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或一个人的遁去

1

秋生想起那件事，是从发现石条的那一刻开始的。

当然，随着秋生记忆的重拾，他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也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女人。

那时候，女人很年轻，秋生也很年轻，他们是一对风华正茂的男女。风华正茂的男女，干的当然是风华正茂的事。而风华正茂的事，也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因此，秋生不能不重拾记忆，不能不想起很年轻的女人和很年轻的自己，还有很年轻的女人和很年轻的自己在那个夜晚所演绎出来的风华正茂的故事。

那一刻，风儿带走了天上的云，秋生也像云儿一样飘飘摇摇去到了赵牛河边，在河水腾跃的间隙里发现了那一截挺长的石条。石条上有一行字，是用刀刻上去的：今生今世。

没有落款，没有时间，但四个鲜亮亮的大字，像四把匕首尖尖地刺向秋生的心窝，使他瞬间产生了一种马上就要死去的感觉。后来，秋生在回悟中踟蹰着走上赵牛河堤。堤上，青青的草儿流动着鲜嫩的绿，鲜嫩的绿中间有一条弯曲的小路伸向远方。远方是小路的尽头，不对，小路根本没有尽头，只是秋生对尽头有一种感觉而已。

渐渐的，秋生望见了由尽头走来的一个女人。

女人脚步极轻，似是怕把鲜嫩的草儿踏醒。

女人着一身与草儿一样鲜嫩的衣服，头上一块艳艳的纱巾，在河堤上流动出了一束光芒。

“唉！女人……”秋生说。

“女人啊，女人……”秋生说。

秋生是在自言自语。

秋生眼睛里像是飞进了什么东西，他赶紧用袖子去擦。渐渐，秋生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我瞎眼了吗？”秋生说。

秋生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女人不见了。

于是，秋生开始叹息。一声又一声，他自己听得见，脚下鲜嫩的草儿也听得见。叹息过后，秋生突然又生出某种幻觉，幻觉出了那个早已逝去很多年的场景。

“很多年是多少年？”秋生说。

“很多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秋生说。

“很多年前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秋生说。

像是突然间，秋生想到一个苍凉的秋夜。

那个秋夜，从天上洒下来的盈盈月光似一张死人的脸，白得惨淡。城边上那幢低矮潮湿的小屋里，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挤破栅栏似的窗棂，欢欢地跳进惨淡的夜空。顿时，小城的夜色像是受到了惊吓，带着两个年轻的男女跌进一片混沌中。

“凿石钎儿，有何用？”秋生说。

“愿意！”女人说。

女人在凿石钎儿，说话的时候手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锤子敲击石钎的震动，使屋里那盏阴阴阳阳的电灯泡像失去了控制，刺刺啦啦地跳荡着。后来，灯光的光线突然暗了，暗到什么程度呢？秋生想起来了，是一下子暗得站在屋里的两个人谁也看不清谁了。

“怎么看不见了？”秋生说。

“为什么要看见。”女人说。

“你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看不见呢？”秋生说。

“漂亮有屁用！”女人说。

“俺知道，你爸曾经是个石匠。”秋生说。

“你只知道俺爸曾是个石匠，你知道石匠的心吗？”女人说。

“石匠的心啥样？”秋生说。

“石匠的心石头样！”女人说。

秋生想起来了，他用眼瞅着女人刚开始丰满的胸部，心里一阵又一阵激荡。他的两只手很想去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当然，他的两只手根本都没举起来，依然在自己的胸前摩挲着。于是，秋生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废物！

很年轻的秋生怎么会是一个废物呢？

多少年之后，秋生想起很年轻的时候，依然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样的疑问伴随了他很多年，弄得他寝食难安。他在心里骂自己废物的时候，发现女人手里的锤子照旧敲击在钎子上，钎子飞出点点火星，火星迸到女人脸上，女人的眼睛竟然一眨不眨，目光灼灼地盯着钎子凿在石头上，火星点点，色彩灿烂。

