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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的赤兔马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6期

对于运河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远方。

临清是一座傍运河而生的城邑,与运河相依千年。

尚存的一段元代运河,倒映着半月形的天桥、青灰色的建筑和飘动的云朵,洇润着簇拥的莲荷、往来的木船和嬉戏的水鸭,如同一卷古色古香的水墨。

运河,街巷,木船,草木,水鸭,或雨花儿,或云朵儿,或轻风,与这座城结缘割舍不断的情愫。

青灰的街巷里,我和伙伴们疯着、闹着、苦恼着、快乐着,在一个个破茧的梦里长大;

粼粼的水光里,我和伙伴们聚合着、别离着,在一次次期待的风中抚平伤感;

……

问津渡,时光与水光融汇,风儿与花儿相拥,船儿与水流挥别。

如今——

问津渡开满红的、紫的、黄的、粉的、白的花朵,

古船已不在,

犹有我的流年。

—— 题记

1

运河岸上的一家音像店播放着《运河号子》,就像京剧中花脸或老生那样拖着长腔。一个男歌手领唱,一群小伙子应和着,听起来和“打夯歌”有些搭调。

每天放学,我总能听到这首歌,觉得没有张疯子那两口儿地道。特别是张疯子头一晃,脖子一拧,齐肩的头发一甩,伸直的脖子凸出青筋,瘦长的脸上暴出肌肉,高亢的号子调儿就从嗓子里麻溜溜地窜出来,窜到很远很远的水面上,打了三个漩儿,又悠悠地飘回来。我以为,那才叫带劲儿,很够味儿。

今天,我站在问津渡口,听着“运河号子”,只感觉“哎嗨哟”的声音在脑海里嗡嗡乱响,心里像装着一包炸药。我爬上河堤,沿着堤岸溜达着,不时地朝渡口观望,搜寻着石榴的身影。

我走到御史巷口,停住脚步,焦灼地等待着石榴。

放学时,我听音乐委员洪亮说石榴抢走了京剧小演员的名额,大半个脑袋立刻“嗡”地蒙了,心里就像一下子打翻了油瓶醋瓶酱油瓶。最近,市里来学校选拔一名京剧小演员,我报名后,石榴也报名竞选。此后,我开始看她哪里都不顺眼,觉得她在抢我的风头。她在同学们面前指手画脚,在老师面前打我和水生的小报告,周一升旗宣誓声音震得耳朵疼,在学校门口执勤装得像是女包公。她那趾高气扬的样子,像是气球要飘上天似的。哼,我的肺快要爆炸了,恨不得变成仙人球刺破她。

此时,我突然浮想起前几天和石榴在问津渡顶嘴的情景:

石榴:凭你那三脚猫功夫,只是嘴把式。生旦净末丑,哪个行当是嘴把式?

我:我能接连做十个后空翻。

石榴:那是小生的基本功,显摆啥?你是吊过嗓子?还是练过功?唱念坐打偷不得懒,耍不得滑。

我:那大公鸡天不亮就叫,能上台唱么?

石榴:唱戏是讲究门派的,不是卡拉OK,也不是模仿秀。

我:我跟着京剧团的老团长雪涛爷爷学戏呢。

石榴:你歇歇吧,吹牛不用上税的。

我:千真万确。我给薛涛爷爷端过酒,磕过头的。你可以去街上打听,谁不知袁世海是他的师爷,没少跟他说过戏呢。袁世海先生来临清唱戏,那场面简直叫绝,买不上票的都挤在鳌头矶大剧院门口,整条街都是水泄不通。袁世海先生唱完戏后,披着大风衣从后门悄悄地离开,到薛涛爷爷家里说戏喝温面。你说牛不牛?

石榴:牛你个头。你就是跟“活曹操”袁世海学戏,也白搭。你那破锣嗓子,也就是勉强唱段儿《大闹野猪林》。

我:爷爷说我正在倒嗓,倒嗓你不会不懂吧。

石榴:你还倒嗓呢,捣蛋吧。那次学校元旦晚会上,“见此情不由我怒满胸膛”没唱完,脖子里的算盘珠子散落在舞台上。

我:是爷爷临时抱佛脚,把算盘珠子串成佛珠,让我套在脖子上。哪知绳子系的是活结,禁不住用力,哗啦散落一地。

石榴:阳谷寿张县搭县,露脸挨着现眼。

我:你也就是去年暑假才进了京剧演唱班呗,勉强学个花拳绣腿,还能上天了?

