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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 色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6期

1

非中心夜晚的灯色,总有些特别。

花有花的馨香,树有树的姿势,灯影有灯影的语言。我站在非中心五号楼十二层,站在我潜居多年的居室的窗口,俯视着楼下。楼下是宽阔的步行街。步行街上有两排北京槐,大约和社区的年纪相仿,经过十多年的风雨磨砺,已经树影婆娑了。十一长假后的非中心,秋意渐浓,北京槐的叶子依然青青绿绿、恣意盎然。

步行街上的灯影并不明亮,却异常的鬼祟。两排稀疏的路灯坏了装,装了坏,坏了再装,再装再坏,色调就参差不齐了,有白有黄,还有葱绿和鸭蛋青。不多的几盏橘红色地灯,和路灯的灯色互相交错着,形成多色的光影,斑斓、鬼祟中又平添几分神秘。那些一簇簇分布在树下不同灯影中跳舞的人们,在各种爆炸般的音响中,影影绰绰地舞动着身姿。

我不是看灯色的。也不是看跳舞的。

我心情不好。岂止是不好啊,简直坏透了——我真心受不了步行街上闹心的音响,它实在让人安静不下来,无法专注地干一件事情——比如读书,比如写作,比如默想和构思,没错,我是写东西的人,写东西的人,需要的是安静和专心。

本来,为了躲避这样的噪音,我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把每天晚上六点半至十点半的写作习惯,改成凌晨五点至九点了。可最近又发生了闹心的事情,早上五点也无法安静了,同样是在步行街上,每天凌晨五点开始,就有一队健步走者,和我同步地开始一天的工作。我的工作是码字。他们的工作是健步走。像晚上跳舞的大妈们一样,他们的健步走也有音乐伴奏。和大妈们的音乐不一样的是,健步走们的音乐是节奏铿锵的进行曲。我从楼上看见过他们。他们举着旗帜,勒着皮带,穿统一的制服,排成两列纵队,踏着进行曲雄壮、威武的节律,步伐整齐地从步行街上穿行而过,然后拐进了非中心。非中心里,更有方便他们行走的平坦的便道。

我最佳的写作时间,就这样和大妈、大叔们跳舞、健步走的时间重叠了。我的心情也就在这样的重叠中,坠入了深渊。

有一单活,就是我手里的这个诗剧,关于“五四”前后新文学运动的诗剧,演出方一定要在今天交稿。今天的现在,就是晚上,离明天只有几个小时了,最关键的一段唱诗需要重写,这也是总监制兼出品人特别交待的。可是,正在我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殚精竭虑准备开工的时候,我耳朵里突然被各种剧烈的噪音塞满了。刚萌发的那一点点灵感,被此起彼伏的超级音乐炸得烟飞云散,无影无踪。

2

美丽的胖警察站在花花绿绿的宣传板前。宣传板一共七块。她站在“前言”的边上。她就是“前言”的前言了。她系着白色的皮带,挺胸收腹,更加威武,也突显了她的丰满和圆润。

我早就注意那七块宣传板了。它在步行街的入口处,已经有几天了。开始的时候,宣传板的边上是有一只搁在音箱上的反复播放的喇叭,内容是动员市民下载“全民反诈APP”的,只需要一分钟就可安全下载。喇叭里,一个男人用稳重而标准的普通话告诫市民:“网上兼职、购物充值返利等活动都是诈骗;网上购物,客服打电话说退款的都是诈骗;冒充公检法要求汇款,或者让你转入安全账户的都是诈骗;老师在家长群里发的交资料费、二维码,或者向你借钱的都是诈骗;通过社交平台添加微信、QQ、拉你入群,让你下载或者点击链接进行投资、博彩、赌博的都是诈骗;网上贷款前收取包装费、流水费、手续费等任何费用的,都是诈骗;非官方网站买卖游戏装备或者游戏币的都是诈骗……”为了详细解释诈骗的伎俩,宣传板上还画了一幅幅形象生动的彩色漫画,配合漫画的,是一条条生动的触目惊心的案例。

反复播放的喇叭撤下了,换了女警察。这个举措好,我要毫无保留地给予点赞。事实也正是这样,路过的行人下载“全民反诈APP”的明显多了起来。

我没有下载这个APP,我有另外的事情要咨询女警察。

“您好,警官同志。”我礼貌地走上前去。

“您好,有什么问题吗?”她的声音不像她的腰肢那么粗,细雨轻风中,带有温馨的关怀和客气。

“咨询一个事,”我也尽量把声音控制在严肃和温馨之间,“咱们步行街上每天晚上广场舞声音太吵了,早上健步走的喇叭声也太响了,影响很多人的休息和工作,希望警察同志能介入协调一下。”

“这是个问题,”她微微露出一点笑意,“不止你一个人反映了。但是,全民健身是国家提倡的,许多部门和单位还搞广场舞比赛,这个……你想怎么协调?”

