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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艺术家

2021-11-12

山东文学 2021年1期

刘 磊

因为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我隐姓埋名在这个阴冷嘈杂的北方城市,靠每周六晚上的火焰表演博取一点可怜的生活费,观众称我为火焰艺术家,后台演员都喊我“小火柴”。

他们喊我“小火柴”是有原因的。我身材瘦小,纤细,头却很大,活像一支大号儿的火柴棍,用“其貌不扬”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不过我有一项奇特的本领,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火焰。不管什么火焰,在我手里都乖得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我能让它变幻出不同的形状,翩翩起舞的火焰蝴蝶,振翅翱翔的火焰鸽子,奋蹄如飞的火焰骏马,绽花吐蕊的火焰玫瑰……就像那些老烟枪吐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烟圈一样,这些绮丽的形象通过我特制的道具被创造出来,以飨看客。我还曾变化过一条火焰巨龙,它燃烧着蜿蜒雄奇的身躯张牙舞爪地飞到了剧场二楼,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注视着观众,浑身翕动着明昧交替的金光,随后在轻微的哔卜声中缓缓熄灭,灿若烟花。经历了短暂的寂静后,雷鸣般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剧院。然后,我绅士地鞠上一躬,那些傻瓜们的掌声和尖叫声便更加热烈了。

可如果谁以为我鞠躬是为了他的掌声,那毫无疑问是自作多情了,我带给他们旖旎绚烂的视觉享受,他们对我的劳动表示感谢并支付报酬,这天经地义。我只是向那些转瞬即逝的火焰表示致敬。世间没有一个人能像火焰一样,为了给他人以光明和温暖,将自己的生命燃烧出最耀眼的瞬间和最绚烂的风景,在刹那间归于虚无。如果面对它们还能吝啬自己的敬意,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干得出来。

我之所以能驾驭火焰,除了我特制的道具和长期的训练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懂火焰。在我眼里——确切说是心里——每一团火焰都有它的性格。酒精产生的蓝色火焰软柔优雅,宛如可爱的精灵;汽油产生的红色火焰跋扈炽烈,仿佛暴躁的狮子,天然气的火焰成熟稳重慎终如始;煤炭的火焰乖张善变难燃易熄。只要心气相通,它们便唯命是从。可如果谁要试图压制它,围堵它,它就会爆炸。每当我注视着它们的时候就不禁感叹:啊,火焰!你这自天地之始就存在的神灵,普罗米修斯为你缚在高加索山脉岩石上,被饿鹰啄食内脏;燧人氏殚精竭虑数十年只为将你召唤,被后人奉若神明。

在剧场的舞台上,我让火焰展现什么形状完全随心所欲,一切全凭心情、感觉和缘分。如果我恰巧看见台下有位乖巧可爱的孩子,我会让一只灵巧的火焰猫咪凌空飞奔过去并在他面前眨眨眼睛,孩子便兴奋得大喊大叫;如果我恰巧看到的是一位美丽端庄的姑娘,我就给她献上一束火焰玫瑰,姑娘便羞红了脸颊高兴地看着我;我还曾经揶揄过一位大腹便便的地产商,我发现他每次看我的表演,身边的女人都不一样,于是我送给他一颗燃烧着的花心大萝卜,大家便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起来;我还为一个富二代花花公子送出过一顶绿色火焰的帽子……

剧场的老板,也是我的经纪人泰勒是个长相颇为清秀的中年油腻男,被无数女人奉为男神。说他油腻不是指他的外形,而是指他的血脂远超标准值——那是真正的由内而外的油腻。那个为她抽血的护士总是感叹一声:帅哥,为什么你的血总是油乎乎的?这时,他必定反问一句,血贵还是油贵?如果护士说油贵,他恨不能血管里流淌的全是油。没错,他就是这样一位每个毛孔都写满了贪婪的唯利是图之人。

泰勒手底下共有七名艺人:四位女歌手、两位相声演员,还有我。他是这家剧院的老板兼主持人。每次他穿着立领西装梳着大背头光彩照人地站在台上口若悬河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他就是那种老天爷赏饭吃的主持天才。不忙的时候就接一些婚礼司仪开业庆典之类的活计挣些快钱。据说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当仁不让地主持了自己的婚礼和他父亲的葬礼。他还是个煽情高手,每次介绍我们出场的时候,他都无所不用其极地大吹特吹,冠以无数耀眼的头衔,比如他这样介绍女歌手丹丹:她从小就喜爱音乐,留学时受过多明戈的指点,欧洲十大青年歌手,明星中的明星,云云。介绍两位相声演员时,就说是某位已故相声大师的关门弟子,得过“牡丹奖”。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那种“反正也无从考证”的理直气壮。他介绍我的时候更是别出心裁:阿辉是全国唯一的火焰艺术家,受过法国总统的接见,当时法国总统马克龙竖着大拇指,用刚学会的一句中文对阿辉说了两个字:牛逼!说到这里,我便走上台开始表演了。

可是一下台,他就大变活人。他骂歌手臭戏子,还不如陪酒女挣钱多;骂相声演员是“卖嘴的”;称呼我是“玩火的”。他这副嘴脸使我想起了我的班主任,每次运动会之前,他都亲切地称呼体育生为“运动健儿”,可运动会甫一结束,他就称他们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

人的缺点就是鸡蛋里的骨头,只要挑总会有的。他嫌弃丹丹献唱时表情不够“媚”,“你的驴脸本来就够长了,还不知道笑一笑,再这样耷拉着脸,观众都让你吓跑了”;他嫌弃相声演员包袱老套,“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段,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啦!要创新,懂吗蠢货?”他就是这样,对一切影响他赚钱的东西充满了厌恶。

中午吃饭的时候,泰勒用中指上的大扳指反射太阳光晃我的眼睛,他每次都采用这种方式喊我们过去训话。我知道,他这是要拿我开刀了。他嘴里咀嚼着一块硕大的排骨,满嘴泛着油星:“还有两周,咱俩的合约就到期了,还想在这混饭吃的话,你得把演出时间延长一倍。”

我当然不会屈从于他。我咽了嘴里的饭说,有什么值得我这么拼呢?

他掏出一摞鲜红的钞票拍在我面前说,它行吗?你想想,你就住着二十来平的房子,不换个大点的?

不想,小房子挺好。

你就不想买部车,找个女朋友?

不想,一个人挤公交挺好。

行,泰勒给我竖了个大拇指说,真把自个当腕儿了?两周后,你卷铺盖卷滚蛋!说完就走了。

丹丹目睹了刚才的一幕,她把我拉进后台更衣室,又把我抱到化妆桌上。她身材高大,穿着红色白条运动服,衬得前胸鼓鼓,屁股翘翘。她摸着我的头说,小火柴,你的合约快到期了,我也不想在这干了,咱俩换个地方吧,高新区有个剧院老板我熟,咱俩一块儿过去,怎么样?

我不想干这行了。我说。

那你怎么挣钱?不挣钱你怎么娶我?

我不会娶你的。

嘁,丹丹翻了个白眼儿说,你知道泰勒那王八蛋多少次想上姑奶奶的床,姑奶奶没答应。也不是咱意志多坚定,咱就是中意你。她掏了根儿烟叼在嘴上。我手指一晃,给她点了烟。

我就喜欢你这点,体贴,跟你在一起没压力。丹丹说。你为什么不娶我?我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她吐了一口烟圈笑着说,我听别的男演员说,你那方面不行,真的假的?