石榴:反正比你强。

我:强不强,不是你说的。

石榴:那咱俩比试一番。

我:你是落井下石。我郑重告诉你,我正在倒嗓。

石榴:认怂就认怂,别扯那么多的理由。

我:哼,比就比,谁怕谁。咱周末去大众公园的进德会戏台比一比,谁的叫好多,谁就胜。

石榴:一言为定。

我们说定后,我就开始做功课,请爷爷给我说戏,煞费了一番苦心。爷爷对我要求非常苛刻,唱腔道白一板一眼、字正腔圆,举手投足刚健清新、细腻洒脱。放学后,我到卫河大堤里偷偷练习,闹得嗓子冒火、腰酸腿疼。没想到,一个后空翻没站稳,骨碌碌滚进了水里,成了落汤鸡。可还没到周末,就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石榴来了个出其不意,给我唱起对台戏,还抄了我的后路。

我想,这事换成谁,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认为,石榴根本不顾左邻右舍的情面,也不讲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连我和水生的一个小手指感情也赶不上。

学校不是理论的地方,我只能紧紧咬着牙,强忍着。此时,我站在御史巷口,等待着石榴的出现,让她给个充分的理由,也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2

《运河号子》后又播放了《精忠报国》《好汉歌》,石榴一直没有出现,我却热血沸腾起来。

街上门店和路边摆摊的一些人不时地观望着我,还有的在指指点点,让我有些不自然。我只好压住心里的一团火苗,转身走进御史巷,跌跌撞撞地路过每一个青砖汉瓦的院门口。

平时,我是直接从渡口爬到岸上,穿过耳朵眼胡同到御史巷,越过几户人家到我家。耳朵眼胡同非常窄,有的地方仅能容一人通过,弯弯扭扭得像根豆芽,通向会通河的近路,是当年住在这个旮旯的窑匠和船夫赶往渡口的近路。从耳朵眼胡同走到御史巷,感到豁然开朗。当年,我的高祖父史颜青是清朝响当当的人物,是因为临清有一座代清政府征收税银的钞关,才来临清当税监的。

他走出家门,坐上马车,从这条巷优哉游哉地走出,右转到钞关街任铜铃叮当脆响和马蹄哒哒疾驰,再左转到考棚街大摇大摆地走一段,然后在县治处停下来,大模大样地走进户部榷税局。我没有马车,犯不着去钞关街费那洋劲儿,总是窜条子鱼一般游出耳朵眼胡同,经问津渡口摆渡,穿过福德街,转到考棚街,老鼠一般涌入考棚街民族实验学校。

御史巷内一共十八家,别人看上去一模一样,我不看门口就知道是谁家,凭借的是门口的门墩、门板和院里的树。巷内是一块块厚石块铺成的,平滑光亮,即便是晚上也可以闪动着柔和的月光。这条巷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几乎所有的院落都是有来头的,我们史家也是有来头的,史家是相当的荣耀。如今,我却落得被石榴欺负,眼睁睁失去了一次去市里演出的机会。

我一直认为,石榴生活在蜜罐里,一家人宠得像朵花,巷子里的人也是人见人夸,学校里老师见了也是笑嘻嘻的。石榴还就当真了,把自己当成花仙子了,想要飞上天了。我坚决认为,她就是有个当校长的爸爸。出生时,她爸爸妈妈在院子里种下了这棵石榴树,给她取名叫石榴。可是,她长的既不像石榴花一样美,也不像石榴那么甜。

我走到家门,把大木门猛力一推,“咣当”一声,震得朱红的漆片纷纷下落。

我疯牛一样撞进院里。

“哎吆。”我叫了一声,用手抹了一下脸,看到了红糊糊的血。石榴家的石榴树枝划破了我的脸,让我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顾上脸火辣辣的疼,也没有去堂屋,而是跑进了厨房。

随后,我提着菜刀,大步流星跨到石榴树下,挥舞起菜刀,朝着树丫间用力砍去。我眼看着数根树枝散落到地上,才算解气。

石榴背着书包走进院子。

石榴见状,大声喊起来:“奶奶,史嘉砍我们家的树!”然后,她跑向石榴树,倔巴巴地冲着我吼着:“凭啥?我家的树招你惹你啦?”

