显勤了一些。还是周末。那天是星期六,中午,一家三口正吃饭,听见了动静。隔着两扇门加一个楼道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女人在歇斯底里。朱一芳和老袁很惊诧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吴指月在发飙,破天荒。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像是人。然后门开了,接着是咣当一声。巨响。摔门。从来不知道这门居然能摔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感觉整栋楼都跟着晃了一下。老袁筷子还在手上,攥着它蹑手蹑脚地过去,扒在门镜上往外看,果然是。脸红脖子粗的易总在等电梯,头发和衬衣领子都竖起来老高。半小时后老袁收到了微信,吴指月发来的:让你和嫂子笑话了,不好意思啊,袁哥。

第二天一大早吴指月专门又过来了一趟。老袁不在,去辅导班了,家里就她自己。话一开场朱一芳就明白了,有来意的,想请两口子帮忙保一下密。家丑,能不外扬还是尽量不外扬。朱一芳本来是想装个糊涂的,装作啥也没听到啥也没看见,想想反而不好,还不如直接明说,请对方一百个放心。这算什么呀,她和老袁干架的时候比这狠多了,擀面杖菜刀都上过。这是撒谎了,连红脸都很少,但是个态度,对方想要的就是这个。吴指月心放下了,火又冒了上来,也是,那么大的火气,不可能过了一夜说消就能消的。“非得治治这少爷毛病,天天游戏当饭吃,叫他拿个快递屁股都不动一下,什么东西!”火气虽然大,其实轻描淡写了,是大事化小的意思,其实连家丑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个拌嘴,小打小闹,两口子之间家常便饭。朱一芳脸上是个包容一切的表情,嗨,男人嘛。

没想到这才开头。接连又干了几次,隔不了一两个周末就要干一次,一次比一次动静大,有点刹不住车了。反正也都知道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那动静不管不顾的,连骂带砸,有时候门都不关。真是没把她和袁哥当外人。她和老袁在自家屋子听得清清楚楚的,都不好意思出门了。不好意思的是他们,怕撞见人家的家丑。有时候可能觉得实在太过分了,也会发一条微信过来,还是发在袁哥手机上,不好意思啊,哥,让你和嫂子笑话了。但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好意思,下一次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

那天严重了,喊了救命。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又钝又硬,是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动静。老袁害怕了,再装听不见说不过去了,得去看看。自己去不方便,叫朱一芳去。朱一芳也有点怕,怕归怕,脚底下一点没含糊。门敞着,朱一芳没进去,两只脚都在门外,伸着脖子往里探。遍地狼烟。吴指月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样子很狼狈,但是生命没受到威胁,对方离她八丈远。脑袋没撞到墙上,撞墙的是琴。大提琴扔在墙脚,琴头断了一截,身首异处的样子。

易总几乎是擦着朱一芳走出来的,一身酒味。电梯都摁了,又折回来,隔着朱一芳把一串钥匙哗啦一下砸到茶几上。吴指月绷住没动,电梯都下去半天了,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哭声就像从胃里吐出来的,把嗓子眼都堵住了。一边哭身体一边往下滑,从沙发哭到地上,声音没有了,眼泪还在流,似乎要一直这么哭下去,把自己彻底哭干、哭凉、哭透为止。

朱一芳走不了了。她进来,然后关上门。第二次到这个家里来,和第一次进来时感觉很不一样,这次开着灯,有种大白于天下的狰狞。她弯下腰去抱吴指月。哭干了的吴指月比料想中要沉,又软又沉,像一袋竖不起来的面粉,需要从地上抄起来。抄起来了还是立不住,半个人坠在朱一芳两条腿上。刚才是在地上,现在换到了朱一芳怀里。除了女儿还从来没抱过别的女人的身体,没想到第一次抱的就是吴指月。感觉抱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件价值连城的乐器,她不敢乱动,两只手就像还没有消毒,不敢轻易落在上面。

这才知道,事情很严重,根本不是小打小闹,易总要劈腿。过去每个星期都来的,现在两三个星期才来一次,来了也不过夜,妈的,居然当着她的面跟人约炮,操他妈的什么东西!朱一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正好相反,其实是没转业之前来得勤,不过人家保密工作做得好,现在每次来了,两个人都要干仗,曝光率高了而已。劈腿主要还是因为转业。易总不缺女朋友,各种类型的女朋友都谈过,但拉大提琴的就这一个。会拉琴和专门拉琴,不是一回事。吴指月是个花瓶,又好看又名贵的那种,摆在身边彰显品位。现在脱了军装,转业了,这品位一下降了级,一个会拉琴的美女而已,人家不缺。但是你他妈的凭什么?!吴指月不甘心,跟了他快三年,眼看过三十。说劈腿就劈腿,什么东西!不甘心是一方面,另外还要赌一口气,赌前任贝斯的气。当初贝斯甩她的时候,她就放过狠话,一定要找一个比他更好的。易总符合要求,简直不要太符合,两人还是哥们。她不放手的理由,以及这些奇奇怪怪的关系,让朱一芳觉得陌生,陌生归陌生,但还是强迫自己理解了。有什么办法呢,还是那句话,艺术家们呐。

艺术家怀孕了。

上个月的事。任何人还都不知道,她谁也没告诉,包括易总本人。本来想说的,现在不能说了,说了只会让自己的死相更难看。爸妈也不能说。已经三十岁了,第一次怀孕,却不能要了。这才是最要命的,能把人掏空。

现在她告诉了朱一芳,这走投无路的秘密好歹算落了地。那天朱一芳一直在对门待到九点多,四个多小时,一步也没出来。老袁去学校接的袁嘟嘟,爷俩在外面凑合了一顿肯德基。灯一直开着,几乎没怎么感觉就从白天来到了晚上。吴指月边说边哭,眼泪断断续续的,一摊一摊地流,把朱一芳的裤子都哭湿了。哭到最伤心的那一刻,吴指月伸出胳膊从后面箍住了朱一芳的腰,很紧。一条胳膊加五根指头,都在她肉里,像一圈烙铁。那烙铁过了好多天还在。心不慌了,但意还是在乱,有点恍惚,这才几天,就跟吴指月来到了这一步,原本天上地下的两个女人。吴指月就像天宫里的玉兔,被王母娘娘打下了凡,恰巧落在了她朱一芳的园子里。

半个月之后是朱一芳陪着吴指月去的医院。就她俩,瞒着全世界。去了直接做手术,预约好了的。没想到临进去之前医生又劝了她一次,刚长好的伤口又撕开一回,从手术室出来时等于是死过两遍的人。一上出租车就攥住了她的手,一直到进了家门都没松开。