滚!我摔门就走。

我觉得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不是飞机大炮原子弹,而是城市,回家的公交车上,我更加坚信了这一点。城市的超市里、公车上、饭馆里……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可奇妙的是近在呼吸之间的人,却彼此不认识。这是一种陌生的热闹,也可以说是一种热闹的陌生。泰勒要跟我解约,这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没人认识我,也没人关注我。这个城市提供了无数个就业岗位,只要舍得一膀子力气,哪儿不吃碗干净饭?

还有最后两次表演。回到我那所可怜的小公寓,我想,一切都无所谓,我低头低得够久了,我早就发誓不向任何人低头,要想让我干一件事情,只有一条,就是老子愿意,其他休想。我洗刷完毕往床上一躺,戴上耳机就进入了梦乡。进入梦乡之前,我依旧喜欢思考那个问题,到底是水能克火,还是火能克水?如果火足够大,能不能把所有物体都点燃?如果把地球上的可燃物全部点燃,在宇宙中烧起一把熊熊大火,那将是怎样的景象?可是很遗憾,课本上说地球上百分之七十的面积是海洋,七比三,火最终被水所灭。但现在我的想法又改变了,因为据说几十亿年后,太阳将变成红巨星,将陪伴它的行星逐一吞没。一切都要湮灭在火海里。时间,让火战无不胜。

周末的时候,我在台上的表演更加随心所欲了。毕竟,下次就是我的告别演出了。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泰勒刚喊出我的名字,我便兴冲冲地来到了台上,这一切都是向他昭示一点:我对他的话满不在乎。我先是变了一只火焰小狗,它奔跑到一个小女孩面前摇了摇小脑袋,然后渐渐熄灭,她意识到自己成了剧场的焦点,便双手捂住嘴巴,瞪着大大的眼睛,嘴里发出嗷嗷的喊叫声。我又变化了一支丘比特之箭,燃烧着的飞矢冲向台下的一对男女,他们拥抱在一起,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时,我发现有位端庄美丽的女孩,在剧场第三排的中间,于是我变化了一顶火焰皇冠缓缓地飞向她,当皇冠在熄灭前释放出耀眼的光芒时,我看到了一张秀美、雅致的脸。火焰让那张脸庞光彩照人,美如满月。我张大了嘴巴,瞪大着眼睛,石化在了舞台上。是她,雪梅,我的堂姐。那个带给我无尽温柔的堂姐,那个轮回转世也无法忘记的堂姐。她温柔地微笑着,看上去如此地恬淡与富足。

当成吨的回忆在一瞬间从脑海深处泛起时,我大脑像宕机一样无所适从——你见过286电脑短时间内处理大量的图片信息吗?前面的画面卡在那里,后面的画面仍在试图跳出来。我像被催眠了一样,所有的感官都停止了运作,观众的唏嘘声,相机闪光灯的闪烁,都没能让我清醒过来,直到泰勒来到舞台上,对着我的后脑勺一巴掌。

演出结束后,我和堂姐走在有些清冷的街上,路灯昏黄,像是怪兽困倦的巨眼。我没料到她能来看我的演出。她个子很高,有些丰腴,我个子很矮,纤弱得像一根儿刚抽穗的青麦。我俩肩并肩走在路上,样子有些好笑。她像小时候奶奶那样摸着我的头说,不错不错。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想去抓着她的衣服角,可我忽然发现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就把手缩了回来。我边走,边踢着一块小石头。

我来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要结婚了。堂姐说。

哦,谁这么有福气啊?

是……山阳。堂姐说。

是他……你怎么可以……天下男人死绝了吗,你怎么可以嫁给他?我一脚把小石子踢得很远,惊起一只黑暗中的鸟。

真的,你俩人也该放下过往了。

不,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别忘了小时候他是怎么对我的。我望着漆黑的夜空,强忍住泪水。

在一个阴郁、清冷的傍晚,我被接生婆从母亲的身体里拽了出来。我爹这个秀水镇出名的浪荡公子在窗户外面听见我的啼哭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吐出了一大口灰白色的浓烟。带把儿吗?他在窗外问。

带把儿。接生婆说。

我爹一脚踩灭了烟,冲进了屋里。可是他一见我的样子,就傻眼了。刚出生的这个活物,竟然是,满头白发,再配上被羊水泡的褶皱丛生的脸,活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他的目光掠过那个活物,在屋子里四处踅摸,最后停留在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上,照片上的人们都是满头的黑油漆。他看了看刚在死神手里挣脱的那个女人,给接生婆扔下一百块钱转身就走。

整个月子里,我爹从未露面,都是我那个小脚的奶奶跑前忙后。我娘奶水不足,我奶奶每天挪着她火柴盒大的小脚,去猪老四家买一个香喷喷的大肘子。猪老四每次都笑着说,听说你家的崽是黑富贵下的种,黑富贵他们家祖传少白头,个个脑门上戴着孝一样。我奶奶什么都没说。猪老四又说,你知道吗?你儿子跟玉花那个破鞋好上了。我奶奶照例什么也不说,拿着肘子就回家了。她把肘子给我妈说,吃吧,听蝲蝲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啦?我妈就大口地啃起了猪肘子,自从她的身子沾了油星,我便吃饱了。

我那个混蛋的爹是个吹鼓手,吹得一手响亮亮的唢呐,人家都叫他唢呐杨,靠揽些红白差事为生。他有一手绝技,就是从来不用谱子,只要会唱就会吹,婉转好听滑音多,同行管这叫“浪荡韵”。玉花就是他们锣鼓队的主唱。遇到红差,他们就来一曲《好日子》,遇到白差,他们就唱一首《朋友别哭》,我爹还时常独奏一把《百鸟朝凤》和《小放牛》。他们一行七人,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上四处演出,居无定所,玉花就是他们公用的老婆。那天我爹喝饱了地瓜干子烧酒,跟玉花说,以后你只伺候我一个人吧。他俩便在镇上赁了一间房子,公开住在了一起。可奇怪的是,俩人住在一起后,玉花反而不让他碰了。

怎么了?我爹问。

玉花笑着说,现在不比以前,你什么时候娶我?我就什么时候让你碰。

我爹说行,我这就想办法让秀兰给你腾地儿。

我妈出月子那天,按风俗要回娘家住三天。在一个阴冷的清晨,我爹给这个全镇最漂亮的女人披上了一件灰不溜秋的军大衣,像送客人那样把她送回了娘家。我爹说,你就在娘家住着吧,不用回来了。可我娘这个傻女人,三天后又抱着我回家了。我爹气坏了,他一砖头把家里的锅砸了个大窟窿,又揪住我娘的衣领说,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回来了,你把我绿了,还想让我跟你过日子?我娘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我娘说,天地良心,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除了黑富贵家那群杂种,谁家的孩子生下来一脑袋白毛?我爹给了我娘两个耳光,她的头像货郎鼓一样左右摇晃着,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我娘被打蒙了,她小鹿一样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这个男人,眼里满是惊恐。我爹见她不走,又使劲踹了她两脚,我娘像被牲口撞了两下一样,趔趄着身子。我娘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她可怜巴巴地说,孩儿他爹,你不要打我了,你这样把我打出门,我以后怎么做人呀。你他娘的还知道做人?我爹说完,径直跑到西屋拿出了明晃晃的镰刀嚷着说,你要是不走我就扒了你的皮。我娘真的被吓住了,她抱着我贴着墙根走出了这个院子。

