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轶事
2021-11-12于波
于 波
祖 父
民国二十年,兵燹、蝗灾横扫中原,殃及山东,哀鸿遍野,饿殍不计其数。这些事,史书上有确凿的记载,无需赘言。只说我爷爷,那个大名于恒的山东汉子,在妻儿饿得啃光家园的榆树皮后,牙一咬,脚一跺,一扁担挑起日月,闯关东去了。
离开故土时,我爹还不满3岁。听我奶奶说,他瘦得像个小猴子,坐在一只柳条筐里。扁担另一端,也是一只柳条筐,装着些野炊和露宿用的东西。奶奶挎着讨饭篮子,迈动两只早年被缠裹得半残的小脚,一步一颤地跟在后边。
奶奶的双脚,除了一对大脚趾,其它脚趾都在她小时候被折回去了,硬生生地折回去了。这些可怜的脚趾头,一律被压在脚板前端,用裹脚布紧紧地缠裹着,再强忍着疼痛塞进小鞋里。那一双小鞋尖尖的,像是两只包着鲜肉的粽子。这种畸形的脚,据说是为了美,那时的女孩子只能这样,长大了才好嫁人。
就这样,奶奶几乎是用两只脚跟在走。一捣一捣,一捣一捣,一捣一捣,足足捣了三千多里路。那一双小脚,都在路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套血泡,每走一步都疼得直咬牙。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就近找点水解解渴。接着,又得咬紧牙关往前走。她就一边吃力地蹀躞着,一边有点发怯地问丈夫:“俺们还要走多远啊?”
丈夫如一头蛮横的犟牛,眼珠子瞪圆了,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知不道!”
知不道,是故土上的方言,一辈子也难改了。
说着又往前走,走,走。只要肩膀上扛着脑袋,一口气还喘得上来,说啥也不肯在半道上停下,更不肯回头了。
这个敢与命运抗争的虬髯大汉,却又特别迷信于命运。他说:“逃荒逃荒,老天爷的主张,他让咱走到哪儿,咱就走到哪儿。”
“哦,那……俺到底得走到哪儿呢?”奶奶艰难地捣着两只小脚,又怯怯地问。
回答是:“等着吧,扁担绳磨断了,那就是老天爷让咱们落脚不走了。”
山东人忒实在,拧成的麻绳粗过拇指,老牛筋一般结实。想想看,这么结实的麻绳,牢牢地系着两只筐,啥时才能磨断呢?可怜我那小脚奶奶,也只能一捣一捣地蹒跚而行,走过山海关时已经一步三摇、步步带血了。
就这样,一路讨饭,一路血泪。过了辽宁的沟帮子,麻绳不断;过了吉林的公主岭,麻绳不断;到了松花江的“晒网场”(哈尔滨),麻绳还不断。继续走下去,可就要奔俄罗斯了。人,看样子是再也走不动了。再看看筐里的孩子,倒也安静得要命,他饿得快要断气了。而此时,大丈夫狂吼一声:“走!”
没什么好说的,又得走。妻子哪里敢多言,偶尔小有抗争或抱怨几句,必然招来一顿拳脚。因此,当暴君似的丈夫发脾气时,她也只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那时候,“三从四德”犹如又臭又长的裹脚布,足足缠住女人一辈子,无论有多么痛苦都得忍。这个“忍”字,便是心头一把刀。
路,不知还有多长。又累又饿,也只能走一走,歇一歇。歇一歇,再走一走。
走到松花江畔的黑瞎子沟,“嘣!”扁担上的麻绳终于断了。装孩子的筐落在地上,顿时轱辘着滚下山坡。他赶紧追过去。筐掉在江里,孩子淹没在水下。
从浪里捞起孩子,这时才举目四顾。日他娘,这鬼地方荒无人烟,可怎么安家呢?他就长叹一声:“老天爷,你就让我在这里落脚?”
就是这里。伐三根木头,支起“马架子”。草苫顶,地窝子,就是家了。
这个家,还没个熊窝暖和。熊,当地人叫它黑瞎子,一天晚上闯进地窝子,伸爪子捞起铁锅里煮熟的苞米,啃了个稀里哗啦。大丈夫一看,就趁着它埋头吃食的机会,赶紧把老婆孩子拖出去,藏在干草堆里,返过身抽出腰刀。而此时,黑瞎子还趴在锅台上大嚼,根本就不在乎身边的人。
不料,有人从它的屁股后一刀捅过来。这傻乎乎的黑瞎子,不知道这一刀多么飞快,眨眼间就干净利落地阉了它。人呢,紧接着纵身一跃,就不见了踪影。它疼得嗷嗷嘶吼,一头撞倒“马架子”,扑向外面的柴草堆。柴草堆里,藏着母子俩。母子俩抱成一团瑟瑟发抖。黑瞎子发现了,就掉过头,马上要扑过来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大树上的人影猛地吼了一声。
黑瞎子一愣,又猛地转过身,直立起来。它咆哮着,就要爬上树去。这时,只见那人影一甩手,“嗖——”一把尖刀飞下来。
爷爷在山东老家练过武艺,这一回真的有了用武之地。这一刀,恰好从黑瞎子胸口刺进去。后来听奶奶说,你爷爷就是命不该死,那一刀也就是巧了。恰巧的事,其实难得说是真本事。可是,爷爷后来对别人吹牛,说他的飞刀只要一出手,就能阉了空中的小鸟。
远远近近的当地人,闻讯都来看他和他杀死的黑瞎子。爷爷豪爽过人,大锅煮肉,大碗盛酒,热情接待乡邻。肉是熊肉,酒可是借来的。事后,他就得用汗水还债。
熊胆是好东西,吊在墙上留给儿子。每次,从胆囊里挤出些苦汁,对儿子说:“过来,给老子喝下去!”