“石条有多硬，石匠的心就有多坚定！”女人说。

“石匠的心，为什么会如此硬？”女人说。

女人说的时候，没有看秋生，但秋生分明感觉到了，女人是想抬头望他一眼的，可女人克制住了，强迫自己就是不去看他。秋生心里一哆嗦，望见了石条上渐渐显出来的几个字：今生今世……

秋生不知道今生今世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今生今世预示着什么，他只是望着，望着。

渐渐的，秋生的目光回到女人脸上，秋生看到的是一张魅力无穷的脸。脸上有两片生动无比的嘴唇，从圆而白胖的鼻凹处伸出来，似是热烈的任何一个小伙子都受不了。此时，有四行汗柱向着鼻凹处集中，四行汗柱好似四条蚯蚓，一动一动，灯光下灼灼如火，使两片生动的嘴唇越来越热烈。

“我受不了……”秋生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臂。

“滚远点！有多远滚多远！”女人说。

“不滚！”秋生说。

“滚！”女人说。

女人有点地动山摇般的吼声，配合着锤子继续落在钎子上，钎子凿在石条上，灿烂的火星一次又一次四散而逃。渐渐的，屋里的灯熄了，潮湿的屋子里只落下一片黑暗，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依然像一张死人的脸。死人的脸照在活人脸上，活人的脸也成了死人的脸。很年轻的一男一女，只剩下了一起一伏的喘息声。

“唉！女人……”秋生叹息着。

“女人咋了？”女人追问着。

“琢磨不透。”秋生说。

“琢磨透了，也就不是女人了。”女人说。

秋生一声又一声叹息着，像背负起千斤重担，本来挺直的双腿，那一刻看上去有几分罗圈了。秋生迈开罗圈着的双腿，朝着城里走去。

2

又是一个下午，老阳已垂头丧气地在西天上打盹，偶尔睁开眼皮，洒下一缕浅浅的光芒，赵牛河面上便泛起一片又一片金黄。金黄拥着金黄，向下游流去。一只稀见的兀鹰从远天飞来，落在赵牛河堤上的枯树枝上，半天不动弹。在极远的几乎是河床的尽头，在目光所能及的天地相接处，有一个闪光的物体，忽隐忽现，明明灭灭，放射出灼人的细碎光华，使人禁不住想去弄弄明白：是谁遗落在河道里的发光金属体？还是谁家姑娘把打破的梳妆镜抛进了河道里？抑或是河道里本来就有什么稀罕物？

这时候，年轻的女人来到河边的浅水处，竟然没有看到远处的发光体，而是悠悠地举起手中那根打衣的棒槌。对了，因为河里的水清澈见底，小城里的人视河水如命，大家像爱惜眼睛一样爱惜着河水，为的是能够每天到河里取水做饭，或到河里洗衣服。洗衣服的时候，谁都不会把打过肥皂或用过洗衣粉的水再一次倒进河里，而是放进盆里，然后倒在岸边。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

棒槌敲击着石条上的衣物，也敲击着女人内心里的滋润，同样也敲击着秋生的心。

“四儿家，在石条上洗衣服是不是很舒服？”有女人说。

“是啊，听说这石条是一个城里来的闺女凿的呢。”有女人答。

“管他是谁凿的，洗衣服得劲就行。”

“也是哩。”

咚咚，咚咚咚！

……

秋生就站在赵牛河堤上，洗衣服的女人们挥动着白白的手臂，使得他眼花缭乱。

秋生注视着河边石条上的女人们，眼睛像两只充满烈焰的火炬。一个女人头上艳艳的纱巾，像一只招摇着的手臂，不时冲秋生摆动一下，再摆动一下。秋生被吸引了，眼睛再也离不开女人们那白白的手臂。

“女人的手臂真好！”

“奶奶的！真想去握住……”

秋生自言自语着抬起脚，重重地朝前踢了一下，鲜嫩的绿色草儿飞了起来，草儿中夹着细细的土粒。草儿落下了，土粒还在飞着。渐渐的，土粒也落下了，秋生又望见了那条白嫩的可以掐出水来的女人的手臂。终于，秋生意识到自己没能握住女人白白的手臂，而是握住了那个令他心惊肉跳的沉闷的夜晚。

