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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 身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6期

曹金霞和她的弟弟曹金宝说,金宝,姐真是没办法了,你说姐该怎么办?曹金宝腼腆地笑,这个二十八岁的大男孩浓眉大眼,鼻梁高耸,说话慢吞吞的,笑起来脸颊上会出现两个好看的酒窝,他笑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那还是在春天的时候,曹金霞和曹金宝一起回乡下看望父亲,他们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姐弟俩想带父亲出去旅游一趟。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倔犟的老头,姐弟俩料定父亲不会去,但还是想努力争取一下,老爷子这辈子过得太不容易了。曹金霞说,金宝你是老生子,老爷子又重男轻女,思想工作要靠你来做。曹金宝说,姐,还是你来说吧。说着脸又红了,脸颊上又出现两个好看的酒窝。曹金霞觉得弟弟太可爱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动不动就脸红,她也是想逗一逗弟弟,回家见了父亲,又是扯袖子又是使眼色,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金宝挠了挠脑袋终于走了过去。金宝那样子让曹金霞忍俊不禁,她刚好拿着手机,顺手给金宝抓拍了一张,背景是一树粉嘟嘟的桃花。姐弟俩没有能说服父亲去旅游,曹金霞给金宝抓拍的这张照片却成了金宝的遗像。金宝大学毕业后考过两年公务员,后来到一家电器公司打工,他是装空调的时候一脚踩空,从十三层楼掉下去的。曹金霞抱着弟弟撕心裂肺地哭,电器公司和装空调的人家都在推脱责任,她既要料理弟弟的后事还得请律师打官司,还操心着乡下的父亲,父亲哪能承受起晚年丧子的重创?曹金霞真是要崩溃了,金宝的遗体在殡仪馆存放了十四天,赔偿事宜终于谈妥,准备火化时她才给金宝洗了这张照片,装到了黑色的相框里。相框里的金宝一直在笑,就算她十次八次地问,就算她的嗓子喊得冒了烟,金宝怎么可能回答呢?

乡下人对火葬持有一种恐惧甚至仇恨的心理,好端端一个身体,怎么能像对付柴禾一样扔到炉子里烧?曹金霞和她的弟弟曹金宝解释说,金宝你原谅姐吧,姐真是没办法了。金宝出事以后曹金霞和亲戚朋友们商议过好多次,如果把金宝葬回乡下,父亲必然会知道的,谁都不敢肯定她的父亲能够承受得住,她也是糊涂了,这种事情让人家怎么肯定呢?她决定先瞒着父亲,将金宝的遗体火化,骨灰盒寄存到殡仪馆。火葬金宝的第二天她又来到了殡仪馆,她想起来昨天金宝的葬礼乱糟糟的,乡下来了五六十号人,他们不习惯城里人去世后才举行的遗体告别仪式。她听到她的一个表舅抱怨,怎么能火葬呢,金宝这孩子太可怜了。她听到堂婶拖着长音哭诉,好歹该让金宝他爸最后再看金宝一眼的。她甚至十分愤怒,这话说起来多么轻松,却有点不近人情了。昨天晚上她梦到了金宝,金宝又冲她腼腆地笑,金宝,金宝啊,你笑什么,究竟有什么好笑的?殡仪馆存放骨灰盒的那座楼高大气派,叫安寝楼,她从一排白色的柜子间找到属于金宝的那个格子,骨灰盒不让动,她只好捧出了金宝装在黑框子里的遗像,捧出了那个大理石雕刻的巴掌大的牌位。来到祭奠区,她摆好供品,给金宝烧了好多的纸钱,还开了两瓶雪花啤酒。金宝还没有在凤城买房子,晚上住在她家,这个夏天太热了,金宝一大早就去装空调,回去的时候都半夜了。金宝累得饭都不想吃,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喝两瓶冰镇的雪花啤酒。金宝,金宝啊,曹金霞呜呜地哭,她的嗓子早就哭哑了。金宝,金宝啊,你说姐该怎么办,见了老爷子让姐说什么好呢?

当天下午,曹金霞开着车回到了乡下。快到村口时她停下了车,趴在方向盘上又哭了起来。初中毕业后曹金霞就到凤城摆摊卖服装,经历了这么多年打拼,现在她开着三家品牌服装店,可谓事业有成。但她的生活并不美满,两年前她离婚了,儿子在南方读大学,她感觉形只影单,想起来的尽是伤心事,她回去面见父亲连个陪同的人都没有。好在村庄里还有堂哥曹金贵,这些天来老爷子多亏有曹金贵照应。曹金贵家和曹老头家就隔着一道墙,他是村里的会计,金宝出事后他按照曹金霞的嘱咐在村里的微信群发了通知,谁都不能把金宝出事的消息告诉曹老头。他还张罗了几个人,在曹老头和他家的那条巷子里轮流值守,有点像森林防火。村里人都觉得金宝太可怜了,小伙子文文静静的,见了长辈总会毕恭毕敬地打招呼,谁家有什么事能帮的忙总会出手相助,金宝还是个大学生,上苍不公,实在是可惜了。曹老头更让人怜悯,中年丧妻,晚年丧子,麻绳总是在细处断,以后的日子让他怎么过?就算他是个倔强的老头,不好相处,谁又忍心把金宝去世的消息告诉他呢?曹老头确实有点倔,年轻时候就是这样,你说东他说西,你说种谷子他偏说种玉米,他在村里没什么朋友,手机也不用,金霞和金宝都提出过给他买台手机,曹老头说我用不惯那玩意儿,你们给我买手机是不想回来见我了?这话说的,姐弟俩无言以对。曹老头耳朵聋了,是年轻时候修水库炸石头时震聋的,和他说话需要费老大的力气,他有自知之明,懒得和别人说话,就算和自己的儿女也没什么说的。这个夏天太热了,他很少出门,总是躺在炕上听山西梆子,他把收音机开得老大,一进巷子就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唱腔。可怜的曹老头,他的儿子去世半个月了他还蒙在鼓里。金宝火化的那天,一大早他就起来扫院子,扫完院子又去扫巷子,一直扫到了马路上。几个村里人刚好在路边等车,大家想躲开他已经来不及了,别过身子不去看他,老头子却主动和他们搭话了,问他们一大早要去哪里?有人含糊其辞地回答到城里去,老头子一脸的不屑,城里有什么好,有本事你们不要回来了!这话说的,老头子真是有点倔,他哪里知道,他们几个是去殡仪馆参加金宝的葬礼。

曹金贵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曹金霞,两个人先在车里商议了十几分钟才去见曹老头,曹金贵把村医李凤娇也喊上了,让她在马路边候命。一进巷子就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唱腔,曹金霞说,我爸又在听戏呢。她捂上了嘴,曹金贵在她后背上拍了拍,曹金贵说金霞你冷静点。巷口有几个人望着他们,曹金贵扭身挥了挥手,那动作像驱赶一群讨厌的苍蝇。曹老头的院子宽敞整洁,一溜五间正房,他是个勤快人,每天早晨都会扫院,连挂在屋檐下的农具都像仪仗队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院子里有两株枣树,已经结出了青涩的枣子,最大的长到了花生米那么大。那株桃树栽在院子中心地带,是五年前金宝移回来的,曹金霞当时还和金宝开玩笑,说金宝你马上要走桃花运了。桃树上结的桃子不太密,正在成熟,尖尖的嘴子粉红粉红的,秀色可餐,曹老头不喜欢吃水果,一个也没有摘过。曹金霞想起来春天给金宝拍照片的事,再次捂上了嘴。院子西南角的厕所里长着一株椿树,那是风吹来的种子发出来的,不知不觉就长大了,曹老头曾经想砍掉它,金宝不同意,说上厕所的时候还可以乘凉呢,现在已经长到手腕那么粗。

