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鱼舞
2021-11-12王宝国
王宝国
1
在白小娥有些混乱的叙述中,漫漶无际的洪水里常常浮现一只元鱼。大先生坐在乌黑油亮的甲壳上,神态安详地叼着那杆田黄烟嘴的烟袋。
讲述时,她就倚着知礼堂那株树皮皲裂的老榆树,面前摆放着一张跛了腿的课桌,糊满烟纸的笸箩里堆着铰好的窗花和凤城牌水果糖。
她夹杂着凤城方言的普通话有一种高粱饴的甜味,连知礼堂幽暗凝固的空气也漾起了丝丝活泼的涟漪。
她瞅一瞅那些围拢过来的女人和孩子,就开始了声情并茂的讲述。
“水可真大呀,那么粗的堤坝一下子就垮了”,白小娥拿一只秃了毛的黑板擦敲一敲课桌,将人们走神的眼睛从盛着窗花水果糖的笸箩里牵出来。
“不消一个时辰,大白村、小白村、上白村、下白村全不见了,只有知礼堂安然无恙。不时有刺猬、蛇和野兔爬上来,任人用棍子乱打也傻呆呆地不肯躲开。”
接着话儿一转,她好听的普通话也明显响亮起来:那无边无际的水面突然浮起一只元鱼,背上驮着大先生,嘴里衔着那杆田黄烟嘴的竹筒烟袋。
讲到这里,白小娥简直是充满激情地朗诵了。
“你们不知道大先生对孩子们多和气,他的大烟袋只敲过董小麦的头,麻沙沙痒酥酥的,倒不疼。不过,那也是因为他太顽皮,逃课去捉知了……”
她讲得渐渐入境,双手用力比划着:那元鱼,足有八仙桌一般大,中和堂的八仙桌你们见过吗……
孩子们不知何时嘴里都吮起了水果糖,花花绿绿的糖纸丢了一地。女人们则盯着她衣袖上绣的迎春花出了神,瞧那金黄的花蕊,再写意似的衬两片叶子,花就活了起来。
“多么精致,大白村再找不出这么手巧的了。”
白小娥见女人们走了神,就又敲了敲黑板擦加重了语气道:它还会跳舞哩,别看身子那么大倒灵巧。女人们赶紧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是够神奇的。一面说,一面将早就相中的窗花捏在手里。
女人们牵了孩子要走时,白小娥看了看空空的笸箩嘱咐道:明天有更好的窗花呀,八仙过海、二龙戏珠、三阳开泰,什么都有……她说话的神情像殷切招揽顾客的小贩。
离得知礼堂远了,快到白有仁的膏药铺时,女人们才深深叹一口气:多么精巧的人,识文断字,又铰得那么好的窗花……
叹息的同时,“牛少心”也被女人从愤激的嘴里吐出来:
“不就是陈世美嘛。”
“可不,当初要嫁个种田的也比当个县长太太强。”
“要是有龙头铡,就把他一刀两断。”
“你以为他多大的官哩,还摊得上龙头铡。”
白有仁见女人们走近了便使劲咳一声说,白小娥命里该有这一劫。他一面搅动着熬得冒泡的膏药,一面咳咳地道:婚期是轻易能改的?
女人们的嘴刀子似的:你这话简直是放屁,跟你熬的膏药一般不着调。白有仁见众怒难犯赶紧道:好!好!算我没说,我没说总成了吧。
远远的,见董小麦过来了,白有仁就把话题一转,好像一支箭射了过去:董会计,你说元鱼驮走了大先先可是确实的?