当然，是在意识里，这样的意识伴随了他一生。

秋生和女人。

秋生就是和女人。

秋生愿意和女人。

秋生和女人将一生的激情，浓缩在了那样一个夜晚。之后的很多年，秋生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那个潮湿的夜晚。他对朋友说，那个夜晚成了一辈子的体验。一辈子的体验，至多让人活一霎儿，但一霎儿时的感觉好像就是一辈子。真的！

“我好吗？”女人说。

“好。”秋生说。

“怎么好？”女人说。

“怎么都好。”秋生说。

秋生说着的时候，双手已同时握住女人两条柔软的富有弹性的手臂。昏暗的电灯在他有力的掌握中不知道怎么就熄灭了，女人说：“灯泡有毛病，一有风吹，稍一晃动就灭了。呆会儿风不吹了，不晃动了，灯也就亮了。”

“还是不要亮的好。”秋生说。

“为啥？”女人说。

“女人和男人，不需要亮。”秋生说。

“瞎说。”女人说。

“黑暗是爱情的白天，河水是船儿的陆地。”秋生说。

窗外没有了月光，只有沉甸甸的云。后来，云落下来了，有了沙沙沙的响声，秋生痒痒的心里像被人挠来挠去。突然，秋生进入到了一种状态。那样的状态，让他记一辈子。他想说真好，怎么这么好呢？原来那么多年，俺是不是白活了？但秋生没说出口。在女人面前，他一向腼腆，即便是如今已经趴到了女人身上，已经紧紧地把女人抱在怀里，他的两只手已经很用心地把玩着女人两只令他神往的柔软，他还是那么腼腆，好像什么样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窗外下雨了。”女人说。

“下雨好。”秋生说。

“下雨好啥？”女人说。

“男人女人需要下雨。”秋生说。

“瞎说。”女人说。

女人的声音极轻，轻成了似是没有声音的暗示，秋生从暗示中领略到一种希望。秋生开始兴奋了，兴奋的秋生两只手一用力，女人叫了起来，女人的叫让秋生更兴奋了，他的两只手更用力了。于是，女人的叫成了骂，女人骂出口的是：“操你妈秋生！秋生，你弄疼俺了，能不能轻点……”

“轻点，轻点。”秋生说，秋生说的时候依然很兴奋。

秋生的两只手虽然没了刚才的力量，却依然握着女人两只令他神往的柔软，依然不愿意放弃，他还是想说：真好，怎么这么好呢？原来那么多年，俺是不是白活了？然而，他还是没说出口，说出口的还是接着女人“窗外下雨了”的话。

“下雨好！”秋生说着，双手继续握着两团柔软。

“咋能不下雨呢？”秋生又一次用上了力气，是真正的力气。

女人也开始兴奋了，兴奋的女人还是在不住地骂秋生，是呻吟般的骂：“秋生，俺操你妈哩！你快些，快些，再快些哩……”

秋生是否快些，再快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用上了真正的力气，喘息起来。后来，他对那两团柔软好像失去了感觉，代之的是窗外沙沙沙的雨声。这时候，外面的雨声大了，又大了，大成了一种撕人心肺的狂暴。

“你知道女人的心吗？”女人说。

“知道。”秋生说。

“知道个屁！”女人说。

“知道的不是屁。”秋生说。

“女人的心和石头一样，认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女人说。

女人说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浓，浓得将小城罩了起来，也把小屋罩了起来。后来，没了夜色，只有风，暖暖的；还有娘们儿的喊叫，远远的。风声和娘们儿的喊声，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那一刻，秋生感觉是滞留在近处的，对远处的感觉理所当然地迟钝起来。秋生只是感觉到，有一只蝙蝠从眼前飞了过去，飘飘忽忽。然而，女人是实在的，容不得他的感觉有半点迟钝。当他冲着弯曲的小路朝前走去的时候，女人分明挡在了他的前面。他想躲开，但已躲不过去。于是，秋生继续直直地往前走，而女人死死地在他面前阻挡。