曹金贵咳嗽了一声,撩起竹帘让曹金霞先进屋,这时候是下午五点多,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曹老头又矮又瘦,剃着光头,穿着二股筋白背心,黑色的大裤衩,跷着二郎腿仰躺在土炕上。他把收音机搁在枕头边,一只手摇着芭蕉扇,跷起来的脚丫子和着唱腔打着节拍,还用极低的声音哼哼着,怕谁听到似的。曹金贵喊了一声叔,隔了四五秒钟曹老头才有了反应,他慌乱地爬起来,那动作真是滑稽可笑。他趿拉上布鞋下了炕,皱着眉头望着闺女,说金霞你怎么回来了?曹金霞哇的一声哭了。曹老头说金霞你哭什么?他疑惑地瞅了瞅曹金贵,曹金贵叹了声气。曹老头说,金宝,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金宝呢?曹金霞哭得更厉害了,曹老头一把扯住了闺女,说金宝是不是出事了?曹金霞把胳膊收回来,仰起脸使劲儿喘了口气。曹金霞说,爸,是的,你有预感是不是?金宝出事了,可恶的金宝,谁能想到他会学坏呢?他真是脑子进水了,居然跟着坏人去贩卖毒品,警察要抓他,他连夜逃跑了。曹金霞语速很快,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担心一旦停下来后边的话就讲不出来了。眼见得曹老头两只手颤抖起来,瘦弱的腮帮也颤,浑身都颤,感觉要蹦起来似的,曹金贵赶紧扶住了他。曹金贵说,叔呀,金霞可能没有说清楚,咱家金宝犯的可不是死罪,就算被警察抓起来,就算在号子里住上十年八年,迟早会回来的,表现好的话还可以减刑呢。收音机还在咿咿呀呀地唱戏,唱的是《三娘教子》,曹老头最喜欢的一出戏,曹金贵怀疑曹老头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他的声音已经够高了。

曹金霞关掉了收音机,父亲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她发愁坏了。曹金贵劝慰曹老头,叔呀,你千万看开点,你看看人家李吉太,大儿子出车祸死了,二儿子得了食道癌,人家还不是该吃吃该喝喝?你再看看人家马兔拴,儿子在水库游泳淹死了,闺女得了精神病,人家还不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叔你去河滩里看看,数人家马兔拴家的玉米长得壮呢。曹金贵摆事实讲道理,口干舌燥,额头冒着汗,曹老头还是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天色暗下来,曹金贵回家后恶狠狠地灌了一瓢凉水。曹金霞给他发微信,说哥呀,我爸还是不吭声,我给他做好饭他不吃,倒上水他不喝,你说我该怎么办?曹金贵回复,金霞你一定要稳住。其实他也说不清怎么样才叫稳住,换了谁谁又能稳住呢?曹金霞不停地给他发微信,好多字他不会写,他也发愁坏了。

连着三顿饭曹老头都没有吃,虾米一样窝在炕上一动不动,曹金霞真是要崩溃了。又到傍晚,曹金霞坐在椅子上打了个盹,曹老头突然间坐了起来,曹金霞惊得喊出来,慌乱地扑上去。曹金霞说,爸。曹老头不吭声,那神情像是梦游。曹金霞说爸,曹老头麻利地下了地,趿拉上鞋。曹金霞说爸,她抱住了父亲。曹老头使劲把她推开,瞪着眼问她,金宝跑哪儿了?曹金霞说爸呀,我哪知道他跑到了哪儿。曹老头说,孽障,我要把他抓回来。曹老头要出门,曹金霞抱着父亲不肯松手,说爸你去哪儿抓他,连警察都没有抓到他。她抱着父亲呜呜地哭,突然间发现父亲也流泪了,老泪纵横。她想父亲哭出来就好,只要能哭出来,别让那口恶气一直憋在肚子里,这一关暂且就闯过去了。

曹金霞陪父亲住了三个晚上,曹老头和她说,金霞你走吧,我没事。曹金霞不想走,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怎么能丢下父亲一走了之?她提出来让父亲和她到城里住一段时间,心里却想,父亲住到她家后如果反复询问金宝的事,她怎样才能把谎圆下去呢?曹老头不同意跟她到城里住。曹老头说,金霞你走吧,你放心,我死不掉,我要等那个孽障回来。曹金霞还想陪父亲住几天,曹老头说,我现在想一个人清静清静。话说到这个份上,曹金霞只好走了,临走前他到喜镇给父亲买了好多食品,酱牛肉,红烧肉,豆豉鱼,八宝粥,燕麦片,五香豆腐干,鸡蛋挂面,她恨不得把整个超市都给父亲搬回来。以前,她给父亲带回来什么食物时父亲总是责备他,说她瞎花钱,他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她过年给父亲买了新衣服父亲也不肯穿,说他穿上新衣服就不会走路了。她逼着父亲把新衣服穿上,逼着他走几步,老头子扭捏着,破例笑了,金宝也笑了。但这一次父亲一言不发,父亲又像虾米一样躺到了炕上。曹金霞临走前安顿了一下曹金贵,请他照应好父亲,曹金贵感叹说,只怕是纸里包不住火,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曹金霞说,现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曹金霞走后,第二天上午曹老头就出现在马路上。曹金贵又在村里的微信群发了通知,让大家统一说法,金宝没有死,金宝是因为贩卖毒品逃跑了。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不情愿和曹老头搭话,人们远远地看到他,像躲瘟神一样赶紧躲开了,躲避不及的只好咧着嘴尴尬地笑一笑,笑当然不合适,但实在是摆弄不出合适的表情了。曹老头佝偻着背,板着脸走得气势汹汹,突然就停下了。他冲开小卖铺的秋生喊,秋生你知道不,我家那个孽障犯法了。秋生也只能笑一笑,哼哼哈哈敷衍两声,赶紧逃进了小卖铺。曹老头又往前走,村医李凤娇正要去给马兔拴打针,曹老头喊住她说,凤娇你知道不,我家那个孽障犯法了,警察要抓他,连夜逃跑了。李凤娇低着头不敢吭声,她和金宝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初中毕后她读了卫校。有人曾给她和金宝牵线,但金宝是大学生,她是中专生,她觉得配不上金宝,曹老头也不同意。现在她的心里说不来是一种什么滋味,曹老头走远,她的眼泪也流出来了。曹老头来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这是村里的老头子们聚会的地方,天热的时候在槐树下乘凉,天冷的时候换个方位晒太阳,总之是聚在一起闲扯。曹老头和那些老头扯不到一起,平素很少参加他们的聚会。但他现在来了,那些蹲在槐树下的老头看到了他,纷纷站起来散了。一个叫张四如的老头得过脑梗,腿脚不灵便,差点儿让拐棍绊倒。曹老头冲他喊,四如你跑什么,你不就是想笑话我吗?我家那个孽障犯下了罪,警察正在抓他呢。张四如脚下一闪,摔倒了。曹老头这般表现,村里人难免猜度他的心理,这才想到曹老头爱面子,脾气倔强的人大约都爱面子吧。金宝九岁那年,偷偷到田寡妇的菜地里摘过两根黄瓜,田寡妇抓了现行,拎着那两根黄瓜满大街骂,曹老头把金宝捆绑起来,揪扯着去游街,这倒让田寡妇不好意思了。金宝大学毕业后没考上公务员,到电器公司打工,有一次曹老头去割肉,卖肉的田老虎说,金宝这大学算是白念了,就算初中毕业还装不了个空调?曹老头把割好的肉愤怒地摔在了肉案上,说装空调和装空调根本就不一样。村里人想起这些事情后难免感叹,金宝已经死了,曹老头还是这么爱面子,还在表演呢。曹金贵闻讯跑到村口,想把曹老头劝回去,曹老头却越发来劲了,他像广播员一样吆喝,我家那个孽障犯了法逃跑了,警察正在抓他,等把他抓回来后我要砍断他的腿。

隔了两天,曹老头跑到了喜镇派出所。曹金贵正在镇政府开会,村里人给他打电话,他匆忙从会场溜了出来。好在他赶到派出所时曹老头还没有来,他和派出所那两个小警察好说歹说,人家才答应配合他演一出戏。他从窗口看到了曹老头,躲到了另一间屋里。曹老头见到警察后劈头盖脸问,警察同志,我家那个孽障曹金宝抓到没有?警察装模作样翻着本案卷说,还没有呢。曹老头说,都半个月了你们怎么还抓不回来,我要砍断他的腿。警察表扬曹老头,说大爷你大义灭亲我们很感动,但办案需要有个过程的。曹老头说,那什么时候才能抓回来?警察只好笑,好歹把他打发走了。然后警察训斥曹金贵,这算什么事,老头子如果三天两头来骚扰我们怎么办?曹金贵忙说,人民警察为人民,人民警察人民爱。警察说,曹会计你少来这套,下不为例。曹金贵赶回镇政府开会,又让镇长点了名。镇长正在主席台上讲话,看到他猫腰溜进会场,指着他问,你哪个村的,你觉得今天的会议不重要?曹金贵说,我上了趟厕所。镇长说,你上厕所上了一个多小时,拉出来的是美元还是人民币?众人哄笑,曹金贵羞愧难当,他娘的,他也不是受气筒,他早就不想干这个破会计了。