小月子也是月子,该伺候也得伺候,每天吃喝拉撒都是朱一芳,还得瞒着老袁,不是一件轻快的事。吴指月都看在眼里。那天炖的山药猪心汤,按食谱来的,味道一般,但吴指月胃口不错,主要是心情不错,以前每天管理身材像管犯人,难得自暴自弃几天。其实事情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坏到了底反而好办,之后每一天都是朝上走的。第一勺汤入口,爽得无比,闭上眼呻吟,那呻吟就像叫床,还挺大,吓得朱一芳赶紧回头看门。吴指月得了逞,变本加厉,叫床声转成了浪笑,东倒西歪把自己差点笑到地上去。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嘴巴路过朱一芳耳朵时,整个人都趴了上去,说,以后就叫你姐,也别嫂子了,就姐。姐!胸口那鼓绷绷的两坨就贴在她鼻子前头,热烘烘的,一股肉香。

说到做到,这就算认了,姐。袁嘟嘟也跟着改了口,叫干妈。干妈很阔绰的,一出手就是两部苹果。一部给袁嘟嘟,一部给她。姐夫也是的,对自己抠也就罢了,对老婆也这么抠,五六年前的R9还在用。一家人了,得有个一家人的样子,整个十六楼就他们两家,两家合为一家,门也不锁了,有事推门就进来,就像从东屋到西屋。天气一点点变热,马上夏天了,衣服穿得越来越少,吴指月有时候在那边洗完澡套一件T恤说进来就进来,前鼓后翘的,满屋子乱转。把老袁当空气,把她也当空气。

有点像恋爱。朱一芳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应该就是这样的了。恋爱的感觉是什么感觉,无非就是在意自己了。当然在意的是对方,但落实下来,在意的还是自己。吴指月每次约她一起逛街吃饭,她都要提前化化妆。以前从来不化妆的,在微信上卖了那么长时间的虫草粥,总代没事就叨叨她们,上镜前要化化妆,还亲自教她们怎么化妆,化了妆的女人更自信。她一点自信都没找到,看来还是动力不够。吴指月很艳的,大张大开的那种艳,油汪汪的那种艳,你往她旁边一走,往她的副驾驶上一坐,觉得自己好素啊,就像重庆火锅旁边的一道炒白菜。如果要是陪她去瑜伽健身汗蒸什么的,这些朱一芳不太擅长的领域,提前大半天就有点魂不守舍,考虑这个考虑那个,总是怕哪里不对。不自觉地就有点压力,哪天看她板着脸不高兴,就要往自己身上联想联想,要检点检点自己。总之,跟这个吴指月在一起,实话实说,有点累,但欲罢不能。那种状态她自己其实挺喜欢,累归累,很提神,浑身上下紧绷绷的,逼着你全力以赴。跟老袁就没有这种感觉。

结婚之后没有,结婚之前也没有。对于老袁,感谢当然是要感谢,感激当然是要感激,但那是另一码事,跟老袁那不叫恋爱。说起来她这辈子,到目前为止,除了父母,最该感谢的人就是老袁了。要不是老袁,她现在估计还待在海岛上的小渔村里呢。巴掌大的渔村,一辆摩托车半根烟工夫就能从东跑到西。老袁在海防团当参谋,那年到岛上连队里来代职,仨月,周末没事到渔家乐来吃海鲜,她是端盘子的服务员。端了几次两人就好上了。都说她朱一芳有福,小袁人老实,脾气好。的确是老实,不老实也不会乖乖就范。代完职走人,一个多月,一个电话没有,眼看事情要黄,她爹专门跑到团里把他堵到宿舍,要么把证领了,要么现在就拉着他到对面办公楼里找政委。老实分两种,硬邦邦的老实和软塌塌的老实,老袁属于后者,老袁的老实其实是卑微,不管是在海岛上,还是后来调到了文工团,老袁的卑微有口皆碑。吃过晚饭出来散步,在院子里碰见团长政委,那叫一个点头哈腰,脸上笑得连滚带爬,人都过去多远了,那笑还收不干净。但就是老实人的嫌弃和鄙夷才叫人受不了,它不是刀,像一床被子,蒙到头上叫你透不上气来。老袁的嫌弃从来没挂在嘴皮子上,都注射在日子里,是毒素,每一秒钟里都有。老袁从第一天起就没真正瞧得起过她,觉得自己找到她是对她的恩赐。她感恩,知恩图报,伏低做小,但是很奇怪的,你越是感恩就越是会激发对方的嫌弃,嫌弃她的出身,嫌她身上永远有股海带味,嫌她没给他生出儿子。特别是到了文工团以后,有一次喝多了,跟她在床上,马上要控制不住的时候,忙不迭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划到一张照片。一张合影。放大了,边冲刺边盯住了看。那手机屏幕就那么亮着,在她脑袋边上。

每次出去吃饭都是吴指月买单,朱一芳觉得怎么也得回请一下。没法在外面回,在外面根本轮不到她,每次她刚一有要结账的动作,吴指月马上变脸,指着她的鼻子,你敢!火药味很浓的,引得全餐厅都扭头看她们。只能在家。那天是端午,大小是个节,得过一下。正好老袁不在家,九十二岁的姥姥去世,奔丧去了,顺便也换换脑子,这一阵忙着备考,每天早晨听新闻晚上背法律,压力山大。加上袁嘟嘟,三个女人过端午。朱一芳准备得很充分,精挑细选的,大部分食材提前一天就采办好了。下午睡过午觉起来,吴指月带着袁嘟嘟在客厅看电影,由着朱一芳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一点没在意,端出来吓了一跳。都不是惊艳,是惊吓。佛跳墙。吴指月从来没想过这个东西居然还能从自家厨房里端出来,忘了朱一芳的出身了,海参鲍鱼那可是她的强项。第一反应是绝望,绝望得眼圈都红了,妈呀,我减肥!

第一次,轮到吴指月大开眼界了,不光是对三碗佛跳墙,更主要的是对朱一芳这个人。她盯着朱一芳,叹了很长的一口气,叹得很深,目光盯得也很深,气都叹完了它还在朱一芳脸上,姐,说句话你别嫌难听,你这手艺,伺候袁哥一个人糟蹋了。我说真的,你开家店,干点啥不行呢?三十七了,姐,下半辈子不能再这么糟蹋了。你开家店,我出钱。

平时嘻嘻哈哈惯了,难得说句正经的话,一说出来就显得特别有分量。有点狠。当场扎了朱一芳一下。疼,一针见血的那种疼,火辣辣的,连疼带肿,那肿好多天消不下去。想想自己在吴指月这样的女人眼里,估计就是属于级别最低的那一类,女人里头最可怜最悲哀的那一类,里里外外,一样都没有。眼看一辈子过了一半,没干过几件正经事情。海防团里那几年,在老袁他们部队幼儿园做过一阵生活老师,生活老师,叫得好听,其实就是保姆,做饭洗碗打扫卫生的。跟着老袁调到这边来以后,在鞋城卖过一年多的鞋,后来又去超市干过几天分货员,专门负责给鸡蛋称重,好蛋二十个装一袋,破蛋挑出来。兜兜转转,基本上都是最底下的那一层,属于她的那一层。吴指月说的开店她从来没去想过,一是没钱,有钱也不一定想,这个除了钱还得要有点胆子加冲动。她这辈子最缺的就是冲动。

