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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音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6期

春节前最后一次去桥子村,太阳特别好,要把人从里到外晒透了的感觉。一条河沟从东南边的山峪里下来,把桥子村一劈为二,老五家正好坐落在河沟北边的空地上。

我敲了半天门,铁门哐啷一声开了,露出来半个肩膀和肩膀下面铝合金的拐杖。却是老五,而不是他娘。看我来了,老五开心地咧了嘴,露出锃白的大牙来。我侧侧身子绕开老五,把一袋面、一桶油和十斤鸡蛋提进去,回头还是没见着他娘。老五明白了我的意思,从肩膀上使劲歪起下巴,直着嗓子说,俺娘上俺舅家去来。我听着老五这次发音很清楚,不觉一丝安慰。便问,你舅哪庄啊。老五说,就是潘家窝来。边说着,边腾出一只手往东指:也不远,就是挨着山窝窝的那个庄,是俺大舅家,说是他家里那个老大在外头打工,待回家过年,没寻思半路上死了,俺娘就去看看的来。我吃一惊道,咋弄的?老五摇摇头。

老五这回表述得很清楚,进步不小。老五姓赵,排行老五,也四十好几了。他从小就是严重的癫痫病,不光腿脚不灵便,说话也不利索,爹去世得早,他这病就没正经治过。待四个哥哥都分门别户,剩下他也没找上媳妇,还靠个老娘照顾着。尤其几年前又摔断了腿,更让生活雪上加霜。赵大娘的话,要不是恁来扶贫,老五这条命也早扔到山旮旯里了。老五的病这几年确是一天好过一天。几年前才来的时候,我看他半傻不呆,支支吾吾就是个半哑巴,所以基本不和他交流。他娘赶集上坡也不放心他,把门一锁,任谁也敲不开的。没想到后来几年,经过持续地治疗和康复,他竟然一天一个样,表情也活泛起来,再不像以前那么木了。

说着话,我打量一遍院子,看有什么要拾掇的。是典型的山村小院,砖混结构的院墙和小趴屋。这本来不是老五的家,是他四哥的。老五的家在村头山坡上,批了地基新盖的。因为路远不便,老四家又迁去了城区,就索性搬下来了。下头破旧,但是紧凑,好住,冬天也暖和。只是娘俩都不是齐整人,一个二级残疾,一个八十老妪,家里乱得插不下脚。但是娘俩都是朴实本分、没一点分外之求的山里人。每次去,不管空着手,还是带着东西,娘俩都一样感激得了不得。他们的真诚让我暗自惭愧。我做得实在太少了。

这回院子显然比原来规整多了,有了过年的样子。几盆蔫儿吧唧的植物都害冷似的挤到了北墙根。水管子用破棉裤腰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胆怯的小下巴。东边是一个石棉瓦棚子,赵大娘从坡里拾来的柴禾,都一捆捆扎好了垛在角里。南屋窗底下蹲着两个皴了皮的旧沙发,是老大搬家换下来的,因为太大进不去屋门,就随便扔在这里了。上次我来的时候,还在那张沙发上教赵大娘和老五打电话。一个斑驳了红漆的老人机,他娘俩只会接,不会拨,因为锁了屏解不开。赵大娘粗砺的黑指头根本摁不准那个键。老五反应更慢,摁完第一个键,找第二个键的空儿,机子又黑屏了。我出了一身汗,到走也没教明白。