曹金贵把曹金霞喊了回来。曹金霞昨天就想回来了,她一回到城里就后悔了,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怎么能让父亲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村里呢?但她实在是忙,金宝出事后她的生意受到了影响,那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店员根本靠不上。她还准备去杭州参加厂家的秋装订货会,她真的是太忙了。曹金霞说,爸,你跑到派出所来干什么?曹老头说,警察干什么吃的,还没有把那个孽障抓回来。曹金霞说,爸,金宝出了这样的事,你就别给咱添乱了。曹金贵说,叔呀,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以后别出去炫耀好不好?你再不能往派出所跑了,你难道真想让警察把金宝抓回来?曹老头瞪了曹金贵一眼。曹金霞又提出来让父亲跟她到城里住,昨天晚上她把金宝住的那间屋子收拾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收拾,把金宝的衣服装在一只大纸箱里,把他的鞋装在另一只纸箱里,金宝有好多书,他大学都毕业几年了,公务员也不考了,还看什么书呀?金宝还在床头贴了一张女排队员的招贴画,当时她还和金宝开玩笑呢,说金宝你是不是暗恋上哪个女排姑娘了,可别走火入魔呀。金宝羞红了脸,又腼腆地笑了。她托人给金宝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有一个在百货大楼卖首饰的姑娘她觉得挺好的,家庭条件也不错,但金宝不乐意,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抽空跑了两趟中介公司,希望能给父亲物色一个靠得住的保姆,金宝已经走了,她得把父亲照顾好。

曹老头还是不同意跟闺女到城里住,没说几句话,他就躺到了炕上,面对着墙壁不吭声了。金宝读初二那年曹老头就翻盖了房子,那时候妻子刚刚病逝,他寡言少语,黑着一张脸,好像和谁赌气似的,咬牙切齿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把五间房子盖好了。曹老头其实心灵手巧,年轻时候学过木工,当过泥瓦匠,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他还跟着画匠学过画炕围,在他翻盖房子的时候已经没有谁家请他画炕围了,甚至连炕都不睡了,年轻人喜欢的是席梦思。曹老头盘好土炕,他给自己家画的炕围成为绝笔。他废寝忘食地画,又是花又是草,又是金鸡报晓又是喜鹊登枝,现在他双目紧闭,对那些褪了色掉了皮的花草鸟兽熟视无睹,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曹金霞又住了两天,曹老头黑着脸催她走,她又去给父亲买了许多食物。上次给父亲买的那些父亲还没有动,但她除了买些食物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这个夏天太热了,她曾考虑过给父亲装台空调,一想到空调她又流泪了。爸,那我走了。曹金霞说。父亲冲她摆了摆手,分明对她有点厌烦了。她从屋里出来,父亲却喊住了她,金霞你摘点儿桃子吧,你给那个孽障也带几个。她吃了一惊,父亲是在试探她,还是精神错乱了呢?她想带父亲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问题是父亲怎么可能去?父亲真是有点倔强了。她含着泪摘了十几个桃子,殡仪馆在郊外,回家前她果真去看了看金宝。金宝,金宝啊,她哭诉着,老爷子让我给你送桃子来了,这是咱家树上的桃子,你可要保佑老爷子,让他闯过这道关呀,姐真是没办法了。

曹老头没有再去派出所,没有再到马路上炫耀,连着几天都没有出门。村里人谈论起曹老头,谈论起金宝,难免有那种曲终人散的感伤。想想看,人活着没多少意思的,天知道有什么灾祸就在不远处等着你。曹金贵每天都会去看看曹老头,媳妇做好了饭,有时候他也给老头端一碗。他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劝慰曹老头,感觉还是有点效果的。他替曹老头把桃子收了,总不能让桃子烂在树上,便宜了那些花喜鹊吧?况且喜鹊不光是吃桃子,还聒噪,老头子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心里肯定不舒服。起初曹金霞每天晚上都给他打电话,打得他有点烦了,心说金霞你要操心你爸你回来呀!他父亲和曹老头是叔伯兄弟,在世时和曹老头的关系并不融洽,他这个叔叔太倔强了。他媳妇虽然吃了不少桃子,对曹金霞总是打电话也有看法,说去年腊月她和孩子去曹金霞的店里买衣服,曹金霞根本不是按进价给的。他骂媳妇小家子气,别说是堂叔,就算村里谁家出了这种事都该去照应照应。他觉得他还是有点责任感的,等下次村委会换届的时候他准备竞选村主任。

远亲近邻们也去探望曹老头,曹金贵担心说漏了嘴,难免会叮咛几句。有人给曹老头带了鸡蛋,有人带了牛奶,有人带了罐头,曹老头都让他们带回去了。曹老头说他一个人哪能吃了这么多东西?大家知道他倔,只好听他的。甚至是,曹老头把闺女给他买的食物也送了人。曹老头寡言少语,看过他的人都说他瘦了,越来越瘦了。大家都怜惜他,劝他好好吃饭,保养好身体,否则说什么好呢?老头子再没有主动提过金宝。有人从菜地里回来,顺手给他在院门洞里放一把韭菜,或者两根黄瓜,或者一个茄子,唉,儿子死了,但老头子还是要活下去。

曹老头的院门总是敞开着,连夜晚都不肯关,曹金贵提醒过他几次,他嘴上应着却还是不关门,好像等着谁回来似的。有一天晚上,曹金贵路过时顺手把曹老头家的院门合回来,院门吱呀一响,他看到一个黑影从桃树下站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给曹金霞发微信,他说金霞啊,你还是应该带你爸去医院看看,现在城里人不是喜欢看心理医生吗?或许是曹金霞意识到了曹金贵嫌她打电话烦,两个人已然改成了微信聊天。曹金霞便跑回来了,起初她隔两天回来一次,后来改成了三天、四天,来去匆匆,她太忙了。曹金霞哪敢说带父亲去看心理医生,她说朋友给了她个体检的指标,而她上个月刚刚体检过,她想带父亲去做个体检,否则就把指标浪费了。如她所料,父亲瞪着眼说,我不去,我死不了。她说爸呀,你照一照镜子,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吃饭呢?既然你不跟我到城里住,我给你在村里找个保姆好不好?父亲说,你走吧。曹金霞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那也得好好生活呀。父亲问,警察把那个孽障抓回来了没有?曹金霞又呜呜地哭了。

曹老头有时也出门,他种着半亩玉米,种着二分红薯,还种着一畦土豆,土豆早已开过了花,好多人家已经收过了。他还种着两畦时令蔬菜,知道金宝出事以后再没有去采摘过。有一天他去看了看他的玉米,好像有人替他锄过,但他没有打问谁帮他锄的,转身回来了。有一天他去看他的土豆,他本来想着把土豆收回来,但他扛着一把锄头,锄头怎么能刨土豆呢?他转身回来了。有一天他去看那两畦菜,豆角和黄瓜秧子杂乱枯黄,菜架子上垂吊着的几根黄瓜挺起了大肚子,泛黄了,还怎么吃呀?两只野狗在架子下叽叽歪歪地冲撞,他怒吼一声把两个畜牲赶走了。他听到了自己奇怪的喊声,像闷雷一样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竟把他吓了一跳。他匆匆忙忙往回走,气势汹汹往回走,来到马路上时开小卖铺的秋生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人家,老头子是有点倔了。

秋生当然不会因此对曹老头有看法,要有看法也是对曹金霞有看法。曹金霞看不起他的小卖铺,就算金霞你开着四十万的车,非得跑到镇上买东西吗?他的小卖铺也有红烧肉,豆豉鱼,也有鸡蛋挂面,货真价实,比镇上的超市便宜多了。现在秋生顾不上想这些,他急急忙忙往村口赶,老槐树下聚了一堆人,有人在村里的微信群发了张图片,说金宝的对象来看望曹老头了,金宝原来还有对象呢。

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是坐出租车来的,她中等个头,身材苗条,梳着马尾辫,细眉细眼的,鼻梁两边长着细碎的雀斑。出租车停下来,她下车和老槐树下蹲着的那几个老头打问,曹金宝家在哪里?老头子们疑惑地望着姑娘,姑娘神情倦怠,咬着嘴唇躲闪老人们的目光。一个老头问姑娘从哪里来,告诉她金宝出事了,姑娘不吭声,老头子们相互看看,断定姑娘是金宝的对象。