“能不能换个时间段呢?比如不要在早上和晚上。”我也不知道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你是说上班时间锻炼吗?可他们跳舞、健步走的人也要上班啊?我们没权力阻碍别人业余时间锻炼身体。”

“他们扰民。”

“扰民这个事……你是在早上工作还是在晚上工作?可以在别人正常工作的时候工作嘛,业余时间和他们一起健健身,更有利于工作,是不是?”女警察依旧面带笑容。

但是她的话已经让我烦了,我觉得她在敷衍我。当然,我反映这个问题,本身也是有问题的,我承认。我的意图不是要阻止跳舞和健步走,我是让他们想办法别再扰民,她却在教导我,让我和他们协同一致。我忍着噌噌上来的火气说:“我是在别人正常工作的时候也正常工作的。可我也有个人爱好啊,我的爱好需要安静,夜晚的安静,凌晨的安静。再说了,学生晚上要写作业,婴幼儿也要多睡觉,多睡才能长身体,长身体才能当好祖国的未来。早晚的音响那么大,那么吵,那是害人!”

她听出我的话里开始带情绪了,笑容更真实了些,还露出了三分之一的白牙齿:“学生抗干扰能力很强的,你想想啊,一个班几十个孩子一起背书,不是人人都会背嘛。我女儿读三年级了,她从来不怕嘈杂声。我家楼下有个公交车站,好几辆公交车每天都要报站名,声音也很吵的,可我家孩子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嘻嘻,讲个段子,我女儿写好作业后,也会做做手工,比如她会玩折纸游戏,叠一个一个白天鹅、小兔子……她会突然说,妈,我要睡觉了,到点了,公交车都不报站名了。瞧瞧,她都学会利用公交车的噪音了。”

我没等她说完就想走。再听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其实我也知道是这个结果。我找警察反映情况,不过是想发泄一下心里的不快,也没指望她能解决问题。可她也别试图说服我从流从众啊,还拿她女儿举例来教育我,真是的。我看一眼她的警号。她的警号牌有点歪斜。她一定是看到我的目光了,抬手把警号牌正了正,说:“警号牌上没有姓名的。我姓汪,汪曾祺的汪,我叫汪琪,不是汪曾祺的祺,是王旁放个其的琪,懂啦?是这儿的片警。有事找我好了。”

她还知道汪曾祺,我心里的不快顿时消散了一半。

3

黄昏来临的时候,我在步行街上散步。

有人陆续从外面进入小区,汇入到步行街上了。

我不喜欢人多。人多的地方我都躲着走。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人流高峰。人流高峰在六点半以后如期到来,地铁里会涌出第一拨匆匆下班的青年人,男男女女,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他们都有着一张张青春的面孔,也同样有着一副副疲惫的神情。因为还处在疫情防控阶段,进入小区的门只开这一个。出口倒是有好几个。有一次我在南便门,听到保安和一个试图从南便门进入的拾荒者争执,保安坚决不让他进来,要进来,一定要经过步行街的入口。我从保安的口中听出了门道,原来,只从步行街的入口进入,也是疫情防控的需要,万一有感染接触者,便于统一调看录像。这真是个好办法,要为小区管理部门的这个举措点赞。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我也要适时地离开步行街了。

关于步行街,可以简略介绍一下——实际上是北京像素小区和非中心园区中间的一条约一华里长的便道,东西走向。步行街的北侧是非中心,南测是像素小区。像素小区全部是公寓楼,住着约六万名北漂者。非中心是商务区,有数百家大小公司在各色写字楼里办公,也有像五号楼这样商住两用的区域。由于是一个开发商开发的楼盘,像素和非中心便纳入了统一的管理——事实上也是一个整体。步行街在疫情之前,就是一个半封闭的街区,平时在街上活动的,大多是像素和非中心的人。疫情后期,这儿就更成为一个相对独立和安全的区域了。

离开步行街,我找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如前所述,我的那部诗剧交稿了。我要构思新的作品了。我就像一只下蛋的母鸡,在下蛋之前会到处寻找一个下蛋的窝。我和下蛋母鸡不同的是,母鸡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蛋。可我现在还没有蛋,我在酝酿蛋。

