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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匠人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5期

村子是晋南的大村落。

东山根下的一面长坡上,点缀着砖房瓦房土坯房,还有许多草木房,依坡靠崖呢,还掏挖了不少土窑洞,也与房子们错落着,排列成歪歪扭扭的村巷,横七竖八的,三二十条的,相互交叉的,便成了村民居住的各种窝儿,成了五千口人的大村落。

村门已有了上百年岁月,由东山青石和村人烧制的老砖砌就,高大、气派,却也因了岁月久远破败斑驳。疏松的石缝砖隙里,有蒿草和灌木长出,倔强顽劣的样子,如村人的性格。门脸上方,八块大方砖上阳刻着两枚大字——羽村。

字体文而不华,质而不野,也如同古意斑驳的村风。

村校的吴校长说,这字出自于羽村前清举子杨昌鑫先生之手,他的字,不,他的书法,气脉飞动,遒劲雄逸,纵横舒放,结实饱满。

吴校长每从村门下走过,都会抬起一张修长脸子,羡慕且钦敬地仰望,口中呢喃着,说一些赞叹的深奥的话。听得身边的教员及娃子一愣一愣地发呆。

娃子群中的张姓少年,那会儿上四年级。四年级娃儿对村门及村门上的字体,没半点感觉,也没丝毫兴趣。那会儿感兴趣的是观看乡村各类匠人的活计,他们的活计,在孩童眼里,就是一种表演。

五千口人的村落,无论农忙农闲,村巷里都有各类匠人的身影,吆喝着,招揽生意;游移着,走巷串户。如小炉匠,如旋锭儿匠,如钉瓷匠,也有驻扎在固定的一处,三月五月一年半载的样子,专心伺弄着自个儿的匠活儿,如铁匠铺、木匠铺、编席匠,还有孵小鸡的匠人……这诸多的匠人以及匠人精妙的活路,完善着村人的生活,也极大地填充了张姓少年苍凉的少年时光……

小炉匠

补漏锅喽——嗬——

箍漏锅喽——嗬——

起先,叫唤声在村巷里脆生生响起,且沿了土路、砖墙、破屋,朝巷子深处侵袭,后来,紧凑起来的叫唤,搅和在一起,拧麻花一般在村落上空打旋儿……少许,便有村民们山药蛋一样的脑袋,从自家木门、柴门里探出,问询着铁锅、笼盖、箅子、鏊子的补漏事宜。也有超越范围问询能否补铁桶、补铁盆,还有能否锔缸子补瓷碗、小铜小铁小锡器皿的需要修补……问者细致,答者耐心,在七七八八的细致与耐心之后,三桩五桩、十桩八桩的小营生便已谈妥,村民便斜提了自家的漏锅、破鏊、裂缝的笼盖、残缺的箅子,跟了这位吆喝着的小徒弟,走往村子中心路口的设摊处,或者大槐树的荫凉之下。那里,两副担子的一侧,已经和泥糊好了简易炉子。

通常,来乡村的箍漏锅者,又叫补漏锅的,大多是晋东南晋城、潞安一带的人,那里铁业、手工业普遍发达,精通箍漏锅的小炉匠人自然也多。农闲时节,到晋南临汾运城一带谋生挣几个辛苦钱,也在情理之中。箍漏锅者大多二人一组,或者三人一组,常常是师徒二人或者一师二徒。师徒各挑一副担子,便朝了晋南方向,一个村里进,又一个村里出,一个村里的活计做完,又前往另一个村了,这样走着干着,停着歇着,半月二十天的,就来到了晋南平原。

晋南原野上,村落一般都大,小炉匠们一到晋南,眼宽心宽不说,心思一下就活泛了。望不到尽头的村巷,揽不完的营生,虽苦虽累,有营生干心里就甜。当师傅的,用袖管揩揩额头的汗水,脸子却寡淡着,选择了村里的十字路口,撂挑子,糊炉子,徒弟呢,精明犹如晋东南小山狸,趁了这机会,走街串巷,炸开脆生生嗓门去招揽活路。

便有蓬头垢面的婆娘,脑袋如同酸枣藤般,从柴门拱出,同时拱出来的,还有一口大铁锅,铁锅底部,有核桃大的破洞。

小娃儿——婆娘并不叫徒弟小师傅,很亲昵地称他娃儿。

奓毛婆娘碎嘴子汉,讨价还价没弹嫌。

被唤作娃儿的小徒弟在柴门外站定,他自然想到这句话,警觉着。

娃儿,补我这锅,多少钱?

装作极认真的样子,小徒弟凑近乌黑锅底。其实那个破洞早看见了,为了表现得庄重一些,便又把那窟窿就近一看,一看,发现窟窿周边,还有几道细小裂缝。

婶儿——小徒弟极谦恭地叫一声,说道,你家这锅,有破洞有裂缝儿,少说也得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

五毛——?婆娘瞪大双眼,又嗬嗬一笑,说道,你一尺人二尺的球哩,可真敢开口,三毛行不?

小徒弟顿一下,说:三毛也行,外加这么大一块黑炭的。他的双手比划一下,形状如一块大红薯。

婆娘眨巴眼,说,那我给你拿一块红薯一块炭好不,生意人可要活泛些……

小徒弟便移开脚步往前走去,却撂下一句话,好婶子哩,这,我可当不了家,回头问俺师傅咧。前头有十几个家户村民,提了不同的家什等估价。

村落大了,村巷一条条,有南北东西的走向交叉,便交叉出许多的十字路口。在这一方有老槐旧柳一片树荫的路口处,师傅已快速地糊好了简易火炉,砖是路边随手可拣的半头砖,泥是从不远处打谷场弄来的麦秸泥,砖是干打垒,泥是外表涂,徒弟供原料师傅垒火炉,不用瓦刀不用泥板,仅是师傅两只灵巧的手,三把五把,涂抹拍打,炉子便成了。

有前来观看或送家什的乡人,不解地问道,师傅哎,你的担子就挑着炉子呢,怎么还要另糊一尊?

师傅边忙活计边扭一下脸子,答道,我那炉子小,咱村里人多,活儿就多,就得糊一大炉子,大炉子能接大活儿,能放得开手脚,说不准还能连着干三天五天的。

小徒弟已将揽下的活计一应拿来,当然,大多还是村民各自掂了自家的家什前来的。这样,巷子交叉的十字路口便集拢了愈来愈多的人,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观看着小炉匠师徒如何修复这些七七八八的货色。

人群将小炉匠师徒自然地围成了一个半圆。人群里让修补家什者居多,也有如张姓少年纯粹看热闹瞧稀奇者大有人在。

补锅便开始了。这是耷毛婆娘的大铁锅。价格已由师傅谈妥,三毛钱,三条红薯。

破洞大,还有三条裂缝儿,这得要钉三四个圪把咧。师傅话不多,寡着一张长条脸,说罢轻咳一声,事便定下来。

此时的小徒弟紧抓了那口尺五铁锅的两耳,师傅则眯缝着双眼再一次细细察看,他察看破洞周边那几道裂痕的蔓延。看着,揣摸一下,心里便有了修复和补漏的最初方案。

这回,徒弟依然把持着铁锅,只是将锅口朝了师傅。师傅呢,则将半颗脑袋探进锅里,擎着双手,用那一杆小小巧巧的钢钻在有裂缝的两边打着小洞眼,悉心地钻好洞眼后,师傅便将小圪把钉进两个洞眼里,且用小锤子轻轻砸着,使劲敲着……小圪把,是古时砖墙上和房梁上把钉的一种缩小,也如同我们现在的钉书针,作用是固定和连接两处的,使之合二为一更为牢靠。

师傅如此这般钻好六个眼子钉好三个圪把后,一双细小的眼窝,就紧盯着那口破洞了。

豁口比果子要小,比杏子要大,类似核桃的面积,这便需要铜水去补了。

泥炉子炉火正旺,旺旺的炉火上,搭着一口从小炉匠的挑担木箱里取出的小坩锅,也写作坩埚的。张姓少年于多年之后才查出,坩锅或坩埚是熔化金属之类的一种器皿,它是用特殊的黏土石墨等耐火材料烧制而成的。当时只觉得那么个浅沿小锅锅神秘神奇,能量无限,居然能把几个小麻钱烧成水水……且说火炉上放一只小小巧巧的小坩锅,徒弟勤奋的两只细胳膊把小风匣拉动得呼呼作响,坩锅被烧得发热发烫时,师傅从一只灰乎乎的帆布袋子里捏出几枚麻钱,那可是清朝时流通的钱币。那时候却不值钱,张姓少年曾把家里的麻钱拿到供销社卖过,一枚麻钱能换一分钱,一分钱再买一颗糖块儿。行情么,那会儿就那样的。

围成半圆圈子的村民们,眼窝都聚焦在坩埚上。围观中也有一二位中学生,不无显摆地说,快看呵,看看麻钱怎样从固体变成液体的……

便有上了岁数的老中学生调侃说,狗日的,烧厉害了还能变成气体咧!

