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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白雪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6期

这年还没到呢,雪就像憋了好几个春夏,没时没晌扑扑棱棱地下了起来。

麦垛最喜欢雪了,碰巧今冬这雪下得也是有筋有骨,先是愣头青样劈头盖脸地下了一通盐粒子,接着又换成大腹便便的鹅毛掸子,踏上去软是软硬是硬,凌厉得分明。

雪刚刚刹住脚尖,麦垛就牵着弟弟麦茬的手,脱缰野马似的冲了出去。

麦垛家住在财粮村,单从字面看,财粮的意思就是有财有粮,听起来颇为豪气富足,其实不然,“财粮”这个村名,谐的是“蔡”和“梁”两个姓氏的音。原来,这地界曾有两个小村落,西首的叫梁家村,东首的叫蔡家村,后来人丁稀少就合了,改叫蔡梁村,村人为讨个彩头,就成了财粮村了。

麦垛既不姓蔡也不姓梁,她姓秋,是外姓,所以只能住在后街。这后街上还有一户,那就是罗汉张,也是个外姓。据说,这罗汉张年轻的时候在清风山上当过一阵子和尚,后来因为山上发现了金矿,就成了土匪和官府的相争之地,后来血刃相见,山也炸了,庙也没了,罗汉张也只好卷着铺盖下了山,落户到了财粮村。

罗汉张下了山,没田没地的,得找个生计养活自己。因为生得虎背熊腰,有一把子力气,所以他就想拜邻村的钟铁匠当师傅,学打铁。钟铁匠是个绝户,无儿无女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老了老了收个徒弟,也有个人替自己养老送终,于是便应下了。

世间有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打铁是排在第一位的,打铁不仅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除了要有力气,那淬火、回火的本事也必须过硬。打一件铁具,一般要经六七道工序:选料、加温、看火候、锤打、淬火、磨口……除了工序繁杂外,还特别要有好眼力,因为打铁可不像木匠那样可以用尺子涂涂画画的,它只能靠铁匠的眼力,只有眼力好,才能锻造出理想的物件儿来。

起初,罗汉张跟着钟铁匠像货郎一样走村串巷地打铁,不过,货郎的担子是肩挑的,他们的担子是驴驮的。为什么要用驴子来驮?因为打铁的工具十分沉重,有风匣、铁砧、铁锤、铁钳、铁凿、铁铲、铁剪、火枪等十余种家什儿,所以,必须得用驴子驮。其实,钟铁匠年轻时还得过一个让人捧腹的花名,因为他长了一张有几分肃穆的长脸,且脾性犟气,所以人称钟驴儿,后来上了年岁,便也没人再叫了。

进了村,钟铁匠就亮开了嗓门:“谁——修——镰刀菜刀大铡刀!”

接着,罗汉张就跟一句:谁——修——镰刀菜刀大铡刀!

钟铁匠再喊一句:“谁——打——铲子䦆头大锄头!”

罗汉张就再跟一句:“谁——打——铲子䦆头大锄头!”

声调上扬,结尾无丝毫拖音,利落、紧凑、刚硬,这可能是因了他们打造的工具中带“铁”的缘故吧。遇到主顾,他们便在村中砌炉打铁,丝毫不舍力气,数日后,活干完了,再到其他村子寻活。寒来暑往,罗汉张的技艺已经学了八九分。不外出时,他们就在铺子里打一些较为轻便实用的农具,或摆在铺中或沿途兜售。

他们打铁用的是平炉,炉台砌在平地上。钟铁匠负责拉风匣烧铁、掌钳夹铁,罗汉张就挥动大锤锻打铁块,兼做凿锉铁器刃口、反复捶打铁器的活计。罗汉张天生是打铁的好材料,他膀阔腰圆,有大力气,抡铁锤砸铁,一口气砸个上百下也不含糊。铁块烧红了,钟铁匠就快速拉几下风匣,以示铁已烧红,可以上铁砧锻打了。罗汉张听到急促的“呼呼呼”的风匣声,就赶紧握住锤柄,只待师傅把铁块夹到铁砧上,就抡起铁锤趁热使劲捶击,一时间“叮当——叮当”的锤打声响成一片。铁砧上铁花四溅,气氛紧张而热烈。在冬日里,总会围上好几圈观景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大人多半是为了围炉取暖,小孩呢,更多的惊异于飞溅出的铁花,他们总也想不明白,这些铁花时不时会落到铁匠身上,为什么他们不躲,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呢?