曹金贵刚好过来,他谨慎地和姑娘聊了起来,姑娘说她是曹金宝的大学同学,她知道金宝出事了,专门来看望金宝他爸的。姑娘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声音却细弱,没说几句话便抽泣起来。姑娘当然没有告诉曹金贵,昨天晚上金宝给她托梦了,希望她能替自己回村里看望一下父亲,并且替他向父亲道个歉,说上次回村里不该和父亲生气,以后他再也不能孝敬老人家了。姑娘在太原工作,因为父母不同意,她和金宝的关系还没有确定下来,只有几个大学同学知道。她没有去参加金宝的葬礼,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第二天便后悔了。既然金宝给她托了梦,她无论如何要替他了却这桩心愿。姑娘和曹金贵聊天的时候流泪了,她垂着头,眼泪掉在了白色的皮凉鞋上,这双鞋是夏天开始的时候金宝给她买的。

但姑娘没有能完成金宝在睡梦中托付她的使命,曹金贵告诉她,金宝出事以后还瞒着他的父亲呢。曹金贵言明利害,姑娘背过身去,捂着脸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然后她抹去眼泪向出租车走去,让司机打开后备箱,拎出来一大袋水果,又拎出来两个纸盒,一盒是糕点,另一盒是蜂王浆。姑娘委托曹金贵把这些礼物转交给金宝他爸,就说是金宝的一位大学同学送的。然后姑娘便上了车,出租车飞快地驶去,大家的目光一直尾随着,直到它在村路上消失。

曹金贵扬了扬胳膊,让大家散了。他把微信群里姑娘的照片转发给曹金霞,曹金霞把电话打了过来。曹金霞说,金宝原来谈着对象呢,他怎么就没有和我提过呢?曹金贵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问曹金霞姑娘带来的礼物要不要给她父亲送过去,曹金霞说哥你带回家吧,万一我爸刨根问底呢?我爸他不缺吃的。曹金贵觉得把礼物带回家有点对不住姑娘,这可是姑娘的一片心意。他一只手拎着两个纸盒,另一只手拎着一大袋水果,走起路来不太痛快。他看见傻子福虎在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他,便把他喊过来,打开袋子揪了两根香蕉扔给他。福虎三十多岁了,他从小就是个傻子,总是影子一样,或者警卫员一样跟在他妈后边。前年他妈去世了,他像丢了魂魄一样,每天在街上瞎转悠,好像要把他妈找回来似的。村里人看福虎可怜,难免接济他些吃穿用度。福虎淌着口水,接了香蕉后活蹦乱跳,却没有吃,而是握着香蕉晃晃悠悠跑了起来,多少有点像接力比赛的画面。这个傻子,跑也就罢了,快到曹老头家那个巷口时他突然间呼喊起来,曹永发,曹永发,你家金宝死了!曹金贵大吃一惊,傻福虎看起来多么傻,却知道曹老头的名字,连金宝的事情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他娘的喊什么?曹金贵丢下手里的东西撒腿去追,傻福虎居然跑得挺快,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曹老头院子里。等曹金贵气喘吁吁跑进院门洞,傻福虎已经把那两根香蕉递给了曹老头,傻福虎淌着口水指手划脚地说,曹贵发,你家金宝死了——曹金贵冲上去,愤怒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这傻子一个趔趄,蹲下来抱住了脑袋,哞哞地哭了。傻福虎口齿不太清楚,曹老头耳朵又背,曹金贵想,但愿曹老头没有听清楚吧。曹老头瞪了曹金贵一眼,那张脸又黑又瘦,颧骨突出,眼睛倒反衬得凶狠了。曹老头走过去把傻福虎扯起来,傻福虎用委屈而又胆怯的眼神瞅着曹金贵,躲到了曹老头身后。曹老头说,福虎你瞎说乱道,我家那个孽障没有死,他是因为贩卖毒品连夜逃跑了,警察正在抓他呢。曹金贵又吃了一惊,曹老头的声音如此平静。

曹金贵没有把这事告诉曹金霞,担心曹金霞怪罪他似的。过了两天,曹老头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才踏实下来。他这样想,福虎毕竟是个傻子,曹老头怎么会相信一个傻子的话?他帮着曹老头把土豆收了回来。曹老头的土豆今年长得真不错,又圆又大,最大的恐怕有二斤重,光溜溜的连泥土里的虫子都不好意下口。曹金贵表扬曹老头,叔呀,今年数你的土豆长得好呢。曹老头不吭声,曹金贵想,毕竟不是亲叔,老爷子起码该感谢他一声才对。然后他又嘲笑自己小家子气,儿子都没有了,还让老头子感谢什么?土豆在背阴处晾了两天,曹金贵又帮曹老头存放到了地窖里。他灰头土脸地从地窖里爬上来,扭身再看窖口时产生了一种忧虑,老头子该不会不留神掉下去吧。窖口盖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木板,他找来两根木条,把木板加固了一下,结实多了。晚上曹老头还是不关院门,曹金贵提醒过他若干次,现在都懒得说了,懒得替他把院门合回来。已经三次了,在他把院门合回来的一瞬,他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桃树下站起来,他明明知道那是曹老头,但还是有点怕,说不上来为什么怕。有一天晚上,类似的画面出现在他睡梦中,不同之处是曹老头手里拎着一把杀羊用的长刀,寒光闪闪,曹老头一声长啸把他惊醒了,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拧着身子仿佛还在仓皇逃窜。做过这个噩梦以后,当他再见到曹老头时便多了一种影影绰绰的心悸。再看曹老头,他灰白的头发长长了,胡子也长了,杂乱如蒿草,遮盖着一张嶙峋瘦脸,眼睛偶然瞪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他想劝老头子理理发,想想还是算了,老头子连闺女的话都不听,哪会听他的?

这天晚上,已经后半夜了,曹金贵被一种沉闷的声响惊醒。他以为又做噩梦了,捂着胸口细听,咚咚的富有节奏的声音持续传来。他开了灯,刺目的灯光隐隐动荡,窗帘也在动荡。他扭身看了看他老婆,睡得和一头猪一样,发出粗俗丑陋的鼾声。他推了老婆一把,老婆翻了个身继续睡。这个臭女人,他想,这要是地震的话还不轰隆一声埋到废墟里?他已经听出来砍伐的声音,犹豫了片刻披衣起床,来到了院子里。月明星稀,他走出自家院门时顺手拎了把铁锹,感觉踏实多了。来到曹老头院门前,一眼就看到曹老头光着上身,猫着腰,正用斧头砍伐那棵桃树。那把斧头分明有点钝,曹老头已经疲惫不堪,他使劲把斧头抡起来,又一声闷响,桃树一阵颤抖,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叶子。叔——曹金贵喊了一声,顾不上胆怯了。他跑过去,曹老头扭头瞅他一眼,又一斧头砍下去。叔——曹金贵又喊,他想把曹老头的斧头夺下来,忘记自己还拎着把铁锹,那架式像是要和曹老头干架似的。叔,半夜三更的你折腾什么?他问,曹老头扔下了斧头,差点儿砸到他的脚尖。曹老头冲他笑了笑,那表情或许不能算是笑,总之把他吓坏了。他下意识地往后退,曹老头突然间捂住了腮帮子,发出咝咝的使劲儿吸气的声音。曹老头撒腿往院墙墙根下跑,他弯着腰,打着转,像一只猴子表演杂耍,一只褪了毛的老猴子。曹金贵还没有回过神来,曹老头抓住了墙根下的水管,拧开水龙头把嘴巴凑了过去。他把水龙头开得太大了,水流冲刷到他脸上,溅得到处都是。在巨大的水流声中,他又发出吸流吸流的听起来有点像呻吟的声响。他突然间把湿淋淋的脑袋扬起来,龇牙咧嘴地冲曹金贵喊,金贵,你去拿把钳子,你把我的牙全都拔掉吧!