但到底是疼了一下。疼过和没疼过,大不一样。

每个月月末两天,她的那个虫草粥的代理群里都要做一堂线上培训,课上完之后照例还要七嘴八舌扯一通闲淡。那次不知怎么扯到了吃播的事情上。一个姐们抱怨说货不好卖,二级代理还不如个摆地摊的,顺便爆了个料,说她一个朋友年初从微商改行做了吃播,专门拍小视频,现在每个月入账小一万,如果运气好,有商家找你带货,三五万的时候都有。这东西靠的主要是播放量,播放量越大,挣得越多,后台直接给你打到账上。关于这个,朱一芳多少也听说过一些,想想其实挺奇葩,电影院里花好几亿拍的大片不一定有多少人看,这种一个镜头不动,从头吃到尾、无聊透顶的小视频,许多人却能眼睛不眨一秒钟不落地看完。这年头,都喜欢看别人吃,因为自己不能吃。好多人都跟吴指月一样,想吃不敢吃,年轻的怕胖,年纪大的怕病。自己不能吃所以才喜欢看别人吃,看别人吃跟自己吃是一样的,看着别人糟蹋身体比自己吃到嘴里更有快感。她专门点开了那个姐们传上来的几个小视频,女孩名字叫“小城橘子”,没事开个车到处转,找一些犄角旮旯小巷子里的那种苍蝇馆子,专点招牌菜,现场吃给你看,大呼过瘾。四十五万粉丝。朱一芳心里怦然一动,这算什么呀,自己都会做,味道绝对不比她们的差。

能吃的不一定会做,会做的不一定能吃,在这一点上,朱一芳可谓得天独厚,不光会做,还巨能吃。连老袁都说,跟她一起吃饭,光听她嘴里的动静,都能多下一碗饭。最要命的是,还吃不胖。确实如此,朱一芳自己从来没刻意控制过,一天三顿肚子里能装下多少就装多少。按说也到了该发胖的年纪了,那种喝凉水都胖的年纪,但奇了怪了,就是不胖。不能胖,太胖了也不行,太胖就不励志了。得天独厚,天生一块当吃播的料,朱一芳想不火都难。

没想象中那么复杂,下载个APP,然后注册一个号,发申请等通过就行了。起名字时费了点劲,起先模仿前面看到的几个账号里的,什么“众厨芳”“味之道”“寻尝姐姐”“小芳海味馆”之类,感觉都不对,要么太文艺范,要么听着像饭店名,后来干脆简单到家,直接叫“朱一芳的厨房”,又简单又明了,手脚一下就自在了。白天拍,晚上剪辑配字幕。这个东西比做微商好,不用说很多话,朱一芳不太擅长说话,所以微商干得一般。现在本色出演就行了,光练不说也是一种路数,有时候反而更招人。袁嘟嘟白天上学,老袁每天起早贪黑上辅导班,她有大把的时间和空间。一开始是三四天做一个,慢慢熟练了一天就能做一个。第一个月还没什么动静,从第二个月之后粉丝量开始涨,涨得那叫一个疯,疯得把她自己都吓着了,半个月不到噌噌噌破了万。下面更快,两万,三万,五万,八万,眼看就要过十万大关。三个月不到,光速度就是一个奇迹。国庆节之前几家运营商平台在上海开峰会,专门也请她去了,还安排她发了个言,作为一个案例分享了的。

人称围裙姐。每次做饭都戴围裙,吃的时候也不摘。不是那种扎在肚子上的小围裙,是那种挂在脖子上的大围裙,今天粉红,明天碎叶,后天花格子,常换常新。新围裙一上镜下面马上一大堆评论和大拇指。每天晚上后台都会准时转来收益,一开始寥寥的,很不起眼的,一天天坚持不懈,慢慢就可观起来了。粉丝破二十万那天,她像斗牛士一样戴了一件大红围裙,上传了一个连干四碗扣肉的视频,以示庆祝,没想到上了平台的推荐。当天晚上就有一家专门做果醋的代理商找到她,想请她带货。要求很简单,每次开吃之前倒上一杯果醋摆在桌子上当饮料,然后瓶身商标冲着镜头摆正即可。其实就是个广告植入,无本万利,电子合同发过来,当场签了,第二天账户里就咣当收到一笔。连锁反应似的,没半个月,又有一家做厨具的也找到她,这个给的更高,要求也简单,让围裙姐的厨房用他们的煤气灶和油烟机,每次打火时给一个特写。合同发来,照样是个毫不犹豫,当场签了,第二天又是咣当一笔。咣当一笔,咣当又一笔,很梦幻的,很激动人心的。都是数字,但是数字有数字的魔力,一目了然,短而快,像电击,心脏每次都要来上那么一下。比卖虫草粥强了一万倍。

朱一芳有点晕。像坐车,没防备车开得这么快,快得叫人心惊肉跳,快得自己都跟不上自己了。以前想都不敢想,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一行,吃饭居然可以赚钱,以前只知道赚钱是为了吃饭,现在正好反过来了,而且不光可以赚钱,赚得还这么简单,这么诡异,不知道怎么就叫她朱一芳撞上了,天上的馅饼专门瞄准了似的往她头上砸。确实有点晕,不光是坐车的那种晕,还有做梦的那种晕,梦里的世界钞票漫天飞。前面两个月,每次钱入了账都会跟老袁报告一下,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看见老袁那一脸吃了天鹅肉一样的表情,很是解气。后面钱越来越多,多得自己都有点心疼了,就不全上报了,每次都截留掉一部分,自己偷偷又办了一张卡。卡没敢往家拿,放在工作室。

工作室是他们内部的叫法,其实就是一个专门做饭拍视频的地方。离公寓楼不远,过马路走十分钟就到小区门口。那种老小区,楼层很矮,出门就是菜市场。不大,两室一厅,房子是租的。同行里的某大V给她提了建议,觉得公寓的那间厨房太小,而且烟火气和市井味道不够,拎着菜篮子爬楼梯才有意境,电梯就差点意思。简单装修了一下,重点是厨房。四层置物架占了一整面墙,全是她的装备:烤箱、微波炉、电磁炸炉、高压锅、涮肉锅、四格漏网、无烟烤肉架、不锈钢关东煮、黄釉瓷钵、石锅拌饭碗、蟹八件……光这一面墙就花了一万多。装修完了专门请吴指月过来参观。吴指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知道她这一阵子拍小视频火了,但没想到火到了这一步,也没想到拍个小视频能整出这么大动静。