人们全都惊讶地看。

小炉匠师徒当然不会让它变成气体,坩埚上的麻钱儿渐次地改变形状,一点一点融化开来时,师傅眯缝着的眼,忽地睁大了,寡淡脸子上,居然涌出一缕潮红。他咧咧嘴,并未开口,小徒弟便知师傅用意,手脚麻利地拿了一把泛旧却平整的刷子,哦,是一把笤帚刷子,他把刷子快速又准确地顶在了铁锅破洞的外面。师傅呢,此时探手拿起一把长杆铁钳子,将坩埚里的铜水,缓缓浇铸在铁锅里面的缺口上,另一只手呢,灵巧利落地拿了一块厚实且湿润的大抹布,轻轻地,随了劲儿将补口摁住,摁平整,稍顷,铜水冷却下来,师傅便将抹布移开,看那补上去的铜水,早已和铁锅融为了一体,便擎了右手,再用抹布一点一点打磨一下,使之更为平整,以免留下小角小棱。

徒弟呢,把挑担木箱里早已备好的麻油、黄土、石灰一一取出,倒进一只老碗里,用手将其拌成泥糊状,细细地涂抹在铁锅的补缺口和方才钉圪把的地方,包括一道一道的裂缝处,这样才可以牢固耐用,且保证之后使用时滴水不漏。

好了——婶子!小徒弟用小锤子轻轻敲敲铁锅耳朵,铁锅生发出嗡嗡的浑然一体的声音,全没补漏之前的残破的杂音。

奓头发阔嘴巴的婆娘,满意地咧嘴一笑,款款地交给小徒弟三毛钱,外加衣襟里兜着的三块大红薯,掂上自家的铁锅,扭动着比铁锅还阔硕的两扇屁股,颠颠地回去了。

张姓少年是小炉匠师徒的最忠实观众,也是铁杆粉丝。他一直看着师徒二人补了铁锅,补了笼盖,补了箅子,看到村民们交了三毛五毛、四毛六毛不等的毛票钱,还看到许多家户因了困顿因了现钱的不方便,交来一棵大白菜,两颗老倭瓜,三条西葫芦,和二斤棒子面以及五斤烟煤的都有,对小炉匠,做活做饭咋着都需要。

师傅,修补了我这三件家什,我管你师徒二人一天的饭好不?早饭红薯窝头,午饭焖小米外加土豆炒菜,晚饭糊糊二面馍外加咸菜酸菜……村人知晓晋东南人三天不吃小米便圪吵吵,就强调了午饭的焖小米,小炉匠师徒甚是欢喜。

因了小炉匠人活泛,好说话,条条巷巷,送来的活计就源源不断。

张姓少年就细细看过小炉匠的锔缸补碗,还有小铜小铁小锡器皿的修补。最让他小小心灵受到感动的是钉瓷器。

能钉了小型瓷器,是这一组小炉匠不同于其他小炉匠的优长之处。

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就不敢揽瓷器活儿,字眼上说工具,实指匠人拥有的本领,也确实是,大多的小炉匠人,是与铁器打交道的,活路呢,总体还略显粗糙,瓷器就不同了,瓷器娇贵、细腻,也易破碎,稍不留神,碰一下,有了裂缝。

村校的吴校长喜喝茶,却不是现如今常见的泥制茶壶,是一把造型优美的瓷茶壶,方形的,体格硕大,似乎照应着主人的大脑袋。吴校长甚是喜欢它,当然也喜欢与之相配的六只瓷杯。有一次吴校长在欣赏一本吴昌硕的书法,吴昌硕的率真之情与端正厚重让他激动不已,忘记了手里还提着刚沏了新茶的茶壶,咚一下,便蹾在桌子上,茶壶被震裂一道细缝。

吴校长一直等着南方钉瓷匠的光顾,一年过去了,却从未听到南蛮子的吆喝,倒是有晋东南的小炉匠们频频光临。

当吴校长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怀抱他心爱的茶壶,用试探口吻问询小炉匠师傅,能否修复此茶壶的裂缝时,令他吃惊的是,师傅只斜瞟了茶壶一眼,便肯定地说了二字,行的。

吴校长又加问一句,这,这可是瓷壶呀。

这回师傅也不用眼看了,上下两片薄嘴唇一碰——要放心你就搁下。

潜台词谁也能听出,不放心你就拿走。

吴校长在放心与不放心间踌躇,既没拿走也没搁下,而是抱在怀里,在原地等待。

他哪敢把喜爱的茶壶放在那一堆破锅残鏊子中间呀,他是在排队等待。

乡人哪能让校长先生久等,纷纷谨让着,让师傅先做那瓷器活计,且把自个坐的马扎递过来。

这样,校长端坐马扎,静观茶壶的修复。

茶壶的裂缝在侧面壶腰上,师傅小心地取下盖子,轻巧地将壶身倒过来,壶口倒插进师傅身前竖着的桩板上。

他用一条细小麻绳方方正正地把瓷壶捆绑好,稳固、牢靠,使之动弹不得。然后在他木箱的一个小布袋里,取出一根类似钢钻头的细小玩意儿,那可不是钢钻头,那是金刚石做成的金刚钻,金刚钻按在木绷子上。木绷子是一竹板弯成的弓,弓弦是细而结实的牛皮绳儿,拉动弓把儿,那极细小而无坚不摧的金刚钻儿,在力量的旋转作用下,生发出细微的吱——吱——地响声,那是锋利尖锐的钻头一点一点刺进茶壶瓷身的微响,虽细微,却执着、清脆。约半个时辰,一排四个两排共八个细洞业已钻出,对称着。师傅用嘴吹去细洞中的碎小瓷屑,把小巧的铜圪把穿进去,连起来,四只铜圪把,将八处洞眼钉起来时,师傅用一小木槌在轻轻地一下一下敲打敲平着圪把,他觉得铜圪把与茶壶被敲打成一体的时候,把一种不知什么名堂的白粉拌搅着一种胶水,食指蘸了从壶口进去,一点一点涂抹在茶壶内壁的裂痕处,包括方才修复的把钉处,修复的外表呢,他只涂裂缝,唯露出圪把的四条身段。

修复完毕的茶壶,完整如初,外表又增加了四条平行的杠杠,形成美丽的装饰图案。

师傅将两碗开水倒进壶口,放于木桌子上,自己检视着,也让四周村人检视,看修复过的水壶是否漏水。

万无一失,就没有漏水的道理。

吴校长是修复全过程的目击者。现在他心爱的大茶壶又完好如初啦,拿上茶壶时,他把修复的酬金和敬钦的目光一起留给了小炉匠。

张姓少年自然也是目击者,他由最初的看热闹瞧稀奇,渐次演变成对小炉匠这档工种的羡慕和热爱。那么,一次次的围观和目击,为他的那次重要作文,客观上充盈了素材和必要的积累。

四年级娃儿已开始写作文。

村人对写作的重视,由来已久地形成一种村风。学校对有特点的文章,要在全班全年级范读传阅,还要登上班级的黑板报。

这周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真是奇怪了,全校的四、五、六年级孩娃都同时间写这同一作文,好像是吴校长布置的一样。张姓少年哪里知道,这是全公社统一的行动,联合校长布置下的任务,配合一下什么运动。

张姓少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姓郭,郭老师出好作文题目时动员大家说,树木贵在根,家族贵在亲,作文嘛,贵在真,无论怎样的作文,写出真情实感,才算是好文章。

这次作文,同学们写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和宏伟志向,有的写,将来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保卫祖国的边疆;有的写,将来当一名工人,为家国大炼钢铁;有的写,当一名劳动模范,为祖国贡献粮棉……

张姓少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当一名小炉匠》,他在文中写道,由于家庭出身原因,几年后的他肯定当不了兵当不了工人,当农民当然可以,他身体瘦弱个头又小,很难成为劳模。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当一个小炉匠最为合适。首先,他热爱这项工作,现在只要远远看见有小炉匠挑着担子走进村里,他的心就激动不已。接着作文写了他当小炉匠的四个优越条件。其一,他有一副亮嗓子,当学徒时,适合在村巷里招揽生意;其二,他有一副硬肩膀,适合挑着小炉匠的担子走乡串村,因为他从二年级起就给家人挑水,早已练就了一些肩上的功夫;其三,他胆大心细,善于做一些修补铁锅,打眼堵缝的细致活计;其四,革命工作无贵贱,小炉匠工作也是为农村服务,也是抓革命促生产的一部分。最后一段他写道,在几年后的村巷里,处处会响起他箍漏锅——咯,钉笼盖修箅子——的喊叫声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张姓少年的作文一时间成了全校的典型,也成了大家谈论的焦点。起初,郭老师的意思是要把它作为一篇反面作文教育学生们的,后来,在几个班级和年级范读之后,影响渐次大起来,还有外村外校的人来借这篇作文,给他们的学生读。郭老师无法收拾局面了,请求了吴校长。吴校长那时候刚写完毛笔字,掂了他的茶壶喝茶呢,沉吟片刻说,这作文还行吧,不至于成为反面教材吧,外校来借,就借给他们看吧,学习也是一种交流。不过,那个张姓少年你得私下谈谈话,理想么,写到作文里应当高远一些的。话说回来,小炉匠也属于劳动人民的一分子的。

张姓少年无疑受到郭老师的软性批评,但当小炉匠的心思一直强劲。其后某一天,当小炉匠师傅锔完一只茶缸之后,他赔了几分小心和恭敬,低低地恳求,师傅,收下我当个徒弟吧。

师傅见这娃儿说得恳切,又想到这多日来他一直跟着他的摊子观看,便有些惊讶,也有些好笑,便摸摸他那山药蛋一样的小脑袋,说道,你还小,好好上学吧,以后愿意跟我学了,让你家大人给我说,好么?

那时候,张姓少年怅怅的,想哭。

画棺匠

村子大了,隔三差五的,便有些事情发生。或结婚的喜事,或死人的丧事。

闲散的村人,会闻了炮仗赶到喜事家,也会循了哭声跑到白事家,反正都是看热闹的,喜与丧的现场,远比枯燥日子要生动许多。

道士放子的吹打声,不知什么时候响起的,那可是平阳府汾河东一带有名气的八音会乐班的吹奏。道士们头戴道帽,身披道袍,那是一种黄色的法衣,法衣把整个院子的气氛弄得肃穆了。

道士们手中的乐器有手鼓、钹、笙、管、箫、笛、唢呐,云锣。家道殷实的人家会请更多的八音会道士,自然还会使用镗子、海螺、钵盂、铃子、手炉等,吹奏的曲牌呢,就愈发多了,有村人十分熟悉的大山坡羊、五供养、天下同,狼吃娃,还有秦雪梅吊孝,小寡妇上坟和水红莲、南瓜蔓等。

大多的村人听不出不同曲牌的不同内容,只听出全是些哭腔和苦腔。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凄凄惨惨的让人心里不好受。

吸引村人眼球的,是院落一侧的灵棚之下,那处停放棺木的地方。

棺木放在几条敦厚结实的木条凳上,白煞煞的外表上已被刷得漆黑。

棺木周边却围了一圈儿人,不是逝者的子女儿孙,是同样看稀奇的闲杂人等,包括初具人形的半大娃子。

大伙儿在看画棺匠人的具体操作。

拿了眼窝细瞅,画棺匠的脸子依旧是那种泛黄的脸子,平板着,没有表情,如同秋日霜后的南瓜叶子。他的双眼却专注地盯着棺木的虎头,他将要在一片黑乌的虎头边棱和内板上描绘丰富的内容。