他老是责怪儿子胆子小,就这样给儿子壮胆。儿子怎敢不喝,闭了眼一口咽下去,苦得龇牙咧嘴,恨不能咬老子一口。
那张熊皮,剥下来,就挂在柴门前的大树上,飘扬在大风中特别惹人眼。招招摇摇的,不啻于聚众的大纛,就不断有人慕名而来。于恒的名声,从此就响亮起来。来投奔他的,有当地的穷人,有老家的乡亲,也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宽厚的黑土地,是繁衍万物的亲娘,一把种子撒下去,小苗就疯长起来。苞米棒子长到两拃长,谷穗子垂到地面,有点像狗尾巴。奶奶去看护庄稼,爬上大树坐在杈桠上,就这样防虎防狼。打下粮食,小脚奶奶就推着大碾子,一圈一圈地转,碾成米。或是推着石磨,又一圈一圈地转,磨成面。接连几顿饱饭落肚,人就有了精气神,心里也有了盼头。
苞米棒子和高粱酒,把爷爷撑得威风八面,生气时只要哼一声,老婆孩子就吓得缩到墙角去。他是个暴君,却又是个讲良心的丈夫和父亲。
那年,有了草房和小院,我爹6岁多。爷爷小时候读过私塾,他要教孩子学文化。写的是繁体字,读的是千家诗。孩子小,免不了贪玩忘事,一个字不会写,或是一句诗读错了,那大巴掌就扇过去。打,顺手就来了,没人敢抗争。打罢了,还要发一句牢骚:他娘的,这哪像我儿子,就知道哭。
除了读诗写字,还有一句常对儿子说的话:“男子汉,死也不要低下头!”
儿子听了,却又习惯地低了头,小声答:“是,爹。”
这个怯生生的样子,又招来一大巴掌。一次又一次的大巴掌,到底让儿子明白了,不论如何都要昂起头,要不然就得挨揍。
想起这些,我就明白我爹从未打过我的根由了。小时候,我从未挨过打,长大后也挺着脊梁,昂着头走路。不过,我也知道,在必须昂起头的情境中,如果不像爷爷那样刚强,那就必定要受欺辱。
还说当年。我爹长到9岁的时候,在我家的“马架子”遗址周围,已经聚拢了几十户人家,成了一个小山庄。当地人叫它:于花子屯。花子,就是要饭的。爷爷很忌讳这个,以为这就是不让他发家致富。有一天,他把乡亲们召集在村口,嘴里叼着一杆小烟袋,点了火抽一口,又故意咳一声,说道:“大家都好好听着,咱们不能老戴个穷帽子,丢脸!从今后,哪个狗日的再叫于花子屯,给我揍!”
这个小屯子,就此改称于花屯,那个“子”没了,其含义也完全变了。于花的意思,也就是于家的花。取其谐音,叫作与花。与花为伴,让人想到洞房花烛。这么想,未免有些牵强,可爷爷就这么想。他不能不这么想。花嘛,又好比年轻女人,闯关东的汉子们,缺的就是这样的花。这小屯子的每个光棍儿,要是都能娶上花一样的老婆,生一串活蹦乱跳的孩子,那该有多好哇。老于恒想到这儿,不由得呵呵大笑。
这个小屯子,便是我的诞生地。我是属虎的,寅时出生。奶奶抱起刚落草的我,头一回乐得那么舒心。接着,她就捣着两只小脚忙活起来,一天到晚也不肯闲着,就为了这个小孙子。有一回迈门槛时,抬脚不利索,一下子绊个跟头,一碗小米粥摔地上,头也磕破了。我爷爷躺在炕头,正半闭着双眼抽烟呢。这时,就听得他“嗷!”一声呵斥,吓得我奶奶半天没爬起来。她老了,落得一身病痛,再也经不起拳打脚踢了。
老于恒,虽说还免不了呵斥人,却也不再动手动脚了。是的,这个“山东棒子”老了,暴脾气改了不少,好歹也不再打人,他的心变软了。
闯关东的人,苦苦地折腾到解放后,总算有了新生。
种太阳
地是新地,还没有耕耘过,东北人就叫生地。
在故乡那片山坡的生地上,长着许多霸气十足的“老虎獠子”。又长着一种草,名叫靰鞡草,又柔又韧的,用木榔头砸得柔软了,絮入靰鞡包裹着脚,扛得住严寒。在满坡的荒草里,隐藏着狐狸和好多野兔。野兔不叫野兔,叫跳猫。一只跳猫正在坡上觅食,突然惊得蹿起来,身后就追来一只狼。狼又不叫狼,却有个人的名字:张三儿。张三儿追出生地,不见跳猫的踪迹,却迎面撞见一条黑大汉。
这黑大汉连鬓胡须,头戴一顶破烂的狗皮帽子,肩扛一把粗大的老镢头,身穿一件家织布做的黑大袄。肩头、肘部、膝上都连缀着补丁,褴褛在冷嗖嗖的北风中。张三儿看得愣怔了,或许以往没见过如此莽汉,一见就不免有些发怵,扭头就钻进一片榛子林去了。这大汉显然是走得燥热了,就顺手解开衣襟上的蒜头扣绊,索性袒露出古铜色的胸膛。
一双老牛皮靰鞡,硬邦邦蹬在他脚上,从江南的于花屯踢踏过来,过了冰封雪盖的江套子,就跋涉到了呼兰河口,兜了三十多里的大圈子,返回南岸黑瞎子沟,又踅到北山坡这块生地上。他放眼环顾着四野,思忖着停了脚步,过了一会儿,猛地一脚跺下去,雪壳子顿时炸裂,黑土在乱溅的雪渣子下裸露出来。土地还冻得硬邦邦的,他伸出铁钩子一般的手指,抠下一点土渣放在嘴里,舌尖上便泛起特有的腥味。这么好的沃土,插下去一根烧火棍,只怕也会活成树呢。
他便拄着老镢头,呼哈哈仰天大笑,又朗声叫道:“老天爷,你好好看着,看看我于恒是怎么干的吧!”