朱一芳的视频她每期都看,有的还反复看过好几遍,说实话,没觉得怎样,没觉得比之前她卖虫草粥的时候在朋友圈里发的那些高级多少。一个家庭主妇做个菜吃个饭,能有什么看头?说实话,要不是朱一芳,她压根都不会扫一眼这类东西。但她不看有的是人看,动辄十几万几十万的播放量,简直荒谬,过去团里辛辛苦苦排一场民乐,又是下部队又是进大剧场才有多少人看?但是人家火了。再出去吃饭,吴指月也不再坚持每次自己付账了。朱一芳现在不差钱,银行卡里的那个数字,老袁不知道,但是她知道,朱一芳偷偷告诉过她。很意外的一个数字,一个跟眼前的朱一芳怎么看怎么都对不上号的数字。而且还在刷新,就像她账号上的粉丝量一样,每天都在刷新,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得了的,妥妥小富婆一枚。看着她站在新装修好的厨房里踌躇满志的样子,看着她那一脸红亮亮的气色,吴指月有一种陌生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搞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脱胎换骨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几乎换了一个人,这才多长时间?她当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她的功劳,不知道自己有句话曾经像针一样扎到过她。

朱一芳从不透露,半个字也不会说。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但是比秘密更隐蔽,更动人,也更羞于启齿。在上海参加完峰会回来时带了一瓶红酒,特意跑到仙霞路买的,都知道,仙霞路的红酒最正宗最洋气,一条路上一半都是外国人。酒买回来一直偷偷放着,没让老袁知道,打算跟吴指月喝,两人单独喝。不在公寓,她邀请吴指月到自己的工作室来。这次做日料。天妇罗朱一芳以前不怎么擅长,现学现卖,品相和味道居然也一点破绽没有。酒喝到一半,朱一芳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经过餐桌没停,直接进了小卧室,再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琴盒。琴盒很大,两只手才抱过来。刚拆的包装,塑料泡膜还没摘干净。吴指月一眼就认出来了,没忍住哎哟了一声。朱一芳把琴盒抱到沙发上搁下,这才开口,琴是给袁嘟嘟买的,想让吴指月教嘟嘟拉琴,现成的干妈,不用白不用。吴指月故意皱皱眉头,你倒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怪不得请我喝这么好的酒。说着起身把琴盒拉开,一只手掐住琴颈,很熟练地把琴从盒子里摘出来。摘出来之后抱在手上翻来调去地看,这里瞅瞅那里拨拨,就像接生的护士检查刚从肚子里掏出来的新生儿。这是二十几年如一日的专业训练喂出来的手和眼睛,没搭弓子就知道了,这琴不错,不比她自己的那一把差多少。她没往沙发上坐,在餐桌旁拉过那把比沙发高出一截的方凳,坐上去,打开琴脚将琴立在身前,腰板直起,两膝微张,夹稳了琴身,琴弓搭住四弦,稳稳地从弓根一直拉到弓尖,一行低沉得近乎令人窒息的C音缓缓地从耳膜钻了进来,径直往心口那儿钻,那弓就像直接拉在心脏上。

朱一芳用中指和无名指拎着红酒杯,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酒杯拎得很低,在膝盖以下。这个姿势加上杯子里红酒的价格,配得上对面这把琴了。第一次这么近听吴指月拉琴,原来以为拉琴的人都是闭着眼的,没想到不闭眼,但是跟闭眼差不多,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不知道拉的是哪一首曲子,哪一首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这也是她第一次听大提琴独奏,以前坐在台下看她们彩排,所有的乐器当中,她总是能很准确地分辨出大提琴的声音,就吴指月那一把,一下就找到了,找到了就不再离开,耳朵和眼睛都在对方身上。她听吴指月说过,所有的乐器里面,大提琴的声音是最接近人的声音的,果然是。而且还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压抑,但是性感,是一个经历了所有大风大浪的男人大压抑之后才有的那种大性感。现在这个男人只为她一个人低语,那声音就像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她全部的皮肤和汗腺上一一抚过。也许因为红酒的作用,朱一芳觉得身上开始发热,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吴指月,吴指月鬓角旁边有一绺很长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来,吊在嘴角边上,跟着身体一起晃啊晃,她盯着它看,看得嗓子眼那儿一阵阵发黏,鬼使神差似的,她突然站起身来,走过去,低头在那嘴角上亲了一口。琴声戛然而止,吴指月一脸惊诧地扭过头,盯着朱一芳:“姐,”那张脸和自己几乎就面对面,都能感觉到它扑在自己脸上的热气,朱一芳直勾勾地叫了一声:“吴老师,”眼神和声音都有点吓人。吴指月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脸瞬间一红,扬起琴弓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把:“要死呀你朱一芳,吓我一跳!”

九月底考试,这俩人都拼上了。老袁一直都野心勃勃的,辅导班风雨无阻几乎一堂不落,多考一分是一分,多考一分多条路,下半辈子就指望这一锤子了。吴指月也是,离考试还有半个月开始磨枪,也想多拿几分,也想能多几条路,最好是到分到检察院去,到法院去,到工商局去,易总公司里那些破事她都知道,到时候天天查你,有你上门求老娘的那一天。也拼上了。考试前那十来天都没怎么见着她人,每天一早乖乖去辅导班刷题、做模拟卷,晚上回来门一关接着拼。八点半,她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准时停在楼下等老袁,拉着老袁一起去上课。免费的司机加顺风车,条件是袁哥帮她押题。考试就一张卷,一上午就完事了,下午解放。朱一芳早计划好了,专等这一天,晚上叫老袁和吴指月,带上袁嘟嘟一起去吃顿大餐,好好放松一下。做中午饭的时候给吴指月发微信,没回,忙完了坐下来给她打了个电话,铃声快响到头了才接,声音病恹恹的,没一点精神头。上午考完就直接回爸妈家了,这一阵太累,得好好养养。朱一芳心里还在想,这考试简直跟上刑差不多,一场试考下来,两个人像踏了一遭鬼门关回来似的。老袁也是,这些日子焦虑坏了,本来就不多的头发更是一把把地掉,用他自己的话说,当年考军校都没这么玩命。也没在意。一养就是一个多月,见不到人,对面的门也一直没见开过。中间朱一芳约过她两次,都推了,说不舒服,秋冬换季,没留神得了一场重感冒,元气还没回来。第三次打电话给她,说出了远门,她爸单位给退休教授发福利,海南三亚免费七日游。朱一芳觉得有点不对劲了。那天中午刚洗完碗坐在电脑前剪视频,突然听到电梯报站的声音,楼道里很安静,声音清清楚楚,“十六层到了。”袁嘟嘟在学校上课,老袁在卧室里睡午觉,这个时候谁能到十六楼来呢。走到门前通过门镜往外看,果然是吴指月。正慌慌张张地掏钥匙开门,估计是回来拿东西的,怕暴露了,还特意换了软底的运动鞋,千虑有一失,忘了还有电梯报站这一码。朱一芳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咯噔了一下之后也没怎样,她忍住了,一声不吭,转过身回来,继续坐在电脑前。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老袁探了探风,说吴指月这一阵明显有问题,是不是考试考砸了?老袁问她,哪里有问题?朱一芳不好明说,含糊了一下,说不上来,反正肯定有问题。老袁低头翻了翻手机上的日历表,继续答非所问,说下个星期就出成绩了,出完成绩接着选岗,到时候就知道了。