董小麦被人拿住了短处,脸色一下子变了: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那么大的水……
女人们狐疑地望着董小麦,有些不明就里。白有仁却得意地笑笑,将熬得糖稀似的膏油倒进脏兮兮的玻璃瓶里。
2
如果不是那场洪水,一九五一年八月初八本是白小娥嫁到凤城的日子。那时,她刚从惠师毕业,正在知礼堂教孩子们国文。知礼堂是大先生白守礼建的私塾,坐北朝南三间正房,两间偏房,相当于大白村的小学。但知礼堂挂了大白村小学的牌子是十年之后的事了。又过了十年,公社里破四旧,说知礼堂做学校会毒害下一代,本来想推倒的。大白村里多是跟着大先生和白小娥读过书的,不愿落得个欺师灭祖的罪名,就向公社的头头脑脑提议说,可以作为群众教育的活教材。知礼堂这才躲过一劫。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一九五一年的知礼堂还是古色古香氤氲着浓浓的书卷气,除了大先生陶醉般读他的“子曰诗云”,还有白小娥用清脆的普通话教孩子们读课文唱《社会主义好》。
对于嫁做他人妇,白小娥显然没有做好思想准备。她与牛少心只见过三次。第一次是惠师毕业去凤城报到,那时他是凤城的文教科长。第二次,牛少心到大白村检查工作,在知礼堂住过一宿,这时他已是凤城的副县长了。那天晚上,大先生与牛少心有过一次彻夜长谈,也是那一夜,白小娥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第三次只能算半次。过了清明,牛少心开会路过大白村给她送来一只小皮箱,算是结婚的聘礼。他们只寒暄了几句,牛少心就坐上车走了,除了吉普车马达的轰响和刺鼻的汽油味,她只记住了牛少心那张国字脸和脸颊上长长的伤疤。
对于婚事,白小娥一直惶惑不安。大先生说,你不能跟爷爷一辈子吧。再说,牛少心虽说年纪大一些,但人还耿直,十八岁就参加了独立营,二十三就做了副营长,还是中学毕业,算是文武双全。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
2.鸡球虫病的发生会造成血液和组织液的大量流失,以及自体中毒。因此,在治疗本病的同时应添加电解质、多维素等补充体液、消除自体中毒,调节体内电解质及酸碱平衡。消除自体中毒可采取“先泻后补”的措施,先用泻药促进毒素及坏死黏膜的排出,然后再用肠道收敛剂止泻修复肠黏膜。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感到惶恐。这种惊慌并非源自少女的羞涩,而是一种即将面对陌生的恐惧。
下了课,她常常一个人走进河滩,看摇铃的大豆,听高粱与高粱相互摩挲的响声。在大白险工,飒飒作响的白杨树下,她望着哗哗的河水,想象着深秋时节,河里挤满了中和堂的运粮船,扯着雪白的风帆顺风而上,从东津渡一直排到洛口港。
过了七月十五,河水不停地涨起来,那惊心动魄的吼声,连在知礼堂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些不好的消息纷纷传来:上游下了暴雨,凤城水文站已经测到了八千个流量;河滩里的豆子早就淹了,熟透的高粱也只露出一点穗头。
大白村也都慌慌的,各家都派了人上堤值守。麻袋、秫秸、树木、烂砖碎瓦都被运到了河堤上,从大白村公所扯出的应急电话绕过知礼堂一直连结到大白险工的23号坝头。人们已经悄悄做了炒面、烙了玉米、地瓜面的两掺子饼,以备不时之需。