只做了短暂思索,画棺匠的眉头皱了一皱便展开了,那是一种舒展后的开朗。几条皱纹在脸上延伸一下,便显出脸盘的开阔和棱角分明,他有着两条浓乌的眉,让村人想到他手中常用的画笔。

这时刻,他在打开的颜料木盒子里,拿出的却是一支水粉笔。

颜料盒子是长方形木盒,木盒里又有许多大小不一长短不等的隔断,长方形隔断里放着各种笔类,四四方方的小隔断里则放着各种颜料,懂行的人能看出那里面有广告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还有画棺匠人自制的颜料,那是把乡村的山地山坡里常见的料结石挑拣回来后淘洗干净,再用家里的小石锤捣碎,捣成粉末,再用少许鸡蛋清和皮胶化成稀糊糊。这是画棺匠人自制的构图用的原料,此时,他拿一支水粉笔在棺木头倾斜的木质上,朦胧而粗略地画上了似天似去的土人树的图案,接着,他抱一支毛笔,这回,他蘸的是广告色。在那个模糊的图案上,一笔一画地涂抹开来……渐次地,棺木虎头的那方木板上,清晰地显示出蓝天、白云、远山、近河、青草、绿树……土是晋南人熟悉的厚重黄土,树是一棵一棵形成一丛的松树柏树,树下则是衬托黄土的大片大片的青草,黄土与青草的一侧,显而 易见的是一条河流,不,是卧虎大山脚下的那一汪黄鹿泉,泉水还泛动着一圈圈波纹呢……

围观者便惊讶那些各种颜料的广告色,经过调色圆盘上毛笔笔头的滚动,经过画棺匠手中毛笔的运作,那可是蘸了颜料的毛笔绒毛在棺木板头的反复摩擦,涂抹和点点戳戳的结果,便涂抹成一幅并不为更多人留意的祭画,也是风景画。

对书法与绘画颇有些研究的村校吴校长曾说过,画棺匠的每幅图画都融进了传统图画中的大小写意和工笔画的手法的。至于什么是大小写意呢,村人懂得真不多。

在广告色的颜料渐渐风干的过程中,画棺匠开始在棺头的木帮上写祭联了,他是用白色的广告色写的,字体呢,应当是他平时多用的秃隶体——黄土永为邻,青松长作伴。

配的这副祭联让村人对刚才的祭画就有了一些理解和认知。

无论祭画与祭联,此时广告色的颜料已经七八成干了,画棺匠不时地用手轻抚着画面的颜料,到了不粘手的时候,便给整个棺木的虎头,涂一层明漆,程序到这儿便算一个小小段落。

关师傅抽烟吧——主家帮忙者这样谨让他;

关师傅喝茶吧——有时主家也会过来,忙里偷闲热情一下,当然他主要是借机审视祭画呢。

被称作关师傅的画棺人,点一下脑袋或挤出一缕浅笑,抽起递过来的黄金叶或是工农烟,同时,染有颜料的另一只手端起盛了茶水的老碗。

就有围观者极朴素极原始的赞叹声响起——

画得好哩;

真是好画;

可惜就画到老虎头上咧;

给死了的人画这么好的画;

让活着的人看哩!

……

村人就有些惊讶,画棺匠的姓氏,关和棺之间,是同一个发音呢,就惊讶,五千多口人的羽村,咋就他一个关姓呢。

对于画棺人老关,村人仅知情一二,他的祖上一直是羽村人的,几代单传的人家,等到他早年考入省城的美术学院后,家里就没人了。谁料到大学毕业不久,他却被人告发,发表什么反动的画儿,就没了工作,下放到老家成了农民,而告发他的人就是他大学的同学后来的老婆呢。这事儿如新劈的麻皮儿,让村人理不出头绪,只记得他回到村里时,还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

画棺人老关呢,此时悠悠地吸着烟,阔嘴巴和幽深鼻洞里,徐徐喷着烟雾,那烟雾浓浓淡淡,如同以往浓浓淡淡的日子。

其实,也有的画棺内容是按主人家意图的,就棺头的老虎图案,也有多种多样。

也有让在棺木虎头上画祖上牌位的,这种图形较为简约。牌位画好后,如逝者为男性,便会书写“当大事”三字;如是女性,就书写“逍遥宫”三字;也有的男性死者虎头上画一只老虎,以威震山岳,辟邪吉祥;如女性死者则画一只凤凰,以示女者的蕙质兰心和母仪千古。

通常情况下,棺木虎头的两边祭联多为:金童引上天堂路,玉女送过奈何桥。这样,中间的图案则要照应着祭联内容,在那么一方木板上要画出人物——金童与玉女,要画出山水物相——天堂路与奈何桥;要画出花鸟——作为人物与物相四周的衬托,一幅完整而团聚的图画作品就在棺木头上完成了。

更多的时候,是画棺匠自拟的挽联,如,卧虎山垂首致哀思,黄鹿泉涌泪达伤情。卧虎山是羽村东边的一座山岗,姿态如一只趴卧的老虎。虎首虎腰虎尾栩栩如生,本身就是一幅写意画;虎山脚下呢,是一泓闻名四方的泉水,传说赵简子在卧虎山打猎时打到一只漂亮的黄鹿儿,他是用箭射中的,负伤的黄鹿,从山腰跑到山根下,已跑不动了,赵简子逼近时,黄鹿却渐渐地钻到地下,它钻下的地方,居然冒出一柱喷泉,泉水愈喷愈大,渐成一条流动的小河……

这就形成了一幅“山中有猛虎,泉畔有黄鹿”的祭祀图,尽管画面色彩多样,细看,却有整体冷峻的格调,即使不懂绘画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肃穆和苍凉。这是一种感觉。

也有不少祭图是暖色调的,画棺匠会充分调动广告色的黄、红、绿、白几种色彩的比对和衬托,使得青草绿和秋菊的黄,枫叶的红和羊群的白互为映衬,使得格调分外温暖和亮丽,清晰与鲜明……画这样的内容,与逝者属于老喜丧有关联,老喜丧者,在过去的岁月里,八九十岁去世就属于老喜丧了,丧事当作喜事过,羽村是个大山村,傍水依山,空气清新,是个传统的长寿村,尽管日子清苦,生活困顿,长寿老者还是很多,故而,老喜丧者就屡见不鲜了。画棺匠一旦走进这样的人家,祭画的腹稿,便在内心里确定了暖色与清新,其实,这祭画也是主人家心绪的一种表达,人老了,驾鹤西游、魂归泉台,入土为安,善终追远,青山永驻。家人无论老幼,亲戚无论远近,实应慰藉才是。作为棺木虎头的一幅画图,应该应和这种氛围才是,画棺匠人虽沉默,心里明镜一般。

这时刻,画棺人会坐在棺木一侧的稻草上,看着完成的图画,边喝着主家给冲好的茶水。那是村子供销社里九分钱一袋的花茶,支应着村人的迎来送往,也只有红白之事,生日满月,事主的帮忙者,才有这等口福。

花茶虽廉价,味道却冲却浓,香中含苦,芳香里有涩。画棺匠便在芳香与苦涩里,小憩一会,小寐一会,在周边人们啧啧称赞画图的时候,让自个的脑子恍恍惚惚,飘飘悠悠……

画棺匠下放到村里时,还不是画棺匠。他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儿子在祖上的破旧老屋里过活,后来村人知晓女方另有高嫁,不愿带这个拖油瓶的。他下地劳作时,也带着那个小东西,后来,他画棺木的名气渐大,本村人请他,邻村人也请他,幼小儿子就成了他的小尾巴,小小孩娃,是吃乡村的百家饭食,渐次长大的……

乡人都适应了画棺匠的沉默,或者说都习惯了画棺匠的无语。有人说性格使然,有人说在命运下不想言语。村校的吴校长说,职业使他静默如木板,他整年累月地面对着棺木,而棺木是装殓死人的,他用沉默和棺木对话,也用他的毛笔、色彩同刻板的日子交流……

画棺匠的大活儿,是画棺木的两侧,即棺木帮子。

家道殷实的人家,或家中有弟兄在外上班的,挣国家工资的,一般是会请画棺匠来描绘老父或老母棺帮的。

乡村棺帮的内容,大多是八仙过海之类,八仙过海好说,不过是八个人物和人物身边的物啊景的,两侧棺帮,一边四组,好构图,好安排,不用打腹稿,就可以直接涂画的。

有些难度的,是二十四孝图,内容多,容量大,每个古时的行孝故事,组成一幅图画,二十四幅画面,一侧各十二幅,也够拥挤的,怎么办?画棺匠细细地排列组合后,将一侧棺帮分为上下二层,上层六幅,下层六幅,那么,一幅画图,刚刚占一平尺的面积,尺幅小了,画面就团聚,内容全得表现出来,花费精力呢,一点也不比大尺幅的少,这样,画棺匠就得在主家多待几天呢。

画棺帮的酬谢,应当是画棺木头的两倍,这是乡间的约定俗成,让人感动的是,画棺匠从未讨价还价和抬高价格。本是白丧之事,吃上几天饭分文不取也可,就当是给逝者家帮个人情忙的。久而久之,画棺匠就有了上好人缘。

通常情况下,画棺匠考虑到棺木两帮的面积大小,还有画面的布局合理,美丽大方,会给主家或主事人解释,二十四孝图中,选取十二组,一侧六组,不大不小,让人看了舒服,主家往往会建议,无须在棺帮上涂画过多过繁杂的内容,意思到了就行。

这一组祭图属于真正的人物画了,尽管有山水茶鸟的背景作为衬托,但毕竟是个点缀。画棺匠要让笔下的相关人物,活跃在棺帮上,就得细细思忖自己的表达方式,得考虑村民的接受程度。

在乡村,人们对绘画有个最朴素也最原始的审美评价,那就是像与不像,绘画的物像与生活中的实体相似的程度,说的文雅一些,是否接近生活原貌和本真,画棺匠深悉这一点,那他的这一组人物祭图就有了一个基本定位:写实风格。运笔呢,采用工笔与小写意相结合的笔墨,尽量让画面清新,让人物线条流畅,而山水和花鸟的点缀则要有一些玄妙色彩,以烘托奥妙与神秘的众妙之门,让有心的乡人读出看出悟出这本是上古时人和古旧时期的口口相传。不管传说和典故,真实与夸张,浪漫与传奇,写真与史料,就那么有机地相融在一起了。这一切,画棺匠要求自个儿从他的绘图中表现出来。