老袁还不错,头发没白掉,团里这次一拨转业的二十几个,他分数最高,赋分也很可观,好单位任挑。吴指月意料之中地考砸了,天天给袁哥当司机也没救得了她。选了区里的文化局,听说还留不到机关,还得往下放,去文化馆,以后天天要跟街道社区大爷大妈们打交道,大提琴估计是没什么用武之地了。这么大的事,吴指月一个字都没跟她说,还是从老袁那里知道的。不用怀疑了,绝对出了问题。但是问题出在哪呢?朱一芳里里外外地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蹊跷,越琢磨心里越堵,胸口那儿层层叠叠的,慢慢地堵成了一块病。那一阵传上去的小视频,很多粉丝都发现了不对劲,说围裙姐最近不在状态,吃得不香。陆陆续续掉了好几千的粉。平台那边也提醒过她好几次,要她注意更新速度,这么好的势头,千万不能丢了。但是有那块病压着,朱一芳什么也干不了,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肯定要崩溃。星期六中午去大门口取一个快递,刚出楼道门,离得远远的,看见吴指月跟一个女的一起从外面回来。那女的她认识,住十三楼,吹长笛的,也是今年一起转业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分着啃一块烤地瓜,那只米黄色的蔻驰包挎在对方肩膀上。吴指月懒,自己的包就喜欢让别人替她背,以前那只包都是她帮她背。一直坚持到晚上,饭一口没吃,满胸口的石头,压得透不上气来,实在扛不下去了,死也要死个明白,豁出去了,过去敲门。吴指月门开了巴掌宽一条缝,刚好只够把脸露出来,问什么事。对方的声音一出来,朱一芳就不行了,自己都没料到,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扑簌簌往下掉,根本控制不住。两条腿也跟着往下软。吴指月慌了,伸手来扶。朱一芳两只手一左一右抓住对方的两条胳膊,抓得死死的,像抓稻草。吴指月的眼泪也哇的一声出来了,也好,终于解脱了,她这些日子受的煎熬一点也不比朱一芳少。姐,对不起,就那一次,那一次也不能算。我和袁哥真的啥都没有。

千寻思万琢磨,没想到问题居然出在老袁。

不怪人,主要怪酒。老袁这个人,这辈子好多事情毁就毁在酒上。那天喝酒了,喝得还不少,开始是别人灌,后来自己主动要,啤酒直接抓起来对着瓶子喝。下午大家约好了一块去看考场,没想到就那么巧,吴指月和老袁的座位居然挨着,前后排,中间只隔了一条过道。天赐良缘啊,人算不如天算,早就说了,命里注定袁哥是她的贵人,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袁哥。吴指月说话就这个风格,爱恨无比分明,要么不捧,要捧直接把你捧到九霄云外。看完考场出来时间不早了,正好对门是一家铁板烧,啤酒免费畅饮,一直畅饮到晚上十一点多。喝完分头走的,她和老袁一辆车。吴指月也喝了酒,也不算少,花了半天才在停车场里找到自己那辆。打电话叫了代驾,已经接了单,正往这赶,考场地方有点偏,显示二十分钟后到。她和老袁上了车等。

朱一芳没想到自己居然那么平静,平静得都不像自己了,仿佛在听另一个人的事情,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她问然后呢。

吴指月眼圈还红着,一张抽纸攥在手里半天没动,说,本来没想翻脸的,心想差不多算了,谁知道袁哥喝成那样……当时正好手机在手上,就没多想。

朱一芳立刻就记起来了,那天晚上老袁回来时鼻梁骨那里确实有一块瘀青,都肿了,当时自己还问过他,他说喝多了在门上磕的。未遂,没有得逞。但是比得逞了更叫人恶心。是纯生理上的那种恶心,胃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泛酸。这一阵子胃出了毛病,每顿吃得那么多那么油,动不动还要抠嗓子催吐,再好的胃也经不住那么造法。对面的吴指月用手里的那张抽纸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擤完之后整个人立刻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目光没抬,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态度,她说,我想好了,等去新单位报到了我就搬家。很快,估计下个月。

朱一芳的两只手一起越过茶几拾起了她的手,拾起来合住,掌心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张被攥成了团的抽纸,硬邦邦的一坨,“你不用,”她接住对方的目光,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互相直视过了,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很漫长的一个世纪,足足一轮前世今生。朱一芳依然平静,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她说:“我离婚。”

公寓是团里分给老袁的,她们娘俩搬出来,先去工作室临时落几天脚。两口子之前为了袁嘟嘟上学买了一套学区房,很小,加上买得早,首付没花多少钱,朱一芳没客气,要,娘俩住正好。袁嘟嘟归朱一芳,顺理成章,这房子当然也得归她,连贷款。在离婚这个事上,老袁一开始很是接受不了,主要是没防备,有点措手不及,因为理亏没马上表态,被逼着考虑了一个晚上。经过了这一个晚上,就不一样了,天地一下宽了,想想其实划算,自己现在刚去了新单位,还是个副处,王老五级别的,下一步还不可着劲儿挑?房子也不是问题,自己名下没了房,转业之后公寓可以继续住,下一步还能申请经济适用房。一咬牙一跺脚,成交。签了协议第二天,朱一芳约租给她工作室的房东见了个面,说不租了,打算买。这房子房东一直想卖,跟朱一芳也提过,不通过中介,手续她自己跑,能给朱一芳省至少两个点。朱一芳当场给对方账户上转了五万,算是定金,这头离婚证一到手,马上就来签合同。正式搬家那天正好是立春,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朱一芳心情更佳,想想自己居然也是马上要有两套房子的人了,当年从小渔村里出来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天。做梦似的。估计老袁也不会想到。唯一的不如意,就是离吴指月远了。以前住对门,一家人一样,她每天把楼道里两家之间的公共区域拖得跟家里的地板一样干净,从自己家到吴指月家,连拖鞋都不用换。现在麻烦了些,还得过条马路,走十几分钟。下一步该考个驾照,然后买辆车,买那种斯巴鲁,吴指月有一次跟她说过,有机会想带着袁嘟嘟和她一起自驾游,飙着越野去呼伦贝尔。说起来其实还是要谢谢老袁的,要不是有老袁在中间,她和吴指月也不会有今天。不过现在属于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原来是桥,现在成了拦路石,该踢开就得一脚踢开。