在十七号楼前边的花园小广场里(像素的楼和楼中间,都会有不同主题的小广场),我坐到了一张条椅上。借着远处灯光的映照,我看到条椅上有一个东西,凑近了细看,看不清,却有一股异香。我捡起来,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原来是一个粉盒,两排共十二个颜色的小方块粉嵌在盒子里,很规整。盒子的边上还有刷子、眉毛夹等几个小工具。一看就是某个时尚的女孩丢失的。我四下打量几眼,小区的便道上有人行走,也只是行走而已,不像是寻东西的人。我把粉盒又放回了原处。

在我的前方,是一个电吉他的装置,边上还有一个雕塑,造型抽象,像一条海鳗。我不知道这两个雕塑有什么联系,一个写实,一个抽象,一个静物,一个动物,设计者是出于什么考虑,把这两种不相干的物体凑到一起的呢?我不得而知,也或许是安装时,工人们安装错了。紧挨着这组雕塑的,是一个方桌,围绕着方桌还有四把固定的椅子,倒是挺实惠的装置,可以供住户居民休闲时小聚。

谁会来这里小聚呢?

正巧有人过来了,是一个戴着口罩和墨镜的女孩。她不是来找粉盒的吧?她的穿着太夸张了,除了口罩和墨镜,还穿一件恐龙服。当然,她没有把作为帽子的恐龙头戴在头上,而是挂在脑后,那条又肥又笨的恐龙的尾巴,拖在她的屁股上,倒是十分的可爱。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女的,落在她后边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在她坐下时(那条胖尾巴歪在一边),同伴也坐下了。但是她的同伴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一个纯正、浑厚的男中音,还带着共鸣的胸腔。这是个女的吗?分明是男声啊?可留着长发、穿花格子的连帽衫又是什么鬼?他们发现边上还有我这个不速之客时,声音压低了很多,还窃窃偷笑了几声。

我觉得妨碍了他们,起身离开了。

我知道非中心有不少家影视公司,像素也住了不少导演、编剧和演员。他们有可能是演艺人士,有可能从某个片场刚下班。同样的,我在条椅上看到的粉盒,也有可能是某个临时化妆的演员不小心丢失的。我就曾经看过在7号楼和9号楼之间的花园小广场上,一个剧组在拍《葫芦娃》,一个镜头反复拍了十几次。葫芦娃们都由青年人扮演,有男有女,他们化身一个个鲜艳的葫芦,尽情地表演,场面挺欢乐的。

我得去喝一杯,我的“蛋”迟迟没有酝酿成形,很快就会让我焦虑的。我一焦虑,就会失眠,一失眠,就会更加焦虑。喝一杯,啤酒,或威士忌,都能让我缓解焦虑,都能催生“蛋”的形成。

穿插在被各种花圃、草坪、绿化带和楼房隔开的便道上,迎面会遇到许多形色匆匆的行走者。和他们擦肩而过时,会感受到他们的急急慌慌,也会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有好闻的香水味、洗发香波味、麻辣炖鱼头味,还有红烧肉味。香水味和洗发香波味是女孩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麻辣炖鱼头味和红烧肉味是男孩们手里提着的晚餐盒里散发出来的。但是,让我惊异的是,他们中的一些人,除了戴着各种颜色的口罩,还有其他的装扮,有把连帽衫的帽子紧紧包住脑袋的,有用花丝巾包住头的,有身穿宽大的汉服的,更有直接戴着面具的,我甚至还看到一个戴着假胡须的高挑的女孩,那丰胸、细腰和翘臀,根本无法掩饰她作为一个女孩的特征,却旁若无人地疾步而行,样子特别的滑稽。

五号楼紧临着步行街,在楼底长长的通道两侧,分布着一家家店铺。除了饭店(禁止油烟污染环境),卖什么的都有。在几十家店铺中,有一家酒吧,以啤酒为主;还有一家酒吧,以烈性酒为主。前者叫山丘酒铺,我去喝过,啤酒有二十块钱一瓶的,有三十块钱一瓶的,也有五十块钱一瓶的,最贵的五百块钱一瓶,牌子叫YELLOWBELLY(胆小鬼啤酒)。我还真是胆小鬼,舍不得喝这么贵的啤酒。我最多喝二十块钱一瓶的。服务员兼收银员(也或是店主)就一个人,干巴瘦小的精干样子,不漂亮,但很热情。虽然只是卖啤酒,却把酒铺收拾得雅致而温馨,墙上有几幅以啤酒为主题的招贴画,还有一架关于啤酒的书,不大的店堂里有几个小方桌。有闲时进来坐坐,喝一瓶啤酒,拿一本书,了解啤酒的前世今生,放松放松精神,心情会大好。但是,比起另一家叫星辰的酒吧,山丘酒铺还逊色了点。星辰酒吧里的装修是复古派的,灯光更是一大特色,暗栗中透着温情的色调,人坐在巴台前,看酒柜里琳琅满目的半瓶或满瓶的彩酒,看着灯色折射在酒色上,迷离中有点奇幻,特别舒服。