只有建在高房台上的知礼堂还是安全的。孩子们被要求呆在知礼堂,哪儿也不许去。
告急的锣声是正午响起来的。白小娥随着急惶惶的人群奔向河堤时,堤坝已经冲开了一个五米宽的口子。那些麻袋、柳捆扔下去就像树叶一般被卷走了,投下去两只木船也被漩涡吸了进去。
决口一点点扩大,下午三点时,决口已经八十多米,洪水像野马嘶鸣着冲向田野村庄,很快,眼前就成了一片眩目的汪洋。
这时董小麦他爹早已在他屁股上踢了两脚。
董小麦哭哭咧咧地说:大先生让元鱼驮走了。
一个小屁孩净胡说,哪有那么大的元鱼。村长急得直跺脚。可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你又能怎样呢。
只有白小娥宁愿相信大先生让元鱼驮走了。
决口堵复已是过了年的春天。这时,大白村已经像死过一回重新活了过来 ,新建的简易房子又冒出了炊烟。
春分过后,一个漫坡遍野开满淡黄迎春花的日子,满怀忧伤与心事的白小娥坐上了牛少心派来的吉普车。在一股刺鼻的汽油味里,白小娥提着一只小皮箱和大先生留下的柳条箱离开了知礼堂。
在她回眸知礼堂那块黑漆的匾额时,仿佛看到天际有一条元鱼驮着大先生飘然而逝。
如果说,这时元鱼的故事还是模糊不清的,二十年后,白小娥从凤城再次回到大白村时,那只元鱼的故事便在时间的滋养下日渐丰满了。
3
最初讲述那只元鱼时,白小娥的手里总要拿一本看不出年代的竖版的老书。就好像说书人手里的道具。人们来知礼堂,一半是因她好听的普通话,一半也因为实在无处可去。知礼堂总还有些闲书可看,而且有时,白小娥也会从那些发黄的书里摘一段故事来讲。比如刘关张、宋公明,再比如贾宝玉林黛玉。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收音机和电视机渐渐多起来,男人们便很少来了。只有女人和孩子贪恋她的窗花和水果糖,还会耐着性子听她的絮叨。
而这也是收过了秋或者冬闲时节。农活忙起来或者孩子们去了学校,知礼堂就冷清了起来。老榆树浓密的树荫下,那只跛了腿的课桌被风吹雨淋快要散架了,她也懒得理会。而那只板擦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有两只老母鸡踱过来啄食着她丢弃的米粒。
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一个人影,白小娥就烦躁起来,拿一本竖版的老书翻得哗哗地响。一次她正翻着《红楼梦》,见董玉米举着串糖葫芦跑过来,白小娥蓦地过去夸张地道:那么大,比中和堂的八仙桌还要大哩。吓得董玉米哇地一声哭起来。她赶紧将水果糖塞到董玉米嘴里。董玉米止住哭声抽泣时,她娘小跑着赶了过来:婶子,你瞧把孩子吓的。
“确有的事嘛”,白小娥用手比划着说:比中和堂的八仙桌还大哩。
那么大的王八你见过?玉米娘把沾了土的糖葫芦“扑扑”吹两口重新递回董玉米手里。
白小娥又把《红楼梦》哗哗翻了几页,用普通话纠正道:元鱼,知道吗?只有黄河里的元鱼能长到那么大。
玉米娘见白小娥说得越来越离谱,知道跟她说不清,拉起董玉米就走。
它还会跳舞哩,白小娥说:不信去问你男人董小麦。
她的讲述也并非完全没有效果。就说元鱼舞,上了年纪的人还有点模糊的印象。解放前后,还演了几年,那词还是大先生编的。五一年闹河水,人们觉得不吉利,说黄河发大水还不是跳元鱼舞跳的。元鱼或者王八,那是玉皇大帝派下来的水神,岂是凡人能胡乱编排的。法海惹怒了白蛇娘娘不是水漫金山嘛。这一说,就说得人们害了怕,再也没人敢跳元鱼舞。
过了这么多年,元鱼舞是什么样子,早没人记得了。
