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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之情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5期

历史,不会简单重复,更不会周期循环,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经常不经意地与某段“历史”相遇。

我与济南战役的“相遇”,就属于这种情况。2018年是济南战役70周年,我所参加的党校培训班,组织参观了纪念济南战役70周年展览。这次参观,勾起了我对鞋子往事的回忆,重温了一段段已经微微泛黄的历史。

1994年,父亲来省荣军医院疗养。在一个周末,我陪他到英雄山济南战役烈士陵园寻找牺牲的战友。我扶着他,转遍了陵园的角角落落也没有找到,又到解放阁东面的烈士墙上去找。我们逐块石碑浏览,不放过每一个名字,终于找到了他的指导员——张福善。一看到这个名字,父亲眼里就涌出了泪水,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就像紧握着战友温暖的手,哽咽着说:“指导员,终于找到您了,今天我带着孩子来看您了。”接着,他深深三鞠躬,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给指导员敬了个军礼。

1945年春节前夕,父亲19岁参军入伍。那时,他的排长就是张福善,张排长为人和蔼,平时对我父亲特别关照。有一次行军,张排长看到我父亲的鞋子破了,就把自己一双新鞋给了他,他不要,排长“命令”他穿上。后来才知道,这双鞋原来是排长新婚的妻子给他做的婚鞋。穿上新鞋后,父亲并没舍得把旧鞋子扔掉,而是打包在自己的背包后面。在一次战斗撤退时,敌人的一发子弹从后面打来,正好打在了那双旧鞋上,因为鞋子的阻挡,父亲后背只是受了点轻伤,从此,父亲便认为是排长救了他的命,排长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排长不仅能带领大家打胜仗,还非常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后来当了连指导员,经常给大家讲一些革命道理,讲一些战争故事,鼓舞士气。一次,有位战士问他:新中国建成后是什么样子?他说:将来我们成为了国家的主人,人民群众都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我们呢,能够穿着皮鞋,在城市的马路上散步……

1945年11月,父亲在解放临沂的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转移到后方医院治疗,一年多后复员回家,从此与指导员失去联系。后来听说,指导员在济南战役中牺牲了。“穿着皮鞋在马路上散步”——这样一个无比简单的梦,却最终没能在他那里实现。

说起皮鞋,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双“皮鞋”。那是1978年夏天,我上小学二年级,下午放学回家,发现父亲从集市上给我买回来一双“皮鞋”。

这种鞋,我们叫“鞋垫子”,也有人叫“拖拉子”。鞋垫子的鞋底是用自行车轮胎那样的胶皮剪成的,鞋后跟和前面的襟带是薄而窄的胶皮,前面的皮带成×交叉状,后跟成∩状,然后用一厘米多长的钉子,把襟带与鞋底钉起来,形状像现在的拖鞋,是一种简易的不能再简易的“凉鞋”。

在那个年代的夏天,这种鞋子在沂蒙山区 “很流行”,你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从小孩到老汉,尤其是男人,几乎清一色的穿它。这鞋好处很多:一是因为脚后跟、脚面子、脚趾头几乎都裸露在外面,不用担心捂脚;再者,这种鞋也泼辣,像极了农村长大的孩子,不像布鞋,不能涉水、踩泥,那时候供销社也卖工厂生产的凉鞋,但是贵,还不经穿,鞋垫子便宜,一双两元左右,坏了自己能修,买一双,穿两年问题不大;还有一大好处,就是方便,脏了,到水里一洗就干净了,甚至洗都不用洗,直接穿着在山溪里走,一会儿,脚干净了,鞋也没泥了,清凉的溪水沁人心脾,暑气疲劳烟消云散。但它也不是没有缺点,一是胶皮比较硬,刚开始穿时容易磨破脚面子,直到有些部位磨出茧来才能适应;二是如果穿着它推独轮车之类的,脚上也不能太用力,否则容易把钉子拔出来,甚至把鞋襟带挣断。有时干完活回家,脚上穿一只,手里提一只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提鞋者也不怎么觉得尴尬。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沂蒙山区,在农村,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多年前,我曾在临沂见过全国劳动模范王廷江,他说,当年他拉着地排车卖瓷器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我父亲不是一个特别手巧的人,不太善于做这样的手工活,但是为了把坏了的鞋垫子及时修好,他专门买了小锤子、鞋钉子,找个可靠隐蔽的地方放起来,随时准备修理掉了襟带的鞋子。