这笑声在山野炸开来。一只傻狍子,竟愣愣地停下来,歪着头张望过来。在如此蛮荒而偏僻的地方,蓦地出现一个两条腿的怪物,这不能不让它吃了一惊。
清明前夕。在松花江流域,马上就要种麦子了。虽说此地冰雪还未消尽,这个闯关东的大汉就等不得了。是呀,还等什么呢,干吧。
一把火,只烧得狼奔狐突,野鸡扑棱棱乱飞,黑瞎子也躲得老远,没有不怕火的。这火渐渐熄了,生地上积了厚厚的灰烬。笨重的老镢头抡起来,上下翻飞着,只要刨在石头上,“嘣!”一声震得山响,迸出几点火花来。
到了傍晚,老镢头把夕阳埋入黑土。他就甩着汗珠子憨笑,说这就是种下了太阳,他快要收获他的念想了。念想,是属于他的话,那想必就是希望。
他的妻,捣着一双小脚,挎一只苕条筐,来送饭。听了他的话,就笑。她可能从未这么笑过。笑得咯儿咯儿的,笑得满脸桃花,笑得他拴不住心猿意马,便顺手抛了老镢头,纵情将妻揽在怀里了。妻有些吃惊,因为这似乎是久违了的温情,他这是怎么了?
一天到晚,他想的做的都是耕种、流汗、收获,出苦力过上好日子。他的爱粗暴得近乎狂野,低了头使劲亲她时,她便手心朝外抵抗着,只因了大胡茬子很扎人。
就在松花江畔,黑瞎子沟旁。在苍穹之下,旷野之上,这个放纵野性的大汉,裸露着筋肌突起的胸膛,抱住这个怕他爱他的小脚女人,打炸雷般放声大笑着。他说:“你看,天是咱们的洞房,地是咱们的土炕,就睡在这儿死也不冤枉!”
风在尖叫着,暮云四合。在长长的松花江上,连绵的雪浪不断起伏着,而开江的冰排势必快要炸裂,轰隆隆的冰排会冲撞着,随着一江春水奔涌而下……
宽厚的黑土地沉默着,吸吮着大汉身上滚下的大汗珠子,也渴望着新的希望孕育出来。他大声说你就瞧好吧,咱种的太阳会破土而出的。
光阴不断流逝,将一双大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到了谷雨时节,满山的杏花开放了;四野的冰雪融化了,满大江的桃花水,把小曲儿唱到山坡上去了。
又是一天凌晨,弥天大雾罩住了一切。好似蛋黄的早阳,被雾魔吞进肚里去。便有耕牛一声长哞,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接着,又有两柄利剑似的犄角一挑,浓重的雾幔就破了,洒了满地细碎的小水珠。就听得扶犁人吆喝一声,甩出一串湿润的鞭花来。继而,一头浑身裹着雾气的怪兽,鼻孔喷着两股粗气,低了头冲撞过来。
这头公牛,迈动四只铁蹄,奋力拖着犁。老于恒一手扶犁一手挥鞭,一如威风凛凛的天神下了凡尘。牛与犁,就在近乎幻境的迷离状态中,向前突进、突进、突进。他的大犁,与厚土做爱,做得忘情忘我,十分畅快淋漓。一把弯月刀,一葫芦老酒,斜佩在他腰间。他上身就那么赤裸着,胸膛上还滚动着大汗珠子。
虬龙般的犁杖,深深地插入泥土里,无数草根在犁尖下断裂着,发出细碎的呻吟声。黑褐色波浪掀起来,掀起来,带着沉重的叹息。“嘣!”一声响,一块碎石翻个身,滚在垄沟里。用力蹬它一脚,它便滚了出去,隐没在雾气中。过一会儿,就听得江边“咚!”一声,石头砸了龙王的脚趾头。
血流过,汗流过,耕耘过了,播种过了。小太阳乖乖,你咋还不快点出来呢。
这会儿小憩,等太阳露头。他拣了几只野鸡蛋,便在篝火上烤。一只小狐狸,有些憨头憨脑的,从地边草丛里探出头来,它是嗅到了烤蛋的香味。这是什么呢?它就歪了头,想。趁着人不留意,跳过去咬住一只蛋,掉头就走。“啪!”蛋在嘴里炸开。小狐狸被烫坏了,像孩子一般尖叫着,一溜烟逃去了。
种太阳的人大笑,笑声在山坡上滚动着,落入涛声不息的松花江。他抹抹脸,甩了一把大汗珠子,往手心上唾了一口,又扶起犁大喝一声:“驾!”
公牛昂起头:“哞——!”这一声,吼得荡气回肠,让山水都起了回声。继而,它又低下头使足劲,绷紧了粗粗的绳套……
老于恒干累了,索性就地躺下来,将身躯摆成一个“大”,面对着老天爷。
酒葫芦在手,可以帮他解解乏,可不能多喝,那会辜负了这片沃土。只能小憩一下,做个短梦,抑或说是幻梦。幻想着,他的土豆,像一窝孩子躲在垄中,跟他捉迷藏。
斗转星移。他又想象着自己的子孙们,往后也会像大大小小的土豆,越来越多地轱辘在黑土地上。到了那时节,又该有啥样的好日子?