我把油面啥的提进屋,小心撂到墙根儿里。墙上扶贫联系人栏里就是我的信息。朝阳两间小室,旁边一个灶间。铁炉子上炖着壶水,热气正催得壶盖子咕噜噜叫。我过去提下来,回头找暖瓶。赵大娘不在家,老五连壶水都灌不了的。我把暖瓶给他灌了,又到门外接一壶,拾掇一下炉子炖上,老五拄着拐儿在屋当中傻笑。土暖气从炉子上接出来,贴墙串到两间屋里。到老五屋里摸摸,热乎乎的。收音机扔在窗台上,吱吱呀呀唱着戏。隔着窗户,看见几个婆娘正抄了手在桥头上晒太阳。桥是架在河沟上的。一年四季,河沟里几乎不断水。河沿上树木参差,不管绿意葱茏还是枯枝败叶,都宛在画中。尤其在上游百步开外亭亭屹立着一棵柿子树。待秋后落净了叶子,红彤彤的柿子高擎在半空,让整个山村都显得超尘脱俗。那是山村一年中最美的时节。所以我每次来都站在桥下首往上游拍照。老五的床挨着窗户,他肯定也能看到我看到的风景。老五除了看病偶尔去城里一趟,其他时间一步也离不开村子。甚至大多数时间,他就是边听着收音机,边开了半扇窗户往外瞧。对于这个瞅了几十年的村子,他心里不知有何感受。他的生命,至少也该像那棵灿烂的柿子树,即使默默无闻,也会开花结果;即使离不开山窝半步,也会来风抗风,来雨挡雨。可是现在,他似乎更像那些堰根儿里的枯枝败叶,躲在冬天的阳光下坚持和守候。看着他乐呵呵的单纯的笑脸,我仍然相信,他的坚持和守候同样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聊了会天,我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在窗台上,拍拍老五的肩膀往外走。老五没想到,又一下子哑巴起来。到了大门洞,顺手把两尼龙袋子炭给他贴并了贴并。一看手上黑乎乎的,没法和他握手了,就摆着手让他回。

老五不听,呲着大白牙送我。我问,你娘啥时候回来?老五说,俺娘说晌午就差不多,还得回来做饭来。这话又让我平空添了一丝隐忧。赵大娘都八十了,还能撑几天呢。而且老大娘有一只眼不行了,只有一只眼能看人。上次我来,赵大娘撵出来送我,手里提着一塑料袋鲜花椒,我挣着往外走,她死活不放,大黑指甲盖子在我胳膊上掐出深深的印子来。门外也是一个拄拐儿的大婶就咋呼她,你别犟了,人家有纪律的人,不能拿你东西哎。她这才松开指头,手还搭在我胳膊上,深陷在皱褶里的老眼湿亮亮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她在用哪个眼看我。

和桥头上几个婶子大娘打了招呼,我跟着河沟里细细的水声往下走。高低错落的房屋也像是为了聆听这水声,都曲曲折折挤到河沿上。房屋背后是越来越高的山崖。一大朵白云从山崖后头生出来,重新把山村慢慢掩入亘古的寂静中去。

转眼牛气哄哄的辛丑年到来了,里外一通忙乱。等闲下来翻手机,却吃惊地发现一个未接电话竟然是赵大娘的。她咋会打电话了呢,而且初一就打给我?我有些不安,赶紧拨回去,很快通了。上来赵大娘就扬着高高的山音给我拜年。我不自觉地走到窗前,看着几十里外桥子村的方向,把声音也放得高高的。赵大娘说,那天你来的时候我也没在家,我回娘家了,娘家侄儿出了事儿,一家人都不好过哎。我因为早知道她侄子的事,所以并不觉得意外。劝她道,大娘啊,事情出了咱也没办法,就让他们去处理,您老人家可多多保重啊。赵大娘好像听不见我说的啥,只是自顾自地重复她那句话:你看你来的时候我也不在家,老五说你也没喝口水哎。

放下电话,我心里挺不是滋味,脑子里总是她那深陷在皱褶里的湿亮亮的老眼。赵大娘,老五,或者还有其他人,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苦痛。他们坚持下来了。他们从不怨天尤人。他们就像那棵与之默默相守的柿子树,对每一缕阳光都充满感激。这些都是我不曾经历的,都是我没有做到的。

看女儿翻着书过来,我就给她讲老五和赵大娘的事。末了说,过几天,我领你去看看那个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