我从山丘酒铺门前经过,径直来到了星辰酒吧。

我想起那个微胖的女警察无意中说过汪曾祺,连带着想起了汪曾祺年轻时想编一本小说集,书名叫《风色》。风色是什么色?我没有体验过。汪曾祺要是来过星辰酒吧,看到这里的灯色,一定会改变主意,把小说集改名为《灯色》的。

可能是时候还没到吧,我进来时,星辰酒吧里只有我一个人。

吧台的灯影里,坐着一个圆脸的姑娘,她正在化妆。她把眉毛往额角里延伸,其实已经够细长了,还不满足,试图一直延伸到头发里。她没有看我,就对着镜子大声喊道:“朱大菜帮子,下来,有人。”

楼梯随即响起杂沓声,那个经常卖酒的青年调酒师从楼上下来了。

他叫朱大菜帮子?我差一点笑出声来。这是一个标致的大帅哥,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穿一件深色的休闲风衣,围一条浅灰色小围巾,不像是一个酒吧的调酒师,倒像是一个有范的文艺青年,怎么看也和大菜帮子联系不起来。

“要什么酒?威士忌?”他认出了我,一笑,改口道,“黑牌苏格兰尊尼获加?”

“好。”我在他家只喝这一种酒。白兰地、伏特加、XO、鸡尾酒,我都不喝。

在他给我倒酒的时候,正在化妆的女孩从他身边挤过去,上楼了。她穿黑色小皮裙,超短,像小羚羊一样,走在楼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看着酒杯里三分之一的金黄色液体,端起来看了看,闻了闻。一股强劲有力的异香直入鼻息,旋即,味蕾大放,嘴里生津。但我依然停顿了片刻才小抿一口。随着液体从唇齿、口腔和喉咙滋润地滑过,一种充满活力的烟熏味再转泥煤味,像天空的礼花一样绽放于口舌间,余味袅袅。再品,还有辛香味和胡椒味在不断地萦绕。嚯,纯正的苏格兰威士忌真是不得了,喝一口之后,能品出不同的味来。我知道,稍后再喝,它还会有新的不同。一杯威士忌,让人有几种期待,也只有尊尼获加这一款了。

我把酒杯在柜台上轻轻旋转着,欣赏着酒杯里的液体在灯色中的变幻。我知道,喝威士忌不能性急,得沉下心来,用心去体会。何况,喝酒只是表象,我得想办法让我的思维开放,寻找某一个触点,寻找我下一步要写的东西。

窗户外面就是步行街了。

我向外看去。下班的高峰正好来临,步行街上打拼回来的人流,像有人追赶一样的络绎不绝,匆匆忙忙。他们会迅速从步行街上消散,分散在像素的各条便道上,然后进入一个个门洞。也会有人再出来,像我一样来喝一杯。

我再喝一口酒,嘴里又有了香草的温婉和苹果、梨子的香甜,回味越来越悠长了。

这时候,不同跳舞队的大妈们,也从各个门洞陆续往步行街上汇集了。我知道她们分为几拨,有跳大秧歌的,有跳民族舞的,有跳交谊舞的,有跳鬼步舞的,短短的步行街上分为了六七支队伍。因为怕音响的互相干扰,每一支队伍都会把音响调至最高,都想让音响压过对方。这样一来,整个步行街,就成了噪音的海洋了。就算是关紧门窗,声音也像灰尘一样钻进每一户人家。

正对着星辰窗户的,是那支跳鬼步舞的队伍。

我看到调酒师戴上了耳机,嘀咕了一句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说外语。看他的表情,应该是一句骂人的话。也难怪,如此嘈杂的声响,会影响酒吧生意的。

4

早上九点半,我感觉有人敲门。没错,不是感觉,是确有敲门声。

我刚一开门,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门口站着胖警察汪琪。在她身边,是一个高个子的男警察,男警察的身边,还有一个矮壮的辅警,辅警脸上的青春痘闪闪发光。三个警察身穿整齐的制服威严地堵在了门上,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的心还在震颤。和我的极具紧张感同时而来的,是胸闷般的窒息,要抓我?我脑海中迅速搜寻着往事,确认没做过明显违法乱纪的事之后,才问:“汪警官……有事?”