而别的庄稼苗,也好像根深叶茂的孩子,都那么活泼泼地伸展着,带着露水珠儿和泥土使足劲往上蹿呀、蹿,都那么惹人疼爱。
就这样,老于恒在梦中瞧着:翠叶滴露的,露出红肩的是胡萝卜;又大又圆的,是绿皮红瓤的大西瓜;金黄的,头垂着的是谷穗穗;摇着头,有点高傲的是红高粱;那往高处爬的又是啥?哦,那是他移栽过来的野葡萄……
其实,太阳从土里拱出来了,就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中,吻过这个虬髯大汉的脸。他只是没经意。他很疲惫,却醉意朦胧地憨笑着。
狗尾巴草
二奶奶本来有名字。自从嫁人后,却像是本来就没名字。屯人叫她,或说是于二家的,或说是于二老娘们。叫惯了,也没人觉得有啥不妥的。二爷觉得,这么叫就对了,她就是我家的,他就是我老婆。屯人偶尔问起她叫什么名,二爷就含糊地说,她过去好像叫鲜桃的鲜儿,要不就是狐仙的仙儿。
唉,这个做丈夫的,这个被二奶奶称为“俺的汉子”的男人,长年累月跟她生活在一起,却记不得她的名字,真是个怪事儿。
屯人又问:鲜儿仙儿,到底是个鲜桃,还是个仙姑?这么说,其实不是夸她,是看不惯她的作派。穷得要啥没啥,家门不挂锁,米缸常空着,耗子都不愿做邻居,饿不死的是小板凳。你看这日子过的,差一点就成了叫花子。可是,她每每在走出家门前,还要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走起路来招招摇摇的。
二奶奶模样儿标致,打扮得也标致。衣裳上打着几块补丁,却也一身的干净利落;一头长发梳得纹丝不乱,在脑后绾个又黑又亮的髻,鬓角上还时常插一朵花。这么说吧,她总是让那些不安分的男人眼馋。
有个无赖汉,外号叫大鼻子。这人喜欢拈花惹草,见了她就说:嗨,这朵花儿香不香?二奶奶不理睬。他又凑上来说:没鼻子的人闻不到香味,还不如让我闻闻好哇。二奶奶说:你小子有种,敢来试试。大鼻子就凑过来。只听“啪!”一声,赏给他一个大嘴巴。
大鼻子被打懵了。奇怪呀,她初进于二家门时,吓得直往墙角缩,恨不能找个耗子洞钻进去,如今咋就这么烈性呢。人哪,一下子真是看不透。
二奶奶说:“俺就是一棵狗尾巴草,你看贱了俺,俺可不看贱自己。”这是她的原话。黑土地上的粗粮野菜,让她的骨气很快就硬起来了。
屯人知道她的厉害,怕挨她的一顿臭骂,贬低她的闲言碎语也就少了。也有那胆子大的,人前人后的调戏她,她敢提了菜刀上门去,直骂得这人认了错才罢休。对这种行为,我爷爷十分赞赏地说:人嘛,就是得这样活,宁可让人打死,也不让人欺负死。有个这样的老婆,二爷走路就昂着头,两个黑洞洞的鼻孔朝天,也不怕天下雨灌进水去。
就这样,算是过了两年顺心日子。用她的话说,穷日子过得倒也乐呵呵的。后来,二爷大腿生了一块恶疮,不断流脓淌血,烂得生了蛆,露出了骨头。二奶奶跑遍了十里八村,到处去求医问药,可他的病情还是加重了。
二爷躺在炕上,被恶疮和关节炎折磨着,直脖子瞪眼抱着那条大腿,疼得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就这样痛苦地熬了两个多月,他的脾气越来越大。疼得实在是挺不住了,他就气急败坏地骂:这败家娘们,又东跑西颠地干啥去,把家里的钱都糟蹋了。
钱没了,粮也没了,鸡窝里掏个蛋也换了药。一岁的女儿在她怀里,饿得像小病猫一样,细声细气地喵喵叫。这可咋办?不知二奶奶哭了多久,又想了多久。
天还没亮,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从锅里捞出两个煮熟的土豆吃了,便在汉子的责骂声中出了家门。走六十九里路,双脚都磨出了水泡,当晚到了小县城。次日赶个早集,她鬓角上那朵野菊花,就换成了狗尾巴草。这棵草是在路上顺手拔的,插在头发上,小草穗一颤一颤很惹眼。这叫草标,当地人一看就明白:她要卖身。
只一个条件:买她的人,必须抚养她的汉子和孩子。
不为别的,就为了能有救命钱。这个刚烈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敢提了菜刀去跟人拼命。可是,为了救她的快不行了的汉子,她竟然要卖了自己。
来买她的男人,像挑选牲口一样看牙齿,又看手足,捏捏这儿,再摸摸那儿。这个少妇,虽说骨瘦如柴,面带菜色,却还风韵犹存。问明了卖身缘由,这男人也不能不感动。本来,他起初并不接受她的条件,只说要给她丈夫一笔钱,然后带了她一人走。她听了,立马决绝地说,这可不行,不行!
他犹豫着离开了她。到了傍晚,他又鬼使神差地踅回来了。这时,就见她倚着一棵老槐树,正默默地望着天边的落日。晚霞斜照过来,她脸上便有了血色。那棵狗尾巴草,仍然插在她鬓角上,在风中轻轻摇摇摆着。她还是显得挺好看。
到底,这男人还是屈就了。他以为,她丈夫的病治不好,活不长,等不了多久,她就归他一人了。他便拽了她的手,说走吧。问他上哪儿,他一指不远处的小客店,那意思是跟他一块儿去睡觉。她就一甩手说,俺哪儿也不去,就在这树下等你。说啥也不去。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老槐树下说,自己愿意去“拉帮套”。这么着,两人就走了。进了她家的柴门,就组合成一个畸形的家庭——两个男人,一个老婆,还有一个孩子。
是夜,小屋子死寂。一豆灯火被那情欲难耐的男人吹灭了。南炕上,躺着呻吟不止的病人;北炕上,那男人伸手拉下破布幔子。
南炕上,被病痛折磨着的二爷,实在压不下一腔妒火了。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他就像突然发了疯,一把抓起身旁泥火盆里的炭火,猛地向北炕上扔过去。本来,这事是他已经默许了的,而此时他又反悔了。
那家织的破布幔子就着了火。眼看着,小草房就要被烧毁了。
二奶奶穿着露出半截肚皮的短褂子,瞪着一双杏眼从北炕上跳下来,双臂抱在胸前叉开双腿立定,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汉子。她的双眼,在火光的映照下,放射出异样的神采,那是一种赞赏。那意思应该是:于老二,你果然是条汉子!