也就只有白小娥还会疯疯癫癫地讲述。而她的思维随着年龄一天比一天混乱,那只元鱼的故事也因她混乱的思维而变得前后冲突。比如,有时她口中的那只元鱼会飞起来,有时,那只元鱼颈项上系了红色的缎带,原先黑亮的甲壳这时也成了金黄色。只是背上驮的永远都是大先生。有时大先生手中的烟袋会变成一支玉箫,有时又幻化成一条拂尘。
开始时,白小娥回到大白村的原因人们讳莫如深。慢慢的,也就释然了。男人嘛,尤其当官的男人,一时偷腥也是难免的。现在倒好,放着现成的官太太不做,整日里灰头土脸……
一些90后、00后的孩子听她们的奶奶讲起白小娥就咯咯咯笑起来,说她可真是个老古董了。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当听说她全部的家当就是一只皮箱和一个大柳条箱时,眼里就诧异得像见了外星人:她可真傻,就没有跟她的县长老公要一笔分手费。她们的奶奶说,你们可不要小瞧你小娥奶奶,能读竖排的书呢,还能铰好看的窗花,她可是有文化的人。
4
改革开放后,大白村越来越多的人建起了新房,大白险工已经用成排的石头进行了加固,又做了淤被,建起了银杏园,开发了银杏酒。知礼堂在崭新的大白村面前显得太破旧了。她的学生董小麦提议修一修。白小娥说,要修就修西边的两间,最东面的一间是不能动的。董小麦劝她:白老师,一起改造岂不更好,再说也不花您一分钱。白小娥郑重地说,这可不是钱的事,反正这间房子是不能动的。董小麦劝了半天,拗不过白小娥的脾气,只好作罢。改造后的房子,西边的两间要高出东面的一间半米,看起来很是滑稽。 白小娥指着未修的那间房子神秘地说,这可是宝贝呀。
在人们的记忆里,白小娥从凤城回到大白村,第一件事就是用报纸把知礼堂三间正房糊了一遍。开始,她给担任村会计的董小麦要报纸,后来又跟包村干部董玉米要报纸。以后,差不多到了年底都要糊一遍。而且,最西面的一间糊得格外仔细,末了,还要把那扇小小的窗子涂一遍桐油。她经常疯疯癫癫地说知礼堂就是她的宫殿,糊了报纸才更像个宫殿的样子。她还说,她的宝贝就藏在宫殿里。
人们越发觉得她说的是疯话,要说宝贝,她那张雕了鸳鸯戏水、荷花、牡丹图案的木床也许算吧。可这样的木床在大白村就有好几张,若是在凤城不知有多少张哩,那全省全国就更不计其数。
除了董小麦、董玉米父子,已很少有人去知礼堂。人们多半是怕白小娥又讲起元鱼舞。她那样大的年纪,你又不好意思立时走开。
有一段时间,人们以为白小娥把元鱼舞忘记了或者她已经讲腻了。偶尔有人经过知礼堂,居然听到她还在自言自语。这时,她不是倚在那株老榆树下,而是用力拍打着那架木床说:那么大的元鱼,你见过吗?她一面大声质问那架木床,一面把床板拍得啪啪响。
前年大白村要拆迁,白小娥说不能拆,拆了,那些死去的人就找不到家了。
你们不知道,白小娥说,大白村、小白村、上白村、下白村原本是一个碗……
她在讲述时,已经离开了知礼堂,蹒跚到了村西白有仁的膏药店,倚在那块专治白癜风的招牌下。
几个晒太阳的闲人围拢过来。白小娥精神一振开始讲大白村的历史,说过去大白村、小白村、上白村、下白村就叫白村。白村边上就是大清河,中和堂运粮的船一眼望不到边。村北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盐田,叫丰国盐场。后来黄河夺了大清河道,把盐池淹没了。再后来把白村也冲毁了。
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瓷碗摔成了四瓣。摔成四瓣不还是一个碗吗?