我奶奶也跟着出来了。她哭着说,好秀兰,你把孩子给我吧,带着个拖油瓶,你怎么嫁人啊。去城里吧,那里谁也不认识你。你这么漂亮,一定能嫁个好人家。你想娃娃了,就回来看看。这个叫秀兰的女人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像是用眼睛吃掉我一样,然后就走了。据说那以后她精神受了重创,成了疯子,她去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者死了。我爹兴冲冲地找玉花邀功的时候,她磕着瓜子说,我不能跟你家那个死老太婆和小杂种住在一起。我爹就把身上的钱,连钢镚一起掏出来往我手里一塞,扭头就走。

以上事情都是我道听途说的,因为我的记忆没能留住三岁以前的任何画面。我记忆中第一帧完整的画面,是我和奶奶在火屋里做饭,她填柴禾,我拉风箱。那天的柴禾很湿,比风箱高不了多少的我双手抓住把手,拼命地来回拉扯,整个屋子都弥漫着雾茫茫的水汽,等奶奶掀开锅盖的时候,满屋子的馒头香味儿。我奶奶就说,晓辉你歇歇吧。

因为没有爹妈,我奶奶看我看得很紧,马路上不让去,河边不让去,不让我爬树不让我荡秋千不让我滚铁环,我的童年一个玩伴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数家雀儿。有一次我路过幼儿园,隔着那个冰冷的铁栅栏,我看见里面有花花绿绿的玩具,转椅、跷跷板、滑梯……跟我一样大的孩子都在那里爬上爬下。我跟奶奶说,我要上学,上了学就有好朋友啦。

在一个下着小雪的上午,奶奶找到那个胖胖的园长。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手帕,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一沓花花绿绿的糖纸。奶奶把糖纸交给了园长,园长说明天让他来上育红班吧。回家后,奶奶拆了蓝包袱,续上新棉花,给我做了一身蓝棉衣。她把我拉进怀里,摸着我的头说,进了学校听谁的话?我说听奶奶的话。她说,听老师的话。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奶奶就出门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前立着一个羊角辫儿的女孩,比我略高,穿着一身红棉衣,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奶奶说,你自己上学我不放心,这是你堂姐雪梅,你跟着她。吃了早饭,奶奶又摸着我的头问,进了学校听说的话?我说听奶奶的话。她说,听老师的话——奶奶回头看了堂姐一眼——和你堂姐的话,你堂姐干啥你就干啥,听见了吗?我点点头。奶奶说去吧。于是我用手拽着堂姐的衣服角,跟着她上学去了。

进了学校我才知道,一个人时的孤单其实没什么;一群人时的孤单才最致命。我周围全是像我一般大的孩子,却没有一个愿意做我的朋友。班里的班长,就是黑富贵的儿子山阳,又黑又壮,整整比我高一头。他揪住我的衣领对着全班说,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跟他玩儿。然后,他把我拖到教室后面,把我摁在一个放着笤帚和簸箕的角落里打了我一顿。山阳问全班同学说,镇上人都说他是我爸生的,你们看我俩像吗?

不像!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听见了吗?同学们都说咱俩不像,可就因为你,我妈差点离家出走。说完,他往我身上撒了泡尿。我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切,怕得忘记了哭泣。

课间的时候,我赶紧跑到隔壁的班级,我拉着堂姐的衣角哭了起来。我姐说你尿裤子了?我抽抽搭搭。我姐说有谁欺负你了?我哭得更大声了。我姐用手给我擦了擦眼泪说,从现在开始,我去哪你去哪。我记得第一次课间特别长,我就拽着她的衣角,她跳绳我也跳绳,她丢沙包我也丢沙包,她去厕所,我也跟她去女厕所。小朋友们都觉得我行为古怪,但又说不出怎么怪。

那时候,如果谁愿意做我的好朋友,我真的把什么可以都给他。我的奶糖,我的布娃娃,我那把生锈的火柴枪,我什么都可以给他,只要他做我的朋友。我问四毛,我能跟你一起玩儿吗?随便什么。四毛说不可以,我们去捉蛇,你敢吗?我问二牛,我能跟你一起玩儿吗?二牛说,不可以,山阳不让我们给你玩儿。我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我面前飞奔而过,我想这大冬天,哪来的蛇?

有一天,山阳竟然主动开口跟我说话了,我激动坏了。他说,你愿意跟我们去滑冰吗?我简直高兴得要飞起来了。愿意愿意,我赶紧说。于是他领着四毛、二牛和我,来到秀水河边。山阳拍着我的肩膀说,晓辉,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下去帮我们看看冰面结不结实。我太开心了,我为能给别人做点事情而兴奋无比,尤其是这个人还是孩子头儿山阳。那天是少有的好天气,我真想大喊一声:我有朋友啦!

我二话不说就下了河,然后对着岸边的山阳大喊,下来吧山阳,没事儿。尽管脚下的冰面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可让我朋友痛痛快快滑冰的念头使我顾不得太多。山阳想下河,四毛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山阳就冲我喊,你往里走,再往里走。我转身向更远的地方走去。到了河中央,我冲着岸边招手,大声喊着下来吧山阳,我们滑冰吧。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原地跳了一下,就在我落地的瞬间,冰面咔嚓一声脆响,蛇形裂缝向着远处辐射蔓延,没等我开口呼叫,冰面突然裂开了血盆大口,整个儿地把我吞了。我像一枚炮弹,砸开了冰面钻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惊吓,后来我回忆这一刻的时候,觉得河水一点也不冷。我慢慢地向河底坠落,我看到了四散惊逃的鱼儿和旖旎蜿蜒的水草。我最后的意识是抬头看时,头顶的蓝天透过动荡的河水,像是跳动的蓝色火焰。

我不知道谁把我捞上来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的炕上,边上是一盆燃烧的炭火。我看见一张圆乎乎的小脸关切地望着我,她还用小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随着一阵脚步声,那张脸不见了,院子里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奶奶他醒了。透过窗户,我看见奶奶正在院子里烧香磕头,面前的案板上供着一尊菩萨像。我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堂姐大概上学去了,那盆炭火成了我唯一的伙伴。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你长久地凝视,它就有了生命,就会开口跟你说话。我盯着左摇右摆的火苗看,慢慢地把手伸向它,它倏地身子一高,像是要跳起来咬我。我吓得猛地抽回,然后又慢慢地伸向它。它又跳了一下,但似乎越跳越矮了,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

我说,你能做我的朋友吗?

火苗说,好啊。

真的吗?

当然,它说,可是我好饿,快撑不住了,你能给我点吃的吗?

你想吃什么?馒头还是饼干?我好奇地问。

它大声笑着说,那些是你们人类的食物,我最喜欢吃那种黑黝黝的煤块儿。我下了床,找了一块炭放在盆子里。慢慢地,火苗像吃饱了一样有了力气。

你会做什么?我问。

我什么都能做,它说,我像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般变化!