汪琪目光如炬,盯了我足足有五秒钟,才说:“你最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昨天一天没出小区,晚上只去星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酒后嫌步行街太闹,去非中心的荷塘边坐了会儿,听了听秋虫的鸣叫。前天?前天干了什么?大前天是把诗剧交上去了,和总监制兼出品人谈了会儿,我以为总监制会请我喝个酒的。但是他们没请我,说等专家把稿子通过以后再聊一次。再往前,我脑子有点乱了,主要是被眼前的阵势给吓的。

“没做什么。”我说。

“好好想想。”汪琪说。

“没做什么,写写东西看看书。”我肯定地说。

“没做什么我们能找你?”汪琪的话似乎已经抓住了我的把柄。

问题复杂了,有可能我被冤枉了。

“真没做什么,就是写写东西看看书。”我迅速想到那些被冤枉的典型案例,更加紧张了。我要是说不清楚,就有可能坐牢,甚至被枪毙。我死了也就罢了,诗剧这一新兴领域的损失可就大了。我突然有了尿急的感觉。

“写写东西看看书?”汪琪的眼睛还是眨了下。

“是……”

“看什么书?”

“《人间滋味》,汪曾祺写的。”昨天晚上喝完酒,我去非中心的荷塘边坐了坐,看月光朦胧下的残荷,想起四季的轮换,想起爱画荷花的汪曾祺,想起他不仅爱写,还善画,还是美食家,想起他文章里提到的荷叶烤鱼、莲子烧肉。这么漫想着,回来已经是十点多了,步行街上已经安静了。睡前便找出《人间滋味》读了几页。女警察问是什么书,我不仅要实话实说,还强调是汪曾祺写的,也算是对她的一种迎合吧。

果然,我提到汪曾祺,汪琪的口气就有了变化,她说:“看书之前呢?去了哪里?”

她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能轻易地找到我家来,为什么问我昨晚去了哪里,他们肯定调看小区的监控了。这就好了,说昨晚的事,那就容易了。我松了口气,把昨天晚上的行程说了一遍。

“在荷塘边坐了会儿?仅仅是坐了会儿?”汪琪的声音里有一点蔑视。

“不信你们可以调看监控。”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只坐了会儿,大约一个半小时。

汪琪冷笑一声,说:“你很聪明。告诉你吧,那儿的监控一周前坏了,我们什么都看不到。我们需要到你家里看看。”

“请进。”

他们到我的屋里看了看。我的屋子不大,开间,他们很快就看完了,主要是查看了我的鞋子,还拍了照片。我的鞋子不多,三双旅游鞋,一双皮鞋。汪琪还对我那一架书产生了好奇,多看了一眼。我讨好地说:“我有汪曾祺的书,好几本。”

“看到了。”她公事公办地说,“最近不要离开北京,我们可能还会找你。”

“出什么事啦?”

“对你说吧,非中心荷塘里的淤泥被人挖出来了,铺在旁边的步行道上。今天凌晨,健步走的队伍有多人踏进了淤泥里,领头举旗者还摔了一跤,骨折了。那是健步走们的必经之地,是有人踩好点,毁坏了路灯,故意捣乱。”汪琪在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表情变化中发现端倪来,“我们会查清楚的。”

原来这样。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暗自乐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得有同情心,毕竟举旗者我见过,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者。但表情已经收不回了。我担心被汪琪看出来。

警察们走后,虚惊一场的我赶快跑到了非中心。

非中心几十幢写字楼都是钢架结构,每一幢都有不同的造型。

我穿过几个区域,来到荷塘边。

荷塘我不是第一次来了,远的不说,就是昨天晚上,我还在这里踟蹰了一两个小时。但没有哪一次来像现在这样,带有明显的目的——我是来看看地形的,看看谁有如此大的胆量,胆敢毁坏路灯、设置路障来祸害健步走者。荷塘是一个不规则的人工水池,不大,哑铃状,深度约三十厘米,半池的淤泥也是后拉来的。每年春天,物管们在荷塘里放上水。很快就荷叶满池了,荷花开放了,蜻蜓和蝴蝶也飞来了,像素的家长和孩子们会来这里看荷,在小广场上游戏。到了深秋,也就是十一月的某个时候,在冬天来临之前,把荷池的水放干,用塑料薄膜把整个荷塘蒙起来,保暖。到了来年春天,揭开塑料薄膜,再放上水。年年如此,循环往复。应该说,作案者是了解荷塘结构的,也了解健步走者的行走路线,健步走者从荷塘穿过,并不是要欣赏凌晨的荷塘。凌晨五点多的天还没亮,加上路灯坏了,什么风景也看不到的。荷塘的哑铃柄上有一座桥,和路面一样平整的木板桥,足有四米长。作案者就是从荷塘里捞出黑而滑沓的新鲜淤泥,铺在了健步走者必经之路的小桥上,他们自然就中了埋伏。