我可以断定,就这样跟自己的丈夫一起烧成灰,她也愿意。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二奶奶唯一庆幸的,就是她的孩子不在家。在卖身草标插在头上之前,她已经把孩子送到大嫂家里去了。她熟悉自己的汉子,就不能不多加些小心,怕只怕到晚上会出啥意外,让孩子受到伤害。
这时,那破布幔子已经烧了大半截,蓝火苗带着烟快要舔到幔杆子上,眼看着就要烧到屋顶了。那男人真的慌了,就赶紧穿上裤子,光着脊梁跳起来,一把扯下幔子就跳下炕,几大步窜到外屋去,把着火的布幔子按进水缸里。“嘶啦”一声,烟火熄灭了。然后,他一声不吭,从北炕上拿起自己的衣物,一脚踢开柴门走了。
二爷的病越来越重,逮着啥摔啥,看见谁骂谁,就是不敢骂大哥。隔三岔五的,大哥就送来些粮食,或是打一只野兔子卖得几个钱,递给这个不离不弃的弟媳妇,让她去请看病的老先生,或去买些草药。
在那些日子里,二奶奶疯疯颠颠地东奔西走,宁死也要医治好她的汉子。只要听人说个偏方,她立马就拎着一把镰刀,一个人钻入深山老林里,攀崖爬坡去采那种药,也不怕失足摔下去,要是碰上了虎狼,索性就豁出命去了。
舍生忘死地折腾,想到的法子都试过了,二爷的病还是不见好。
全家族的人都绝望了。谁也想不到,这时候奇迹却发生了。就在黑瞎子沟里,二奶奶用镰刀割了一把野蒿子,烧成灰,将这把灰放入一碗大豆酱里,搅和好了后,糊在二爷大腿的恶疮上,很快就止住了疼。就觉得特别的痒,总想要伸手去挠。
一个多月后,二爷这个病居然全好了。为了让他的身子骨结实起来,二奶奶又提着镰刀进山去找“棒槌”。二爷实在不放心,就拄了拐棍跟她一块去。“棒槌”就是人参。挖这种野山参,他堪称远近有名的“大拿”,那真是没人能比得了。
野山参和野兔肉一起熬在铁锅里,热气腾腾地弥散着特殊的香味,让这个穷家有了生气和指望。又过了半年,二爷果然结实起来了。屯人都说,于老二真是有福啊。
从此,二奶奶更信命了。家里一尊铜菩萨,被她的香火熏得黑黢黢的。每天,她都要跪在这个观音像前祷告,恳求保佑她全家人。
渐渐地,二奶奶脸上没了菜色,屯人都说她变得年轻了,好像是不见老。虽说过的仍是苦日子,好歹也算是舒心了,二奶奶嘴角上常挑着笑意。
后来,日本人打着膏药旗来了,携带看得见的刺刀大炮和看不见的细菌。二奶奶盼望的好日子,也就再也没有露过头。石井部队传播的鼠疫和伤寒病,把这个屯子的人害死大半,二奶奶侥幸活过来。日本人给她留下的耻辱和痛苦,我实在不想说了。
腊月的一天,二奶奶穿着她的破棉袄,在睡梦中悄没声儿地“走了”。到底得的什么病,没有人知道,家里穷得猫都养不住,哪有钱去看郎中呢。况且,老两口又都觉得,有了病挺一挺也就好了。这一回可倒好,人硬是这么“挺过去了”。据说,她长眠不醒的样子也挺好看,嘴角上还挑着笑呢。这样子,不能不让人纳闷。那年她多大年纪?二爷说,也就是四十几岁吧,记不清了。
这个大男人,居然又是个记不清。而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舍给了他,走之前还没忘了给他补好一双破袜子。
二奶奶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
到了清明节,女儿小鹞子在路口给娘烧几张纸,权当给去了幽冥界的娘寄点钱。娘穷了一辈子。这钱,可怎么送到她手上呢,总得写个名字吧。想了想,信封上就这样写:
松花江南岸于花屯北山坡上
于江氏 亲收
原来,二奶奶本姓江。她的真名到底叫啥呢?
三彪子
民国二十六年,在松花江北岸不远的巴彦县境,起码是方圆百里之内,几乎无人不晓得三彪子。为啥呢,就因了他是“蝎虎的胡子”。
这个厉害的“胡子”,就是我的三爷于彪,小名彪子。彪,本意为小老虎。东北人说谁“彪”,那谁就是“虎”,而这个“虎”,其实含有“二杆子”的意思。我爷爷说过,彪子从小就有点“虎招招的”,他只要是一张口,你就能看到他屁股眼儿,一根不会拐弯的直肠子,那性子又憨又犟又火暴,认死理缺心眼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求饶。
三彪子十多岁时,被几个走江湖的人蛊惑了,自此迷上了武术和气功,耍刀弄枪的没少惹祸。几年后,他果然练出一身好功夫,远近的地痞子没有不怕他的。有一天憋在家,头似乎发痒,那个彪劲上来了,运足气一头向大水缸撞去。大水缸本来就有几条裂纹,被他的铁头这么一撞,就破碎了,满缸清水淌出来。他还愣在那儿,还傻乎乎地笑呢,被老爹一耳光抽个趔趄,他就一尥蹶子跑没了影儿。
这一跑,就如老虎遁入了深山,再也难得寻觅。其实,这小子早就想离家出走,要去拜名师学一身无人能敌的真功夫。老爹这一巴掌太有劲了,一下子把他抽得远离了家门。有人说,三彪子跑到崂山去了,就藏在那山中学道练武呢。又过了几年,听说父母都作古了,他就匆匆赶回家来,在双亲墓前大哭了一场,怀念起久违的骨肉亲情来了。看看破败了的家园,想起大哥早已携家小闯了关东,二哥和四弟也相继跟了去,此地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他索性就一跺脚也觅踪而去。
是年寒冬,大雪纷飞。一身道士打扮的三彪子,千里迢迢一路北上,寻觅到冰城哈尔滨,又按路人指点向东走、走,瘪着肚子走,咬紧了牙关走,三天后望见了驿马山。
驿马山原名野马山,地处小兴安岭南麓,北与少陵山相对峙,南临松花江,东有少陵河,西是漂河,两河绕山相汇后流入松花江。野马山的鹰嘴砬子,是山地中央的主峰,危崖栖猛禽,密林藏百兽。晚清时期,时有劫匪在此地驿栈驻足。
三彪子怎么也想不到,命运让他与野马山有了不解之缘。
黄昏时分,饥肠辘辘的他来到山下小镇,忽听锣鼓声亢奋,喇叭声呜咽,鞭炮声大作。一匹“菊花青”扬鬃尥蹄而来,雕花马鞍上端坐一条汉子,锦袍虬髯趾高气扬。尾随着一乘大花轿,犹如行船一般驶来。他就乐了,这不是有人娶亲嘛?这些天他是要饭过来的,早就饿瘪了肚子,没想到会有一顿酒饭在这儿等着呢。谁家办喜事,都会款待叫花子一顿的,这规矩在天南地北都一样。
殊料,随着大花桥来到一家宅院,寻不见那宴席摆在何处,却有几个彪形大汉拖着个新娘子,在她拼命挣扎和嚎哭中走向花轿。哪有这般娶亲的?他心里不由得诧异,这才留意娶亲的非同一般,这伙人长得七长八短,壮硕的如熊,精瘦的似猴,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那骑马汉子的虬髯如火,跟随他的几个打手也都挂着红胡子。他不知道,红胡子是有意的掩饰,也是无言的恫吓。
这伙人,就是东北的土匪——“胡子”!