那你变条……小蛇吧。

没问题。说完火苗身子一扭,一条细长的火蛇立起了身子,它吐着灼热的信子,血红的鳞甲闪闪发光,然后慢慢熄灭了。

我高兴地拍着手说,那你变一只蝎子吧。

我刚说完,火焰中便伸出了一只蝎子的尾巴,尾巴的尖部有一根红色的针,向外喷了两颗火星。

那你再变一只壁虎吧,我拍着手说。

那天,我们玩儿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往盆子里添一块又一块炭,火苗变化了蟾蜍、蜈蚣还有马蜂、蜥蜴、蜘蛛……我痛快得酣畅淋漓,高兴得眼泪直流。

上学后,山阳又对我找茬,他把我截在一个胡同里,用书包带狠狠地抽我的脸。堂姐,这个勇敢的女孩对山阳说,我知道我们打不过你,你非要打人的话,就打我吧。说着,她紧紧地抱住我。山阳见状,胡乱地抡了几下,骂骂咧咧地走了。

可是,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又过了不久,也或许是很久,记忆中的事情你缠我绕,谁又能记得清呢?镇子西面有一棵粗大的枣树,树干又老又硬,浑身满是突起的树瘤。树梢最高处的枣子吸饱了阳光变得红艳欲滴,像是一挂红宝石。山阳搂着我的肩膀说,晓辉,想跟我们做朋友吗?去把最高处那挂枣帮我摘下来。

我半信半疑地把他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

这次真不骗你,你去摘,你只要摘下来,我就跟你做朋友,做好朋友。他甚至还勾了勾我的小指头。

本不会爬树的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使劲夹住树干,毛毛虫似的一点一点地往上蹭,为了朋友,为了友谊,为了像别人一样地生活,我拼尽了全力。我把那挂枣摘下来别在腰里时,我看到山阳对我竖了竖大拇指。我开心地笑了,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浓密的枣叶直晃我的眼睛。

可是爬树难,下树更难,我的眼睛不得不仔细瞅准每一处枝丫,谨慎地找个树杈落脚,然后小心地往下挪一点,两只细小的胳膊早已没了力气,双手止不住地哆嗦。就在我踩到一个树杈,把全身的重量压上时,树杈咔嚓一声断了,我失重般地往下坠,双腿本能地夹紧什么东西,可这个动作却几乎要了我的命,树干上那些刀子一样锋利的树瘤,磨破了我的单裤,磨烂了我的下体,我的两个睾丸像两粒花生米一样被犁了出来。我摔在地上时,手里握着那挂鲜红的枣子,我躺在地上冲山阳晃了晃说,我们做好朋友吧,我看到他像兔子一样地跑了。

这次我是在医院里醒来的,奶奶守在我的床榻前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医生给我的下体进行了缝合。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可出院那天,奶奶瞒着我问了医生一些问题,医生直摇头,我也不知道问的什么。关于这场难以启齿的事故,原谅我不能多说什么,因为我能说什么呢?说我是个小太监,从此半男不女?

出院后,我发誓,我这辈子不要一个朋友,谁也别想跟我做朋友。有奶奶,有堂姐,有火,这就够了。从那以后,我就牵着堂姐的衣角去上学,放学我就自己玩儿火。奇怪的是,没多久,我满头花白的头发竟然变得乌黑发亮,像涂满了黑油漆。

初中毕业时,我那小脚的奶奶去世了。我又看到了我的父亲,这个已经被玉花扫地出门的男人。他在奶奶的灵前嚎啕大哭,他又把我搂在怀里说,儿啊,爸对不住你,你知道吗?我跟玉花生的那个孽种,也是满脑袋白毛。我错怪你们了呀!

那天,好多人都来吊唁,镇子不大,谁跟谁都认识。我甚至看到了黑富贵和山阳。山阳悄悄地拉着我的手说,晓辉,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你要是敢在这撒野,我弄死你,信吗?

晓辉其实弄错了,他奶奶去世那天,我找他是想跟他道歉,真诚地道歉。可是我话还没等说完,就看见晓辉眼里那道凌厉的寒光,那种目光我只见过一次,是我父亲一铁锨铲断一条毒蛇,那条蛇的后半截在地上翻滚,前半截却依然爬向父亲。当它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口咬在那把铁锨上时,就是这种眼神。当时我一连做了七天噩梦,梦里总是有条蛇狠狠地咬我的脚趾头。

晓辉这孩子,生下来就满头白发,这种情况只有我们家族才有。我父亲发达后,曾经找一个专家咨询,专家说这种情况在墨西哥的一个小镇上也出现过,是饮用水的问题导致某个基因发生了突变,至于谁会基因突变全由天意,但酗酒会加速这种突变。我爷爷、我父亲和我,生下来就是白头发,一开始被人们视为不祥之兆,可等我父亲做生意挣了大钱之后,人们却视之为大富大贵的象征。

晓辉刚生下来的时候也这样,于是镇子上传遍了风言风语,说晓辉是我爸的私生子。三人成虎,我妈也就信了,天天跟我爸又吵又打,光上吊就有好几回。为了躲开我妈,我爸就跟爷爷去神木贩煤了,三个月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回家浑身黢黑,人家都叫他“黑富贵”。我爸走后,我妈把对他的恨全用在了我身上,一点都没浪费。她骂我、拧我、咬我,我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因为这个原因,我恨死了晓辉,把他视为我们家的灾星。

尼采说每个女人身体里都住着两个人,一个奴隶,一个暴君。其实是一回事儿,因为每个暴君都曾经是奴隶,而每个奴隶也都渴望成为暴君。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妈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因为我姥爷是个破烂王,成天拎着个自制的货郎鼓走街串巷收一些废铜烂铁旧书破布,到哪里都低人一等,也不知道我爸怎么看上了我妈,俩人没羞没臊地好上了。

我奶奶嫌弃我妈家世不好,我妈当面不敢言语,可背后却说:“我操,收破烂怎么了,行行出状元。一个‘倒煤’的,还看不上我们家收破烂,都是下九流,谁嫌弃谁呀?我操!”这话传到我奶奶耳朵里,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见,可在一次全家吃饭的时候,我妈让我摇着货郎鼓学我姥爷喊“收破烂嘞”。当时我正牙牙学语,竟然也学得惟妙惟肖,我爷爷、我爸都乐了,我奶奶却勃然大怒。她拍着桌子说,丧门星!你爹收破烂也就罢了,你还想让我们家后辈世世代代收破烂吗?从那天起,我奶奶再也不让我妈带孩子了。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我妈这暴脾气,在我奶奶跟前连个屁也不敢放。我妈寻思不让我看老大,我就生个老二,可我奶奶做得更绝,弟弟刚满月就被我奶奶抱走了。我奶奶说,收破烂的见过很多,可从没见过收破烂收出自豪感来的。别说你生俩,你就是生二十个,我也不让你带。

我妈彻底没脾气了。但没了脾气不代表没了仇恨,相反,她把仇恨深埋心中,为的是终有一天让它破土而出重见天日。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熬,把我奶奶熬死。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变得异常注重养生,吃饭八分饱,饭后百步走,营养均衡、心情舒畅。小时候我看一些宫斗剧,常常觉得夸张了,左了,可长大后联想起我家那些事,我觉得一点也不夸张,宫斗与权谋,人人擅长,无师自通。

几年后,我奶奶心梗去世了。哭灵的时候,我妈哭得比谁都响亮,她边哭边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她的意思究竟是“我婆婆死了,我的命好苦”还是“我的命好苦,你可算死了”,谁也不知道。总之,那粒种子发芽了。她像一个蓄电瓶一样,储存了满满的仇恨急须释放,她开始旧事重提,折磨我爸和我,而男人不忠,便是最恰当不过的借口。