现在,虽然淤泥又返回到荷塘了,但痕迹还在。

我在小桥上走了走,木板发出咚咚的回声。健步走者走在木板上,木板发出的回声会更加的响亮。我看了看桥两侧的残荷,看了看荷塘边上那丛两三米高的水蓼,看了看侧面的小广场,小广场上的垂柳,垂柳下的条椅。其中有一张条椅,我昨天晚上还在那儿坐过。我知道汪琪为什么怀疑我了,因为我找她反映过关于广场舞和健步走的问题。我的反映没有得到解决,我只能自己解决了。汪琪就是这么想的。但由于没有证据,也就拿我没有办法了。

5

我那部诗剧的总监制兼出品人请我喝酒了。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专家们通过稿子了,定稿了。接下来就是排戏了。

十月中下旬是北京最好的季节。我喜欢在这个季节找朋友玩,爬爬西山,看看红叶,喝喝酒。也喜欢别人找我喝酒。今天晚上的这场酒,真是值得期待,不仅定稿了,还可以拿到数额可观的余款了,更让我惊喜的是,有诗剧的主创人员也要参加。

午睡以后,还不到三点,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赶酒局了。看来我好像很馋酒似的,好像多久没喝酒似的。其实不是,我只是不想在家里呆着。本来,因为读《人间滋味》,因为夜晚看荷,准备向汪曾祺学习,写些吃吃喝喝的小品文。也因为女警察的破案打扰而中断了思维,也就没心情再写下去了。现在心情大好了,何不再重新找找感觉呢?汪曾祺的书就是一个富矿,常读常新,随时都会受到新的启发。

我便带着《人间滋味》出了门。

这个时间点,地铁上的人不多。我从草房站,一路读到五路居。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都在读书。在阅读中,我的思绪被完全激发了,构思了两篇文章,一篇是《秋水虾》,一篇是《吃白鱼》。我要仿汪曾祺的笔调,写一本关于吃吃喝喝的小品文。

心情一好,酒量就大增。在晚宴上,我来者不拒,白酒喝了至少有半斤。觉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受总监制兼出品人的煽动,站起来敬我一杯。一个女孩子,据说在我的诗剧里担任的角色是刘和珍,如何让我拒绝呢,就干了一杯。这一杯惹事了,李大钊的扮演者也敬了我一杯。接下来是鲁迅的扮演者、许广平的扮演者、丁玲的扮演者都敬了我一杯。这还不算,他们为了向我展示才艺,还把他们上一次表演的诗剧《鲁迅先生》,给我表演了一个片断——鲁迅的诗合唱:

大江日夜向东流,

聚义群雄又远游。

六代绮罗成旧梦,

石头城上月如钩。

……

这是一首男女合唱,浑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交错着,诉说了一个时代的错觉和对未来深情的呼号。我仿佛被代入了“五四”之前的那个环境中了,心情沉重,泪眼迷离,付出的代价,就是一连干了两杯。

再好的酒席也有散的时候。大家各奔东西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地铁口。我只觉得头重脚轻,看到下行的电梯在向上飘。我怕了,不敢走了,退回到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不出所料,我在出租车上睡着了。当出租车驾驶员把我叫醒的时候,我的头还昏着。

“到了,北京像素。”

“这是哪里?”我从车窗望出去,哪是像素啊,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小区入口的大门、灯光,都是我从未见过的。

“像素。导航导到这里,还有错?一百九十块钱,微信还是支付宝?”

“不对……这不是像素。你把我送到像素。”

“喝醉了吧大哥?好好看看,不是像素是哪里?”

“像素我还能不知道?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回来……你你你……”我头很沉,还想睡。

“大哥,你要这样子我就开到派出所啦?”

“随你开哪里……我就,就到像素。”

我又睡着了。

当我再次被叫醒的时候,同样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院子里的灯光亮如白昼。一个警察已经拉开了车门,大声地问我:“这是哪里?”

“啊?”

“还能下车吧?”警察的声音很和蔼。

“能。”我下车了。

“睡了多久?”

“不知道。”

“你要去哪里?”

“……像素。”

“刚才送你到像素了,你不下车,记得吧?”

“不记得。”

“现在记得吧?”

“记得了。”

“来,在记录上签个字,没问题吧?”