这一期的视频是吃澳龙。澳龙从网上买的,一次买了两只。两只都做了,拍视频时只用了一只,剩下的一只打算带给吴指月。这次不喝红酒了,喝香槟,必须好好庆祝一下。拨吴指月的电话,无法接通,连着拨了几次,从中午一直拨到下午四点多,都是无法接通。这种情况还从来没有过。眼看天要黑下来,干脆拿锡纸把龙虾一封,打好包直接上门。澳龙没法过夜,如果碰不到吴指月,顺手就给老袁了。老袁以前吃过一次她的波龙,答应过他下次做澳龙给他尝尝。坐电梯上来,电梯门一开就看见对面吴指月家的门开着。走过去站在门口往里头瞅,客厅里空空如也。还以为走错了,抬头看门牌号,是十六楼,1601。有人提着拖把在里面搞卫生,看见朱一芳忙直起腰来打招呼。朱一芳一脸茫然地问吴老师呢。对方自称政治部新调来的干事,姓宋,以后还请多关照。房子紧张,上午吴老师刚把房子腾出来,就赶紧先占进来了。朱一芳心里猛地一沉,脑子里轰隆隆的,仿佛一辆火车开了过去。澳龙也没顾得上给老袁,就那么拎在手上,恍恍惚惚重新走回电梯里。电梯关门好长时间一动没动,半天才反应过来,忘记摁楼层了,稀里糊涂地摁了个16,不对,再摁1。下到一楼来。往楼道外走的时候看见营房办公室的门开着,叶助理夹着根烟坐在电脑前。朱一芳敲敲门进去问他,吴老师把房子退了?十六楼吴老师。叶助理点点头,说退了,转业了嘛,人走房退,吴老师人家觉悟高啊。

这才想起来,掏出手机又打了一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心里突然一下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把她拉黑了。发微信,微信还在,“连个招呼都不打?什么意思?失踪了?人间蒸发?我不是告诉你了,我离婚。明天就办手续!”一句一行,像连发的炮弹。下面全是表情,一口气二十个怒气冲天,一口气再二十个心碎两半。满屏的血红。失态了。

吴指月一直到晚上才回,只有一句,简单、明了,但是决绝,既决绝又凌厉,像一支箭,一箭穿心:

你就饶了我吧,朱一芳,行不行?你们两口子,我眼不见为净!

朱一芳半天才缓过神来。也是,出了那样的事,吴指月怎么可能还继续在对面住下去呢。是她天真了,天真得够可以。她一脚把老袁踢开了,踢开了又怎么样呢,没有了老袁,她和她之间其实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事实就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因为老袁两个人才走在一起的,过去是,现在依然还是,即便那个老袁再脏,再不是东西。现在没了老袁,她和她之间马上就恢复到了出厂设置,清零,归档,八竿子打不着。她依然还在她的那个档,她永远都在她的那个档,两套房子,月入几万,几十万粉丝,又怎么样呢。

差不多半个月没拍视频。吃不下。哪怕是装,哪怕是演,也吃不下,硬塞都塞不进去。干吃播确实是需要天赋的,这天赋不光是想吃的时候能吃,还包括不想吃的时候也得能吃。朱一芳不是好演员,食欲就挂在脸上,那食欲半死不活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食欲是什么,就是播放量,就是粉丝数,就是支付宝银行卡上叮当作响的钱,对一个吃播来说,它就是皇帝,就是天条,就是命根子,你得像伺候天王老子一样伺候好你的食欲。朱一芳的食欲说垮就垮掉了。这一行残酷,竞争那叫一个激烈,无数后浪推前浪。公司平台的余姐,以前也是做吃播的,吃够了,也吃伤了,自己成立公司,专门在幕后做运营,像朱一芳这样的,她签了好几个。余姐告诉她要换一下风格了,以前是吃做结合,下一步要以吃为主,现在的年轻人忙呐,没几个有耐心看你把菜做完,上来就吃,吃得越多,吃得越狠,他们越爱看。不行就先饿上两顿,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不信她吃不香。下次挑战一口气二十个卤猪蹄。上个月其他平台上有个徒手啃烤乳猪的,240万的播放量,绝对爆款。

除了胃,牙也出了问题。老是动不动就催吐,那么多的胃酸返流进嘴里,铁齿铜牙也扛不住。自己照镜子看了,上面一排的门牙根部有些发黑的麻点,坑坑洼洼的,就像被白蚁啃过的墙根。牙和食欲一样,都是吃播的命根子。专门去了一趟牙科,医生也没办法,象征性地补了补,只能警告,再不注意小心门牙保不住。从诊所出来,突然就有了种万念俱灰的难过,腿软得提不动,硬撑着上了公交,就一站路,下了车就是菜市场,还得去买猪蹄。刚好是下班时间,菜市场人不少,花了好半天才挤到最里面的生肉区,看见摊位上那些白生生的猪蹄就想吐,强忍住胃里往上滚的酸水,跟摊主说,要二十个。不放心摊主,自己动手挑,要挑那些个头大的,肥的,卤出来上镜。正挑着,突然旁边有人冲她喊了一嗓子,围裙姐!声音很粗。朱一芳扭过头来,看见一对男女,应该是夫妻。冲她喊的是女的,一头大波浪卷。粉丝。

不是第一次遇见粉丝。干他们这一行,难免的,经常要被人认出来,菜市场、超市、公交车、商场、熟食店里都有过。那次送袁嘟嘟上学,学校里有个隔壁班的老师居然也是她的粉丝,隔着好几排小朋友冲她打招呼。谁叫她干的这一行呢,不管哪根葱,只要一上了镜头,在别人眼里都会自带一圈光环,人这东西就是有这个毛病。不过在这一点上,朱一芳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不像有的吃播,没有明星的命,得了明星的病,动不动还要装一装。装个屁的装,说好听点,叫你网红,说难听点,你就是动物园的猴子。但是那天心情不好,波浪卷拿出手机来,对准朱一芳就拍,边拍边画外音,哇哦,运气真好,市场买肉巧遇围裙姐!还要跟她合影,拽着朱一芳的胳膊就把脑袋往镜头里凑。朱一芳一使劲挣了出来,一脸不耐烦,嗓门也没控制好,有点大:“有完没完了?”

波浪卷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当场就变了脸色。刚才还粉丝呢,转眼变成了刺猬,一脸剑拔弩张:“有病吧你?”

朱一芳不想理她。猪蹄不买了,转身要走。白白挨了一顿呛,波浪卷不想算了,不能善罢甘休,手机一直对着她:

“哎呦我操,居然还耍上大牌了!看看哈,我们的围裙姐!还真把自己当明星了,算哪根葱啊你,一个吃货!不让拍是吧,我还就非拍,我拍死你!”