尽管是在那么一个荒诞的年月,无论八仙过海或是二十四孝,早已被列入封建残余和迷信色彩。延续了千百年的乡情民风无论如何难以排斥孝道文化,它们也是多年来乡村观念和精神的潜在传承,它正成为一代代村人的处世哲学和立身之本。如果凭借一场两场的运动,把它们从乡人的脑海里彻底清除,是绝对办不到的,谁家没有老人殁去呢。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主家在老人殁后的几天里,以商量办理下葬一事,会把相关村干部、队干部、乡村掌权者请到家里,设宴备酒,美美地招待一番。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平时威风八面的村干部,每每这会儿也充聋装哑,这事儿就过去了。

主事者便低调却又按部就班地办着白事,画棺匠人呢,便也心无旁骛无须担忧地画着一应祭画。

二十四孝图之于画棺匠,就如同乡村的小炉匠修补难伺弄的瓷壶;如同乡村的铁匠面对要打造的钩锄;如同编席匠要编织生产队库房里围粮的长席;如同泥瓦匠要缠砖碇子,封山墙瓦厦坡;如同乡村木匠要做结婚用的组合柜一样,那可是大制作大工程。

第一幅祭图还是要打腹稿要打底色的,要确定这个草图的勾勒,是给其后的图画作一个范式和确定一个基调。

画棺匠专注着眼神,平板着脸子,深运了一口气,走进了第一幅图画。

那是远古大舜帝的传说故事,题目应是《孝感动天》,舜不嫉恨老父及继母和象弟对他的多次迫害,依然孝顺如初,对父母恭顺对弟弟慈爱,躬耕历山,承继帝位。这幅图中,背景是巍峨的历山,历山上有耕牛有大象,有一群群原始大鸟儿……这都是衬托图中人物的。人物以舜帝为主,以其父其母其弟为次之……因为内容丰富,舜帝的巍峨高大,要占画面的三分之一,其他人物就是远景人物了,其形其影要小许多。此外,还要借助一段文字,更具象地表达画面语音,这就算是画的题示吧——队队春耕象,纷纷耘草禽。嗣尧登宝位,孝感动天心。

第一幅祭图就这样完成了。

画棺匠如此这般,完成了表现汉文帝行恒的《亲尝汤药》;第三幅表现曾参的《啮指痛心》;第四幅表现仲由子路的《百里负米》;第五幅表现闵子骞的《芦衣顺母》,以及其后的《鹿乳奉亲》《戏彩娱亲》《卖身葬父》《刻木事亲》《行佣供母》《怀橘遗亲》《埋儿奉母》《扇枕温衾》。

在后面的画图中,主题就单一了,一件事,一两个人物,构成一幅完整画面,集中、单一,故事性强,更善于笔墨表达。

整个绘画的过程是画棺匠身心投入的过程,他描画一个个古老的故事,被每一个主人公所感染和感动,如《尝粪忧心》《弃官寻母》和《涤亲溺器》……愈到后来,故事愈真实,除却人们的口口相传,都有文字记载,也愈能震撼画棺匠和赏画人的心,那会儿,他听不到人们烧纸祭奠的哭声,听不到周边乡人的窃窃私语,听不到高远苍天的雁鸣和近处树丛的鸟鸣……静默了一张脸子,在沉寂中和画中古人对话、交流、攀谈。

棺木两边的木帮绘画完毕时,如同一个行旅者完成了他的长途跋涉,他感到了困顿、疲惫、饥饿和巨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是隐形的成就,此时他的脑海里是一片缺氧般的苍白。

他埋下脑袋,长时间坐在一把马扎上,下垂脑袋如同秋日墙头悬挂的老南瓜,成熟而无力。

这天的晚宴,他没有拒绝主家给他备的烈性白酒,对于同桌的敬酒人他来者不拒,无论一杯二杯,一律一饮而尽,杯杯见底……对大伙对他棺画儿的赞美,他也一律点头笑纳,再回一杯结实的白酒下肚作为无声报答。他觉得自个儿的胃部一直封闭着,是前三杯白酒启开了胃门,渐渐,开启的胃部如同一朵水中夏荷,在饱满地纵情开放……

这样的夜晚他必定是让人架回家的。

村人知晓,画棺匠这样的状态并不多见。

儿子十三岁那年,也就是说,他带上儿子回到故里的十年之后,一辆小车进了羽村,画棺匠的前妻接走了该上初中的儿子。当然,大城市各方面条件比山村强得天上地下。

那段日子,他觉得自个儿的心被人剜去抽去,用画棺换来的白酒灌醉他的魂魄。

还有,多年之后,他接到了平反的证明,且安排他到遥远的吕梁山区一所县城中学任美术教员。那时候,画棺人苍白一笑,撕碎了那几个证明和任命的证件,随手一扬,叶片一样让它们零碎在弯曲的村巷里……那晚他又大醉一场,醉得人事不省。

画棺匠醒来之后,羽村一切又恢复了宁静,村子依旧宠大,村巷依旧弯曲,他依旧被乡人唤来请去画棺。不同的是,画棺匠的脊背自那儿之后一下弯曲了,有些弓腰驼背的样子。乡村土路上,常常点缀着他背了画箱虾米一般的身影。

画棺匠是七十三岁那年殁去的,无病无恙,很平静地蜷缩在自家的小土炕上。

在他的家当里,唯一上锁的一口木箱上面,放着一把钥匙和一页纸,是他留下的遗言类的几句话,意即让他唯一的亲人儿子回来,把这口木箱交予他。

儿子已近五十的年纪,貌像如同年轻时的画棺匠,不同的是他留有一头长发,两腮浓髯。他已是一所美术大学的教授了。

美髯教授是颇为平静地回到故里为老父料理后事的。当他遵照遗嘱开启木箱之后,他惊讶了,张开的嘴巴久久不能合拢——他翻阅着木箱里的内容,那里,是一撂一撂一共十三撂硬硬的素描纸,八开大小,有用H硬铅笔画的也有用B软铅笔的,那是自他出生到十三岁,每周一张老父给他画的素描画,共700余张,它形象立体地描摹了一个婴孩从出生到幼儿、儿童、少年的全过程。因为每周一张,婴孩或幼童的变化是微小的、微妙的,可是此月与彼月,这一年和上一年就有了明显不同……

浩浩七百多张哪!

资深美术教授的专业眼光里,看到的是灵性的才情;看到的是剪影与外形的处理;是脸部特征的突出;是局部和整体的照应;是边线叠压和坡面转化的关系;是明暗笔势的影形相随;是笔触合于形体,用笔合于气韵的自然流露……至关重要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那一颗无法描摹的爱心……他只模糊记得儿时父亲有空闲了就描画自己,哪知道——

哇——

教授没能合拢的嘴巴,爆发出惊人的恸哭,他哭得晕死了过去。

画棺匠乌黑的棺木,由他的儿子操刀持笔,为自己不幸艰辛的老父,画一组最能表达他复杂心绪的祭奠图画……

剃头匠

老遆是羽村的剃头匠。

早些年,村里并没有他的剃头铺。

老遆是挑一副剃头匠的担子走街串巷的。

那时村人眼中的扁担,长长的,两头各安了铁索挂钩,也有串了粗壮结实麻绳的,一头呢,挑着一个泛了黄光的铜盆,那水盆的模样像是草帽反扣着,其下,是一尊烧火用的铁皮炉子;担子的另一头,则是一口体积较大的木箱,木箱下面的开门,放着大件工具,木箱上方有几个小小抽屉,专放剃头用的木梳、剪子、大小剃刀、绵笤帚、小毛刷儿、猪油胰子、皂荚水瓶子、碱面铁盒、磨刀帆布、掏耳朵的耳勺、叠起来的围裙等一应家什,担子上还外挂一条木凳,还有专供他坐的马扎。

这七七八八的东西,积累起来也不算少,集中在那副挑子上就沉甸甸地有了分量。

中等个头的老遆,属于黑干黄瘦的那种,在乡村,常被人称为“杆子”,即,干干瘦瘦却有力气。干瘦的老遆挑着沉重的担子,脚步却是轻捷的,一副肩膀如驴子的背脊,也耐压耐磨。

起初,老遆挑着担子来到羽村,手里的杠子不时地摇动,他左手握有两个铜片,右手拿一根细细的铜棍,把铜棍在两个铜片中一划拉,便发出响亮清脆却十分悦耳的声响。

那声响是招揽顾客的。

时日长了,村人远远听到那嗡嗡的有颤音儿的声音,就知道剃头匠老遆来了,一只手便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

五千口人的大村落,有不同的剃头匠在挑担游走,招揽生意,嘴里会喊,剃头理发——;耳朵胡子一起刮——

便有调皮的娃子捣蛋,剃头理发——眉毛胡子一把抓——

一年半载下来,村人大多选择老遆给他们剃头。

同样的剃头匠,同样的长子县口音,剃头中一些细节的处理,是不一样的。

首先,客人决定剃头之后,老遆会把那只梯形的带有三层木斗子的坐凳,移至客人身边,并用身系围裙的一角象征性揩拭一下凳面,示意客人落座;这小小举动能让客人心里热一下,拉近了感情的距离;其他剃头匠却不会这样,非但不会,大多没有凳子,可能怕挑担过重吧,需要客人自己从家里拿来凳子的。

同样的剃头匠,都是伺候人的清洁的工种,老遆无论在十字路口或是场院一侧,选定了干活地点后,会弄些水来,洒洒周边地方,再用笤帚三把五把清扫干净,让人看了眼目舒服;其他剃头匠则不会,选了一处较宽敞的地场,放下他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无论地下有乡村的砖头瓦块破碎石头,还是庄稼叶子麦秸蒿草,他们都能听之忍之安营扎寨,不会考虑来剃头者的半点感受。