没几年,钟铁匠去世了,罗汉张继承了他的衣钵,将铺子安在了财粮村,把之前茅屋也翻修了,破落的后街竟然有了一分新的气象。

麦垛和麦茬踏雪要去的地方,正是罗汉张的铁匠铺子。因为,大雪的时候,罗汉张总会将炉子烧得旺旺的,打上几件趁手的家什儿。白雪映照着铁花,像是白卷上生出朵朵金线勾画的菊花,茫茫间,颇有几分野趣。

铁匠铺子墙边横卧的风箱连着大火炉,屋中央的榆木墩子上摆放着一个大铁砧子,门口斜放着一两张长条凳。炉膛里冒出的橘红色的火焰,将铁件与炭溶为一色。麦垛立在门脚朝里张望,麦茬则骑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不错眼珠儿的盯着罗汉张看。

罗汉张正在对已打好的粗坯进行铲削,在“咔嚓咔嚓”的切削声中,那原本乌青乌青的铁块,顿时变得光亮起来。姐弟俩看着不成规矩的铁块在罗汉张的反复锻打下渐渐现了真容,原来是一对轻巧的铁铲。打造好后,罗汉张又在铲背上烙上了“张记”二字。

罗汉张忙完这一通,姐弟俩才进了铺子。因为爷爷不止一次地叮嘱过,打铁时溅起的火星会烧破衣裤,衣裤破了,年怎么能过得好呢。

罗汉张少言寡语,常常黑着脸,让人难以接近,很多小孩都怕他。但是,麦垛姐弟很喜欢往罗汉张跟前凑,日子久了,他们发觉罗汉张铁塔样的身形下竟然也藏着几分温柔。

“麦垛啊,你爷自个儿在家呢?”罗汉张咧着嘴问。

麦垛心想,我家就三口人,爷爷、麦茬和我,我和麦茬杵在你铺子里,爷爷当然自己在家了。于是,她也没说啥,只“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麦茬正蹲着捡落在地上的碎铁渣,听见罗汉张问爷爷,就抬头补了一句:“今天雪下得大,医馆里没人瞧病,爷爷自己在家捣药呢。”

麦垛、麦茬和爷爷相依为命,财粮村的人都管爷爷叫秋郎中。其实,爷爷早年间走街串巷只是卖点膏药,治些头疼脑热的小病,算是个江湖游医,后来,乡野间识得的疑难杂症多了,竟也无师自通起来,加之常翻阅诵记《神农本草》《伤寒杂病论》等医书,天长日久,医术见长,慢慢积了些名气。

财粮村地方偏僻,没有医馆,村里的人得了啥病啥灾的,轻的就只好靠靠,重的才送到附近的医馆,往往是因为路途遥远,误了治病的最佳时间。所以,秋郎中的医馆在后街一开张,便有好多求医问药的。麦垛也是忙里忙外的,年纪虽说不大,但懂得可不少,药材药理药效什么的,她过目不忘,不仅熟背诸如“瓜蒂散中赤小豆,或入藜芦郁金凑。此吐实热与风痰,虚者参芦一味勾。若吐虚烦栀豉汤,剧痰乌附尖方透。古人尚有烧盐方,一切积滞功能奏”之类的汤头歌,还学会了开一些常见的药方。

有一次,秋郎中出诊,医馆来了个老汉,进门比比画画了半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原来,这人不是哑巴,只是得了热毒咽痛、吞吐不利的病症。麦垛头头是道地对他说:“老伯,您这是热毒上行导致的声音沙哑,严重了就发声困难,痰裹瘀火,互结于咽。这样,我给您用个方子,您回家试试。”说着,就抄笔写下了方子:牛蒡子3钱,升麻2钱,桔梗2钱,玄参4钱,水牛角2钱,黄芩2钱,木通1钱,生甘草1钱。然后,麦垛又说:“老伯,以后逢年过节的,别贪油腻。”老汉服过之后,咽痛果然大好,逢人便夸,秋郎中家的孙女是个女秀才,不过十二三岁就识文断字的,还能开药方子呢。