“别走！”女人说。

“就走！”秋生说。

“你走，俺死！”女人说。

“你到底想咋办？”秋生说。

“你知道。”女人说，口气里透着石头的气味。

“说不上。”秋生说。

“那你为何要做？”女人说，泣泣的。

“想做，就做了。”秋生说，声音轻得分外实在，能够让人摸得着。

正值暮春，空气中浮动着树叶和青草的气息。暮春的晚风刮过来了，依然带着些许凉意，秋生和女人同时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秋生的鞋子里钻进一粒石子，他单脚独立，左手迟迟疑疑脱下钻进石子的鞋子慢慢抖动着。由于支撑时间过长，他独立的单脚蹦达了两下。他正要失去重心跌倒的时候，女人伸手扶住了他。于是，静谧的晚风吹来柔和的馨香。

“车间主任给你谈了？”秋生说。

“谈了。”女人话音柔中有刚，扶住他的手依然扶着。

“你说了？”秋生说。

“说了，为啥不说？敢做敢说！”女人说。

“你……”秋生在原地跺了跺脚。

“车间主任说，我是乱搞，我说不是乱搞，是正常的，同一个人好，又不是同多个相好，怎么是乱搞？车间主任一下子就恼了，说是要组织全厂职工进行批斗……”女人说。

“车间主任这样说了？”秋生说。

“车间主任这样说了。”女人说。

女人说话的时候很沉静，沉静的秋生在夜色中瞪大了眼睛，女人望着他的眼睛竟然感到那表情是对自己永远的嫌弃。于是，女人也有了同样的眼睛。当然，眼睛里射出来的是光芒，光芒又是另一种内容。

“嫌弃，嫌弃……”女人说。

“你说啥？”秋生说。

“俺没说啥。”女人说。

“你说啥了。”秋生说。

“俺啥也没说。”女人说。

后来，女人真的被批斗了，脖子上挂了一串有洞洞的鞋子。那样的鞋子不是一双，是两双，而且颜色不一样，一双是红花的，一双是黄花的。再后来，女人与秋生说起时很怀疑，说真的不好想象，他们去哪里弄来那样颜色的两双鞋子呢？而且还都很好看，要是真正的穿在脚上，绝对比挂在脖子上好看得多。

秋生知道，那样的鞋子车间主任家里有，车间主任的女人曾经做过鞋子，鞋子做好了，偷偷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不了的也就留下来了，时间一长，鞋帮上都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奶奶个毬！车间主任咋这样呢？”秋生说。

“车间主任怎样？”女人说。

“车间主任家的鞋子。”秋生说。

“是车间主任家里的鞋子？”女人说。

“车间主任老婆的鞋子。”秋生说。

“车间主任老婆长啥样，有这么好看的鞋子？”女人说。

“不，是车间主任的老婆卖的。”秋生说。

“车间主任老婆会卖？”女人说。

“会卖！很会卖！”秋生说。

“车间主任的老婆，咋会卖呢？”女人说。

3

那一日，天气看上去实在很好，好得无可挑剔。

天上有太阳，地上有微风，赵牛河面上忽然就碧水荡漾起来。有鸭群叫着闹着，从上游游到下游，又从下游游回上游。一棵老柳树弯曲的枝丫从堤岸一直延伸到水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枝丫上落了一只鸟，红色的羽毛，绿色的尖嘴，煞是漂亮。这时候，不远处水泥厂里的大喇叭播放着的歌曲传了过来。歌曲很嘹亮，也很有力量，女人跟着大喇叭里的歌曲唱了几句，感觉很有味道，便伸开脖子，再一次大声唱起来。

女人的嗓子很好，唱的比大喇叭里的都好听。不远处的河边，有几个娘们儿在洗衣服。听到歌声，娘们儿不洗衣服了，站了起来，伸长了耳朵。女人知道，那些洗衣服的娘们儿是水泥厂里的女工，她们休班的时候，都跑到这里来洗衣服。