同是剃头匠人,老遆身上的衣衫,还算周正的,衣物的颜色呢,一年四季也还分明。春夏呢,是浅白或月白色的,秋冬呢,是浅灰或灰黑色的,远看近看,给人的感觉应是比较讲究比较干净比较利索的人。穿戴利落了,其他地方也不含糊,他永远剃着一颗青幽幽的光脑袋,村人们就没见他的头发长长过,光洁的多边形的土豆脑袋,成了一个剃头匠人最朴实的标志,也表明他剃发割须的信念;老遆的脸也光洁一如他的脑袋。脸尽管寡淡,鲜有生动表情,他也绝不让多余的毛毛草草在脸上滋生。手掌手指呢,是那种颜色青黄、形状修长的态势,这样的手掌方便于运剃刀抓剪刀拿梳子且灵巧于操作小毛刷儿的;他细长的手指上右手的指甲较长,是刻意留下的,长长的指甲是给客人洗头发时挠头皮时用的;即使是长指甲,他也打理得整洁光滑,白净透明。其他剃头匠则不然了,衣衫呢,因了长时间的未能浆洗辨不出颜色了,白的已经发青,灰的业已变黑,还有白与蓝与灰与黑糅为一体的颜色,无论上衣或裤子,已僵硬得成了毡片,且有水洇的大小图案,大图案套了小图案,无规则地漫延着,扩散着浓浓淡淡的泔水气味,鸡窝的气味或羊圈的气味儿;不甚讲究的剃头匠们,不知何故不割去唇上鼻下的那一丛黑中泛白的胡须,胡须却长长短短,如山地的麦苗。他们鼻尖上会悬挂一条清水鼻涕,吊着、颤颤悠悠,反射出太阳的光斑,终于,鼻涕滑落下来,那一丛灰白的胡须,成了鼻涕的归宿。

同是剃头匠人,老遆每过十天半月的,会把自己的围裙和客人的围裙清洗一次。把生意的担子挑到黄鹿泉边,路也不远,水很方便,泉边有很好的皂荚树,随手摘下几条,在洗衣石上砸砸杵杵,搓搓揉揉,连自家的衣衫一起洗了。浆洗过的围裙,旧归旧,底色保持着泛旧的清白,围在客人身上和脖里,荡漾出清淡的皂荚香味儿……磨剃刀的帆布条子也一样,十天半月的,也同围裙一样清洗一次。每剃完一颗头,老遆会习惯性地把使用过的梳子、毛刷儿、毛巾儿,包括掏耳勺会一并泡在铜盆里,洗一洗,刷一刷的。别看一把木梳子,每剃过一颗脑袋,木齿缝隙里遗留下头发的同时,也留下了那个人的体味儿。人体气味各不相同,如不清理,让敏感的人嗅到,心里会产生不快的。小毛刷儿更是,刚刚蘸了皂水刷了客人的脸颊,又刷客人的鼻洞,不清洗干净再刷另一个客人,老遆心里过不去,也不愿意那样做。

其他的剃头匠人却未必这样,就说围裙吧,他自个围的布裙子有一年半载都没洗过了。原本的白色围裙早已辨不出色泽,一团一团的污垢污渍累积其上,既有乡村地图也有世界地图。这在他身上就不说了,剃头人围上这样的脏围裙,视觉的不快,味觉的不快和感觉的不快便一并袭来,想一想,眼睛看到的是秽物,鼻子闻的是异味儿,脖子里肉体上贴着的是又脏又硬又冷又令人难受的围布,谁会舒服,讲究的人会呕吐出来的。还有,懒惰的剃头匠们右手的长指甲里常常藏垢纳污,抓捏挖搓的脑袋多了,人就麻木几分,心想这次清理干净了,待一会挖搓另一颗脑袋时,指甲里又填满了,就这吧,算球!几只黑污的长指甲,如粗糙的犁铧,犁过被剃脑袋的发丛里,来来回回的,指甲里被充塞得饱满时,便拔出来,由老拇指逐一弹着,啪——啪——地,用弹性把几疙瘩秽物弹到脚底下,再用鞋底一踩一蹍,了事;被剃者看到眼里,会紧皱一下眉头的。

同是剃头匠人,老遆的围裙袋子里,常装有一包香烟的,是乡村供销社里,最廉价的白皮烟、工农烟、经济烟,九分钱一包的那种,很自然的,交谈一些生活的零碎,一根纸烟递给客人,客人的心理和感情就发生一些变化,就涌起一缕波澜,就多少有了一些些感激……羽村民风纯朴,村民礼节也讲究,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香烟也一样是互让互敬的,在这小小的不为人留意的一敬一让中,人与人的距离,就拉近了几分,人与人的情感,也加强了些许。

其他的剃头匠未必会这样,有的压根不抽烟,也从来不备烟,有的剃完头后,自个儿坐一边去抽,并不去谨让别人。这便是人与人的区别。

同样是剃头匠,老遆却属于内秀的那种人。脸子虽青黄泛黑,心眼儿却活泛几多。每每遇到村干部们前来剃头,如书记、村长(后来叫大队革委会主任)、副书记、副村长、民兵连长、大队治保主任等等所有大小村官们,他除了给他们殷勤剃头、按摩、刮脸掏耳之外,老遆是绝不收其剃头费用的,即使剃发人给他递来那一毛钱,他也要果决地将那钱塞进客人衣袋,嘴里低低说道,你天天为村里辛苦,我给你理个发是应该的……时日长了,村干部们自然会心存感激,私下里交流时会说,这个剃头的老遆,诚实、厚道。

其他的剃头匠却得不到这样的赞誉,剃头、收钱,天经地义,他们固执地信奉并执行这个理念,珍惜自个儿的劳动。况且,剃一颗头耗费精力花费工夫不说,还得贴上多少原料啊。洗头水是从井里挑来的,得烧成热水吧,得用柴禾炭块吧;洗脸洗头得用胰子吧,那胰子是用猪油和碱面捣制成的,碱面得买吧;收到一毛钱,剃头匠人们认为,就像种田劳作,在地里收取自家的谷物玉茭一样,看重着每一次收取的机会;这样,他们就一视同仁,村干部们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样,二年的挑担游走不确定地场的剃头理发之后,心细的老遆对羽村的民俗人性自然条件已有了清晰了解。当他向村领导提出要带上家口落户羽村时,村干部的讨论会上几乎是众口同意的,二年间老遆的剃头作派已经给他落户羽村亮起了一盏绿灯,剃刀已给他切割开一条新的谋生之路。

老遆便成了羽村一分子。

老遆通过村干部租了村中心供销社旁侧的两间空房,作为他固定的剃头铺。

这让其他依然走乡串村、胡同设摊的剃头匠们好生羡慕。

因是村子中心,地理位置极好,人来人往的,又紧挨村人购买日常用品的供销社,风水宝地呢!老遆让人油漆了门窗,屋里墙壁粉刷了一层石灰水,脚底呢,铺了一层新砖,大门悬挂的白门帘上特意请村校吴校长用红漆写了“剃头铺”三个隶体大字,厚重沉实,鲜红夺目。大门右上方挂一牌匾,白底黑字,依然出自吴校长之手,书写着“理发店”三字,这是吴校长的意思,他说理发比剃头更文雅一些,而店比铺呢,也更清新,反正门帘书有传统的剃头铺了,牌匾再悬个现代的理发店,便可以面对各色人等。

铺子的外间是剃头的工作间,老遆新置了一把新式椅子,是木质的,可以开合成半躺和直坐,这是根据剃头刮脸时客人的各种姿势而制的,融合着剃头匠或制椅人的智慧,直坐,自然是剃头时的姿态,而刮脸呢,半躺着则是最舒服的姿式了。尤其对于中老年,躺着刮刮脸,赛过活神仙。

以前的梯形木凳也还在,小柜里可以装一些零碎,而凳子本身是可以坐人的。除此之外,老遆还备了几只马扎,可供村人们闲坐或是等待理发者小憩。靠墙脚儿,置一口厚重的水瓮,装着满满的井水,以供洗头脸洗毛巾之用;里间置一小木床,是老遆中午或者劳累时歇憩之处,里间的空中,横着几条竹竿或光洁的木棍,上面搭着洗换用的十余条毛巾和三四面围布。在当年,这都是颇为超前的,里间的木柱上,系着几条粗粗的布条子,有帆布条,也有把粗布叠几层缝结实了,专做披布用的,披布是披擦剃刀的专用物儿。剃刀呢,一种是旧式的铁匠打制的剃刀,厚重、短小,用起来沉实方便,另一种是新式的洋剃刀,刀身刀刃较薄,自然握在手里也轻快。

有了店铺和门面的老遆呢,整个人似乎比以前更勤快了,青黄泛黑的脸子上,常常袭来一缕一缕的潮红。不剃头的时候,他躲在铺子和角落里,弄着自制的胰子,有人说他在自制胰子,那是用猪的胰脏熬制后再加进碱面而制成,人们也叫黑胰子。有时也见他把些许碱面倒在某个铁盒里,放一些水,让其凝固成块状,一夜过后,这块方形碱皂就可以用来洗头洗脸了。

在忙中偷闲时,老遆会到有皂荚树的人家,摘取一些成熟的或即将成熟的皂荚条子,在他的剃头铺里,用一尊小石硾敲碎捣料,榨取汁液,再兑一些凉水,分别装在一些玻璃瓶子里,那可是洗头发用的上好皂水,用它们洗过头发,头发亦顺亦柔亦光亦亮,更神奇的是还发黑,这大多是给村里前来整理头发的女人们准备的。

这一天,村子里的疙瘩老汉走进了剃头铺。

疙瘩老汉有三大,脑袋大,体格大,饭量大。后两项与剃头无关,脑袋大却与剃头关联甚大。

疙瘩老汉有三多,大脑袋上肉疙瘩多:圪核大的肉疙瘩,在脑袋上长了七八颗;脑袋上的头发多,肉疙瘩和疙瘩的缝隙里,生长着又密又浓的毛发,灰灰白白,长长短短,如同山坡上的野扫帚;像门板一样辽阔的脸盘上的胡须多,那胡须就像他土院里的荒草,无拘无束,肆意疯长。