说着说着,她的思维又出现了跳跃:对了,我看见大先生了,坐在元鱼背上,那东西大虽大,跳起舞倒是灵巧得很。讲着讲着,竟倚在招牌上睡着了。
5
有那么几年,人们甚至相信白小娥要离开大白村了,这缘自白有仁的一次占卜。在人们的意识里,他的膏药不着调,卦倒是有些灵验。有一年,队里丢了一头牛,白有仁掐指算了算说,莫急,在河滩呢。派人去找,果然牛在河滩里吃草。
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人们听白小娥的元鱼舞听得乏味了,正需要新的八卦填充空洞的头脑。就有人去问白有仁,白有仁还假意推托了一番,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人家说,再不说可要走了。白有仁赶紧道:莫急,这就算。说完就闭上眼自言自语念了首诗。人家说,你又拽,你就直说不成。
白有仁道,白小娥是生就的富贵命,现在只是凤凰落难,早晚还要飞回梧桐树上去。人们互相传着白有仁的卦词,品评着白小娥铰得惟妙惟肖的窗花,终于等来了一辆浑身乌黑的小汽车。人们立时想起了白小娥常讲的那只八仙桌一样大的元鱼,都有些恍惚了。这乌黑发亮的家伙不就是白小娥口里那只元鱼吗,莫不是也要驮走白小娥了。正疑惑着,那乌黑的壳开了,下来三个仙女般的人物。一开口就操着普通话问白小娥住哪儿。一面问一面眼圈已经发红。人们才知道来人就是白小娥的三个女儿。两个年龄大的烫着波浪卷,最小的一个留着马尾辫,从谈话中得知最大的大爱已经做了什么科长。
白有仁很为他的先见之明得意,自告奋勇带路。来到知礼堂,本以为是个抱头痛哭的场面,不料迎来的却是白小娥歇斯底里的痛骂,她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骂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人们还是第一次见这么斯斯文文的老太太大失风度地骂人。连崭新的被褥、酥糕也被扔到了门外。
事后,有人笑话白有仁看得纯粹是狗屎相,就跟他的膏药都是蒙人的。白守仁恼道:都怪白小娥拗嘛,不拗的话不早进城了。
听大爱说,当年那个保姆很快就离开了牛家,去年牛少心也死了,这次是专门接她回凤城去。可白小娥偏那么拗,连亲闺女都不认了。说起来,白家都是执拗的人。民国十三年,满腹经纶的大先生要不是状告贪污治河款的县长,也许早就做了局长了。
那次三女探母之后,白小娥常常一个人跑到黄河上呆呆地一坐就是半天,她痴痴地看着黄河,直到太阳跌进翻腾的浪花里。
不远处的黄河上,民工们正在培护大堤。那些精壮的汉子一面将高高的石硪抬起来,一面唱着硪号。
白小娥突然兴奋地说,你们这是跳舞吧,元鱼舞也是这样跳哩。
民工们都笑起来,说老太太,是不是比八仙桌还大的元鱼呀。
白小娥脸红红地道:你们,你们不是好人。说完,一个人悻悻地回知礼堂去了。
夕阳的余晖里,拆迁后的大白村,知礼堂就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城堡。白有仁那块专治白癜风的招牌无处可放,只好倚在知礼堂的东山墙上。
按照规划,大白村拆迁后是要建一个大广场。名字叫仁义广场,很有些传统的味道。知礼堂突兀地立在那里就有些碍眼了。前几天乡长来检查工作时打了个比方,说整个大白村都拆了,平平坦坦的,偏偏留下个痦子。想想吧,一张美女的脸,长着痦子是不是很煞风景。
听得人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只有董玉米没有笑。他知道,乡长虽然打了个比方,并不是在高兴时打的。曾是文学爱好者的乡长开会时常常打比方,有时工作之余也会打个比方。今天,乡长虽说打了比方,但对工作是不满意的。
这段时间,董玉米差不多天天去知礼堂,在耐心地听完白小娥讲述元鱼舞后,就动员她拆掉知礼堂,搬到楼上去。董玉米说住楼多好呀,明晃晃亮堂堂,还有一笔补偿费。他大声数说着住楼的好处,每说一件,就用右手的拇指压下左手的一根手指,生怕它们会跳起来反对似的。当他把左手的小指按下后,白小娥终于说话了:不拆,这可都是宝贝呢。