“胡子染红,不认祖宗。”这话,在老百姓中流传得久了。这一类红胡子,源自清代咸丰年间,可谓乱世之怪胎。他们经常躲在深山老林之中,个个堪称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也行侠仗义,也打家劫舍,也歃血为盟,也翻脸无情,也做英雄好汉,也当王八犊子。当地人传言,“江北胡子不开面”,说的就是这帮凶残的家伙。
然而,三爷又愣又“虎”,且又人地两生,哪晓得一头撞上了厄运。只凭着一身硬功夫,真的路见不平一声吼:“嗨!你们这不是抢人吗?”
这伙人一愣,都瞪了眼上上下下打量他,或许是从未听过有谁敢这么说话的。虬髯汉子在马上一声断喝:“好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寨背靠沙!”
这意思是:“好你个老道!”三彪子不懂“胡子”的黑话,还以为这是夸他呢。他就双手一抱拳:“请问老大,为何强抢民女?”
虬髯汉子一听,便沉下脸来:“你不是熟脉子!”
这就是说,你和他们不是同行。“胡子”的黑话,三彪子一窍不通。正发愣呢,就听得这伙人发出一阵爆笑:哈哈,原来是个“山东棒子!”
虬髯汉子便大喝一声:“上大挂!”
这又是一句黑话,意思是把人吊起来。几个喽啰一拥而上,扭住三彪子。三彪子一见不妙,猛一蹿就跳出了包围圈,紧接着放开了拳脚,一连打倒了几个。这不凡的身手,让虬髯汉子连连喝彩:“好叭哒!好叭哒!”
这句黑话,意在称赞他内行,是一把好手。
虬髯汉子喝住喽啰们,甩了锦袍跳下“菊花青”,走过来拍拍三彪子肩膀,说道:“老子来拜观音,与你何干?”
绑架女人,这就叫拜观音。拜了观音,又逼这个姑娘做压寨夫人。三彪子虽然不懂黑话,可也看得出来者不善。他指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姑娘,怒喝道:“你放了她!”
虬髯汉子一愣,背着手绕着他走了一圈儿,笑道:“嘿嘿,三头六臂不见,大卵子长在脖子上,你的胆子不小哇!”
喽啰们听了,顿时拍巴掌跺脚哄笑起来。这句话到底啥意思,也只有他们才懂。笑声过后,两个喽啰将姑娘架起来,让她仔细看看虬髯汉子和三彪子。这个“胡子头”放柔了语气对姑娘说:“江秀儿,两头牤牛撞了头,你想骑的是哪一头?”
按照黑道上的规矩,两条汉子争一个女人,要由这女人任选其一,只要是她说出来了,谁都不能反悔,这叫讲义气。那么,这个叫江秀儿的姑娘,又怎敢不选虬髯汉子?然而,谁也没料到,已经吓得站不起来的姑娘,竟然伸手指了指三彪子。显然,她绝对不愿被“胡子”掳去,宁可将自己的命运押在三彪子身上。
虬髯汉子恼羞成怒,对着三彪子冷笑道:“黑瞎子吃肉来了虎,谁输谁赢赌一赌!”
“赌就赌,老子不怕你!”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三彪子也索性豁出去了。
虬髯汉子不再说话,对着他劈面就是一拳。三彪子急闪身,随即来了个扫裆腿,这就打起来了。恶斗之中,他一把撕下了红胡子,此人便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此人趁三彪子一愣神,“嗖”地抖出一支袖镖。三彪子未提防暗器,急切躲闪时来不及,被飞镖斜射了左眼。那只血淋淋的眼球,迸出来吊在他的面颊上。
“父精母血,不可弃之!”三彪子大叫一声。这句老话,源于山东绿林响马之口。即便到了天涯海角,这种潜移默化的传承也断不了。声音未落,他一把拽下滴血的眼球,张口便吞进了肚里。接着,将独眼冷冷地转过来,盯住那失去了虬髯的小人。
“胡子头”情知不是对手,便单膝跪地搭手行了大礼,接着从喽啰手里拿了砍刀,举在头上递给三彪子,而口气却不卑贱:“在下一时失手,认栽认宰决不求饶!”