疙瘩老汉是单身汉。平时,游走村巷的剃头匠,是不敢轻易受理那颗脑袋的,耗费气力不说,怕刀锋不慎划破他的肉疙瘩。疙瘩老汉貌相怪异人却善良,从不去为难剃头匠,他一月两月的,去镇上的剃头铺理发。有人说,镇上的剃头匠是他表弟,给他剃头自然不怕麻烦;也有人说,每次剃头,疙瘩老汉要给剃头匠两份酬劳的。他清楚自个脑袋的非同一般。

村里剃头铺的开张,还有剃头匠老遆的口碑,让迟疑再三的疙瘩老汉,还是顶了一颗硕大脑袋,走进羽村剃头铺。

老遆便抬了眼皮,热情地招呼一声,嗬——老哥来咧,这会儿正好空着。

疙瘩老汉笑一下,便坐在那木质椅子上,端坐着,配合着老遆的一系列动作。

几把暖瓶里已灌满了开水,把脸盆架子推过去,一只亦宽亦深的铁盆里,早兑好了偏热的温水,给疙瘩老汉洗着头,焖着发,老遆也才惊讶这颗奇大无比的脑袋上,肉疙瘩无序地排列布阵,让人看了害怕。

老遆稳稳情绪,拿手揉搓抓挖着粗硬如臭蒿一样的发丝,这中间他添了两次热水,直到把那满脑袋的头发洗透。

透,是头发在热水中焖的程度,是正合适剃割的程度,盆里的水,过热了会烫伤头皮,凉了又焖不下头发,头发们就皮,就硬,就韧,很难剃割的。只有洗到焖到了“透”的份儿上,才到了正好剃的火候。

老遆掂了那把最好使的长把剃刀,下意识地仍在门柱钉挂的披布上,上下磨蹭着刀刃,使之更加锋利,大拇指轻轻碰触着刀锋,便从疙瘩老汉的脑门上,开始了谨慎的第一刀。

这绝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剃头割发。平时,无论遇到怎样的或圆或扁或偏或尖的脑袋,头皮应当是倾斜而光堂的,头皮表面不会有过多的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疙瘩老汉则彻底颠覆以往,他敢把羽村东边卧虎山上的山峁丘陵、沟涧狭谷长在脑袋上,且长得自由散漫,毫无章法。老遆的剃刀,便缓慢认真地游走在崇山峻岭、陡坡深豁之中,他的剃刀此时如一台顽强执着的切割机,在不屈不挠地披荆斩棘,又大刀阔斧地清理障碍,可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中间,他使用了黑胰子、白碱面,他的眼光、他的精力、他的心思,完全凝聚在那把剃刀刀锋上,让刀刃游移着,循了发根渐进着,且把切割的残发余毛一点一点累积在刀面上……老遆的左手轻捷快速地拈了去,他要保证刀面切割时的清洁光亮,尽量不粘污物……

老遆的额上,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儿。

被剃过刮过的肉疙瘩,此时光洁鲜嫩如八月成熟的桃子,结满了同样被剃得毫发无存的硕大脑袋上。

老遆要歇歇了,要缓口气了,他先递给疙瘩老汉一支烟,自个儿也燃了一支,吸着,且拿眼窝盯了疙瘩老汉开阔的脸盘,心里谋划着,如何对付老汉满脸的连腮胡子。

扔掉烟头时,老遆拿上事先泡进热水里的毛巾,两块,左脸右脸各焖一条,片刻,再焖一次,然后揭开一边毛巾,便开始了又一轮的割剃。

这刮脸不同于方才的剃头,剃头时疙瘩林立,障碍多多,剃刀的游走是拘谨且缓慢的。脸上没有大的阻碍,何况还是宽展的脸盘,运作剃刀的手便收放自如,如同新型收割机开进平展的玉茭地。周边人能听得见刀刃刮割脸皮的噌噌声响,吱 ——吱——的美妙拉动,长而杂乱的胡须们在动听音响里,一撮一撮儿地掉于地下……露出一片铁青脸皮。

就在人们以为搞了一个段落的时候,老遆却按了按欲起身的疙瘩老汉,让他依然斜躺如旧,他换了一把更轻巧的剃刀,给他刮眼角、刮眼皮,那叫开眼儿,之后呢,又开刮老汉的耳廓、耳轮、耳根、耳垂、耳屏、耳蜗、耳穴,且用一把掏耳银勺,给老汉掏出双耳中累积多年的耳垢,其后呢,又有剃刀的刀尖旋去他宽大鼻孔里多余的鼻毛儿。

疙瘩老汉舒服得哼哼时,老遆的细长两手在给他作简易按摩,从双眼角朝太阳穴紧急舒缓地拉动,最后,在鼻梁上方、双眼之间猛拽几下,用剃刀尖儿轻轻一挑,便挑出一颗紫黑的血滴,这下就给疙瘩老汉释放多日的火气啦……

庄户人的日子,如同地里的庄稼,在青青黄黄、耕种与收获里度过;庄户人的光景,一如庄稼汉脑袋上的头发,在稠密与稀疏里,一同被日月的剃刀切割而去。

剃刀的轻微响动也切进羽村锅碗瓢盆的交响乐里,形成凡俗日月的一部分。

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

理发推子的出现,让村人颇感新奇,也让剃头匠老遆感到惊讶,惊讶里还含有惧怕的因素。他没有回避这件与职业直接关联的事物,早早就购买了一把,那是箭牌手动推子,先在自个儿脑袋上试推,推着、推着,却不时地夹了头发,连拽带推的样子,头皮便被拽拉得生疼。老遆便笑了,觉得新式推子要替代旧的剃刀,难着哩。一二年后,村人所买的新式推子就不再夹头发了,噌噌响着,切割得很快。村里的年轻人,也不再剃着过去旧式的光头或叫作黄河少年头的发式,他们学城市年轻人的样子,留新样式的小平头或青年头。

推子的普及直接影响了剃头匠的营生,除了剃光头的些许老汉外,年轻人几乎不再进剃头铺了,尽管铺子里早已备下了好几把新式推子。后来,尽管老遆还置办了电动推子,尽管老遆也悉心琢磨了中青年人喜欢的发式,毕竟每颗脑袋要一毛钱的呀,羽村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块使唤。

羽村的剃头铺就一天天冷落了。

不曾清冷的,是剃头匠老遆的心。

剃头铺子关了一个月,以后,老遆挑起了多年不曾挑过的担子,那可是一头热的剃头挑子,这回他挑着,不同于多年前的走村串巷,招揽生意,他是事先联系好的,到村子里殁人的家户,是给死者剃发刮脸、美容修面的。

从给活人剃头到给死人净面,托辞虽说一样,内容大致相同,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剃头匠老遆在他眼不花、耳不聋、手不颤的六旬之后的暮岁时光里,完成了他职业生涯的某种跨越。

五千口人的羽村,村落虽大,殁人的事总不会见天发生。老遆净面的名气却传到了十里八村,邻村常常有人驾着毛驴车来请老遆,连同老遆的剃头挑子。这样,白事人家的丧葬程序里,由老遆持刀的净面活计,总是排在第一,净面后才可以给死者换寿衣的……

白事人家的院落里,除却帮忙者的嘈杂声外,萦绕着女人们不同声调的哭丧,如泣如诉,如歌如吟,主管人大呼一场,老遆来咧——院里便肃穆几分,便安静片刻,整个净面过程是不准许哭丧的,孝子后人们便围了一圈儿,静静观瞻着老遆的运作,渐次地,观看的眼光就变成观赏了,悲凄的光线也成了一种欣赏的注目……

剃头匠老遆娴熟老到的技艺和干净利落的手活儿,赢得了愈来愈多村民的心。五十年的岁月里,羽村以及周边村落里,人们都知道剃头匠老遆。

劁骟匠

劁骟匠老陕从村巷走过时,总有三三两两调皮娃子尾随其后。

老陕长得矮矬丑陋,穿的破皮烂片,衣裤上还常常蹭着猪圈羊圈牛圈驴圈的粪土,挎一只辨不清颜色的帆布包,粪土也懒得拍掉,娃子也不去呵斥,两条短腿匆忙替换着,去赶往下一家。

娃子们知晓,老陕去的下一家,不是劁猪就是骟蛋,有稀奇好瞧,有热闹好看哩!

老陕快快地走着,帆布包里的家伙什儿被颠得叮当作响,那是他的劁骟工具,刀子、剪子、镊子、钳子,还有针针线线的碰撞,撞击出零碎声响。只要在村路上行走,这些响动既标明着老陕不同于其他乡人的身份,也无形中给矮小的他增加些威风。

老陕便带着叮当声响和身后的调皮孩娃儿,来到村东头的张三家。

张三和张三的婆娘,已在自家的柴门口焦急地等着劁骟匠的到来。

其实,心里担忧且焦急的是自家的两头小猪崽。

两个多月前,张三的婆娘从娘家哥那里,抓回两只小猪娃儿,一公一母,一黑一白,猪崽子作为小伙伴儿,可劲地撒欢儿,比着赛地吃食儿,时日不长,个个肥嘟嘟吃成一骨碌好嫩膘。毛儿顺光溜溜,腰身圆墩墩。近几天,小东西却不好好吃食了,一盆剩食倒进木槽里,两只小嘴巴挑挑拣拣,捞稠弃稀,还哼哼唧唧、烦躁不安的小样儿! 身上的毛儿呢,也耷耷地好像春日地埝上刚生长的酸枣刺。女人的心,慌了。

张三却不止一次地看到,公猪小黑前腿搭在母猪小白的腰身上,虽说是童稚的玩耍,但那急切作派和无师自通的举动,让他意识到,该请村里劁骟匠老陕动刀子咧。

老陕便匆忙着颠儿颠儿地来了。

刀子哥,有劳你咧!张三热热地唤着,递去一支烟;

刀儿哥,麻烦你咧!张三婆娘亲亲地叫着,端过了半碗茶。

老陕便笑一下,干巴的小脸像晒干的红枣儿。

老陕叫陕刀子。

这名儿是他爷爷起的。幼儿时,还在炕上爬着,爷爷把一串钥匙、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一颗糖块,还有喂饭的小木碗放在孩娃面前,看他伸手先逮哪样东西,拿了啥,便叫啥名儿。村人的名儿大多凡俗,简单、生活化,图个孩娃好养活。孩娃小胳膊小手一探,毫不迟疑地就拿了那把小刀子。