“唱得真好！”有个娘们儿说。

“是专业歌唱演员吧？”有个娘们儿说。

“什么啊，咱们水泥厂那女人唱的。”还有个娘们儿说。

“你认得？”又有个娘们儿说。

“咋不认得呢？烧成车间的，咱们应该见过。”还有个娘们儿说。

后来，水泥厂里的大喇叭不响了，女人也不跟着唱了，洗衣服的娘们儿继续洗衣服，咚咚的棒槌声再一次在赵牛河里响起，代替了刚才女人唱歌的声音。之后，女人沉默了，一句也没再唱，就那么蹲坐在那根被浓浓的枝叶掩盖着延伸到水面上的老柳树的枝丫上。那一刻，漂亮的鸟儿早就飞走了，不过鸟儿又飞回来过，只是在空中盘旋一会儿，没敢落下来。鸟儿还是想要落在那棵老柳树上的，可老柳树上有女人蹲坐着，女人抢了鸟儿的位置，鸟儿盘旋了一会儿，飞走了。

女人一只手托腮，静静地望着水中不时荡起的漪澜，似一座秀美的浮雕。由于坐得太久，女人偶尔会挪动一下身子，老柳树的枝丫便随之颤颤悠悠，水中的漪澜也就荡成无数的圈儿。圈儿套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似是包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女人像是突然间，喜欢上了水中那一圈又一圈的漪澜，她目光紧盯着漪澜，十分专注，如同两道射线，直插水中。

那一日的晚些时候，女人离开了赵牛河边，离开了那棵被浓浓的枝叶掩盖着延伸到水面上的老柳树。女人抱了一捆干干的秫秸，走回不远处的那幢低矮潮湿的小屋。后来，女人坐在床头，窗台上放了一面斑斑驳驳的镜子，镜中映出一张憔悴无神的脸。脸的两边滑落下乌黑的柔发，一把断了许多齿的梳子在柔发上来来回回地梳着。再后来，小屋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像一面耀眼的灵幡，在夜空中盈盈地招摇着，直把整个小城摇得惊心动魄。然而，大火烧过后，小屋里竟然没了女人，任水泥厂里的职工们将灰烬中的小屋翻了个底朝天。

“咱们厂单身宿舍咋会着火呢？”有人说。

“不知道为什么，火就烧起来了。”又有人说。

“是有人点着的？”再有人说。

“不像，最后也不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还有人说。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水泥厂依然流传着一段哀哀怨怨的故事：一个城市里的“坏分子”家的很漂亮的女孩，被安排进水泥厂后与人怀上了孩子，演出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男人和女人间的闹剧。最后，一把火结束了这个很奇怪的故事，女孩却一直下落不明……

4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水泥厂职工们的意识似是冷却了，企业改革后成了董事长的秋生，心里却时时刻刻掠过一阵又一阵莫名的焦躁和不安。

又是一天的中午，窗外再一次落起了雨，秋生处在一种痴迷的状态中了。

秋生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一把刃上坑坑凹凹记载着时间流逝的小刀，在一张上等木料制作的写字桌上刻着。渐渐的，刀尖下出现了似清晰似模糊的一个“今”字；渐渐，又出现了“生”字和另一个“今”字。接下来，秋生不刻了，他抬起头来凝望着窗外。

这时候，有人敲门，送来一摞报表。秋生看着那一摞报表，眼前依然映现着那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他在心里问自己：你去了哪里？咋就没一点音讯呢？

秋生把头抬起来，目光冲着窗子放远。他发现，天上落下来的雨造就了窗外的风景。院子里的香椿树在晃动，有燕子在雨中上下翻飞。院中的铁丝拉条上，滴落着珍珠一般的露珠，一滴，一滴，又一滴，又一滴……