白小娥神秘地对董玉米说,有个收古董的要买我的雕花木床,给我一千呢,我没卖。他说,你这是要带到棺材里去呀。
我说,我就是要带到棺材里。你说,人死了是不是还要过日子?日子就是河里的水总也流不完。你说是不是。
董玉米听了哭笑不得,这个白奶奶,你永远不明白她到底想什么。
回到家,董玉米对他老子发牢骚道:白奶奶就是不拆呢,那几间破房子有啥留恋的,干脆找人拆了得了。董小麦说,你拆拆试试,老子不打断你的腿。跟你说,没有你白太爷爷,就没有董小麦,更不会有什么董玉米。董小麦捶胸顿足地说,你不知道那年的河水多么大,多亏了大先生把我背回了知礼堂,可他老人家却没能爬上房台,本来大先生还紧紧抱着一棵树,可是很快树便被连根拔了起来……
6
转过年秋天,大白社区已经很像个样子了。一幢幢居民楼拔地而起,还建了银行、超市、幼儿园、医院。据说,能盛得下三千多户,想想得有多么大。不光大白村、小白村、下白村、上白村,听说连赵家、蒋家、三元、五元也全都放得下。
乡长来过几次,很有成就感地叉着腰说,不得了,这可是全市最大的安居工程呀。这样说的时候,他把头转了几下,就转向了知礼堂,可是乡长什么也没说。
入住的那天,就在仁义广场搞了个隆重的仪式,县里乡里都来了领导。为了这个仪式,乡小学的腰鼓队提前一个月就开始训练。在震天响的鼓号声里,第一批搬入新居的村民都戴上了大红花,天上飘起了五彩的气球,四周也插满了彩旗,还放了二十响的礼炮。先是乡长致词,然后是社区主任致辞,然后是居民代表致辞,最后是一位副县长作重要讲话。讲完话,便是热闹的文艺节目。县里的剧团演出了新编吕剧《喜迁新居》,压轴的节目是“金钱灯”表演。
人们欢喜雀跃,就像过节一样。真的,大白村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了。
白小娥是悄悄过去,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又悄悄回了知礼堂。她撒了把高粱给老母鸡,又对着那棵老榆树说,怎么比得上元鱼舞,人们还是该跳元鱼舞呀。
她进了屋坐在那张雕花木床上,就没有看到有人在对知礼堂指指画画。来人除了乡长和董玉米,还有一个是县里的文化专家。专家专门看了看门框,又睃起眼看匾额上的字和雕刻,看完就激动地连说了三声“难得”。专家说凤城地处黄河入海口,过去三年一决堤五年一改道,能存下这样的老房子真是难得,难得呀。再说那雕花的门楣,大概一百五十年了。也许你们不知道呢,那是赵进士赵长龄家的东西。乡长一听,觉得在专家面前真是什么都不懂,就谦虚地把叉着腰的手放了下来。乡长也感慨地说,都说咱们是退海之地没有文化,这不现成的文化摆着,咱还不知道哩。专家说,是呀,这样的地方很应该保护起来呀。专家还谈了一下前景,说可以依托知礼堂建一个黄河文化园,可以搞文化旅游,走文旅结合的路子。
乡长越听越兴奋,就回头对董玉米说,小董,你先拿一个详细的方案,回头到会上讨论一下。董玉米说好。乡长又说,要快。
乡长和专家走后,董玉米直接去找白小娥。白小娥见到董玉米浑身一颤悲伤地说,你们是决计不放过我的知礼堂吗?董玉米兴奋地说,要保护呢,要建一个文化园呀。
文化园?白小娥问,是不是要跳元鱼舞?董玉米笑道:白奶奶,你整天元鱼舞元鱼舞的,谁又见过呢,那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也摸不着。白小娥郑重地道,你怎么知道没有呢。接着又神秘地附到董玉米耳边说,中秋节来吧,来了就知道了。
董玉米打趣道:是不是又要捎报纸?白小娥想了想说,你捎几只蜡烛来吧,大红的那种。
董玉米说行啊。出门时,白小娥又说,你要在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来到。
7
董玉米如约来到知礼堂时,太阳还带着懒散的红韵。
白小娥出门看一看太阳说,你很准时。看来你是个守信的孩子。
董玉米笑道:白奶奶,你要给我看什么宝贝呀?