女人往往通过两种方式达到折磨自己丈夫的目的,一个是通过折磨自己,另一个是通过折磨孩子。前一种通常是刚结婚不久的女子,他们通过哭闹、半夜离家出走以及喝药跳井等极端手段迫使丈夫屈服,经常有一些愚蠢的女人不知深浅,把手段当成了目的,当真一命呜呼了,如果她们死后有知看到自己的男人在着实痛苦了一阵后又另觅新欢了,她们一定会把肠子悔青。后一种女人更知道男人的命门在哪里,她们通过折磨孩子来迫使男人俯首帖耳。孩子,就像两国交战时押在对方国家的质子。我妈用这种手段驾驭丈夫,屡试不爽。她一边打骂着我,一边历数我爸子虚乌有罄竹难书的罪恶。伴随着我的哭声,我爸边更加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了。

是的,暴力使我恐惧,不管是讽刺挖苦还是拳打脚踢,都使我产生一种不配活着的感觉。可慢慢地,我熟悉了暴力,熟悉了让我屈服的内在逻辑,那就是暴力是施暴者对被施暴者的正当行为,是迫使被施暴者认同自己最便捷的方式。

我开始迷恋暴力。我精心挑选着我要下手的对象,制定周密的行动计划并实施。在学校后面的小胡同里,我第一次把无意中撞了我一下的高年级同学打倒在地并骑在他身上,望着他惊惧的眼神,我被自己奸邪得近乎变态的笑声吓了一跳。我一下子理解了母亲。

从那以后,我横行多年,打架无数,即便大人或者老师知道,也仅仅是冠以“小孩子的游戏而已”这种托词一笑置之。没有后患,使我更加胆大妄为起来,以至于我欺辱别人时,仅仅是为了取乐或者说,手痒痒了。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鬼话。如果这是真的,那最初的恶是哪里来的?

可是我哄骗晓辉帮我下河探路那一次,我却遭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心理感受。当我看到晓辉掉进冰窟窿里的那一瞬间,我本已蛰伏多年的恐惧和不安一下子跳了出来。仿佛我妈就拿着笤帚站在我面前,随时把我拎起来狠狠地抽我的屁股。我吓得扭头就跑,四毛和二牛也跟着我跑。我边跑边喊,来人呐,晓辉掉冰里啦!

我就这样边喊边跑,慌慌张张地跑回了家。我想知道晓辉死了没有,却又不敢开口问,整整一天都魂不守舍。我支棱着耳朵听着每一个人嘴里的话,如果我听见有人谈论跟冰啊河啊水啊有关的事情,我就强迫自己听下去;我仔细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如果我看到有人表情沉重,我就会吓一哆嗦。甚至即便有人轻声喊我的名字,我也会心惊肉跳好一阵儿。那天我妈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她甚至不知道有这档子事儿。可我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比她打我骂我还让我恐惧的事情。我蓦然明白,我在施暴的同时,也在受暴,施者与受者合二为一了。当我听说晓辉安然无恙后,我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从此,我对晓辉,以及所有我曾经欺凌过的孩子,都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

可不久,我便故态复萌了,巨大的惯性让我一下子刹不住车。在一个傍晚,我又在胡同里截住了晓辉,我其实也就想揍他几下算完。可这时候,他的堂姐雪梅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抱住了晓辉说,我知道我们打不过你,你非要打人的话,就打我吧。我抡起书包刚要抽下去的时候,我看到这个女孩紧咬着牙齿,眼睛闭起,蛾眉紧蹙,很明显她在害怕,可是她却义无反顾地承受这一切,而且是为了别人。

我一直以为,我在承受我妈暴打的时候,样子一定是狼狈的、下贱的、丑陋的,我在打别人的时候也证实了这一点,可我没想到,原来承受暴力也可以是勇敢的、美丽的,甚至是……高尚和神圣的。我在她身上,发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柔弱的坚强,一种卑微的圣洁,一种……渺小的伟大。我一下子理解了我自己。从那时起,我就——如果十来岁的孩子也懂什么是爱的话——爱上了雪梅。

那天后,我就真的想跟晓辉做朋友,说这是爱屋及乌也罢。但我又不想太直接,倒显得我跌份一样,于是我找个机会,说只要晓辉把最高处的枣子摘下来,就跟他成为朋友。其实那天我吃了很多枣子,撑得我肚子鼓鼓。但我把这件事看成了一种交朋友的“仪式感”,就像歃血为盟、诅咒立誓一样。以后就是好朋友了,我一定护着晓辉就像亲弟弟一样。可没想到,竟出了那样的意外,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意外。

晓辉住院期间,我无数次地在病房门口徘徊,可就是没有勇气进去。大勇必大仁,我欺凌别人的“勇气”,究竟只是些匹夫之勇而已。愧疚,比恐惧更让我受折磨。我一直想跟晓辉道歉,但他一直都躲着我,直到他奶奶的葬礼上,我把他喊到一边,想跟他说声对不起。可是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晓辉出院后,他的头发变黑了。我跟我妈说,晓辉的头发变黑了,肯定跟咱家没关系。我妈一愣,说她早就知道。说完这句话,她再也没有打过我。

我爸“倒煤”发了财,成了本地煤炭协会的会长。我现在子承父业,成了煤炭公司的经理。还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晓辉,其实我是这家剧院最大的股东,泰勒只是我雇的一名经理而已。晓辉呀晓辉,即便合同到期,走的也是泰勒,而不是你呀!

中学三年,雪梅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毕业后,雪梅考上了市重点,我辍学了。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学习的料。毕业那天,我犹豫再三,决定跟她表白。我想,也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接受要么拒绝,一半儿的几率。可我还没等开口,她便后退了几步,用警觉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你想干嘛?我想说,我喜欢你,可是雪梅又往后退了两步,这时候,班主任恰巧过来,雪梅便借机跑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像撒了层灰一样难受,在她心里,我永远是那个顽劣不堪的少年,或许压根不算人,算畜牲。

辍学后,我像疯了一样思念着雪梅。我爸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跟我出去见见世面,学学人情世故。我说,爸,其实我觉得应该先自己闯闯,去市里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我爸想了想说也行,然后给了我三千块钱说,别委屈了自己。

我用这些钱在她学校边上租了套房子,我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我只想离她近一点,每天都能看她一眼,只一眼就知足。没事的时候,我就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比较着我俩的情况,估量着我的胜算:雪梅考上了高中,三年后上大学,而我辍学了,她先胜一局;她家庭条件一般,我家有钱,我胜了一局;她长得端庄,我长得……每每想到这里,我必飞快地找面镜子瞄一下自己,身高、相貌、发型……越看越恶心,越看越不自信。爱一个人,绝对是以自卑为前提!