“没问题。”

我跟着警察来到了一个厅里。出租车驾驶员坐在一边。另一个更年轻的警察从柜台里递出一个本子,对我说:“读一遍,确认有没有错。”

我看了看,大意是,车号是某某某的出租车,送我到北京像素。我喝多了,到了小区门口都不认识家了。驾驶员送我到某某派出所,经查验,驾驶员反映情况属实。我签了字,按了手模。警察让我交车费。我看一下墙上的电子钟,都快凌晨一点了,我怎么回家?我提出还让那个师傅送我回家的要求。警察看了看我,说你行吗?我说没问题。警察同意了。

这是个好驾驶员,他没有计较我的无理取闹,也没多收我往返派出所的费用,只收应收的一百九十块钱。

6

我被汪琪一个擒拿,跪到了地上。另一个警察的铐子就锁到我的手腕上了。我还以为在梦中。整个过程都像梦。先是急促的敲门声……然后,然后我就成这样子了。

完全蒙了的我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里。

现实就是,前几天来过的警察再次来到我家了。汪琪的态度也不像上次那么平和了,而是甫一照面就把我撂倒了。他们还搜查了我的家。我当然喊冤叫屈了。我话里甚至都带了脏字:“你们已经搞错一次了。你他妈还继续搞错。你们真是吃干饭的!”

像素还有一个治安办公室,这也是我头一次知道的。

我被带到了治安办公室。我在治安办公室里生气——愤怒的小火苗已经渐渐消退了。我认识到我的愤怒毫无用处,不但无助于解决问题,还有可能造成更大的误会。但是,以汪琪为首的几个警察和辅警都不在——他们这是要故意晾晾我,熄熄我的愤怒。从监控里,他们应该看出我的情绪已经稳定了。果然,汪琪来了,另两个熟面孔也来了。

“这回我们没有冤枉你。说吧,在荷塘边的小桥上铺淤泥的是不是你?”面部线条温和的汪琪,眼神竟那么的犀利。

“不是我。”原来还是这个事,我又急了,“不是都说清楚啦?”

“这回就是要听你说清楚。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明白吗?”

“不是我就不是我……”我突然想起来他们说监控坏了,“你们拿什么证明是我?”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汪琪的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我们就不能再装监控?”

“再先进的监控,也不能录下几天前的事……”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愣住了,他们又重装了监控,而且证明是我。莫非又有人在搞破坏?而且监控里搞破坏的人就是我?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啊,继续说。”汪琪敏感地抓住了我神情的变化,胸有成竹地说,“我再问你,那本书呢?”

“什么书?”

“这本。”汪琪向我展示了《人间滋味》。

“你们从我家里拿来的?”

“我们是从荷塘边的小广场上发现的,它静静地躺在条椅上睡着了。而我们从你家没有搜查出这本书来。”

“这又能说明什么?”我努力回忆着,昨天下午,我带着这本书去赶总监兼出品人的饭局,在地铁上读了好几篇文章,后来,后来就酒大了,断片了。这本书怎么会到了汪琪的手上?

“你说能说明什么?我来帮你说吧,”汪琪把书放下来,“昨天晚上,你带着这本书,来到荷塘边的小广场,坐在路灯下看书——其实是在等待。一直等到凌晨,就是从零点到一点之间,你来到小桥上,用随身携带的工具,开始破坏,把木桥上的木板拆掉了十二块,留下了两米多宽的豁口。你的作案动机,就是要阻止健步走者的行走。”

“不可能!”我大声叫道,“我会这么笨蛋?我拆了这里,他们不会走那里?”

汪琪跟做记录的高个子警察使了个眼神。

高个子警察把手机拿到我面前,放了一段视频。视频上,一个身影模糊的人,正在荷塘的小桥上拆桥板。那个人看上去确实很像我。有几个动作,正巧面对着监控镜头,好像也是我的样子。虽然从小广场上射过来的灯光晦暗,又有树影的过滤,但还是能看出那个人大致的轮廓。我完全惊呆了。但我知道那不是我。虽然有《人间滋味》的物证,还有这个监控视频,可零点至一点我在派出所啊,有派出所的警察给我证明啊,还有出租车司机也可以证明。我断片后的记忆,就是从派出所开始恢复的。

“这是哪来的?”我声音平静多了。

“从监控上截取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我肯定地说。

高个子警察又回到桌前,准备记录了。

我把昨天晚上如何喝酒,如何被司机送到派出所,又如何回来的事实陈述了一遍。

7

演出非常成功。

我的诗剧,于2021年元旦这天隆重上演了。我作为嘉宾应邀前去观看了演出,回来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

北京冬天的下午五点,路灯已经亮了。步行街的路灯下,我看到汪琪和高个子警察、矮壮的辅警,正在散发传单。我已经两个月没见到汪警官了,她比以前似乎更胖了(也可能和身穿大衣有关),脸色是白里透红的。白,是她皮肤天然的好;红,可能是在步行街上被寒风吹了半天有关。我主动迎上去,接过她发的一张传单。上次是全民防诈骗的宣传,这次还是防诈骗,外加了防火防盗。她看到是我,脸更红了一下,仿佛是在跟我道歉。我不需要她的道歉。相反的,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发生了那两起案子之后,我发现,步行街上的广场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主要体现在,音乐的声音小了。还有,原来的六支队伍,合并成四支了。而早上那支健步走的队伍,时间改了,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了,和广场舞几乎同步,路线也作了调整。我知道,这一定和汪警官有关,说明我反映的情况,她努力去解决了。难道不应该感谢她吗?除了感谢之外,我还关心那两起案子,破了吗?