其实,麦垛和麦茬并不是秋郎中的亲孙女亲孙子,他俩都是秋郎中四方行医时捡来的孩子,都是苦孩子。麦垛那时刚六岁,已经记事了,两年后又收养了才三岁的麦茬。

“麦茬,去西墙根上把那一截柳木给我拿来。”罗汉张说。

麦茬把雪踩得咯吱咯吱响,不一会儿就把木头拽了过来。木头印压在脚印上,一个来回就把院子里本来平整厚实的雪面弄乱了。

罗汉张拿过锉刀,三两下就把柳木皮卸了,他拿过那对刚打制好的铁铲,比画了一下,然后开始削起木头来。原来,他是要给铲子加上一对木柄。不一会儿,木柄就插在了铁铲的腰口上,严丝合缝的。

罗汉张扯了两块砂纸,递给麦垛和麦茬,徐徐地说:“这铲子是给你俩打的,柄把上还没磨溜,你们自己磨吧。”

姐弟俩接过砂纸,仔细打磨起来,心里喜滋滋的,别提多高兴了。雪消了,开春了,他们就可以拿着新铲子去大山里挖野菜和草药了。

罗汉张磕了磕烟锅,续了新的烟丝,吧嗒吧嗒地抽起来。升腾起的烟雾,将罗汉张笼罩了起来,额间铁烙似的“川”字也在恍惚间被熨平了。

麦茬小声对姐姐说:“姐,你看张叔像不像个神仙?”

麦垛抬眼仔细瞧了瞧,说:“像,不过,我觉得张叔更像说书人口中的静坐罗汉,对,就是那个天生强力的静坐罗汉。要不,怎么大家都叫他罗汉张呢?”

晌午了,姐弟俩才一前一后回了家。秋郎中看见他俩手中多了两把小铲,就对麦垛说:“麦茬,叫你张叔来家里吃个饭,我去温点酒,下这么大雪,该好好喝上一盅。”

不消爷爷多说,麦垛便去灶台边忙活起来。年根了,每家每户都备足了年货,秋郎中家也不例外,所以,出几个菜对麦垛来说不是难事。

麦垛扯了围裙洗净了手,揭开了里锅的盖子,一阵饭香扑面而来,原来,爷爷把米饭已经焖好了。麦垛家的灶和寻常人家一样,也是一灶三锅,里锅用来焖饭熬汤,麦茬最喜欢爷爷焖的米饭,因为他们姐俩总能得到一大块又焦又脆的锅巴;后锅是用来温水的,接着外锅和里锅的排烟道,烧饭的余火足以温开一坛子凉水,冬日里,洗手洗脸就不畏那寒凉了;外锅是用来炒菜的,正下方就是灶台的火膛口,火力是最旺的。

麦垛扔了四块拳头大小的红薯进了灶膛,就开始顺菜、切菜了。她把土豆切成小滚刀块,泡在水里,摘下灶台上挂着的一条腊肉切了,洗净,腊肉炖土豆,出锅撒上一把香葱,黄黄绿绿一盘,看着就有食欲;煎鱼下酒最好不过,爷爷和罗汉张不是要喝酒吗,那就煎上三条咸鱼;菜不能太荤,得有解腻开胃的菜,麦垛把白菜撕成小块,和红辣子一起炒了,白菜心单独留着,切细,盐揉过再滗去汁,调点麻油,又是一道凉菜。

待爷爷温好了酒,麦茬和罗汉张坐定,菜也齐备了,姐弟俩爱吃的锅巴和烤红薯也上了桌。窗外的雪此刻又下得紧起来,天光一寸一寸暗淡了,小屋里却暖意融融。

财粮村前街的大红灯笼亮起来了,有白雪映着,衬得后街有些落寞。

然而,后街也有橘黄的灯照着,灯下的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胜过一切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