我瞪着她翘起的两根辫子,怒气冲冲地说: “我愿意!我还要砍呢。”说着,又用力乱砍起来。

石榴和我同住一个四合院,院子一分为二,中间用竹片插编成隔离栅栏。石榴树在石榴家院里偏右一些,紧贴着竹篱笆,树枝张牙舞爪地伸到了我家的院子里。

我爷爷听到了争吵,走到我跟前,从地上抄起一把扫帚,连唬带吓地朝我扑打过来。

石榴奶奶闻声而来,步子碎碎地走到石榴树下。她头发银亮亮的,寥寥无几的牙齿像是一牙儿裂开的石榴,一脸的慈祥。“小孩子家,吵吵嚷嚷的成啥样子。”她语气柔柔的,细柔得像是在唱戏。据说,她的爸爸妈妈跟着安徽高家班进京演出,船行到运河胡家湾,船底触石。石榴爷爷的爷爷正在不远处打鱼,听到呼救声划桨疾行。正值夜黑水急,船已沉入水底,只从水面上捞起一只木箱,木箱里有一个哭叫的女孩儿。这个女孩就是石榴的奶奶。

爷爷叫板一样骂起来:“有啥大不了的,你个败家子,一朵花儿就是一颗石榴,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毁树是要遭罪的。”

“看到石榴酸掉牙,就恶心!” 我仗势爷爷在身边,故意挥挥手里的刀。

爷爷唬起脸,呵斥着:“瞎咧咧!人家石榴从小就乖巧懂事,招你惹你了?”说着,夺下我手里的菜刀。转眼间,他勉强笑了一下,冲着石榴奶奶说:“他婶子,对不住了,您别生毛孩子的气。全怪我给惯坏的,整天惹是生非。”

石榴奶奶故意掩饰脸上的不开心,说:“瞧您说的,孩子还小,不通事哩。”

石榴一言不发,两只手背不停地抹着泪,留给我一个翘着辫子的背影。

爷爷转脸冲着我,又声音时高时低地数落起来,连我五岁时站在桥头撒尿的恶作剧也搬了出来。

我极力狡辩着:“我一直忍着她,欺人太甚了。”

“你个毛孩子,不是省油的灯!逞啥能耐?简直四六不懂。”爷爷骂咧咧的。

“她逞啥能耐?不就是她爸是校长吗?校长就多长个脑袋了?”我故意提高嗓门,“不就是我爸下了岗在渡口摆渡么?一个京剧小演员的名额让她抢走了。”

石榴转过脸来,石榴花骨朵样的嘴巴突然张开了,倔巴巴地说:“谁抢了?我还蒙在鼓里呢。你又不是京剧演唱班的,咋知道的啊?”

“俺石榴这些日子可唱得好着哩,就是《红灯记》里的那段儿,一板一眼,字正腔圆,活脱脱个小铁梅。”石榴奶奶明显地袒护石榴,把她夸得像朵花。

“京剧小演员?这可是个喜事咧。”爷爷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说,“谁表现好就给谁呗,快回去写作业去。”

我跑进屋里,把书包扔到屋门口的矮方桌上,一屁股蹲在小竹椅子上,趴在桌子上流泪。

奶奶没有劝我,忙着去厨房做饭了。

我抽泣着,小竹椅子时而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

爷爷回到屋里,把菜刀扔到我脸前,骂咧咧地说:“咋摊上你个不懂事的小子。前些日子,你跟乔家的孙子打架,被停了课,还不是你石叔网开一面。”说完,他把手里的紫砂壶往嘴上一凑,吸溜了一口茶水。

“哼,那次打架是我打抱不平,根本怪不上我。”我强词夺理。

爷爷把紫砂壶放在八仙桌上,声音低下来: “你就是煮熟的鸭子,嘴巴硬。邻里背舍的,较哪门子劲儿吆。”

我早已憋了一肚子话,恨不得一下子倒出来:“我爸下岗摆渡就该低人一等了?早些年,她老老爷爷就在我们府上当家仆呢。听您说,我的老老爷爷看在她家人还挺实诚、肯卖力,才封给她老老爷爷姓石呢。”