“真不好意思,忘了对你说了——那个案子破了,早就破了,本来要跟你……解释或道歉什么的,可一忙,忘了。”她主动说了。

我刚要问是谁作的案,作案动机是什么。她手机响了。她走到一边接电话了。

她接完电话,急匆匆走到路灯下,拉过一个正在写作业的小女生,把小女生的书包拎在手里,来到我跟前,说:“大哥辛苦你下,帮我看着孩子,我执行个紧急任务去。”

还没等我说话,她就招呼高个子警察和矮壮辅警,跑向一边的警车了。

我和小女生站在步行街上,看着警车开上了草房西路。

“叔叔,你认识我妈?”小女生扬着头问我。“认识,我和你妈妈是朋友。”为了取得小女生的信任,我故意夸大了我们的关系。小女生和她妈很像,皮肤好,眼睛大,脖子上围一条带卡通图案的围巾,戴一顶绒球帽,穿一件长款的红色羽绒服,可能受她妈的影响吧,腰上也系一根白皮带,很可爱。我摸摸她的帽子,说,“我还知道你念三年级。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回家就我一个人,不好玩。”

哦,爸爸不在吗?我没有问,这有可能涉及家庭隐私,我便岔开话题说:“不冷吧?”

“不冷。还有呢?”

“什么还有?”

“你知道我念三年级,还知道什么?”小女生的问话,不愧是公安的后代。

我被问住了。我只知道这些。当然,我也不是好对付的,我至少接受过她妈妈的两次审讯,多少有点经验。我说:“还有很多,不告诉你,保密,这是我和你妈妈的秘密。”

小女生笑了,她把书包背到身上。

我牵住她的手,说:“跟我回家吧。”

她蹦蹦跳跳地跟着我,来到五号楼十二层我的房间。路上,我已经知道她叫汪菁菁了。

菁菁简直是个小人精,她一进房间,脱掉大衣,对我的书橱大感兴趣,一边看着一排排书,一边问:“我妈来过吗?”

“你妈妈呀,来过两次。”

“我猜就是。妈妈肯定喜欢你的书。”菁菁抽出一本汪曾祺的《塔上随笔》,翻了翻,又抽出一本《独坐小品》,举着书,显摆道,“我家也有这两本书。我家有好多书。我家的书比你家多很多。叔叔,我也喜欢你。你什么时候到我家玩玩啊?”

“这个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我也不催你。我可以画画吗?”菁菁看到我桌子上的几张A4纸和一盒彩笔了。

“可以啊。你会画什么呢?”

“我画——我和叔叔吧。”菁菁开始趴在桌子上画画。不多一会儿,就画好了。她画了一个小女孩,穿红色羽绒服,扎着小辫子。又画了一个叔叔,可能就是我了。可是,她给这个叔叔穿了一件警服,还戴了大盖帽,正牵着小女孩的手在逛街。旁边写上:“叔叔和我。”

“叔叔怎么是警察?”我问。

“嘻嘻……”菁菁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跑到窗户前,朝楼下张望,惊讶地叫道:“呀,真漂亮!”

我也走到窗前,看楼下的步行街。步行街上,大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了,路灯制造的各色迷幻的灯影,映照着渐渐稠密的行人。他们融在灯海中,每个人都有清晰的面孔,也有清晰的轨迹。让我感到惊喜的是,在那些人流中,有一个健美的身影特别显眼,她就是汪琪,身穿警服的汪琪,有一种别样的风姿,似乎所有美丽的灯影都汇聚到她身上了。我脑海中突然有个意象,冒出了下一篇文章的内容,题目就叫《非中心的灯色》。

“看,妈妈!”菁菁也看到她妈妈了,“叔叔你看,那是我妈妈。”

“看到了。”

“妈妈会来接我吗?”

“她就是来接你的。”

“叔叔,我饿了,妈妈肯定会带我去吃饭的,我让妈妈请你一起吃饭可以吗?”

“可以啊,要不我请你和你妈妈吧。”

说话间,门被敲响了。菁菁像欢喜的小兔子,跑去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