三彪子闯荡江湖十几年,讲的是刀头上舔得血,胳膊上跑得马,要的是君子不记他人过,得饶人处且饶人。眼见得这家伙认输了,他也就不愿痛下杀手了,便一扬手将砍刀掷出去。只见白光一闪,砍刀飞向树上老鸹窝,“噗!”一声,那人头大的老鸹窝落下来。
十几个“胡子”傻了眼,半晌才醒过神儿来,就跟着头儿一起搭手行礼,一个个诚惶诚恐的样子。这个随机应变的头儿,当下宰了一只大公鸡,要与三彪子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并竭力请他上山入伙,甘愿将头一把交椅让给他。三彪子听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因眼伤疼得晕了过去。待醒来时,人已经半躺在花轿里,被颠颠簸簸地抬走了。
这个“胡子头”,软硬兼施地挽留三彪子,不肯让他离去。留人要留心,眼见得三彪子还在踌躇着,他一咬牙舍了心爱的坐骑“菊花青”。他知道,像三彪子这种心胸和血性,这一身超群的硬功夫,实在是难得的好帮手。闯荡江湖的人靠什么,靠的就是敢作敢为敢玩命的弟兄,然而这种人毕竟太少了。而眼下呢,他竟然意外地碰上一个,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工夫,他又岂能轻易放手。
而此时,三彪子想到父母早逝,兄弟们也都星落云散了,自己一时也找不到落脚之地,索性等养好了伤,找个合适的时机离开这里,再去寻觅大哥的下落。再说了,当寨主把宝马的缰绳递给他时,他忽然想到千里走单骑的关云长,俗话说得好,“人在曹营心在汉”,终有那么一天,他也会像关羽一样去找大哥的。心里打定了主意,他也就暂且留下来了。
且说这江秀儿,在这场劫难中侥幸脱了身,便相中了侠肝义胆的三彪子,托了个媒人去牵了线,就草草地跟他成了亲。这样一来,她一家人也不必担心受歹人欺负了。一年后,她生了个胖儿子,让三彪子有了个温馨的家。
自此,野马山的“胡子”抖起了威风,敢与相邻山头的“胡子”一争高下了。为啥,就因了他们有了“独眼彪”,任谁单挑或群殴都不在话下。说来也怪,自从三彪子在此落草后,这帮打家劫舍的家伙真的有了善举,开始以行侠仗义、杀富济贫为荣了。
不过,三彪子毕竟不甘心为匪,他铁了心要继续寻找大哥。眼伤好了后,他就开始东奔西走,双脚几乎踏遍了呼兰和巴彦两县,却一次又一次郁郁而归。后来听人说,闯关东的人大都住在江南于花屯,他就急匆匆地要过江去。这一去,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个素不相识的人正等着他呢。
那天凌晨,三彪子斜背一把大砍刀,驾一叶小舟横渡松花江。临近南岸时,见有两人正在浪里撒网,他就高喊一声:“喂!打听个人,江南有个叫于恒的山东人吗?”坐在船头的老头就问:“你是他的什么人?”三彪子说:“我是他三弟独眼彪。”这两人一听就慌了手脚,赶紧丢了网举桨划船,上了岸就撒丫子跑掉了。
很快,十里八村就在风传:红胡子独眼彪来了!
独眼彪,传说中是一条见义勇为的好汉,可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三彪子一连转了好几天,也没有打听到大哥的下落。就在这时,那个早就等候他的人来了,就在去于花屯的小路上拦住了他。这人是谁,说出来吓你一大跳。他,就是当时的中共巴彦抗日游击队队长,后来的北满抗联总司令赵尚志。这天傍晚,两人躺在火炕上一直唠到天亮,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末了,两双大手握在一起,就不愿意分开了。三爷后来说,赵队长告诉他:你要抗日,眼下最好是“卧底”。这就是说,要继续当你的“胡子头”,想法子把这帮人争取过来,壮大咱们的抗日队伍。
三爷返回野马山时,竟然驾起飞舟劈波斩浪,放开大嗓门唱起来:“嗨、嗨嗨咿嗨嗨,老子就是独眼彪,小鬼子有胆你过来!”
大约在半年后,三爷带着“胡子帮”改弦更张,果然变成一支抗日游击队。这支游击队,在山林中、大江上神出鬼没,跟鬼子“藏猫猫”“打醉拳”“练气功”,都是真刀真枪地玩命。不管怎么说,到底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也留下了一连串的传奇故事。
她会不会笑
1938年晚秋,三彪子游击队在战斗中击毙一个鬼子伍长。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开头写的是“笑えない少女”,接下来又有不少丢胳膊断腿的汉字。这就是日文。日本人把汉字改造得残缺不全,不伦不类。三彪子看不懂,便顺手把信塞进自己衣兜,没怎么当回事儿。过了半个多月,抓住个汉奸翻译官。三彪子从衣兜掏出这封信,对他说:“老子懂日文,考考你,你来翻翻这封信,翻错了,枪毙!”
这个汉奸慌忙接过信,擦着一头冷汗看罢,接着告诉他:收信人叫佐佐木恭子,是这个伍长的妻子,在石井部队当军医。信的开头说:“不会笑的女孩,我还活着呢,真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吧。”
这是什么话呢?三彪子听得一头雾水,一下子想不明白,索性不伤这个脑筋了。他有了个主意,在这封信上附个条子,一并邮给驻扎在哈尔滨的石井部队,让那个佐佐木恭子知道,她丈夫成了游击队的人质,想要赎人就必须送十条大枪三箱手榴弹来。你瞧,那鬼子明明是死了,却还在当人质呢。哈哈,这让人想起“胡子”用过的手段。
不料,这封信寄出去半个多月,一点反馈的消息也没有。三彪子断言,那个该死的佐佐木恭子肯定没有多大能力,弄不到那些枪支弹药,要不然就是跟她的男人感情不好,因此就不愿意来赎人了。
实际上,在这封信没寄到哈尔滨之前,佐佐木恭子受命去抓“原木”,已经到了野马山脚下。这支日军小队,在田堡小镇上选中13个人,其中有一对母子。这对母子,竟然是三彪子的老婆孩子。消息传过来,他气炸了肺也急红了眼,立马带人到山脚下埋伏起来,要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鬼子也学会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摆出要经过野马山下的样子,却从另一条小道悄悄溜掉了。
三彪子后悔得要死,觉得过错都在自己身上,想到鬼子要对江秀儿和儿子下手,他就像疯了一样豁出去了。他挑选十几个铁杆弟兄,都骑上快马一路狂奔,抄近道追出呼兰县境,就在马家沟跟鬼子干上了。
这一仗,打得又解气又窝囊。解气的是,三彪子挥舞一把宽背大砍刀,带着弟兄们犹如旋风般杀进了敌群,刹那间血肉飞迸,鬼哭狼嚎。窝囊的是,这些“胡子”出身的弟兄,拼刺刀的功夫大都不如鬼子,活下来的只剩三人。三彪子倒是杀出了威风,手上那把大砍刀就如砍瓜切菜一般,把练就的武功发挥得淋漓尽致。
混乱之中,被抓来的“原木”都跑掉了,只剩下江秀儿和儿子。而捆绑母子俩的绳子,就牵在一个女鬼子手上。杀到最后,女鬼子端起刺刀对着母子俩,用蹩脚的汉语叫道:“都住手!要不,我就杀了她和孩子!”