到半上午的时候曹金霞回来了。她去了一趟杭州,后半夜看到曹金贵的微信,赶紧订机票往回赶。她从机场打车直接回来,父亲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炕上,村医李凤娇给他输上了液。她感冒了,声音嘶哑,好多天了身体一直调理不过来,出门还带着药。曹金贵在微信里没有讲清楚,一路上她都在胡思乱想。爸,爸——她扑到父亲身上撕心裂肺地喊了两声,好像他的父亲已经走了似的。曹老头睁开眼看了看闺女,鼓着腮帮子像是笑了笑,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曹金贵说,金霞,你爸上火了,营养也跟不上。曹金霞又哭了。

这一次,曹金霞下决心把父亲带到城里。爸,我求求你,你就听我一回吧,跟我到城里住。爸,你不能总是这么倔,你也该打个颠倒替你闺女想想。她准备了好多说辞,曹金贵也帮腔,曹老头终于把眼睛睁开了。曹老头说,什么时候走?曹老头语气平静,曹金霞愣住了,不相信这话是父亲说出来的,不相信父亲会这么痛快。曹金霞说,爸——曹老头又把眼睛闭上了,隔了有两分钟,挤出来两滴浑浊的泪。

次日上午,曹金霞让她的店员把她的车开来了,她搀扶着父亲出了院门,父亲一把甩开了她。听说曹老头要走,好多人都来为他送行。大家聚在巷口,眼巴巴地望着曹老头走过来。唉,老头子瘦得跟个衣服架子似的,恐怕一阵风就可以吹走,老头子太可怜了。有女人忍不住抹眼泪,那个拄着拐棍、得过脑梗的张四如感叹说,曹永发这一走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真是一张乌鸦嘴,有人骂他,却不能否认他说的是大实话。别说是曹老头,吴贵明老头进城看孙子,走的时候活蹦乱跳,在城里住了半年就得了癌症,回来的时候就剩下一口游丝气了。再往深处想,跟着子女到城里居住的那些老人,有哪个过得舒坦,有哪个不是积了一肚子闷气?曹老头或许是被这么多人看得不自在了,快到巷口时一个趔趄,曹金霞赶紧扶住了他。曹金霞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父亲多么虚弱,父亲的身体多么轻,轻得都快借助她的力气飞起来了。曹老头再次把闺女甩开,他环视众人,有人机械地笑,有人躲闪他的目光。他突然间开口了,声音居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曹老头说,你们等着,我要把那个孽障抓回来,我要砍断他的腿。唉,老头子这时候惦记起他家金宝来了。

曹老头走后,曹金贵松了一口气。但他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或许是感伤吧。当天晚上,他和老婆干了一架,其实老婆也就唠叨了他几句,这个臭女人,哪天不再唠叨呢?他摔了一只碗,赌气从家里出来了,但他又无处可去。他不喜欢赌钱,不喜欢扯闲话,更不喜欢出去打工伺候人。他觉得呆在村里挺好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真的是无处可去。曹老头把家门钥匙留给他一把,他进了院子,一抬头看到桃树下站起来一个影子,分明是眼花了。再看那棵桃树,树干的根部被曹老头砍伐过的地方白花花的分外刺眼。不清楚曹老头砍了多少下,那棵桃树在皎洁的月色下瑟瑟发抖。曹金贵找来个盆子,到墙根下接了水,和了一团泥,抹在了桃树的伤口上。他不知道这样管不管用,这棵桃树明年还会不会开花结果。他站起来时冒出一个念头,等曹老头,他的堂叔去世以后,他就把他的院子买下来,一旦推倒两家隔着的这堵墙,这将是多么宽敞明亮的一个院落?都可以搭台唱戏了。眨眼间,他又为自己的想法羞愧了,好像急不可耐地盼望着堂叔去世似的。

起初,曹金贵隔两天就会和曹金霞联系一下,问问她曹老头身体怎么样,住到城里是否习惯。曹金霞说,还行,还好吧。曹金霞总是这样说,曹金贵觉得怪没意思的,后来就问候得少了。时间一天天过去,天气不怎么热了,秋天就要到来。有一天晚上,曹金霞给曹金贵打电话,说老爷子惦记着他地里的红薯和玉米呢。曹金贵忙说,金霞你放心,我会一根不少给老爷子收回来。曹金霞说,哥你等等,你和老爷子说两句话。曹金贵便等着,他听到电话里曹金霞和曹老头说话,但曹老头并没有把电话接起来。曹金霞说,哥,你看着收回来吧,也不值几个钱。挂断电话,隔了一会儿,曹金霞又打了过来。曹金贵一接通电话曹金霞便哭了,曹金霞说,哥,我真是拿老爷子没办法,你说我该怎么办?曹金霞告诉曹金贵,曹老头刚进城的时候还听话,虽然寡言少语,总是躺在床上,饭却会按时吃,面色也好看了,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老头子这些天又不对劲了,一天到晚发脾气,非要到街上转悠,昨天晚上九点多了才把他找回来,保姆也吓跑了。曹金贵安慰曹金霞,金霞你可要稳住。曹金霞说,哥你说我该怎么办,老爷子说他想清静清静,不让我再找保姆,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他是不是?曹金贵叹口气,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挂断电话后他想,曹金霞本来也不指望他想办法,无非是和他诉诉苦,宣泄一下淤积的怨气罢了。

秋天说话间就到了,下起了连阴雨,一下就是三天。这真是混蛋天气,庄稼这当儿正需要晒太阳呢,人们一天到晚钻在家里,感觉身体都快发霉了。这种天气,关节有问题的老人最是吃不消,曹金贵的老婆不算老,但她腿疼,曹金贵挖苦老婆,她腿疼是因为吃得太胖了,胖得像一头猪。他把她老婆气哭了,老婆赌气跑到院子里,滑了一跤,竟摔断了腿骨。我的天,伤筋动骨一百天,快把曹金贵烦死了。

云开雾散,太阳终于出来了,人们这时候才意识到太阳的好,就算夏天热死人,还是离不开光茫万丈的太阳。就在这天傍晚,曹老头从城里回来了。那些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们正蹲在老槐树下闲扯,一辆三轮车来到村口停了下来。是城里的家具店门口时常停着的那种加长款的三轮车,曹老头剃了光头,背身坐在车斗里,他扶着马槽把身体撑起来,翻身踩着车轮下车时老头子们认出了他。我的天,这不是曹永发吗?老头子们以各种姿势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向三轮车靠拢,张四如又摔了一跤,没人理会他。等老头们走过去,曹老头已经下了车,站在车斗旁呼哧呼哧地喘气。与离开村庄时相比,他好像胖了,又好像更瘦了,面色却无论如何比之前白。他身上的衣服变得高级了,尽管前襟和屁股上满是灰土。永发,你回来了?老头子们和他打招呼,曹老头笑了笑,他的脑袋闪闪发光。三轮车司机已从驾座上下来,那是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探身从车斗里抱出来一具光溜溜的身体,老头子们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往后退。定睛再看,原来是一个模特,服装店的橱窗里站着的那种塑料模特,只不过连个裤头都没有穿。老头子们还在发呆,司机把模特交给了曹老头,返身上车,三轮车飞快地驶出去,掉了个头,一溜烟离开了村庄。

那模特比曹老头高多了,起码有一米七多,脑袋也光溜溜的,却没有长五官,只有一张扁平的脸。曹老头扶着模特站着,老头子们疑惑地望着他,不清楚他带回来一个模特干什么。永发,一个老头壮着胆子刚要问,曹老头又笑了,这一次却笑得异样,笑得让人心悸,仿佛从嘴里吐出来一片鱼骨似的。你们看到了吗?曹老头大声说,还把闲着的那条胳膊扬了扬,我把我家那个孽障抓回来了,我要砍断他的腿。我的天,老头子们吓坏了,原来曹老头带回来的并不是一个塑料模特,曹老头把他的儿子曹金宝带回来了。老头子们纷纷撤退,张四如刚刚撇着腿走过来,被谁撞了一下,再次摔倒。曹老头又喊,我说话算话,我把我家那个孽障抓回来了,我要砍断他的腿。他猛然间把模特抱起来,像抱着一捆柴禾,耀武扬威地向前走去。碰到人后他又喊,我把我家那个孽障抓回来了……

曹金贵又到镇上开会去了,村里人给他打电话他没敢接,害怕再次被镇长抓了典型。他从村里的微信群获知曹老头回来了,曹老头带回来一个模特,说把他家那个孽障抓回来了。散会时天色已晚,他骑着摩托车匆匆往回赶,老远就看到巷口聚集着一堆人。金贵,你叔带回来一个模特。金贵,你叔装神弄鬼的,是不是疯了?众人围拢住曹金贵,七嘴八舌,感觉像声讨他似的。曹金贵没好气地说,你们慌什么,我叔他不就是带回来个衣服架子?他拧一下油门进了巷子,众人也跟了过来。曹老头家院门紧闭,门搭上的锁头果然不见了,而且从里边闩上了门。曹金贵拍着院门吆喝了几声,院子里没有任何回应。曹金贵赶紧给曹金霞打电话,原来曹金霞又去杭州了。曹金霞走的时候把父亲交待给了两个女店员,其中一个店员是出纳,四十多岁了,说话办事还算周到,她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她刚下飞机就接到了店员的电话,说她的父亲非要出去,她们便带老人家到店里转了转。之前曹金霞也带父亲到过店里,父亲目睹她事业有成,心情应该会好一些吧。店员说没想到老人家会对橱窗里西装革履的模特感兴趣,皱着眉头盯着两个模特好一阵看。老人家说想摸一摸模特,店员便从橱窗里把一个模特拎出来,哪能想到老人家突然激动起来,扯下模特身上的衣服,抱起来撒腿就跑,连模特的支架都跑丢了。几个店员本来追上了老人家,但老人家疯狂的样子把她们吓坏了,谁能想到他会跑那么快,她们继续追下去的话万一老人家被车撞了呢?曹金霞骂那个打电话的店员,店员吓坏了,呜呜地哭,说她们已经报了案。曹金霞刚挂断店员的电话曹金贵的电话便打来了,曹金霞说,哥呀,快把我急死了,我这就买返程票,我爸就拜托你了。