现在的沂蒙山区,已经很难见到这种鞋子了,跟年轻人描述半天,他也未必能真切感受到,即使是老年人,夏天也不会穿了。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临沂一个民俗博物馆里,见到了鞋垫子。讲解员说,许多老年人见了,都会在这双鞋子面前驻足一会,年轻人见了,也都很感兴趣。她说,她老板展出这双鞋子的目的,就是让年轻人知道,过去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眼前的这座大美临沂是怎么一步步建起来的。

鞋垫子是夏天的主要鞋种,布鞋则是一年的主要鞋种。鞋垫子登不了大雅之堂,即使是夏天,出远门、走亲戚,只要不是特别穷,一般是不穿鞋垫子的,布鞋才是“正装”,才能上得了“场”。这布鞋就是常说的“千层底”。

布鞋如此重要,也就自然成了当年女人手艺的竞技场,成为孝心爱心的展示台。上世纪六、七十甚至到八十年代,沂蒙山区农村小伙子结婚,姑娘、婆姨去看新媳妇,不只是去看媳妇俊不俊,陪嫁多不多,还去看布鞋做得好不好。好,就是“心灵手巧”;不好,就是“笨手笨脚”。还打听都有谁的鞋,如果重要的人物,如爷爷奶奶、公公婆婆、大伯哥、大姑姐、小叔子、小姑子等都有,那是孝顺贤惠,如果没有,那可能就是懒惰婆娘,或者不够要面子。

这个“考核”虽说不上残酷,但也是事关名声。只要是爱面子、上进心强的女孩,都自小就在母亲的指导下,从十五六岁就开始学手艺、练本领。

做布鞋自然需要做鞋底,做鞋底首先需要破布。为什么不用新布呢?那年头,破布都不多,哪有新布?因为穷,衣服是大人穿了小孩穿,哥哥穿了弟弟穿,姐姐穿了妹妹穿,等破得不能穿了,再拆洗了打燩子。把浆洗好的布,在鏊子上铺开、拼接,铺至三层,用微火烧热鏊子,边烧边碾压,力求布平整结实,布粘结实了,干了,一张燩子也就打好了。用四层燩子,剪就一个鞋底,再用新布铺底裹边,“千层底”的鞋底胚子就成型了。

纳鞋底是个技术活。我母亲把麻腌制得不生不熟,然后破解得干净条顺,搓的麻线不粗不细,纳的针脚不大不小,分布均匀,横成行竖成列,就像阅兵的部队,看上去非常爽净。在母亲的熏陶下,我几个姐姐也都是做针线活的好手,做的鞋好看又耐穿,我们的脚,自然就比一些邻居享了好多福。母亲不仅手巧,人也善良,我家附近那些小婶子、老嫂子、大姐姐常向她讨鞋样,拿不准的事也征求她的意见。有时我走亲戚、串门子,会被妇女叫住,脱下鞋子来,她们比着我的鞋子,给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做鞋。这时在小伙伴面前,一种自豪感满满地洋溢在脸上。

当年,母亲给八路军、解放军做军鞋,在村里也是小有名气的。有一次,她们四个“识字班”成员组成的军鞋组,接到了妇救会任务:四天做十双军鞋!这按平时的速度是难以完成的。由于时间紧、任务重,她们便实行分工合作,流水作业,每个人干最擅长的活,有负责搓麻线的,有纳鞋底的,有做鞋帮的,有上鞋帮的。实行黑白连轴转,晚上在煤油灯下挑灯夜战,搓麻线的,把腿搓得红肿了;纳鞋底的,有时不小心,把手扎得鲜血直流,经过四天三夜,圆满完成了任务,她们这个组被评为支前模范。

陈毅元帅有句名言:“我进了棺材,也忘不了沂蒙人民,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元帅的这句话,高度赞扬了沂蒙人民对革命的贡献,也实际上说出了革命的三支队伍:第一支队伍是解放军,他们在最前线冲锋陷阵,视死如归,攻城掠地,不断扩大解放区的面积;第二支队伍是长长的支前队伍,这支队伍在蒙山沂水之间蜿蜒而行,推着军粮,扛着担架,向着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前线前进;第三支队伍是最后方的娘子军,她们既筹军粮,做军衣,做军鞋,也为自己支前的丈夫、兄弟甚至父亲做鞋缝袜,默默奉献。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句成语是比喻事情要从头做起,从点滴的小事做起,而在这里却有了另外一层含义。