爷爷摆摆手说: “提那老皇历顶饭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不时兴了。狗咬盘子,满嘴是词(瓷)儿,用不到正地儿上。”

晚饭时,我给爷爷倒酒端碗套近乎,干起溜须拍马的一套。

饭后,爷爷已经消了气,坐在圈椅上,盘着腿剔牙,不时地哼唱几句。

我搬个板凳坐在爷爷身边,故意竖竖大拇指,说:“你是咱市里的名票,《战长沙》唱得叫好的,就你那赤兔马谁也比不上。”我的嘴里念念有词,“书上说,赤兔马最早是西凉刺史董卓的坐骑,后来被董卓用来收买丁原的义子吕布,吕布死后赤兔马被曹操赏赐关羽。赤兔马跟随关羽驰战疆场,威名传扬。关羽被杀后,赤兔马绝食而死。”

“哼,马屁精,人小鬼大,带马。” 爷爷顿时来了兴致,和颜悦色起来。他没有像往常拖着唱腔“带——马”,仅一个“带”字就被拖得一波三折。

我踮着脚把挂在墙上的“赤兔马”拽了下来。

“你就不知道怜惜我那宝贝。”爷爷责备着。

奶奶耳朵有些聋了,刚才没有听到院子的吵嚷,一直在屋里叮叮当当忙活着。奶奶一直漫不经心地唠叨着,看也不看爷爷在不在身边。

爷爷干咳几声,拧着脖子走出屋子,径直穿到巷子里。

他正好与石榴爸爸撞个满怀,愣怔了一下,然后歉意地笑一下,扭转身子朝着巷子西走去。

石榴爸爸莫名其妙地呆站在原地,喊了一声:“去西河堤遛遛啊,史伯伯。”

我听到爷爷“嗯”了一声,看到石榴爸爸疲惫地走进家。

3

我像猴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跑回院子,蹲在栅栏边的一簇菊花旁观望。

石榴爸爸进院的时候,石榴肚子的火气又来了,嘴巴噘得好高。他笑呵呵地说:“谁惹俺石榴生气了?”

石榴把正写着的作业朝桌子上一拍,生气地说:“都是你的事,跟着你倒霉。”

榴爸爸一下子蒙圈了,不解地问:“倒啥霉了?说说看。”

石榴指着被砍掉许多树枝的石榴树说:“你说说,这不是破坏树木吗?”

石榴爸爸笑呵呵地说:“呵呵,不就是几根树枝吗?甭小题大做。”

石榴举起几根树枝:“小题大做?这是人品出了问题。”

石榴爸爸说:“说话要注意分寸。”

石榴气咻咻地说:“分寸?他还说校长就多长个脑袋了呢。”

石榴爸爸笑呵呵地说:“邻里要讲和睦。”

石榴“哼”了一声,说:“他凭啥说我们家的石姓是他史家送的。”

石榴爸爸紧蹙了一下眉头,说:“此话何来?”

石榴绘声绘色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和我爷孙俩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石榴爸爸听后,一脸的严肃,说:“你爷爷去世的时候,我5岁,你奶奶从没有提起过。人们也许是瞎杜撰呢。”

“他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石榴用眼睛瞅着爸爸。

石榴爸爸脸色沉了一下,微微笑了一下。

石榴看出了爸爸一脸的不自然,也不得不佩服爸爸的博学多识了。

石榴爸爸眨巴了一下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说起我们石家,可是有来头的。石姓起源于春秋初期的卫国。十六国时期,石勒自称赵王,建立政权,史称后赵,消灭了前赵,取得了中国北方的大部分地区,建都襄国,国都就在离我们四五十公里的河北省邢台市。我们石姓的著名人物可不少,战国中期有天文学家石申,西晋时有以劫掠客商财产而成为巨富的石崇,北宋初有大将、卫国公石守信,文学家石延年,学者、文学家石介,元代有戏曲作家石君宝,明代有大将军石亨,荆襄农民起义首领石龙,太平天国著名将领石达开。近现代石姓名人还有好多好多。”

石榴看到爸爸如数家珍,摆出一套数来宝的架势,忙伸手制止,故意提高嗓门说:“您别再说了,说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完。”