白小娥脸上换了庄重的神情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董玉米弯腰走进了那间轻易不示人的房间。
“点上蜡烛,”白小娥郑重地道。
董玉米点上了一支,屋子里立时映出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还要点一支。
董玉米笑着又点起一支。这时屋里的一切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墙壁上新糊的报纸还簇新。屋里一张黑漆的八仙桌,两把椅背上雕着“鹿鹤同春”的太师椅。八仙桌上放着一只柳条箱。在那扇糊了桐油纸的窗下,立着一面木框的梳妆镜,镜面上的“喜”字早失了鲜红的颜色。董玉米暗想,这就是白奶奶的嫁妆呀。
还不够,还要点。
当董玉米点起第八支蜡烛时,小小的屋子已经变得透亮。在梳妆镜的反射下,连报纸上的五号字都看得清清楚楚。
白小娥脸上泛着明亮的光,她满意地点一点头:这就跟大先生那时一模一样了。
董玉米笑道:白奶奶,您可把我绕糊涂了。
不糊涂,当年大先生就是这么做的。
那,那到底是什么?
白小娥这时脸上的笑纹没有了,她一脸虔诚地说,现在开始做一件最重要的工作。白小娥说,咱们把墙上的报纸扯下来。
董玉米疑惑地说:好吧,这好办啊,我一个人就行了。
白小娥说,你看你这孩子,你要把报纸轻轻揭下来,一层层的来,不着急。
董玉米无奈地说,好吧,我不急。
你深吸一口气。
好,我吸一口气。白小娥笑了,脸上又皱起了一朵花。
董玉米撕到第十层的时候,白小娥轻轻吁了一声,就好像怕吵醒熟睡的人一样。
揭开第十三层时,董玉米愣住了。墙壁的上半部画满了五彩的画。在烛光的照耀下,那些壁画变得流光溢彩。
董玉米惊叫起来。
这就是元鱼舞。白小娥一脸庄重地说:这些画存在了七十多年了。说到元鱼舞就更长,那还是明洪武年间,白家的白大从老家带来的。后来就传到了大先生手里。那时咱们这里乱呀,闹土匪闹鬼子也闹河水,大先生就把元鱼舞一招一式画在墙上。
白小娥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兴奋,说你不是学过画画嘛,你就画下来吧。还有,白小娥明亮的眼睛看着董玉米,郑重地道:元鱼舞就传给你了。
董玉米也变得一脸庄重,想起戏文和电影里的拜师礼,就虔诚地给白小娥磕了一个响头。
回到乡里,董玉米在一间废弃多年的房子里找出几十张空白纸,又找了透明胶带、直尺、薄木片和细细的棕绳。
他回到知礼堂说,我把它们描下来吧,描下来就不会走样了,就会和画上去的一样。
在描第一幅画时,董玉米稍稍停了一下。那是元鱼舞的整体造型。原来元鱼舞需要七个人同时表演,一个领舞,四个人擎着元鱼的身子,头尾各一人。
整个中秋节,董玉米就一点一点描那些画。一个星期后他终于把那些画原原本本描了下来。
白小娥说,现在完成了第一步。她指着八仙桌上那只旧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柳条箱说,打开看看。
董玉米打开柳条箱,打开桐油纸的包裹,就像打开了尘封的历史,一箱乌黑发亮的竹片整齐地码放着,竹片上绘着亮丽的油彩。
“这就是驮走大先生的元鱼”,白小娥喃喃地说着,眼神迷离起来。她抚摸着已经褪色的梳妆台,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出嫁的中午。在充斥着汽油味的喧嚣里,那个国字脸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进了知礼堂。白小娥打开男人送来的小皮箱,拿出那件铺满迎春花的“布拉吉”穿戴起来。
她抬起头,望着梳妆镜里那张青春韶华的脸,心底涌起了绵绵无尽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