挂断电话,曹金贵又拍了几次门,喊了几声叔,院子里还是没有回应。曹金贵急了,他想翻过院墙进去看看,院墙也就两米高,下边是石头垒的,上边砌着砖,等他往上攀的时候却感觉到了吃力,尽管有两个人扶着他的屁股,他还是放弃了。他决定从他家院子里往过翻,不仅是因为那堵隔墙矮,他家有钢管焊的梯子,上了院墙后把梯子扯上去,顺到另一边,那样当然更容易,何必狗熊一样往墙上爬,让这些家伙看他的笑话呢?你们走吧,他冲那些看热闹的家伙说,我叔没什么事。那伙人却不肯走,他推着摩托进了院子,叭一声把自家的院门关上了。

果然,曹金贵轻而易举就来到了曹老头院子里。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这堵隔墙有点碍事了。从梯子上下来,他突然就感觉十分安静,静得甚至让他起鸡皮疙瘩。他又嘲笑自己,不就是一个塑料模特吗,有什么可怕的?他喊了两声叔,屋子里还是没有回应,倒是听到了院门后边的嘀咕声,那些家伙还是不肯离去。屋门并没有关,但他没有进去。他来到窗前,探身往里望,屋子里光线昏暗,但他还是看清楚了,那个模特赤身裸体仰躺在炕上,曹老头弯着身子躺在模特身边。模特在发光,他仿佛看到一张奇异的笑脸,一张波纹一样散开的笑脸。他惊出一头冷汗,扭身往梯子跟前跑,一边提醒自己没必要如此狼狈,不就是一个塑料模特吗?他猜想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让外边的人从门缝里看到了。当他往梯子上爬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呼噜声。

曹金贵一夜未眠,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夜晚曹老头会出事的。她老婆腿上打上了石膏,话还是那么多,他呛了几句,这女人好歹不吭声了,不多时便打起了呼噜。他老婆不光胖,还少心没肺的,他当初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女人呢?后半夜,他终于犯起了迷糊,却又在老婆呼噜声的间歇里听到了咚咚的砍伐声,曹老头该不会又在砍树吧,那棵桃树经不起折腾了。

天刚放亮曹金贵便起床了,当他来到巷子里时,发现曹老头的院门已经敞开。他谨慎地走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曹老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模特。我的天,曹老头把那个赤身裸体的模特捆绑在了一棵枣树上。这棵枣树距离院门不远,曹金贵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五花大绑,曹老头弓着腰站在旁边,拎着那把曾经砍伐过桃树的斧头。斧头被他磨过了,斧刃寒光闪闪。叔——,曹金贵喊了一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打颤。他往院子里走,曹老头瞥他一眼把斧头举了起来,他赶紧冲了上去。叔,你这是干什么?曹金贵说,有点像训斥的口吻,他把斧头夺下来丢到了一边。曹老头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把这个孽障的腿砍下来,他要去拣斧头,曹金贵抱住了他。这当儿,几个人走了进来,曹老头又叫喊,在曹金贵怀里挣扎了几下,蹲了下去。曹金贵说,叔呀,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你对付一个模特有什么意义呢?曹老头说,不,你不明白。曹老头站了起来,曹金贵又把他抱住了。曹金贵说,叔你知道不,金霞刚下飞机就听说你跑回来了,正往回赶呢,金霞多不容易,你也该替她想想。曹老头没有再说什么,曹金贵感觉他紧绷绷的身体渐渐松软下去。

过了半个来小时,曹金霞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这都多少次了,当她走进巷子时都难以控制悲怆急躁的情绪。这一次她没有哭,一进院子就向父亲冲了过去,双手扳着父亲的肩膀吼叫起来,爸呀,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是要活生生把我折腾死吗?曹老头像一棵残败的老树,在闺女的操控下剧烈地摇晃,他如此被动,感觉他的脑袋都快被摇下来了。曹金贵劝了曹金霞两句,曹金霞终于把胳膊收回来,她望着捆绑在树上的模特愣了愣神,拾起斧头就要去砍,曹老头冲上去把模特连同枣树的树干紧紧地抱住。不,不,曹老头惊慌地喊,他背对着闺女,扭头看她,目光里满是惊惧。那模特一条胳膊笔直地垂着,另一条胳膊却微微抬起来,多少像骑马的姿势,一声细微的响声后那条抬起来的胳膊从肩膀处裂开了。曹老头含糊不清地吼了一声,曹金霞把斧头扔到了地上。

曹金霞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了,可换了谁又能做到心平气和呢?她不该如此凶狠地对待父亲,她又哭,让她和父亲说什么好呢?她干脆蹲了下来,抱住了脑袋,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似的。令她意外的是,这一次父亲主动向他道歉了。父亲用低沉恳切的声音说,金霞,对不起。她放下来双臂,父亲躲闪她的目光,他还是那样抱着那个塑料模特,抱着那棵树。爸——,曹金霞站起来,父亲把模特抱得更紧了,担心那条从肩膀处断裂的胳膊掉下去似的。金霞,父亲又说,声音高了些,分明是乞求的口吻。金霞,我想回来住,我想清静清静,我听话,我保证,我好好吃饭,你忙你的生意去吧……父亲的声音断断续续,曹金霞使劲儿捂着嘴,她后悔死了,刚才她究竟干了些什么?

曹金霞又住了两天,然后便走了。类似的情景就这样一遍一遍重复着,她真不想走,仿佛又不能不走,就算她撇得下自己的生意,父亲也不希望她住下去,父亲想清静清静。聊以自慰的是,这一次父亲就像他保证的那样,真的很听话,该吃吃该喝喝,吃得都有些过量了,不停地打着饱嗝,尽管她看出来父亲是在表演。表演又怎么样?她感觉自己好多时候也在表演,谁都在表演,人生在世,没有谁不会去表演的。再说那个塑料模特,父亲把它放到了西边那间屋子里。那是金宝的屋子,模特躺到了金宝床上。父亲把模特看得太紧了,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她砸烂,被她一把火烧掉似的。她这样想,看来父亲真把模特当成了金宝的替身,是希望心理上有一种寄托吗?如果她非要把模特带走,父亲说不定会和她玩命的。

当然,曹金霞这一走,曹金贵又警惕起来。曹金贵感觉曹老头脑子出问题了,却看不出思维的混乱,甚至十分条理。但曹老头总是关着院门,插着门闩。院门是木板门,有几道裂缝,他从里边用报纸糊上了。他拍开院门看望曹老头,老头鬼鬼祟祟的,扳着门沿冲他笑,胳膊并没有收回来,分明是不欢迎他的样子。有过这么两次,他都不好意思再拍门了。一天中午,曹金贵把梯子又架到了隔墙上,轻手轻脚攀上去,探头往曹老头院子里张望。他猜对了,曹老头果然在鼓捣那个模特呢。那个模特站在桃树旁,它腿部的支架掉了,曹老头给他做了个木支架,抵在腰间,那模特站得笔直。让曹金贵吃惊的是,曹老头一只手端着白瓷盘,另一只手握着毛笔,正在模特的脸上作画。曹金贵想起来,曹老头年轻时候曾经画过炕围,曹老头真是心灵手巧。曹老头背对着他,扬起脸,高举画笔,他画得太专注了。等曹老头把胳膊放下来,他看清了模特的脸,那张原本扁平的脸上长出了浓黑的眉毛,长出了漂亮的眼睛,鼻梁高耸,嘴唇红扑扑的。模特冲曹金贵笑,这张脸和金宝太像了,曹金贵脑袋嗡的一声,身体情不自禁地向后仰,是那种失重的感觉。他慌忙抓紧梯子,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曹老头却对模特的那张脸不满意,他后撤了几步,仔细打量着,然后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什么,弯下腰,把盘子搁在一条板凳上,把画笔扔到一只盆子里。他的脚下还有另一只盆子,盛着半盆水,漂着一块巴掌大的海绵。他抓起海绵,水流稀稀拉拉地落到盆子里。然后他又走到模特身边,把海绵举起来,像举着一块橡皮擦,把刚才画上去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全都擦掉了,模特的脸又变得扁平、苍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曹老头突然间转过身来,曹金贵赶紧把脑袋缩回来,感觉像一只缩头乌龟似的。