后来，秋生想起了很年轻的女人曾经无数次唱给他的一首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

“燕子说什么呢？”秋生说。

“燕子能说话？”秋生说。

秋生是说的那首歌，说那首歌的时候秋生哭了，他脸上流下两行悲凄的泪水。

秋生看上去还是很年轻，但如今的年轻和往日的年轻已不可同日而语。

“很想她！”秋生说。

“真的很想她！”秋生说。

秋生说的时候，好像自己还在和那个很年轻的女人对话，但那个很年轻的女人的影子只能留在秋生的脑海里了，而那个女人的话语，秋生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秋生好像再回到曾经的那个夜晚，但那个夜晚早已经与女人一起，被大火化掉了。

“真的化掉了？”秋生说。

“如果真的化掉，可是一种罪过呢！”秋生说。

“怎么就没找见人迹呢？”秋生说。

不知什么原因，秋生那天总是想着那首歌。他忘了那首歌叫什么名字了，但他知道是从圆而白胖的鼻凹处伸出来的两片热烈的嘴唇中间唱出来的，而且十分好听。女人最早给他唱的是“小燕子”，最晚给他唱的还是“小燕子”，他清楚地记得，女人每一次将“小燕子”的歌声灌进他耳朵中的时候，总会送给他一个又一个紧紧的拥抱。因此，即便是做企业董事长很多年，秋生最喜欢的依然是喃喃自语，他喃喃自语的是：再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不会忘记，因为同样又是一个“今生今世”……

5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而且越下越大，越下越猛烈。后来，外面的雨到了疯狂飘摇的程度，但秋生没有丝毫的怯懦，他冒着雨再一次去到了赵牛河边的那片柳树林。他知道，原来的那一棵老柳树，已经发展成了如今的柳树林，而且柳树林已经从河边发展到了河堤上，又发展到了河堤下边，苍苍茫茫一大片。秋生绕了一个弯子，走到了柳树林的深处。猛抬头，他望见了一棵很老的柳树身上生着无数双眼睛，大的，小的，笑的，哭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盯着他……

“是她刻上去的？”秋生想。

“就是她刻上去的，别人谁会刻？”秋生想。

于是，秋生害怕了。秋生心里哆嗦着，拿出了口袋里的那把刃上坑坑凹凹的记载着时间流逝的小刀。这时候，天气突然变亮起来。远处，天地之间流动出了风水，似是看得见的风，似是高过地面的水。风水汹涌澎湃，风水将天地间模糊起来。到了夜晚，月牙儿沉下去了，星星就格外明亮起来。河滩里，柳树拥挤着，沙沙作响，像大地的唏嘘。偶尔，有一只蝙蝠很低地在空中掠过，留下一道黑影。柳树林子里的某一棵大树底下，有一堆高粱秸秆燃起的大火，熊熊地烧了起来。火星飞起老高，有城市里的孩子们跑到这里来捉知了，用脚使劲地往树干上一跺，知了就落下来了，有的落在了火堆里，有的落在了火堆旁边，引来了孩子们一阵又一阵的笑声。对了，秋生知道，这些孩子已经不是水泥厂的孩子了，因为水泥厂越来越不景气了，很可能会破产了，代之的便是职工四散而逃，有的去了关外，有的去了海南，还有的去了非洲，而这些孩子肯定是来自城市里的最里边，只有城市最里边人家的孩子，才会有闲情跑到这里来捉知了。

“打工，打工，厂里的职工都去打工了。”秋生说。

“还有谁没去打工呢？”秋生说。

秋生这样说着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小白”。于是，秋生就兴奋了，眼前好像出现了“小白”的影子，便伸开又手，要去拥抱。结果他拥抱了，拥抱住的却是自己。于是，秋生嘿嘿笑了笑，那笑声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是咋回事。

岁月漫漫，地久天长，水泥厂里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也不会到这里来捉知了的。但赵牛河边的柳树林却更繁茂了，只是在繁茂的树林里再也听不到水泥厂里的大喇叭唱歌声了。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人们发现柳树干上的无数只眼睛下面，有了无数条“今生今世”，是用刀子刻上去的。后来，说不上什么季节，无数条“今生今世”中，生出了无数鲜嫩嫩的盈盈绿的新芽。那些新芽，长势很茁壮，很茁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