唾沫星子都撵到耳朵边上了,嗡嗡嗡。那嗓门真是粗啊,比男人还粗,张牙舞爪地往她耳朵里挤。朱一芳扭头挥了一下手,像撵苍蝇,不小心碰到了对方伸过来的手机,啪的一下手机飞了出去,正好甩到对方脸上。不重,但毕竟是脸上。事情性质一下变了。

波浪卷嗷了一声,捂住脸上刚才被砸中的地方,手机都没顾上捡,举起巴掌就上来了。女人的巴掌通常带着指甲,连扇带抓,抓到哪算哪,脸上当场就是几道火辣辣的疼。还没站稳,另一只巴掌也上来了,朱一芳本能地抬手去挡,指头碰到了对方的头发,顺手就揪住了。对方也来揪她,但是个子矮,够不着头发,刚好够住领口,嘶拉一声,那件刚买的开领针织衫从领口直接开到腋下,大半个黑色的文胸都露了出来。没有比这个更好看的了,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打,又是揪头发又是撕衣服。旁边的人都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专心致志地看,更多的人正不断围过来,很快就形成了厚厚的一圈,不少人端起手机在拍,正愁朋友圈没素材呢。那个男的后来也加进来了,看上去是来拉架的,但明显是帮忙,使劲夹住朱一芳的两条胳膊往后拖,波浪卷瞅准机会抬起皮鞋,朝朱一芳的小肚子上狠狠踹了几脚,有一脚踹得高了点,踢到了肋骨上,朱一芳疼得金花四溅,腿一软一下跪到地上,两只手掌插进水槽里。水槽连着下水道,隔壁摊卖活鱼的,还没来得及冲走的鱼鳞和鱼内脏沾了满手满身。就那么跪着,半天起不来。

围裙姐这下火了,彻底火了,拍了那么多条视频加起来都没这一条火,连头条都上了:“某吃播网红与黑粉互殴”“围裙姐耍大牌拒合照遭粉丝围打”“怒之?怜之?哀之?不良网红为博关注上演武打真人秀”,一遍接一遍地在各大推荐上滚动。正好网信办那段时间搞平台整治,把“朱一芳的厨房”当违规账号一并清理了。已经逼近八十万的粉丝,说清就清了,一夜清零。就是不清她也不可能再拍了。把袁嘟嘟送到老袁那里,在家一躺就是两天,本来说好了一个星期的,老袁第三天就把闺女送了回来,说单位有培训,要去外地半个月。顶着满脸的花花绿绿,一大早出门送袁嘟嘟上学。肋骨上的疼还在,一动就钻心扯肺,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下了楼再回来上不了楼了,就坐在楼道口的台阶上。正好上班高峰,旁边不断有腿下来。怕挡了人家的道,她使劲缩着身子往墙壁那一侧歪,那墙真凉啊,又硬又凉,肩膀刚一挨上去,眼泪暴雨一般哗地就下来了。

袁嘟嘟过完这个暑假上四年级,不小了,其实跟着老袁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比跟着她还强一些。这么一想心口里猛地蹦了蹦,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居然已经动起了这种念头。倒也没觉得多害怕,就是有点难过,想想其实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很幻灭的,人如草芥。尤其是女人,从里到外其实没几道防线,随便一把什么捅进来,很容易就一扎到底。包括吴指月其实也是。她想起来,差不多也是去年这个时候,为了转业和男人那点破事,吴指月也差点活不下去了。自己现在的境况不知道跟她当时是不是一样,估计差不多,但是吴指月比她要幸运一些,吴指月活不下去的时候有她,自己现在却是孤家寡人。别人也就算了,唯独她吴指月,这个时候最应该在的就是她,想想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切其实都跟这个人有关。确实很荒谬很幻灭,算起来和吴指月认识也才不过一年半,这一年半就像过山车,一会上天一会入地,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乃至下辈子都过完了。

老袁每个月给的抚养费是两千,月初准时打在卡上,这点钱也只够袁嘟嘟一个人吃喝拉撒。上次买房子付完首付,银行卡里基本没剩下多少,每个月还要还房贷,两套房贷,压力陡然一下山大。虫草粥早扔下了,没办法,还是去鞋城,重操旧业,少费周折,来得也快。原来的那家老板不干了,发给了她另一位老板的电话,还是在一层,换了家门店而已。工资还过得去,就是有点远,坐公交车单趟得半个多小时,早上送袁嘟嘟还能勉强,但是接就成了一个问题。小区同一栋楼上有个宇晨妈妈,也是跟她一样每天接送的,过去在车棚里碰见过几次,一直没搭上腔。宇晨跟袁嘟嘟同级不同班,但是后来进了一个社团,就认识了。孩子认识了,大人也就认识了,有时候接孩子在学校门口碰上了就闲聊几句。那天下午朱一芳特意请了假提前回来,在学校门口等到宇晨妈妈,提了自己的意思,想请她帮帮忙,以后每天下午放学能不能顺便把袁嘟嘟也一起接回来。宇晨妈妈很痛快,几乎没怎么犹豫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朱一芳画蛇添足,说自己每个月付三百块钱,跑腿费也好照管费也好,不能让人家白干。宇晨妈妈当场拒绝了,很坚决,忙可以帮,但钱不能要。收了钱就等于给自己上了套子,人家不傻。朱一芳马上就明白了过来,钱的事情没坚持,但是以后隔三差五会送几罐虫草粥或者一双打折的运动鞋给宇晨。每次送东西来,两个人都要坐下来聊上几句,因为是在家里,话题自然比在车棚和学校门口要私密一些、更有内容一些。那次宇晨妈妈跟她说到了拆迁的事。他们小区要拆。原来是农机厂的二宿舍,都是老房子,又矮又旧,白白占着这么好的地段,早就想拆了,但因为是学区房,没几家能拆得起。这次是大股东,准备在这里搞一个大型商业综合体。三号楼的小董在区建委上班,有很权威的内部消息,八九不离十。连具体细节都有了,安置房以后建在北坦市场附近,地马上批下来,那可是好地方,地铁口,还都是大户型。这一把赚大发了。朱一芳听完笑笑,说还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就是有估计也砸不到咱头上。嘴上淡定着,但是私底下悄悄上了心。过了段日子,有一次路过小区门口的那家中介,就进去问了问。中介的口风更硬,铁定要拆,原来有几户在这里挂牌的,这一阵都撤了,铁定还要涨,现在是有市无价。朱一芳问,什么是无价,再好的东西也有个价的,多少?中介打量着朱一芳,吃不准这是个买主还是卖主,转过脸回屋里打了个电话,然后出来报了一个数字。朱一芳暗暗吸了口凉气,比买的时候翻了接近一倍。朱一芳很镇静地告诉对方,再加两千,我挂。

一直没再跟吴指月联系,很长时间了也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和动静。吴指月当然更不会主动联系她,搬了个家果然就是人间蒸发。一开始还能在朋友圈里看到她的动态,各种摆炫秀,是她一向的路数,有一次失手点了个赞,那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起先没觉察,等意识到已经一个月以后了,打开通讯录一路找,找不到她的名字,早把她删了。再次得知吴指月的消息,差不多又是小半年过去。那几天降温,袁嘟嘟有一件去年买大了的羽绒服放在公寓楼的地下室里,搬家的时候忘记带,天冷了想起来去拿。地下室的钥匙她有,没跟老袁说,自己去的。拿了羽绒服上来,在大门口快递柜旁边碰见正在取件的叶助理家属,聊了几句。叶助理家属知道她离了婚,平常不太回来,也知道她原来住十六楼,跟吴指月对门,那么大的事,碰上了当然不能不提,她以为朱一芳知道的肯定比她多一些:“你家对门,拉大提琴的那个吴老师,听说出事啦,让派出所给抓了?啥情况?”