晚上曹金贵和曹金霞聊天,曹金贵说金霞啊,我觉得你爸已经知道金宝走了,他把模特带回来,是想画出来一个金宝。曹金霞急了,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曹金贵摇了摇头,两个人是用微信聊天,并没有开着视频,摇头有什么意义呢?曹金霞从城里跑回来,拍着门搭吆喝了十几声,曹老头这才把院门打开。曹金霞说爸你干什么呢?曹老头支支吾吾,朝厕所的方向指了指,躲闪闺女的目光。其实曹金霞已经猜到了,曹老头开门前把那个模特抱到了金宝的屋子里,仿佛在处理犯罪现场。曹老头说,金霞,我很好,我会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牙也不疼,我以后再不会给你添麻烦了。这话说的,曹金霞眼泪又流出来,父亲和她如此见外,她刚进家门父亲就赶她走呢。曹金霞问曹金贵,哥,你说我爸真知道金宝走了?曹金贵说,金霞你说呢?曹金霞说,他跟我到城里后就再没有提过金宝。曹金贵说,我以前就说过,纸哪能包得住火,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曹金霞说,可我真的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时候想想,我爸还不如早点死了呢。这话说的,曹金霞也是急了,她又捂着嘴哭了起来。曹金贵说,也许是这样,老爷子知道金宝死了,但不愿意面对现实,有个成语叫自欺欺人对不对?曹金贵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高级的话,他还是有点文化的。曹金霞还在哭,曹金贵又说,金霞啊,如果老头子能一直安安静静地鼓捣那个模特也好,过一天算一天吧。兄妹俩是在曹金贵的院子里聊天,屋子里冷不丁传来曹金贵老婆的喊声,金霞,你还是把你爸接到城里住吧!

过了几天,曹老头却把院门打开了。曹老头带着模特来到了巷子里,来到了马路上。这是傍晚时分,村里人看到曹老头和那个模特后吓坏了。我的天,模特那张脸和金宝真是太像了,眉毛像,眼睛像,鼻子像,嘴巴也像,简直比金宝还像金宝呢。模特微笑着,那分明是金宝在笑,脸颊上甚至影影绰绰地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光那张脸像或许还不要紧,模特穿上了金宝的衣服,那是一身草绿色的运动服,袖子上镶着白道子,人们还记得金宝穿着这身运动服在田野里跑步的样子,上大学时每个假期回来金宝都会到田野里晨跑。运动服自然搭配运动鞋,模特把金宝的鞋也穿上了,不清楚曹老头怎么鼓捣的。曹老头给模特装的那个木头支架不见了,说不上来他在模特的屁股上装了什么机关,他把手伸进运动服里边,拎着模特往前走,他停下来模特也停下来,在他身边笔直地站立着,微笑着打量路人。或许是因为模特没有头发,那笑容在夕阳的余晖里一览无余,更加敞亮也更加生动,看到模特的人难免会惊出一身冷汗。秋生,曹老头喊,你的小卖铺卖不卖假发?这下明白了,曹老头是去给模特买假发,秋生的小卖铺怎么可能卖假发呢?他刺溜一声钻进了小卖铺,仿佛见了鬼,仿佛真的听到刺溜一声。曹老头又往前走,不,他和模特一起走,他和金宝并肩走,尽管金宝的个头比他高出好多好多。曹老头又冲拄着拐棍、撇着腿正准备晃悠进巷子的张四如喊,四如,你知不知道镇上哪个商店卖假发,金宝的头发掉光了。张四如放眼望去,惊得丢掉了拐棍,然后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歪歪扭扭地摔倒了。

从这个傍晚开始,村庄变得骚动不安。曹老头去了一趟镇上,虽然没有买到假发,但他买了一顶蓝色的棒球帽,模特戴上棒球帽后更像金宝了。有人记起来,去年冬天金宝回来的时候就戴着这样的帽子。曹老头带着模特回了家,村里的微信群热闹起来,一群人都在@曹金贵。曹金贵见他们乱纷纷叫嚷,赌气没有回复,有人打来电话也没有接。有人开始在微信群里挖苦他,骂他,他实在是憋不住了,跳出来质问众人,你们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他用的是手写输入法,他写字太慢了,手指急得颤抖起来,哪能招架住那么多人?他改成了语音,气急败坏地和那些人打起嘴仗。他说,我叔也就鼓捣个塑料模特,你们犯得着鸡飞狗跳?马上有人反驳,什么塑料模特,那是金宝,金宝已经死了,决不能让一个屈死鬼在村庄里出没。曹金贵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鬼在某些人心里。他又说了一句高级的话。有人马上又反驳,就你曹金贵聪明,我们知道世界上没有鬼,但我们害怕鬼。曹金贵说,你们觉得我叔还不够可怜吗?你们也有父母,将心比心,你们这样对待一个老人良心上过得去?曹金贵没想到这句话越发激起众怒,这是什么鬼话,我们对待曹老头还不够慈悲吗?你让大家瞒着金宝出事的消息,有哪个人和曹老头打过小报告?你让大家说金宝因为犯毒逃跑了,警察正在抓他,有哪个人反对?谁都看着曹老头可怜,谁都在帮他,但他决不能在村庄里装神弄鬼。曹金贵败下阵来,憋了一肚子气。老婆也不省心,说你嚷嚷什么,金霞本来就该把他爸接走。说你怎么能和这么多人作对呢?要想当村主任到时候还得人家投你的票。他把手机摔到了老婆打着石膏的小腿上,一出手就后悔了,手机可能摔坏,老婆的腿再让他砸出点问题,麻烦更大了。

曹金贵把聊天记录截屏发给了曹金霞,突然想到截屏里语音信息打不开,他又一条一条把语音转发过去。曹金霞又急了,好在她没有出差,一大早又风风火火赶回来,敲开院门,曹老头又把模特藏到了金宝屋里。曹金霞又有点冲动了,父亲警惕地望着她,哆哆嗦嗦和她笑,她甩着大步直奔金宝那间屋子。她没有想到父亲把屋门锁上了,她踹了门一脚,扭身问父亲,钥匙呢?你把钥匙给我交出来。父亲皱着眉头,那表情还像是笑。父亲嘟囔,金霞,我按时吃饭,我听话……曹金霞说,我问你钥匙呢,你把钥匙给我交出来。父亲耷拉下脑袋不吭声了,一只手紧紧地护着裤兜,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曹金霞冲过去,欲从父亲的裤兜里把钥匙掏出来,父亲扳住她的手躲闪。她用力太猛了,父亲嘴里发出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声音,突然间跌坐在地上。她被父亲闪了一下,直起身僵在那里,手里仿佛还抓着父亲枯枝一样的手臂。她又为她不理智的行为后悔了。

曹金霞让曹金贵把她拉进了村里的微信群。她先发了三个红包,一个二百。曹金贵皱着眉盯着手机屏幕,等他打开第一个红包时已经抢完了,很快第二个也抢完了,第三个也抢完了。然后曹金霞给大家道歉,当然是替她父亲道歉,父老乡亲什么的,言辞恳切,希望大家原谅父亲,关照父亲。很快就有人回应,金霞啊,我们知道你爸不容易,我们也不是怪他,他不应该带着模特到处逛,金宝已经死了。曹金霞赶紧致歉,说她会劝导父亲,以后不让父亲把模特带出来。又有人回应,金霞,你快把你爸带到城里尽孝吧,老头子太可怜了。曹金霞又致歉,说她正在做父亲的思想工作,也许过不了几天就把父亲带到城里了。更多的人在微信群里亮相,曹金贵不由得苦笑一声,金霞毕竟见过大世面,他没有想到事情还有这样一种解决办法,昨天晚上怒发冲冠的那些嘴脸,无非是领个红包,怎么一下子就变得慈眉善目了?唉。