每个周末,雪梅便出来买一些日用品。我就在不远的地方尾随着她。深入骨髓的思念使我精神恍惚,夏末的太阳使我心焦气躁,我开始做一些自娱自乐的白日梦,如果有几个小流氓出来调戏她一下多好,我来个英雄救美,甚至愿意搭上我的一条胳膊或一条腿,这样她就会一辈子感激我,并且以身相许。我又想,她能遭遇一些不测该多好,比如她出车祸半身不遂没人要了,我必不离不弃地照顾她,这样她就永远属于我了。想到这里,我猛地一个激灵,我已分不清这是爱还是欲望,就像螳螂一样缠绵结束就想吃掉对方。可生活毕竟是生活,不是狗血的电视剧,她依旧岁月静好,既没有流氓调戏,也没有不测发生。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熬的两眼通红,浑身像烧起大火,我快受不了了。

终于在一个雨夜,我……我侵犯了她。那晚她独自一人回校,在一个小胡同里……事后,她哆哆嗦多地一个人往学校赶的时候,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第二天,巨大的恐惧抓住了我,我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坐卧不安。之后的日子如入地狱,我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警察登门把我带走。这种感觉,犯过罪的人心里都明白。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有一次我看见一辆执勤的警车,我甚至故意凑过去,在警察面前走了几个来回,那两个警察看都不看我一眼。每个周末,我依然看见雪梅出来买东西,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正当我暗自庆幸之际,更大的麻烦却从天而降——我被一个诡异的敌人缠上了,这个敌人就是“失眠症”。我从没见过这样死皮赖脸难以对付的敌人,任你用尽了浑身的气力也打不败它。每个夜晚我都早早地躺在床上跟它贴身肉搏刺刀见红,数星星、听音乐,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玩游戏,统统不管用,这个狡猾的敌人一眼就看穿我的诡计,然后冲我邪魅一笑说,糊弄我?想得美!每一次我都咬碎钢牙发誓一定要战胜“失眠症”,一定要好好地睡,狠狠地睡。可我连这个敌人在哪都不知道,每次都这样睁着眼睛直挺挺地挨到天亮。后来,它竟然发展成“恐床症”“恐睡症”,看见床就吓得浑身筛糠般哆嗦。一个月不到,我已经被它折磨得不人不鬼。

为了开始新的生活,我决定跟我的父亲去神木贩煤。我父亲高兴地接纳了我。到了煤场,我专挑最脏最累的活儿干,装车、卸车,别人都休息了,我还要再用高压水枪把货车冲刷一遍,每天连轴转。所有人都夸我能吃苦、懂事儿。可知子莫如夫,我父亲看出了我的异常。

你没事吧,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打量着我问,你这样干活不正常。

没事啊,我强装镇定地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快累瘫了。

没事就好,父亲说。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我,真没事?

真没事。我说。

我就这样连续拼了近一个月,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极度疲劳逼近极限。终于,在贩煤的路上,我在驾驶室副座上睡了二十分钟,那是怎样幸福宁静的二十分钟啊,那是我这辈子最香的一觉。我醒来的时候,车窗外正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好美呀,我感叹道。父亲说,我们天天跑这条线路,怎么没见你说过它美?我说,我前几天压根没注意到它们。

正当我认为已经摆脱了失眠症,想好好休息几天的时候,它却又卷土重来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比干活都累,我只好再去拼命地劳动。劳动很累,可失眠更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只好去劳动。我仿佛被诅咒了一样,就是拼了命地重体力劳动半个月左右,就能睡上二十来分钟,一旦偷懒,就要把这个时间延长几倍才能弥补。我每天汗流浃背,不辞劳苦,不为名利,就是为了换取多日后可怜的一点睡眠。我像是睡神祭坛上的祭品,我活着只为供养她,讨一点可怜的施舍——那金子般宝贵的睡眠。就这样,我痛苦地度过了三年。

好巧不巧,一天货车在路上爆胎了,我们只好下车更换轮胎,这时候一辆轿车停在我们前面,一个格子衬衫的男人摇下玻璃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助。

需要一把十字花的螺丝刀,我父亲说。

我后备箱有,说着他下了车。

我在拿工具的时候,听到了他车里正播放着一盘奇怪的光碟,我零星地听了几句话,其中有一句我特别深刻:“你必得汗流浃背才能糊口……”我受到极大的震撼,脑子晕晕乎乎,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抛在半空一样。如果把“糊口”换成“睡眠”,那不就是说的我吗?

送还工具的时候,我问他,您这是听的什么?

没什么,他驱车而去。

望着疾驰而去的汽车,我心里一阵阵发慌,一定有人,抑或是神,他目光如电,对我洞悉一切了如指掌,就算是打个喷嚏也逃不过他的巨眼。那天太阳明晃晃的,照得我冷汗淋漓,一阵阵发虚。

我决定求得雪梅的谅解。放下车,我脸都没洗就找到了雪梅,我想坦白,我想自首,我想从心灵的牢狱里赦免我自己。

我站在她面前说,雪梅,我错了,我……

她说,山阳,我原谅你了。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是的,我原谅他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是他干的。那晚的情形是这样的,我为了买一本便宜的盗版习题集,不得不去一家很隐蔽的书店。回学校的时候,为了赶上熄灯号,我硬着头皮穿过一条暗黑的胡同,两侧的老旧小区正在拆迁,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窜了出来,猛地抱住了我。我的大脑在过度惊吓后一片空白,浑身颤栗,紧接着快速地运转,这是谁,图财还是害命?我双手紧抱在胸前哆哆嗦嗦地说,你要钱吗?我是穷学生没多少钱……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我,亲吻我。

我感到他吻得很火热,不像是坏人,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

我恢复了一部分理智,战战兢兢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我们……能谈谈吗?

他仍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伸到我的衣服后面。他呼吸粗重,手抖得厉害,很明显不谙此道,我感觉他比我都紧张。夜黑如墨,空气里充满了静电一样滋滋的声音。狂风大作,被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撕扯出高亢尖厉的声音。乌云堆积,密密实实地压向大地,像是悬在空中的花岗岩。突然,一道闪电标识出了两朵乌云的边界,我看到一朵云正在侵袭另一朵乌云,我听到一阵风正在追杀另一阵风。借着这道电光,我也看清了面前这个男子,尽管他遮挡了脸,可那头花白的头发却使我一下子认出了他。我知道如果我喊叫,或是当众戳穿他,我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我咬紧牙关扛下一切。临走的时候,雨下得正大,他还为我披上了衣服,又递给我一把伞。我就这样回到了学校。

当我满身泥水狼狈地回到寝室的时候,舍友晓云吓了一跳,她睁大着眼睛问我怎么了。我说摔了一跤,然后像一团棉花一样跌在了床上。熄灯后,我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黑暗,从小怕黑的我,第一次觉得黑暗如此的温暖,我希望黑暗可以无限延展,我希望被这黑暗吞没,我希望太阳永远也不要升起。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事情上,明明是别人的错误,却要转化成我们的罪恶。

天还是亮了,我想自杀。我没有,也没必要请假,便逃学来到秀水河边。秋汛正凶,河面宽了几倍,现出墨绿的颜色。我选了格桑花正旺的一处河岸,呆呆地望着水面。我就要投入黑暗的怀抱,竟然有些小小的欣喜。这世界将不再有我,和我的罪恶。正当我想走向河水深处时,我觉得有人牵我的衣角。我回头一看,是晓辉。

中学毕业后,他就辍学了。别的孩子都蹿了个子,苍了声音,冒了胡须,只有晓辉,还是这么矮小纤弱,像个小学生。我看到他脸部的皮肤很细腻,像是女孩的脸。

我把他抱在怀里说,你怎么来了?

我老远就看见你了,晓辉说,姐,你不上学,来这里做啥子?

我想洗澡,姐觉得身子很脏。

哦,那你洗吧,我不看。晓辉转过身子。

我摸着他的头叹了口气:这孩子,还是我说什么他信什么。我趁他转身之际,一跃跳入秀水河,以我罪恶的身子。

我在河里头出头没,我听到晓辉发疯似的喊叫,我看到他沿着河流疯跑,我在一处拐弯处被他拖了上来。他用力拍打着我的背,哭着说,姐,我这么个废人都还不想死,你怎么还要寻死呢?