朱一芳吓了一跳。谁?吴老师?

“对啊,吴指月。你不知道?”

朱一芳收回瞪在对方脸上的目光,本能地矜持了一下:“是吗?还真不知道。为什么抓她?”

对方脸上浮出一抹失望,不过马上就被接踵而来的满脸优越覆盖了:“男朋友。前男友吧好像,玩摇滚的那个。人家从北京回来结婚,她跑到婚礼上闹,听说用酒瓶子把人砸了。”

朱一芳竭力摁住胸口里那些咚咚作响的狂跳,不说话,看着对方,等对方继续。

“人家都录了下来,打的110。”

朱一芳轻轻点点头,“哦。”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那之后朱一芳很长时间都没再去公寓楼,即便是去了也不太可能再有机会得到吴指月的消息了。大改当前,没什么好客气的,该裁的裁,该并的并,整个团都没留住,公寓楼里的面孔走马灯似的换。吴指月彻底退出了她的生活。想想之前自己那一段过山车一样的日子,感觉都有点不真实。伤人也好,拘留也好,无论对方生活中再发生多么大的动荡,似乎都波及不到自己这里了。这样才对。三十八岁,脱胎换骨,还不晚,来得及。要想脱胎换骨,必须先得过吴指月这一关,必须跟她一刀两断,这个人身上到处都是过去的自己。

现在自己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鞋城当然是不去了,有那么一大笔房款在手上,老板分分钟可以调过头来给她打工。拿在手上的才叫钱。越脚踏实地心里越安稳,毕竟上过一回云端,没白摔下来,这是见识,也是长进。宇晨妈妈现在每次见到她,眼珠子都要红一下,直夸她命好。拆迁的事到现在还没动静,有传言说大股东资金转向临时变了卦,也有说跟政府价格没谈拢,反正中介挂出来的房价眼看着一截截原路掉下来。朱一芳赶在了最高点。但是她不想卖鞋,她想开一家琴行。开琴行是她的理想。这个理想很早,刚到团里来的第一年就有了,也很隐蔽,从来没对人说过,就连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理想。一直埋在那儿,现在重新冒出来了,仿佛解了封印的孙猴子,一冒出来就无法无天的,到处拳打脚踢。当然不光卖大提琴,各种琴都卖,小提琴、钢琴、手风琴、吉他、贝斯、扬琴、古筝、二胡。店面她都看好了。前一阵有回坐公交路过大学路中段那边,看见有家店正在搬家,玻璃门上贴了一个转租电话。那家店原来是做婴幼儿用品的,开了很多年,袁嘟嘟还小的时候自己去逛过很多次,光是逛,基本没买过什么,贵。当然贵了,那么好的地段,租金肯定便宜不了。开琴行就得选这样的位置,周围小区越高档越好,琴行当然不能开在鞋城那样的地方。电话打过去,对方要价果然不低,一分钱没让,但是装修是去年刚做的,算是白送。朱一芳没领这个情,她要重新装。特别是地板。原来是瓷砖地板,牌子和质量都没得说,不过她不喜欢,她喜欢木地板,这也是自己当年那个理想的其中一部分。实木地板,黄色的那种,最好是亮黄色,灯光一照,金光闪闪,像秋天铺了一地的银杏叶,踩上去脚底下沙沙地响。琴行应该有琴行的意境。

晚上十一点多,朱一芳洗完澡躺在沙发上,边翻手机边等洗衣机里的衣服甩干,还剩几分钟,晾完衣服就准备上床。手机突然响了。吴指月的号码她删了的,但是一看到屏幕上的那串数字第一反应就是她,那个尾号永久性地粘在了脑子里,怎么都删不掉的。吴指月喝了酒,还不少,第一句就听出来了,酒气冲天。她问她明天有没有空。

明天上午跟幼婴店的房东约好了去看一下店面,当然,也可以推掉。她问,什么事?

吴指月说,明天你出来一趟。朱一芳问,什么事情?吴指月说,来了就知道了。

朱一芳觉得对方说话的口气,就像她们昨天还在一起,就像她现在仍然住在她的对门。她坚持问,到底什么事情?

对方还是那句,你别管,来了就知道了。“明天上午,十一点半,我在座客江南等你。你准时过来。必须来。”

巧了,座客江南正好就在她明天要去的那家婴幼儿店隔壁街上。离得不远。以前吴指月常带她去的那一家,那里的蟹粉狮子头有名。淮扬菜,她的最爱。

朱一芳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半天才开口,你知道你在跟谁打电话吗?吴指月很响亮地笑了两声,酒精浓度很高的笑声听上去又脆又亮,当然知道啊,我姐。

朱一芳没接话。听筒里吧嗒一声,是打火机的声音。她在点烟。然后是很深的一口,都能听见那口烟沿着鼻子往气管和肺里钻的声音。两人沉默着,朱一芳正在犹豫是不是要等她把这根烟抽完,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呜咽,那呜咽半天才听出来是呜咽,严重变形的那种,声音在抖,嘴里的烟在抖,整个人都在抖。吴指月开始哭,第一声之后就控制不住了,几乎一瞬间就把自己哭成了泪人,眼泪把喉咙都堵住了,堵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她叫她姐:“姐,”她把自己叫得泣不成声,“姐,帮帮我。”

没多远,坐公交七八站就到,朱一芳还是打了个车。快中午了,下班回家吃饭接孩子的多了一些,路况不是很好,有点堵。出租车在座客江南门口停下时,她特意看了一眼手机,十一点四十。今天穿得挺正式,水波纹羊绒大衣,吊带裙打底,高跟鞋,还化了个淡妆,是个老板娘的气质。比约定的时间稍晚了点,对方已经到了。她一进门就看见了她,吴指月坐在大厅东北角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背对着大门。将近一年没见,这个吴指月她都快不认识了。胖了整整一圈。原来是长头发的,现在剪短了不少,在后脑勺上很潦草地扎了一把。朱一芳站着没动,正好旋转门旁边那只一人多高的大花瓶挡住了她。她站在花瓶后面,掏出了一支烟,点上,静静地看着对方。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正好,吴指月整个人连同全部背景都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她眼前。大厅里正在放一首钢琴曲,琴声如水,她叫不上来名字,但是很熟,之前肯定无数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