在现实生活中,在许多情况下,流逝的是时间,变换的是场景,更换的是人物,不变的却是人间正道和人间真情。

下面,让我们把镜头转向解放后的沂蒙山区,把镜头转向沂河,再转向它的支流汶河,让镜头拉近、再拉近,聚焦于曾发生在岸堤的山河大战。

沂河属于淮河流域,是一条典型的季节性河流,干旱季节缺水,河床干枯,丰水季节常常泛滥成灾,威胁到临沂一带和江苏北部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1957年夏,沂河流域发生大洪水,沂、沭河的堤防多处决口,洪水泛滥,农作物受灾面积达400多万亩。

深受河害的沂蒙人民,积极响应毛泽东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决定彻底治理好沂河。于是在1959年10月、11月,先后吹响了在沂河上游修建跋山水库、在沂河支流东汶河上修建岸堤水库的号角。

我村就在东汶河边上,位处岸堤水库大坝下游三十里处,东汶河是村民真正的母亲河,“母亲”的喜怒哀乐,与自己息息相关。听说国家要在上游修水库,整个村里都沸腾了,比过年还热闹,大家都在憧憬着修好水库后可能出现的种种变化,说到兴奋处,不禁手足舞蹈。张三说,我们可以在河滩上种地了;李四说,我们再也不怕发大水了,可以到对岸赶马牧池集了;小二子说,我可以经常去姥姥家了;王光棍说,我们可以娶夏庄的姑娘当媳妇了——当年好不容易有一个夏庄的姑娘看上了他,可因为姑娘的妈说“隔河千里远”,这门亲事黄了。

修岸堤水库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在那个年代,没有像样的机械,靠的是人海战术,沿岸的每一个村庄,都要出劳力。据说,这个工程虽然是国家水电部门设计的,但是他们非常不看好我们的能力。

工程选在11月份动工,是因为这是枯水季节,也是农闲季节。凡事有利必有弊,这个季节最大的弊端就是,冷!那个年代,国家穷,老百姓也穷,还有许多人吃不饱饭,穿不上暖衣。国家也提供不了防护装备。但那个年代,新中国成立不久,政治上人民翻身作主人,经济上耕者有其田,社会上“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尽管修水库是自筹干粮,自带铺盖,住的是地窖子,吃的是冷煎饼,但大家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老百姓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从不讲任何条件。

工程启动后,村里根据公社的安排,开始分期分批抽调出工人员,村里青壮年都抽走了,因为我父亲是革命残废军人,身上有重伤,身体比较弱,是村里照顾的对象,出工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在出工人员走了后,父亲的情绪一直不高。有一天深夜,他一骨碌爬起来,披着棉衣坐在床上。

母亲问:“大半夜的不睡觉干啥呢?”

父亲说:“躺在床上能睡着,躺在功劳簿上睡不着呢!”

“你说梦话啊,俺不明白你说啥。”

“人家都在工地上修水库,我怎么能在家里睡大觉?”

“又不是你不去,是人家不让你去的。”

“话虽这样说,但是咱也得自觉是不是?”

“那你就去呗!”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去,人家都干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也得表示一下。这样吧,你和闺女给我做几双鞋拿着。”

“突然做鞋干啥?你不是有鞋穿吗?”

“捎给出工的穿。吕万修、刘万存那样的光棍汉,没人做鞋,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就去出工了,这么冷的天,干这么重的活,几天就把鞋穿烂了,也把脚冻坏了。”

“用啥做?啥都没有。”

“不行,砸锅卖铁也要做,拿出你支前的劲头来做!”