我大口咳嗽着。我吐出了一大摊绿色的液体,不知是河水还是胆汁。

晓辉哭着说姐,有人欺负你了吗?你不要害怕,告诉我,我去宰了他。

我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晓辉哭着说,姐,你看看这蓝天,这么蓝的天。你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天了。姐,奶奶死了,爸妈走了,这世界上就是你对我好了,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抱着他大哭了一场。时间和眼泪是治愈心灵最好的药剂,它带走我许多情绪,让我平静了许多。我摸着他的头说,好,姐姐不死了。

回学校的路上,我又慢慢滋生出了复仇的念头:报警!我不能让他这么逍遥法外。凭什么他犯的错,却要我承受这样的苦果?可是万一,万一,报了警,真相公之于天下,我的家人、学业、名誉,我将怎么面对我的未来……不行。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还顾那么多干什么?我一遍一遍地想象着他被警察铐走的样子,最好一枪崩了他,我仿佛耳边响过一声枪响,砰!对,就是这样,让那个王八蛋受到应有的惩罚!

其实我已经远远看到了犹豫的心境,它就像个黑影一样在暗处躲藏着,尾随着我,时刻打算出来拉着我的袖子说:“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缓缓再说吧。”为了不让它的诡计得逞,我必须坚定下来,我飞跑起来,跑向离我最近的一个警局,一刻不停。

我坐在座位上,大口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

一个警官问我,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被……被人……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两个字。

被人怎么样了?警官问。

被人……强奸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两个字后,把头低了下来,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什么时候?他语气平静,仿佛一个智能语音系统。

昨天晚上。

怎么现在才来?还有,你身上怎么这么湿哒哒的?

我想……想……跳河自杀……这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就是录口供,等于把所受的苦难又回放了一遍。

你这孩子,这种事情要第一时间报警,才好取证,你在河里一扑腾,他留在你体内的证据早就没了!

证据早就没了,证据……他留在我体内的证据,我听到这个词,又想起了那晚的闪电、大雨、狂风以及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一阵恶心。我飞快地逃离了那个地方,我不想再录口供。

第三天的时候,我来例假了。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真是天可怜见,我从未像那次一样盼望它的来临,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既不想自杀了,也不想报警了。我想就这样算了吧,我开始以第三者的视角观察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除了那种锋利的疼痛,似乎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一个学期之后,日子似乎正在重回正轨,可我心里知道,它永远也回不了正轨了。我总是做一些林林总总奇奇怪怪的梦,我经常梦见自己身上长满了黏糊糊脏兮兮的苔藓,我用手一片一片地往下撕,它们繁茂依旧。我得了一种强迫症,洗澡强迫症,我必须每天强迫自己洗一遍身体,否则就坐卧不宁,就像有人一遍遍地检查门窗有没有上锁一样。这就像一个规定动作,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仪式,像一日三餐那样必不可少。不知多少个日夜,我独自挎着一个小筐子,里面盛满了各种洗漱用品,光肥皂就有好几种——肥皂、香皂、药皂、透明皂……我一遍一遍地冲刷、擦拭我的身体,为此不知迟到了多少堂自习课。舍友总拿我打趣,一个说,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没有你干净。另一个说,作为用水大户,你得多交钱才行啊。只有班主任隐隐觉得这不正常,因为我的手总是被水浸得褶皱丛生,像是泡过的馒头,疼的时候根本握不住笔。她不止一次问我,你不是有什么心理问题吧?我强忍住说,没有,真的没有。只有一次我差点忍不住说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这种事情,外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这期间,有个男孩子向我递过纸条,他很阳光,是校网球队的,可是我却无法接受他,确切说是我无法接受我自己,我无法接受一个有“污点”的自己,我跟任何人谈恋爱都不配。

高二的一天清晨,我早起在校园墙角的花圃边背单词,我听见有人喊我:“雪梅,雪梅。”

我四下张望,雾很大,触目皆白,什么也看不清。

这儿呢!那个声音说,这儿,墙头上。

我往墙头上一看,舍友晓云两只手搭在墙头上往里爬,下面似乎有个人往上托她。她把两条腿挪过墙说,你让一下,我要往下跳了。她落地的时候,摔了个屁股蹲。

我说,你不是说回家了吗?怎么爬墙过来?

什么回家,那都是说给她们听的,你扶我起来,她说。

我把她扶起来,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告诉你个秘密,可不许跟别人说。尽管四下无人,她仍然趴在我的耳边说,我跟我男朋友开房去了。不许跟别人说,我先回去补一觉。

晓云走了,我却呆住了。我又想起了那晚的经历,突然有个想法钻入我的脑海,那晚如果是我男朋友该多好,那我就再也不会做奇怪的梦了,再也不会强迫自己每天洗澡了。跟自己的男朋友,做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的,就像晓云一样。

要不……让自己爱上他?这难道不是祛除“污点”的最佳方式吗?这个念头蓦地跳了出来,把我吓住了。不行,我怎么能爱上伤害过自己的人呢?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和晓辉的吗?这两股力量一直在我心中角力,互有胜负,有时候一方把另一方赶得很远,有时候另一方又卷土重来。直到最后,在一个念头上平衡下来:除非他跟我认错,痛哭流涕地认错,否则我不会爱上他。

直到这一天,他来到我面前,说他错了,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他给我下跪了,难道不代表他真的承认错误了吗?平衡点失守了,甲方完胜。那天,我把这个煤堆里爬出来的黑猴儿一样的男孩从我膝下拉起来,他这一哭,脸上更是像个黑脸包公一样。恰巧那个曾经给我递纸条的男孩路过,他用一种惊讶的眼神望着我,意思是: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口味好重。

他不知道,我们两个需要爱,更需要解脱—— 一个如释重负,一个完整如初。

我们就这样一好就是六年,他把所有的愧歉变成对我的呵护,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疼我,其实不能叫疼爱,应该叫伺候,叫侍奉,叫供养。用他话说叫“越是当牛做马心越踏实”,而我,也沉湎于这种随心所欲地支配别人的虚幻快感中。

山阳说的没错,施者即是受者。

这样一直到我大学毕业的第二年,我们就准备结婚了。人心就像一个储物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柜子会越来越满,上面的永远是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那件事情,已经被这些杂物稀释得面目全非。山阳一直在忏悔他的过错,为此加入了一个慈善机构,每天坚持做一些慈善事业。市里的一个领导以繁荣文化事业为由找到他,请他入股文化剧院,说白了就是让他出点血。他出了一大笔钱,成为了这家剧院最大的股东,虽然不挣钱,但他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这使他很开心。

要结婚的时候,他让我找晓辉谈谈,他愿意散尽所有财产以弥补他以前的过失,可是我对晓辉说起这些事儿的时候,他并不打算原谅山阳。

让我怎么原谅他呢?我对堂姐雪梅说,以前那些事儿就这样一笔勾销?我做不到。堂姐又想摸我的头,被我挡开了。

可是你知道吗晓辉,你不放下过去,戕害的是你自己,你将永远活在自己设置的地狱里。

什么?我活在地狱里?施害者快乐逍遥,我倒进了地狱里,这是什么道理?

过去既然已经无法改变,为什么不放下它,何况曾经的坏人已经彻底变了。

那我杀了人,警察抓我的时候,我说我已经变成了好人,难道警察就会放过我吗?而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欺骗你?

我能感觉出来。

你这完全是包庇罪恶,包庇制造罪恶的人。我可没你那么高尚,你都快赶上圣母玛利亚了。我的话像毒刺一样冲她飞过去,痛快极了。

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再跟小孩子一样。

你所谓的长大,就是善恶不分吗?