曹金霞又做父亲的思想工作,父亲看来并没有生她的气。父亲说,金霞,我好好吃饭,我听话,我以后不带金宝出去了,我不想进城,忙你的生意去吧。我的天,曹金霞想,父亲是真真切切把模特当成金宝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回城前,她又去殡仪馆祭奠了一次金宝。金宝,金宝啊,姐真是没办法了,你可要保佑老爷子不出什么事呀。她突然间想,如果金宝在天有灵,这么长时间了,他难道没有给父亲托过梦吗?父亲视那个模特为金宝,又是描眉又是画眼的,会不会把金宝的灵魂召唤回去?她不敢往深处想了,把金宝的遗像和牌位送回安寝楼,放到那个白色的格子里时她突然间打了个冷战,额头凉丝丝的飘过一股风。

人们果然没有再见曹老头出门。曹老头院门紧闭,有时候曹金贵想攀到梯子上看看他在干什么,想想还是算了。但栖息在屋檐下的燕子知道曹老头在干什么,落在枣树上的麻雀知道他在干什么,院子里所有的树知道他在干什么,那些士兵一样整整齐齐排列着的农具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又能干什么呢?他还在鼓捣那个模特。他把画到模特脸上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又擦干净了,重新画了一次,这一次更像金宝,更像他的儿子。他把金宝的衣服全都找出来,换着给模特穿,连夏天的短袖衬衫都给金宝穿上了,连金宝少年时代的衣服都给他穿上了。那么瘦小的衣服,怎么穿呢?别忘了曹老头心灵手巧,他有的是办法。看到模特套上瘦小的衣服后如此滑稽,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他还和模特说话,他絮絮叨叨的,不清楚模特听清了没有。如果模特真是金宝,肯定会嫌他烦,但模特就是模特,模特怎么能是金宝,模特怎么会嫌他烦呢?他还给模特喂饭,喂水,甚至给模特倒了杯酒。可模特哪能吃下去,喝下去,他只好替模特代劳了。金宝,金宝啊,你多吃点,多喝点,他说,金宝果然冲他笑了。

村里有个叫春生的男人,他是秋生的弟弟。他在凤城给医院烧锅炉,三班倒。这天晚上,都后半夜了,春生骑着摩托从城里回来,快到曹老头家那个巷口时突然看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月光明媚,中秋节快到了,眨眼间他看清了曹老头,看清了那个模特。春生在村里的微信群说,他差点儿吓死,摔了一跤,摩托车都摔坏了,回家后一晚上都在做噩梦。微信群里顷刻间又热闹起来,原来曹老头不出门是假象,半夜三更的带着那个模特在村庄里转悠呢。大家忘记了曹金霞发的红包,纷纷表达着不满和怨恨。曹金贵又苦笑,他给曹金霞发微信的时候甚至幽默起来,他说,金霞啊金霞,村里人又等着你发红包呢。曹金霞没有回复,曹金贵以为她坐着飞机又去出差了。

就是在这天早晨,老头子张四如去世了。自从上次摔倒后张四如便卧病在床,村医李凤娇说他的死因是脑溢血,和那一跤没多少关系,但谁又能说没关系呢?分明是,他摔倒以后身体就垮下来了。张四如有三个儿子,个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说不来是哪个儿子起的意,弟兄三个穿着孝衣,气势汹汹找曹老头算账来了。除了张四如看到曹老头和模特后摔的那一跤,他们还有另外的理由,他们说张四如突发脑溢血前连着两个晚上都在说梦话,都念叨着屈死鬼金宝的名字。总之他们气坏了,他们的父亲年轻时当过二十多年村干部,每个月有不少补贴呢。这哪是钱的问题,就算一分钱挣不来,谁愿意让自己的父亲去世呢?他们愤怒地拍打着曹老头的院门,叫嚷着,许多人拥到巷子里看热闹。曹金贵想劝阻他们,被他们推倒在地。曹金贵叫嚷着要报案,弟兄三个齐刷刷发出了冷笑,好呀,我们还想报案呢。不多时,派出所的警察来了,正是训斥过曹金贵的那两个小警察。场面如此热闹,巷子里的人越聚越多。两个小警察明白了事情原委,其中一个忍不住笑了,村里怎么尽是这种鸡飞狗跳的鸟事呢?

曹老头终于打开了院门,他吓得瑟瑟发抖。他皱着眉头望着那两个小警察,突然间问,警察同志,我家那个孽障抓回来了?唉,老头子看到警察后又把这桩事情想起来了。张家三兄弟向警察提出要求,他们的父亲不能白死,曹老头必须赔偿损失。警察说,我们办理任何案件都讲的是证据,你们说父亲的死和曹老头有关,证据,证据呢?三兄弟你一言我一语,摔倒还不是证据吗?做噩梦念叨死去的金宝还不是证据吗?是的,当着曹老头的面,他们说金宝已经死了,他们没有任何义务替曹金霞和曹金贵保守秘密。大家望着曹老头,连那两个小警察也望着他,老头子的脸上竟没什么反应,或许老头子吓坏了。警察让张家三兄弟提供医院的证明,三兄弟知道证明开不来,又要求警察把那个模特砸烂,一把火烧掉,以解心头之恨。张家的亲友团也呼应,这一次两个小警察倒是没有直接拒绝,曹老头装神弄鬼的毕竟有扰民的嫌疑。警察开始批评曹老头,这也是他们处理民间纠纷的习惯,双方都打板子,即便不是各打五十大板也要打。警察说,老曹,你把模特交出来,我们把它带走。曹老头慌得厉害,有谁叫过他老曹呀,何况是警察。他哆嗦着,又用手掌护住了裤兜。不,不,你们不能呀,他嘟囔着,慌张地四处张望,希望找到援兵似的。三兄弟其中一个料定曹老头裤兜里藏着钥匙,他早就听说了,曹老头把模特藏在金宝住过的屋里子。他冷笑一声,猛然抱住了曹老头,眨眼间就掏出了钥匙。他对付曹老头就像老鹰对付小鸡一样,就像老虎对付一只瘸腿的兔子一样。他把曹老头扔到一边,拿着钥匙向金宝住过的那间屋子奔跑,曹老头爬起来要去追,兄弟俩的身体门扇一样合回来,把他挡得严严实实。他想绕过这扇门,哪能由得了他?曹老头焦急地叫喊起来,金宝,金宝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揪着模特的脖子拎了出来。可怜的曹老头,兄弟俩不依不饶地挡着他,他只好蹲下来呜呜地哭了。曹金贵也许是被曹老头的哭声刺痛了,他是个慢性子,不喜欢惹事,很少和人吵架,但他突然间发出了振聋发聩的一声长啸。他冲上去,对着那个正准备把模特举起来的家伙恶狠狠就是一拳。他感觉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上了。那家伙后退两步坐在地上,快倒地时却将模特扔了出去,模特落地的一瞬,一条胳膊和一条腿断裂开来。刚才曹老头也许在给模特换衣服,也许觉得势头不对把它的衣服脱了,总之那个模特光溜溜的,一丝不挂。

张家三兄弟哪吃过这种亏,何况他们的父亲刚刚去世。摔倒的那个还没有爬起来,其他两个已经向曹金贵冲过去。警察担心事态失控,怒吼几声,曹金贵被一拳打倒后总算把场面控制住了。他们清楚,接下来将是一次漫长的调解。一个小警察抬脚将模特踢到了一边,事实上模特已经四分五裂,已经被踩扁,连那张笑的时候影影绰绰会出现两个酒窝的脸也踩扁了,那还能算一张脸吗?曹老头哭喊着,他像疯了一样在地上打转,他把模特的一条胳膊拣起来,又把一条腿拣起来,把模特破碎的脑袋拣起来。他搂抱着模特残缺的肢体哭,四周还散落着模特的碎片,那是他身上的肉。

就在这当口儿,曹金霞回来了,看热闹的人们自觉为她让路。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让曹金霞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她瞅一眼蹲在地上哭泣的父亲,瞅一眼捂着太阳穴坐在地上的曹金贵,瞅一眼警察。昨天她开车蹭倒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把老人的腿轧断了,还不是因为心里有事?她刚从交警队出来,看到警察就打怵。她还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她知道肯定和那个模特有关,她的父亲太让她操心了。她向父亲跑去,潜意识里是想把父亲搀扶起来,把父亲抱在怀里,但她跑到父亲身边时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爸,金宝死了,金宝早就死了,你别折腾了好不好?她用沙哑的声音呜呜地哭。她从父亲怀里把模特残缺的脑袋夺下来,摔在地上。她从父亲怀里把模特的一条腿夺下来,摔在地上。她从父亲怀里把模特的半条胳膊夺下来,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望着她,所有的人都傻子一样望着她,包括福虎那个真正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