第二天,我母亲就立刻行动起来,安排我大姐二姐当帮手,翻箱倒柜找布料,自己家里不够,就向婶子大娘家借,再不够,就拿着布票去供销社买,大姐浆洗剪裁,二姐搓麻线,她们像当年支前一样,夜以继日地干,十来天的工夫,做出了四双“千层底”。

1959年12月21日凌晨,天气格外冷,大地都冻得好像咯楞咯楞响,父亲起床的时候,还是漫天星光,他把四双鞋包在行李卷里,用铁锨挑着行李卷,向三十里外的工地出发了。

当村里的书记见到他时,大吃一惊,当他拿出四双布鞋时,更是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说,在那个年代沂蒙山区的农村,人们还很少用握手来表达感谢和激动,只有当年的八路军、解放军才有这样的礼节。

鞋子,当然送给了最需要的人。但是,刘万存一直没舍得穿,父亲问他为啥?他说自己是孤儿,三十好几的人了,几乎没有穿过这样的新鞋,工地太脏,穿不出好穿来,等将来回家时再穿。

村书记让父亲回家休息,他没有听,而是留了下来,成为6万名建设者的一员,也见证了风餐露宿、挑灯夜战的大会战场面……

1960年5月,一座宏伟的大坝拔地而起,这座总库容为7.36亿立方米的大型水库主体工程建成,岸堤水库成为山东第二大水库。

现在的岸堤水库管理处档案室里,保存着7本上千张发黄的照片,有一把把磨秃的铁镐、一截截凿断的钢钎、一辆辆散架的独轮车、一双双磨破的布鞋、胶靴……有人说,6万人奋战7个月,如果按人均穿坏3双鞋,那就是18万双鞋,18万双鞋堆在一起,那是一座山。

父亲到济南荣军医院疗养后,我给他买了一双皮鞋,他嫌我破费。我半开玩笑地说:你当年革命的目标,不就是穿着皮鞋在马路上散步吗?解放几十年了,现在也到城里走马路了,没有皮鞋不是等于没实现革命目标吗?

在我和爱人的劝说下,他终于腼腆地穿上,在屋里走了一圈。在我的再三动员下,才走出院子,我陪他到马路上走了几百米。这几百米,好像是几公里,他的心思似乎一直在脚上,有些不自在,既有孩子般的羞涩,又有长者在晚辈面前的矜持。

我问他:“合脚吗?”

他微笑着说:“脚上舒服,心里不舒服。”

我说:“没啥不好意思的,你看,城里人不是都穿着吗?他说:人家是城里人,你爹是庄户人。我说,没有你们这些前辈打江山,城里人可能穿不上皮鞋,你们是最有资格穿皮鞋的人!”

后来,我每次上医院去看他,他的病友都会告诉我:你爸只有在你来的时候,才穿上皮鞋,平时都是穿着从老家穿来的那双布鞋。

父亲疗养结束时,他要把皮鞋还给我,说老家到处是土怎么穿?我说:逢年过节可以穿穿,并以他的鞋号小,我穿不上为由,让他带回了老家。

后来,我几次回老家,都见那双鞋,亮着黑黝黝的光,整齐地摆在床下的鞋盒上。二哥悄悄地告诉我:今早上咱爹才拿出来的!

我跟父亲说:“你别不舍得穿,穿坏了咱再买。”

父亲说:“我有时想,当年我花2块钱给你买鞋垫子,你今天花300元给我买皮鞋,这日子真是没想到哪!能有今天的生活已经很知足了。哎,可惜我的指导员没福啊!”

2000年4月9日,父亲病危,我接到电话后急忙往回赶。到家时他闭着眼睛,气息相当微弱。大哥二哥含着泪说:爹在等着你呢。

我知道,虽然自己是老小,但是,因为家里只有我考学出来工作的缘故,父亲把我看得比较重。

我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慢慢把父亲叫醒,他睁开眼睛,好像从沉睡中醒来,辨认了一下我,似乎从深水里打捞对小儿子的记忆。我说:“爹,我是树建,我回来了,您有什么话,就说吧。”他有气无力,半天一句地说着,意思是:

把我给他买的那双皮鞋放上,他要带走。一来鞋号小,别人穿不上;二来我妈和我奶奶,还有他的指导员,都没有见过他穿皮鞋的样子,他要让他们看看。

最后,他突然很清晰地问我:能不能也给指导员买一双,见面时送给他?我飞快地点头同意了。这时,父亲的抬头纹舒展开了,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泪光,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随后,我立即让人去县城买了两双皮鞋,放进了父亲的棺材,一双给父亲,另一双让父亲送给他的指导员。

清明节快要到了,我准备去给父亲“寄”一笔钱,让他买两双休闲皮鞋,好让他陪着指导员散步;买两双旅游鞋,去全国各地走走,看看新中国成立以来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