石榴爸爸看出石榴的小伎俩,忙说:“石榴啊,家世的荣耀是祖辈劳动和智慧的所得。爸爸给你取名石榴,寓意要像石榴籽儿一样团结,像石榴皮儿一样包容。”

我隔墙听着,心里就像炸开一只酸溜溜的石榴。我不再有听下去的心情,一溜小跑去追赶爷爷。

4

没一会儿,我和爷爷走到御史巷尽头,加紧脚步钻进了耳朵眼胡同。

我找水生商量整治石榴,被爷爷优哉游哉的步子压得难受。我弓身小跑,跑到爷爷前面,急着朝水生家走去,免得耳朵眼胡同被爷爷的大肚子堵满时就只能干瞪眼了。

这耳朵眼胡同果然名不虚传,像耳朵眼一样弯弯扭扭,在最窄处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当年这里住的大多是运河上的渔民、跑码头的或者青砖窑场的窑工。

“跑这么快,干嘛去?”爷爷呵斥我。

我知道拗不过爷爷的那些讲究,立刻停下来,用手捋捋纷乱的“马鬃”,踮起脚尖,把身子贴在墙上,等着爷爷从我肚皮前宽松地走过去,然后屁颠儿屁颠儿地像只猴子尾随在后面。

转眼间,爷爷就换了侧身而行,也停止住了黏耳朵的训斥。我从爷爷圆鼓鼓的肚皮上方,看到了水生家的青砖门楼的顶。青色的砖,青色的瓦,青色的砖花,被几棵随风飘摇的狗尾巴草装点出一些生机。我和水生不喜欢这种陈旧的青色,远没有现在的红砖顺眼。听大人说,因为这是老街巷,政府不让改建成红砖,连维修也要申请的。

水生家的大门敞开着,两扇门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了斑驳的木色,就像两只花狗的耳朵耷拉着。

爷爷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

水生爷爷像只鸡毛掸子歪在老枣树下的一只竹圈椅里,仰脸朝着西面,用眼的余光扫视着大门。他见我们进了院子,就站起身,摆摆手示意爷爷坐下。

爷爷也没吭声,只听到“吱扭”一声,圆胖胖的屁股就塞满了水生爷爷对面的一把竹圈椅。

水生家的黄狗“阿黄”迎着我跑过来,朝我扑了几下,然后摇摇尾巴,显出特别的热情。

水生右手举着“黄忠的马”,也朝我跑来,满脸堆着笑。

爷爷和水生爷爷各自端起已沏上茶的茶杯,掀开盖子,轻轻呷了一口,又呷了一口。

爷爷顺口夸赞一句“嗯,好茶。”我听惯了爷爷的这句老台词,也熟悉了茉莉茶的老味道。

我和水生交头接耳了几句,嘴里“驾、驾”地喊着,骑着“马”嬉闹起来,阿黄也跟着活蹦乱跳,闹成了一团。

三爷在几声咳簌声中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左胳膊夹着一把京胡。

他先是把京胡放在桌上,双手扶在膝盖上用力咳簌几声,然后端起面前的一只茶杯,吸溜一下,接着“呼噜呼噜”喝下了大半杯。

他笑了一下,把左脚搁在小板凳上,又变魔术一样从腰里拽出一块灰布搭在左腿上,把京胡撂在灰布上。他拧拧弦扭,拉了几下,侧耳听一下京胡发出的“吱吱扭扭”的声音,再松紧一下弦。他调准音调后,坐直身子,冒出一句:“还是战长沙?”

爷爷挑了一下眼眉,没好气地说:“三老拐,难道(唱)借东风不成?”

“哪能,哪能。”三爷笑嘻嘻地说着,用嘴模仿起锣鼓“咚嚓、咚嚓、镪——”,随后吟唱“且听好音报端详”,就吱吱呀呀摇晃着身子拉起弓弦。

我不想看两位老戏迷的对阵,拉着水生悄悄溜出院子。

水生家到问津渡口,也就三两分钟的路。我和水生在下渡口的一层石阶上坐下来,望着水面。

岸边人家亮起稀疏的灯火,倒影在水中轻轻摇动着。觅食嬉戏的青鸭和水鸟归巢了,爸爸也回家了,水面安静起来。

一股热风吹到脸上,像是一只毛毛虫在爬。我拍拍脸颊,感觉汗从头发里钻出来。我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忒憋气,都是酸掉牙的石榴惹的。”

水生跳起来,像孙悟空一样单脚着地,一只手打着凉棚,嘴里冒出一句:“妖精,找打,我看她就是个妖精。”

我顾不得计较水生装模作样,把晚饭前发生的一场闹剧原原本本地讲起来。

水生不时地附和着我。

我正讲得起劲,听到水生爷爷的叫骂:“水生,野哪去了?”