这样幼时叫作刀儿,大了就被叫成刀子了,干了劁骟营生之后,村人大多叫他老陕,有的干脆叫他老骟,或骟刀子。

老陕并不去计较,他觉得名字就是个代号,叫啥都一样。倏忽间被人叫作刀子哥,刀儿哥,心里滑过一片温润,有一缕被人看重的情绪和感激。他会把这种温润细腻的心思,用在即将践行的劁骟事宜上。

晋南汾河以东的乡村里,劁与骟是有不同界定的,母性为劁,公性为骟。无论公母,小崽子一旦有了性的意念,便躁动不安,不思进食,跑跳蹦窜,惹事生非,身骨便明显瘦削,发育便显然受挫。此时,主家们便会想到陕刀子。猪崽也是,羊羔也好,当劁则劁,当骟则骟,骟猪应挤蛋,斩草要除根。乡村里,就养猪的人家,大多不会养一头公猪去交配,养一头母猪让下崽,那只是个别的家户。大多让猪儿们长到百来斤上下,就卖到乡里镇里的食品收购站了,指望着那些钱过光景呢!猪啊羊啊,是家里的半个家当,就如同马骡牛驴是农业社的半个家当一样。从这个层面讲,劁骟匠老陕和他帆布包里的刀刀剪剪,对乡村和村民,便有了某种重要作用。

老陕抽烟的时候,身子是倚在半截子圈墙上的。一对黄豆样的小眼睛,瞅着圈里的猪崽,看其身段和形态,卟——地吐了烟头时,也吐出一句话,小崽蛋子该做咧!话音凉凉的,却有锋芒,像即将拿出的那把凉凉的劁骟刀子。

双手拄着矮矮的圈墙,双臂一用力,身子倾着,刺溜一下,老陕就轻巧地跳进圈里,无声无息,把小黑小白吓了一跳,睁圆各自纯真的猪眼,瞅着这个不速之客。

啰啰啰啰……

老陕嗓子虽沙虽哑,却有一种神秘磁性,胆大的小黑儿,被这唤声魅惑着,试试探探朝他脚边走来。

老陕缓缓伸出右手。天啦,那是一只奇大无比粗糙无比的大手,手指关节突兀,手背皮肉如老枣树树皮,手心呢,茧子高高低低层层叠压,黑长指甲也粗硬结实,那是留着专挠猪皮羊皮、牛皮驴皮的。

此时小黑儿缩在他的脚下,果然被他尖长指甲挠得舒服熨贴。

憨憨的小黑儿换了一个躺姿,闭上猪眼在打哼哼。

胸无城府的小东西彻底放松下来,享受着被着力挠痒的快感。

原本跟着老陕的孩娃们,早已爬在圈墙上,一对对黑豆样的小眼珠,瞅一会小黑,瞅一会老陕,孩娃们看到,老陕挠小黑的手,交换了一下,右手换成左手了,右手呢,熟练地探到腰间的帆布袋子里,捏出一把钢刀来,那刀子小巧轻俏,呈了月牙开关,刀子尾部一下收缩成一把小钩子。他把月牙钢刀暂时衔在嘴里,右手把黑猪脑袋和屁股稍稍一扭,换一个姿势,把下腹部位亮在他眼前。

忽地,老陕弯曲着的膝盖,一下就压住了小腰身,死死顶着,贴了地面,使它动弹不得,左手已改挠痒为拨毛了,黑猪崽毛儿黑油油一片,肚腹下部却都显得稀疏。老陕把一张核桃脸子凑了上去,细细瞅着,目测了一个最佳位置,右手拿了月牙钢刀,在左手挤压的部位,噌——地一下,快速地割开寸把小口。

猪圈边的张三和张三婆娘以及几个娃子们,只看到那把月牙钢刀一闪、二闪,在日头下闪一些耀眼光亮,小黑猪的肚腹便有一小口张开,张三看出那是旧时美女的小嘴儿,孩娃们则看出是深秋的红枣儿开裂,张三女人觉得是八月开裂的石榴。正当他们想象的当口,小黑猪炸出了尖亮嚎叫,极脆极嫩极纯的那种,如同受了委屈的婴孩。老陕便在这脆嫩的哭叫里,用刀后的钩子钩住了小家伙细细精管血脉,长指甲用劲儿一掐,利刀一样便切割断了,老陕便快速地将小公猪的两颗小巧蛋丸,排挤了出来。

围观者便看到,那两颗蛋丸俏丽可爱又鲜活欲滴,它们不甘心地在老陕阔大的手掌里,蹦了几蹦,跃了几跃,彰显最后一缕雄性活力……

还缝合刀口么,刀儿哥?张三婆娘担心地问。

老陕含糊地摇头又点头,随后就地抓一把泥土涂抹在方才切割的口子上。只见小黑猪翻身起来,抖动一身的猪毛,叫着逃进了窝棚。

小东西瓷实多哩,耐实多哩,结实多哩,这几天得喂几顿玉茭面糊糊,稀稀稠稠,调理一哈,三五天后,一切照常咧!

老陕言罢,拿眼去瞅小白猪了。

小白是小母猪,母猪胆小,早早躲进圈棚里。

老陕威逼利诱,一面用嘴啰啰啰地发出极具魅力的召唤,一面用耙子似的大手从圈棚将小白倒提了出来。

小白毕竟温柔,只哼了哼,便逆来顺受,任老陕对它的揉捏、抚摸、拍打、顺毛和最后的动粗。

劁比骟少一道工序,割开小口,准确找到输卵管,只用刀锋轻轻一摁,便切掉了,不像公猪那样,还得排出蛋丸。这样就非常简单,手起刀落,片刻便成。

小白猪也就痛了那么一小会儿,痛疼里还有少许麻痒,只嚎了三五声就已结束。老陕对主家说,猪崽子的嚎叫八成是有些害怕,两成才是疼的,像小娃儿家打针一样疼就是那么一下下,哭嚎是吓的。好咧,两三天后,小黑儿小白儿全活泛咧……老陕拍拍两手,如猴般跃出猪圈。

张三和女人好生感激,一块心病眨眼间得以消除,便端来脸盆让老陕洗手,便沏好花茶让老陕慢喝,老陕笑了一笑,谦卑地接受了又一轮客气和作为劁骟酬谢的一包工农烟、两毛人民币,当然还有那两颗刚割下的嫩蛋丸,又匆匆拐进村巷。他要去村西的李四家,李四家的羊羔该做了。

老陕发觉身后仍有娃子跟随,便不悦地回转脑袋,一只手夸张地摸向布包,做一个掏刀子的动作,嚷一声,还跟?小鸡鸡给你割了!

娃子们怕怕地四散而去。

村西李四是老陕的发小。李四家的小公羊该骟了,老陕屁颠颠赶了过来。

在乡村,母羊一般不会劁的。一大群羊里,除了配种的公羊外,大多是让下羔产崽的母羊,也有个别被阉割了的公羊,整日老老实实吃草,规规矩矩放坡,长到成年羊时,腊月里呢,要么被卖掉,要么被杀了分肉。

村西的李四不像村东的张三对老陕那么客气,作为发小的他们更随意更自由,瞭一眼快晌午的日头,李四说,先做吧,晌午在我这儿吃饭。老陕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骟羊与骟猪,性质虽说一样,方式却有不同,使用的工具呢,比骟猪多了一只铁夹板,另外,羊蛋是无须排挤出来的。这就是铁夹板的作用。

羊羔儿是一只小山羊,白绒绒的毛儿,粉红的小嘴,咩——咩——地叫唤着,煞是可爱,那叫声,像是撒娇,又像是小孩娃儿在唱儿歌。

纯真的羊羔儿乖乖巧巧,李四唤一声便跑到他跟前,李四抓紧了,张开两条后腿,老陕趁机割切寸把小口,寻到连接蛋囊的精管,便用夹板使劲儿相夹,夹七八下,就夹扁了,之后便萎缩,失却了阳性功能,同样起到阉骟作用。小羊羔也因了痛疼咩咩叫唤,却不像小猪崽那样夸张地嚎叫,羊羔叫声细细的,好像受了点委屈,松手放了它,便不再叫,怯怯地跑去寻母羊了……

李四知道,羊儿以后会安安生生吃草,老老实实长大的。

多年过后,劁骟匠陕刀子成了羽村不可或缺的人物,陕刀子自然成了乡民口中的美谈、笑谈和闲谈。

先说美谈。

羽村村南的人家大多养鸡,是群养,七只八只,二三十只不等,村南靠着土崖,邻着荒坡,虫虫草草可供鸡们分享。

王老婆子是养鸡好手,家养的鸡儿们一般都在三十只上下。

每年春日,新一茬雏鸡孵出后,毛绒绒小家伙很快长大,两三个月就分出公鸡母鸡了。让王老婆子头疼的是,每一茬儿都有为数不少的小公鸡,七只八只的,一旦长大便飞墙上厦,惹是生非。乡村人家养鸡儿就是为了多产些鸡蛋,存够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便赶集卖,补贴家用。当年有句俗话,一斤鸡蛋七分钱,二斤鸡蛋一斤盐,顶事啦!一个鸡群里只能有一只配种护群的大公鸡,小公鸡多了就是个麻烦,互相争斗,引发内讧,集上去卖吧,还太小,值不了几个钱,杀了吃吧,又没三两肉,还时时挑逗其他小草鸡,惹得大公鸡异常恼怒,常常把它们啄得头破血流,一派惨象。

这一天,劁骟匠陕刀子从村南走过,王老婆子叫住了他。

刀儿——你整天劁猪骟蛋,割驴子切牛的,你也不给王婶治治这些小公鸡哟,看把鸡群给祸害的……

王婆子也就这么一说,权当对过路者打个招呼的。

老陕被人唤作刀儿——心里又滑过一阵亲切,他笑了一下,怔一怔,忽地捕住一只小公鸡,拨开鸡毛,看了又看,掏出月牙钢刀只一切,反过刀来用小钩子钩一下,再钩一下,小公鸡皮实,叫也不叫一声,两只鸡眼惶惑且愚昧地眨着,直到放开手让它跑去。