三彪子愣住了,手中大刀铿然落地。他与两个弟兄面面相觑,都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妻儿的哭叫声,让他的心都碎了。怎么办?再动手,先死的就是这母子俩。怎么办?三彪子又想了想,一跺脚叫道:“嗨!那鬼子,老子来替换这娘儿俩,怎么样?”
女鬼子闻言,用惊讶且猜疑的目光看看他,这显然是她没有料到的。然而,这却是无可置疑的,眼见得这大汉赤手空拳地走过来。她的脸色冷若冰霜,与身旁几个鬼子说了句什么,便松开捆绑这娘儿俩的绳子。
三彪子就此成了“原木”,在老婆孩子的恸哭声中被押走了。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女鬼子名叫佐佐木恭子,也就是那信上写的“笑えない少女”。
佐佐木恭子似乎不会笑,一张寡妇脸老是冷冰冰的。看样子,她也就是二十几岁,正该是鲜活而热情的年龄,却在这场战争中变态了,就像一条冷血的眼镜蛇。一路上,她不再说一句话,似乎跟谁都有仇有怨。来到驻扎在哈尔滨的石井部队牢房,她掏出一串哗啦作响的钥匙,打开那沉重的大铁门,一脚把三彪子踹了进去,扭头就离开了。
那捆绑三彪子的麻绳,深深地勒进皮肉里,由于血液长时间不流通,双手已经变得青紫了。他痛苦得在牢房里乱转,料想自己还会遭受更残忍的折磨,倒不如一头撞死来个痛快。却不料,就在他对着铁门运足力气要撞过去时,门突然开了,佐佐木恭子出现在门口。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端刺刀的日本兵。
佐佐木恭子一言不发,绕着三彪子踅摸了一圈儿,像是在审视着什么。三彪子索性闭了双眼,任凭她的处置也就是了。不料,这女鬼子却将绑绳松了松,就是这么一个举动,让他的双手渐渐有了血色,没有被勒得坏死。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她的脸色依然很冷酷,接着拉一拉绑绳,看看捆得也还结实,就关了铁门离去了。
这是啥意思?三彪子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懵了。这个看似冷酷无情的女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这么做,实在令人费解。
就在这天夜里,不知三彪子怎么挣脱了绑绳,也不知他怎么逃出去的。很可能,他的硬气功派上用场了。据说,牢房窗子十几条拇指粗的铁条,都被他扭弯了,又一根根拔下来。果真如此吗?
不管怎么说,一个颇为特殊的“原木”逃走了,难辞其咎的就是佐佐木恭子。鬼子们有理由怀疑,就是她放走了囚犯。她当然也晓得,军法是不会轻饶了她的。于是,就在三彪子脱身的那个深夜,她也悄悄地逃之夭夭了。
可是,哪里是她的落脚之地呢?
这个叛逃者后来说,自己在走投无路之时,又想起那个替妻儿去死的独眼大汉,也不知究竟为什么,她觉得应该投奔这样的男人。或许,能在他那里找一条活路?她说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反正,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哪怕还有一线生路,她也要去试一试。
就这样,佐佐木恭子逃亡到野马山下。天很冷,她不能扔了御寒的棉军衣,不料很快就牧羊人发现了。游击队闻讯,立马追过来抓住她,接着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这几个游击队员,又像过去当“胡子”时一样,露出蛮横、凶狠而又流氓的面目。有的叫着:“嗷!零刀剐了她!”有的淫笑着:“先放下来,让弟兄们过把瘾!”
也难怪,十几个弟兄丧命于马家沟,你说他们能不想要报仇雪恨吗。只不过,这样来复仇也太下作了。
快意的叫骂和戏谑声,伴着狂笑声从林子里传出来,他们也不怕有人听到。这光溜溜的佐佐木恭子半空悬吊着,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依然铁青着脸不吭一声。就在这时,忽听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浪头般的雪雾随即卷过来,紧接着一声沙哑的断喝:“吁——!”
来人猛地一勒马嚼子,那匹“菊花青”打个响亮的喷嚏,骤然驻足在大雪覆盖的山道上。马头被缰绳勒得深深勾下去,整个躯体犹如一张绷紧了的巨弓,而马背上的硬汉子就像一支射天的箭。箭未发,却已然铮铮有声:“放下来!”
三彪子在马上大吼一声,山谷间顿时炸起一阵阵回声。他身旁的几个人,都不无诧异地瞧着他,却不能不听从他的命令。他是游击队长,是此地的山大王,谁也惹不了。这时,又听得他吼一声:“畜生,都他妈的把脸背过去!”
接着,三彪子一挥砍刀,那刀带着风声飞出去。刀光闪过,吊着裸体女人的绳子断了,她一下子掉在雪地上。三彪子就跳下烈马,伸手抓起这女人的棉衣朝她扔过去。佐佐木恭子眼中若有泪光,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接着,她冷冷地说:“现在,可以杀掉我了。”
三彪子沉吟半晌,抬起头粗声粗气地问:“日本娘们,你愿意跟我走吗?”
“你想要干什么?”依然蹩脚的汉语,带着不肯屈服的骨气。
三彪子说:“我是人,有良心的人。如果你相信我,跟我走就是了。”
佐佐木恭子无语。本意就是投奔这个男人来的,你怎么此刻又犹豫了呢。
不过,在稍作迟疑后,她点点头:“我跟你走!”
从此,佐佐木恭子成了一名游击队员,也是这支抗日队伍中难得的军医。在数次战斗中,她抢救了好多人的生命,几年后军功章挂满了前胸。
这个“不会笑的女孩”,终于会笑了。
后来,江秀儿在挖野菜时染上了鼠疫,病逝了。这种鼠疫,正是石井部队研制出来,用飞机投到野马山一带的。在我的故乡,你去问任何一位老者,谁不知道日军当年传播的瘟疫,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据我爷爷说,佐佐木恭子和三彪子成亲时,那个不能掩饰的笑脸,就好像是一朵带露的红玫瑰。原来,她很会笑!
我听到这儿,却不由得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