我们不敢迟疑,扑棱站起来,拉着水生往家跑。

5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想把书包里的蛇偷偷塞进她书桌抽屉里。这条蛇虽然是一条橡胶的蛇,样子却是非常逼真的。我想,等她打开抽屉时,看到绿油油的蛇,一定被吓得张牙舞爪,狂呼乱叫。

可是,我到教室时,她已经端坐在座位上了。

计划落空了。

我不甘心白白放过她,等待着时机。

终于熬到放学,我风一般窜出学校,游荡在考棚街伺机而行。

考棚街上,我已经穿行了近六年时间,哪家店铺挨着哪家店铺,我都了如指掌。

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闭着眼走过洪记肉铺,我就知道热羊肚起锅有多长时间。每到放学的时候,洪记肉铺总是排起长蛇一样的队伍。

洪记肉铺的隔壁是一家卖棉花糖的。棉花糖是一个背略弯的白发爷爷纺棉花一样“纺”出来的。棉花糖爷爷看上去干净利落,腮部往里抽,嘴里的牙齿是前面没有把门的后面没有站岗的了,就像他做的糖人一般。这里常常围着一群女孩子,花钱不多,可以买到一团洁白的云朵。舔一下,甜丝丝的;再舔一下,很惬意;吃起来,简直要把整个人融化掉的感觉。

果然,石榴和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走来了,在“纺”棉花糖的圆筒前停下来。

为了不被发现,我撅着屁股,努力把头低得更低一些,脸几乎贴到了摊糖人的石板上。突然,我背着的书包差点儿落下来,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在惦记着里面的蛇。

石榴也许已经看到了我。她已经交了钱,等待着一圈圈胀大的棉花糖。

我觉得事不宜迟,决定破釜沉舟。于是,我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故意把屁股撅得更高一些,让书包继续朝脖子处滑落。等到我的手可以伸进书包,摸到那条蛇,我就用手把蛇头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站起身,把抓着蛇的手慢慢抽出来。快要站直身时,我猛地抽出手,顺势把蛇拉出来,朝石榴扔过去,然后仓鼠一般逃窜。

这时,我慌不择路,顺着考棚街疯跑。等我看到考棚街的黉门,突然意识到跑错了方向,正好与回家相反。我在学校门口的一尊石狮旁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伸头观望着棉花糖爷爷的店铺,已经看不到石榴和几个女孩的影子。我想象着刚才触目惊心的一幕,那条蛇就像没甩出去一样在我心里摇头晃脑的,胆战心惊。

我不敢再返回去,担心棉花糖爷爷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我只好顺着考棚街往前走,在街头牌坊处左转,经过七八家店铺后在鳌头矶左转,沿着运河岸上的石板路走到问津渡口。我担心石榴告我的状,在岸上踟躇起来,磨蹭着不紧不慢的脚步,犹豫不决,来回踱着小步。

“还不快下来,在磨蹭什么?”爸爸的叫骂传过来。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下渡口,走上船。我心里一直敲着小鼓,担心爸爸会一竹篙把我打落水里。

6

我跑回家,乖乖地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写作业。奶奶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饭,爷爷出去遛弯儿还没有回来。

爷爷回到家的时候,爸爸也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火苗子一样窜到我面前。他抓住后脖领,提起我的身子,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松开我,指着我的鼻子,训斥起来:“你哪里来的满肚子坏水啊?除了读书不行,你是闲篇儿样样行……”

爷爷把桌子一拍,骂咧咧地呵斥:“你有啥能耐啊?冲我孙子撒得哪门子气?”