陕刀子一会工夫就做了七八只小公鸡。

说也神奇,自被阉割之后,小公鸡便不是小公鸡了,虽然还有公鸡的鸡冠,冠子却耷拉着直不起来;身型还是公鸡的身型,身材却小了一圈儿。更奇的是阉鸡非但不挑事斗殴,反而更像一只母鸡一样护着雏鸡,爪子刨到一窝虫子,便咯儿——咯儿——地唤着小鸡们前来吃食。如院里来了陌生人,阉鸡们如临大敌,一边护着小鸡,一边抖动鸡冠抖动脖毛儿,跳着弹着,去啄来人的裤腿。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阉鸡们还会孵小鸡。农家鸡窝的底层是鸡们夜里休息的窝棚,棚子上面还垒有两三个供母鸡下蛋的草窝,母鸡欲落窝孵小鸡时,阉鸡们会赶走它,自个儿落在放有鸡蛋的草窝里,一落就是二十一天……当然,也间歇地吃点食喝些水的 ……

羽村村南的养鸡人家,因有了陕刀子,自此不再卖小公鸡了。

再说笑谈。

羽村村北有个叫赵五的人。

赵五喜养狗。

平常的日子里,他是要养两条狗儿的。

养狗有养狗的乐趣,养狗也有养狗的麻烦。这种麻烦不是内在的,比如喂养、照护。它表现在外在,如发情、交配、下狗崽等一应事宜。

成熟狗儿们一到了二八月发情期,主人还是需要操心的,操心它们争风吃醋咬群架,操心它们为了欲念彻夜不归,操心它们交配之后狗连蛋扯不开,遭到调皮娃子的暴打……这一应糟事,让喜养狗的赵五颇感头疼。

某一天从院门出来,看到劁骟匠骟刀子匆匆远去的背影儿,倏忽间突发奇想,何不把家里那只半大公狗骟了呢,省得以后拈花惹草,寻腥发骚,安心看家护院,乖乖地忠于职守。

赵五带了一缕渴望找到老陕,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后,老陕半天沉默无语,只是埋头吸烟,许久了才说,劁骟大半辈子了,从没动过公狗母狗,你让我好生为难,不做行么,没听说谁家的公狗母狗还得遭劁骟呢。

赵五便恳切地祈求,好我的骟刀子哩,猪崽能劁,羊羔可骟,牛驴马们你也劁骟无数,就连公鸡们你也可以动用你的月牙刀子的,我这狗儿咋就不可以做了,行行好,求你给做了吧……在赵五的殷切要求下,老陕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赵五的公狗有一岁多,即将长成成年狗了。老陕一进赵五家院子,那公狗就戒备地冲他哼了几哼,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想给老陕来个下马威,赵五喝斥几声,才退到一边去。

赵五为麻痹公狗,从屋里拿出两块新鲜骨头,让它啃着,手里却运作着一根麻绳,在狗儿全身心啃骨头时,那条麻绳已套紧了它的四条狗腿,看看时机已成熟,赵五双手用劲一拉,狗儿的四腿已被缚紧,且斜倒于地下。

公狗一对困惑且胆怯的眼睛看着主人。

汪——发出不解的惧怕的叫;

赵五用一个皮圈儿,套在公狗嘴上。

赵五把最佳位置,让给了老陕。

公狗情知不妙,便可劲儿挣扎,赵五双手按着脖颈,双膝压着后腰,让其动弹不得。

老陕操刀的手,还是颤了一下。

他看到公狗两只好大的蛋囊,瓷实且饱满的,张扬着勃勃雄性威武。他想到以前骟割过小公马小公牛公小驴儿——但它是条狗儿呀,它大可不必挨这一刀的,何况,那两枚狗蛋,着实地让人喜欢。

动手吧,刀子!赵四在催了。

老陕的心一紧,后牙根子咬咬,但见月牙刀面在日光下一闪,噌——一下,切割了下去。

公狗的嘴巴被缠住绷住,依然能发出呜——呜——的啼唤,它的啼唤是在肚子里循环的,上上下下。它的一对狗眼,起先是无辜地看着老陕,后来是可怜巴巴地企求着老陕,有大滴大滴的泪,从狗眼里郁结着、旋转着,又一颗一颗流了下来,泪水流过之后,双眼死死盯了老陕,那眼光里,居然噼噼啪啪燃起了火苗。

公狗在断断续续呜咽着。

排出两颗硕大而鲜活的狗蛋后,老陕破例没有拿走它们,也没有拿走赵五递来的五毛钱,手也没去洗一下,便匆匆离去了……

被骟后的公狗自然失去了雄势,柔顺听话,看家护院,是被邻人公认的一条好狗。

这条狗对劁骟匠老陕却极不友好,那次老陕在村北行骟,路过赵五家大门,那狗儿就直接扑出来,汪汪疯叫着,直朝他裤腿咬去,吓得老陕仓惶逃命,直跑得屁滚尿流……那以后大老远闻到老陕的气味儿,狗儿就发疯地追咬,即使追咬不到,也要朝老陕逃跑的方向狺狺大半天,惹得村人大笑。

最后说说闲谈。

这事发生好多年了,在地里干活时,农人依然能忆起谈起。

那是个早春时节,万物复苏,柳条抽绿。

羽村的张三李四赵五们正在二十亩园里犁地耙地呢。犁地的是牛驴,耙地的则是马与骡子。牛与驴是生产队里的底层牲口,骡子与马则是大头牯、大牲口。牛驴们干一些粗笨的活路,如春秋的犁地,冬日的耱地,牛车拉粪,拉土垫圈等;骡子马儿则驾着胶皮车,拉麦个子拉谷捆子,夏日碾麦场,秋日碾谷场,冬日呢,驾起大车进城里上镇上,拉豆饼麻糁也运送化肥……

只有春忙时节,骡子马儿也拉起木耙,来回梳理老牛们犁过的田亩。

劳动间歇,耙地人见地垅边上有一片茂盛的嫩草,爱马心切,便给那头骟过的公马儿解了笼头,让其尽情吃草。

地垅那边是邻村坡村,坡村的社员们赶着牲口也在犁地耙地,此时人与畜们都在歇息着,故事便是这时候发生的。

吃草的小公马刚吃了几口草,一对沉郁的马眼一下目击到路那边邻村的地里,正有一匹漂亮的小母马在地边站着,小公马似乎在春日的野风里嗅到了小母马的发情气味,一对尖尖的短耳朵匕首般竖立起来。人们没注意的是,它的下身,也有一截生殖器在试试探探地露出。

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小公马一声嘶鸣,飞也似的奔了过去,跑到小母马身边又闻又嗅,又舔又舐,样子亲热无比。小母马也异常兴奋,欢快地甩动着尾巴,喷吐着响鼻,接受着小公马的亲抚。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社员还在惊奇愣怔的时候,小公马似乎鸣叫一声,忽一下腾跃而起,两只前腿搭在了小母马胯上,同时,胯下那一条生殖器也伸探了出来……

人们一片惊讶里,也潜伏着许多期待。

怎么会这样!这可是一匹被骟被阉了的公马呀——

在场的羽村人,大多是公马阉割的见证者——

去年早春,山野泛绿时,生产队的场院里站了很多人,他们是队长、饲养员等关注公马骟割者。

主角当然是老陕,村人叫骟刀子的。

那时候骟刀子手里掬一把玉米粒儿,走近小马驹儿,小马驹儿又嗅又闻,便探过嘴子舔了吃。对老陕多了几分信任。等到马欢笑吃完时,老陕忽地抱紧了马驹脖子,一条右腿别在马驹前腿间,一挣一扭一推,马驹儿便被轻轻放倒。周边帮忙者张三、李四、王五之类七手八脚上来,按要求绑缚了马驹儿前后腿,且按住了马头。

老陕揪住马驹儿饱圆的蛋囊,轻轻地抚一抚。之前,曾与队长和饲养员商量最佳的骟割方案,对马驹儿施使水骟手术。水骟是无须排挤出蛋丸的,寻找最佳部位切割寸半刀口,用手捏紧刀口,不让渗出血来,将月牙钢刀颠倒过来,用尾部尖细钢钩挑着精囊血管,老陕便用他的长指甲在精管上来回捋动,左右揉搓……没人知道,老陕是怀了沉重心思的。他的女人给他生了四个女娃,上面怕他再要生男娃,强令让做绝育手术。老陕已五十,女人也四十又八,肯定不会再生了,何况,女人身骨瘦小,疾病缠身。上面不信,又动员老陕做了绝育手术。此时老陕心事重重,甚或有些心不在焉……他对精管的捋动,便有些迟疑,有些疲软,下意识里有些于心不忍……

水骟不同于火骟,火骟是将事先烧红的烙铁头在精管上轻轻点几下的,致使精管被烫炙萎缩,然后,再将两颗蛋丸排出挤出。

捋了十余下,老陕觉得起到了大作用,便拿出菱形缝合针,刀口处穿针引线,细心地缝了四五针后,又涂了消炎膏油。

水骟完毕,老陕待马驹站立起来后,手蘸了凉水,轻轻在马驹腰间拍了几拍,又用一方红布蒙了其眼,他自个儿拉着马驹子,在场院溜达了几圈。

这一切,大伙都看到眼里,也记在心里的,小马驹是实实在在被老陕水骟过咧,今儿,怎么会性情大发,欲望忽起呢?

惊奇与疑惑还没从脸子上褪却时,那公马驹儿却有了状况,它虽然强势地搭在小母马身上,毕竟他是水骟过的,它的完全坚挺不起来的生殖器,只能是不争气地悬吊着,耷拉着,根本无法完成进入交配的程序。

小公马仍不甘心地努力着,努力着,只能是徒劳而已,当它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又一声悲怆的长鸣,前腿腾空而下之后,疯狂地朝南边跑去了,前边是羽村一道深深的涧南沟……

鸣叫着的小公马儿一头栽向深幽的涧南沟里。

说也巧,小公马跃向深沟的第二天,劁骟匠陕刀子在公社卫生院接受了男性绝育手术,尽管注射了劣质麻药,他依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疼痛,他能清晰听到冰冷的手术刀及其他器械在体内的运作与切割之声。

此后,羽村的劁骟匠陕刀子告别了劁骟生涯,同其他失去了劳动力的老汉们一样,在院门口抽烟,在墙根下晒太阳,也如一头卧着的老牛,咀嚼和反刍着往昔的梦幻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