她看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们都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默契地安静下来,在这午夜清冷的街道彳亍而行。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说我快到了,你回吧姐。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那就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订婚了,下周……我们将举行婚礼,希望你能来。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充斥着歉意。可我并不打算原谅他们,头也不回地朝巷子里走去。

突然,我停住了,我看到了一个商店门口巨大的广告氢气球。我转过头说,周末是我的告别演出,你们能来看吗?

堂姐脸上展露出了笑容,她连忙说,能,肯定能,我弟弟这么优秀,我还没看够呢,到时候我叫着山阳。

一言为定。

从回到家开始,我就心神不宁。我总是忍不住回忆以前的点点滴滴。自从我喜欢玩儿火之后,奶奶就总找机会吓唬我说,晓辉,别玩儿火,玩儿火尿炕。我害怕极了,尤其是冬天,把被窝尿得湿湿哒哒可不好受。我夜里怕得不敢闭眼,生怕一睡着就尿炕,于是注意力就老在腹部,一有尿意就要排掉才心安。有一次匆匆忙忙找厕所,突然想起家里的厕所拆掉了,不得不去邻居家上,路上特别冷,冻得我直打哆嗦,等到了邻居家,发现厕所也拆了,没办法,瞅了瞅四下无人脱了裤子就开始尿,尿一出来,人倏地回到了被窝,我果真尿炕了。第二天,我的“胜利果实”——一幅印着水墨画的大床单就晾在了铁绳上,被风刮得呼喇喇地响,像是耻辱之旗。奶奶又要忙一阵了,她要把被子拆了浣洗一遍,重新絮上棉花,这要花掉她半个月的时间。

尽管这样,我依然我行我素。我把所有的零花钱都买了火具和易燃品,有各式打火机、火捻子、煤油灯和几乎所有的蜡烛。我最喜欢就是蜡烛的火焰,弱小而安静,蜡油流淌下来像眼泪一样。初一的一天晚上,我们都在上晚自习,突然停电了,黑暗吞噬了整个教室。同学们有的拿出了蓄电手灯,有的拿出了白蜡烛,只有我,拿出了一根大红蜡烛点了起来。同桌刘晓燕看见后,羡慕地说,哇,好漂亮啊,正好我的蜡烛快燃完了,能往中间凑凑吗?我当然表示同意,毕竟刘晓燕是唯一一个愿意跟我说话的同学。正巧班主任进来看见了这一幕,他对着全班同学嘲笑着说,杨晓辉,你怎么还点了个红蜡烛,你俩这是要……成亲吗?接下来是不是该入洞房了?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刘晓燕为了显示她的清高,把我的蜡烛从窗户里扔了出去,蜡烛撞在铁棱子上,“嗙”的一声脆响,然后她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时候我觉得讽刺和挖苦——尤其是当众——是世界上最戕害心灵的事情。直到现在,我依然常常想起那根被扔出窗外的红蜡烛,烛火如豆,在风里顾盼摇曳,播洒着柔弱的毫光,就在我眼前摇啊,摇啊,突然一阵风吹来,它被打灭,只剩一台烛泪,我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把所有的东西打包进了一个行李箱。箱子不大,还富余出了不少空间。我有点惊讶,我在这个城市打拼了近十年,却只有这么一点点东西——几件春秋衣服,一个pad。没了,没别的了。看着这个拉杆比我都高的行李箱,我苦笑了一下——当初该买个小的。

我回了趟老家,祭奠了我的奶奶。坟前,我没有下跪磕头,我奶奶从小就不让我给她磕头,我一生都听我奶奶的话。奶奶提前一个月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她拉着我的手说,晓辉,我不想被火化,我怕烧,好端端的身子烧得黑乎乎的,烧成灰,烧成粉,烧成末,那多疼啊,多丑啊,你就刨个坑儿把我随便一埋吧,行吗?我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是我心里却想,这个世界太冷了,死在火里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在光明、温暖的火焰里燃烧,与它融为一体,被它净化,然后拥抱它,强壮它,成为它,最后只有干干净净的一抔灰,多好啊。然而她去世后,一切由我爸做主,还是把奶奶火葬了。

奶奶怕烧,我对爸爸说。

你懂个锤子,不烧要罚款的!爸爸瞪了我一眼。

立在坟前,我给奶奶烧了一刀黄表纸,我让火焰幻化出奶奶的样子,她满头芦雪,寡言少语,瘦弱、慈祥、善良,挪着小脚,一步一步地往地里去,或是回家。天外雷声隆隆,俄尔大风,顷刻大雨。我跪了下来,把头拱在坟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在雷声里哭,我在大风里哭,我在大雨里哭,我在晚霞里哭……

回到市里,我卖了我的小公寓,然后在一家小旅馆里住了三天。我把卖房的三十来万捐给了一个关爱受虐儿童的慈善机构。最近捐助善款的人越来越少,据说这是他们今年收到的最大一笔款项。那个经理对我客气有加,感谢我这个大金主。

每一笔钱都能用在那些孩子身上吗?

那是自然。经理笑着说,我们会定期公布账目的,网上可查。

哦,那就好。说完我就走了。

第四天的时候,我退了房,因为那天是我的告别演出。山阳和雪梅为了给我捧场,也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士,西装革履地坐在前排。整个剧场座无虚席,舞台下方琳琅满目地摆满了花篮、横幅和彩带。主持人已经换成了戈登,泰勒被山阳开除了。作为剧院的大股东,山阳身材高大、西装笔挺,挽着身穿晚礼服的雪梅。多么般配的一对呀,我想。

小火柴,丹丹在后台拉着我的手悄悄地说,演完这场,你去哪我去哪,说完,用食指在我掌心画了一个心形。我给了她一个热情的拥抱,直到她说你放开,我都快憋死了。

再见,我掏出一根烟给她点上说。

作为压轴节目,我是最后一个出场的,剧场里所有人都喊我的名字。

今天打算表演几个节目?戈登问我。

只有一个。

想必异常精彩。

那是自然,我说,今天是我姐雪梅和老同学山阳大喜的日子……台下掌声、欢呼声、口哨声响成一片……我想送一件特别的礼物给山阳。

山阳很激动,他走上台来拥抱了我,在他壮硕的身子里面,纤瘦的我显得很滑稽,我在他西装上闻到了和堂姐礼服一样的香水味儿。

我从后台拿出一件用氢气球编成的衣服,它整整用去一百只氢气球,我对山阳说,百年好合。说着,我把这件衣服披在他身上。粉红的气球衣把他包裹得像个粉色巨人,喜庆极了,台下欢呼声像潮水一样漫延,我看到堂姐目光泛着晶莹……山阳激动得哭了,他附在我耳边说,我太幸福了晓辉,有句话一直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

我制止了他,说别动山阳,让我好好看看你,说着我退到了舞台的一侧,让这个幸福的男人成为全场的焦点。他朝台下挥着手,高声尖叫着。我看到雪梅正向他飞奔而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已腾空而起,化作了一团火焰,一团炽热、暴烈、焦灼、愤怒、耀眼、放肆、洒脱、锋利的火焰,那焰心就是我赤诚的心,我浑身的血液就是上好的燃料。火焰飞到了姐姐面前,火焰长出了凤凰一样绚丽的火翼,这燃烧的大鸟向她弯了弯长颈,悲鸣着箭矢一般射向那粉色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