“他拿着条假蛇吓唬人家石榴,上船时还哭着呢。”爸爸的声音犟了八度。

“小孩子哪有什么正事儿?犯得上这么打孩子吗?也不知道个轻重。”爷爷继续训斥着。

爸爸闭了气。

我抹着泪哭哭啼啼,心里想:“哼,石榴,你等着瞧。”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睡了个懒觉,睁开眼的时候阳光已斜照进屋里。

奶奶说,一大早你爸专门给你送来的,爷爷也没舍得吃,给你补一下。

“看来,爸爸还是心疼我的。”我想着想着,就流出口水来。我忍不住用不锈钢汤匙舀了一块肉和汤,放进嘴里,香得心都融化了。

我吃得肚子滚圆,打着饱嗝,在院子里兜着圈子。一会儿,我又趴在大水缸边用网兜捞鱼虫。

水缸是爷爷晒水用的,可以蹲坐几个小孩子的。晒的水,时间久了,就生出一些鱼虫。爷爷也懒得清理,说是用来浇花更有营养。

雪球在墙上走着猫步,不时“喵喵”叫两声,模特一样洒脱自在。雪球是石榴奶奶养的一只临清狮猫。全身雪白,毛长而柔顺;两只眼睛,一蓝一黄,蓝如宝石,黄似纯金。它还是喜欢把身子团成球晒太阳,只是变成大雪球了。雪球爱吃鱼干和鸭子肝脏,我就把爸爸带回来的小鱼儿晒干给它。雪球把石榴和我当成一家人,吃了东家吃西家,从来不客气。

我进屋拿来一把鱼干,摊在右手上。

雪球从墙上跳下来,跑到我身边,两只前爪搭在我的左手上,毫不客气地吞吃起来。

我蹲着身体,背部倚在缸上,把手里的鱼干撒在地上,腾出了右手。

我用右手轻轻抚摸着雪球的背,让它失去任何警觉。我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慢慢站起身,举在水上面,猛地松开手。

雪球意识到不妙,努力往前跳跃。悬空中的雪猫,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掉进水缸里。

雪球在水里扑腾几下,露着头往缸沿儿游,“喵呜喵呜”怪叫着。

雪球的叫声引起石榴的警觉。她跑到院子里,喊着:“奶奶,咱家的雪球。”

我感到情况不妙,狂奔进屋里。

石榴和石榴奶奶循着叫声发现了雪球。

石榴跑进我家院里,从缸里把雪球捞出来,用自己的衣服给雪球擦拭。

奶奶也从厨房里走出来,望着石榴和雪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石榴奶奶赶了过来,冲着奶奶说:“雪球贪玩,掉恁水缸里了,多亏是浇花的水。”

“雪球不会自己掉进水缸里的,肯定有人想害它。”石榴尖伶牙俐齿地说。

“咋啦?史奶奶不让咱包赔一缸水就不赖了。”石榴奶奶在纠正石榴的想法。

“哎呦呦。”奶奶像是明白过来似的,“邻里背舍的,石奶奶多担待。”

“孙子玩耍去了?”石榴奶奶客套地问。

我已经听出,石榴奶奶是话里有话。在屋里,我大气不敢出,仍然摆着专心写作业的样子。

奶奶和石榴奶奶没说几句话,石榴就催促着回家。我侧脸把目光悄悄投向院子,望着石榴和石榴奶奶的背影,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唉,险些惹出事,气得我直拍自己脑门。我想,多亏雪球会游泳,多亏猫有九百九十九条命。

7

下第三节课时,石榴突然转身丢到我书桌上一张纸片,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

我两只手同时出击,迅速盖在手掌下,又握在手掌里,走出教室。我先是到了厕所,又找了一个感觉僻静的地方,才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上写着:图书馆二楼,在古典文学类书架最高处的几本书里,会有你想不到的纸条。

我进入图书馆,目光四处搜寻着古典文学类书架。看过去,一只只四四方方的实木书架硬挺挺地摆出大力士的架势,一排排书籍整齐地立在框架里,各种色彩的书脊让棕色的书架显得不太死寂。在几只书架中间,数张书桌拼摆成的大阅读桌,同学们坐在桌边以各异的姿态翻阅。在最东北脚处,几只书架和书籍的书脊几近一色,书架顶框的红底黑字“古典文学”不动声色。

我还不能够到书架最高层,身高显然不足。我扶着书架,踮起脚尖,尽了最大努力,终于摸到最高处那排书的下三分之一处。幸好书与书挤得不太近,可以轻松地抽下几本,等书倒在书架上拿取就轻松容易多了。

等桌上摆了七八本书后,我就趴在阅读桌上翻动起书页,有些紧张,像一个特工偷取情报一样。

我不知道“高个子的图书馆胖阿姨”什么时候站在了身旁。她左手掐着腰,右手伸直的食指像是一支手枪一样几乎顶上了我的脑门。她的神情不再是木然了,而是怒目圆睁,呼呼地喘着粗气。

“就这书,《老残游记》,你看得透?还有《陈三两爬堂》《金瓶梅》,是你读的?”她用右手随意拿起一本书,在我眼前摇晃几下,一会儿又换成另一本书,继续在我面前摇晃,恨不得砸在我的头上,不停地厉声叫嚷着。

我想逃,本能的想法。可是,已经跑不出去了。除了她一扇门一样挡在面前,她身边还挤着好多同学。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实在找不到可以钻进去的地缝,倒是泪水夺眶而出了。

“还委屈了?你!”“高个子的图书馆胖阿姨”的嗓子里突然钻出尖利的话语。

我哑口无言。

“校长来了。”人群里冒出一句。

“高个子的图书馆胖阿姨”迅速拿开掐着腰的右手,朝着门口转移目光。

果然,校长来了,后面还跟着石榴。

此时,我已经泪眼婆娑,抹了一把泪,还是看不清校长、“高个子的图书馆胖阿姨”和围观的同学了。我想,石榴一定是来看热闹的,一定正在得意地奸笑。

“你想让人把这楼挤破吗?”校长的声音很严厉,“小题大做!”校长严肃地说。

“高个子的图书馆胖阿姨”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蔫了。

校长把脸转向我,声音缓和下来:“你说说,咋回事?”

蓦然,我看到了石榴一脸的纠结,思路清晰起来。我指指石榴,说:“你问石榴。”

校长看了石榴一眼,说:“你先说说。”

于是,我把石榴给我写纸条的事说了一遍。

校长狠狠地瞪了石榴一眼,对我说:“你把石榴的纸条拿出来,看我不罚她才怪。”

我上下左右摸遍了口袋,也没找到纸条,顿时傻了眼。

校长摆摆手,说:“散了吧,以后再说。”

我不知道校长的意思是说“此事散了吧”还是“大家都散了吧”,踟躇在原地没有动身。

“还站着干什么?该回家了。”校长平静地说。

“等等,等我说句话。”石榴从人群里走出来,“我确实写了纸条给史嘉。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

校长狐疑地望着石榴,语气慢慢地说:“说话要负责,言出即实。”

石榴从兜里掏出几张白纸条,说:“这些纸条为证,是我没来得及放进这几本书里的。如果他看到白纸条,我就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会把你的丑事都写在纸条上,夹进所有的书里’。我只是想吓唬他一下,不让他再做恶作剧了。”

“胡闹,简直胡闹!”校长拉下脸,冲着石榴呵斥,说完挤出了人群。

此刻,我和石榴目光相对,心里味道杂陈,不知道对她是该怨恨还是感激。

8

做梦也不会想到,我能入选现代京剧《党的女儿》的演员。

市京剧团编排这出戏,需要两名小演员饰演剧中的一对儿兄妹。我和石榴被选中,还要到北京长安大剧院演出。

放学时,老师告诉我这个消息。

我抱起书包,就往家跑,急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

爷爷在桌上摆了几个菜。他走到院子里,把墙上的马牵进屋里。他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又斟上一杯,说:“爷爷早知道了,市京剧团相中了石榴和实验小学的一个孩子,可石榴说不让你去她也不去,看这孩子犟得很。从现在开始,爷爷把这匹马送给你。”

突然,我的鼻子酸了,泪水涌出来。我扔下筷子,接过爷爷手里的马,跑出屋子,跑出院子。我大声喊一声“石榴的”,跑出院子,跑向问津渡口。

突然,我听到张疯子的歌声——

“哟,

哟呀哟。

运河长啊,

水更长,

渔舟唱晚啊,

好呀么好风光。

个个好汉哟,

爬过道道山冈冈,

圆圆的月啊亮呀么亮光光,

挺起腰杆啊奔呀么奔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