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这时对,那时错

2021-11-12张晚禾

山东文学 2021年1期

张晚禾

“你异父异母的姐姐死了?”

“唔,被人杀死了。”

“被谁杀死的?怎么死的?”

“几乎是一刀毙命,就那么死了。”

我挨着走道坐,岩挨着我坐,熙挨着岩坐,她们通通坐在我的右手边,我们是三个三十岁的女人。我们正在去往西班牙的旅途中,是要去那里找点什么,具体找什么,我们一时也说不清楚。兴许是找阿莫多瓦去,我们听说在巴塞罗那随便一个酒吧就能碰到阿莫多瓦面试新的电影女郎,也有可能是找高迪去,巴塞罗那到处都是高迪的影子,巴特罗之家,米拉之家,那些神秘的建筑,迷人的曲线,吸引着我们。生活迫使我们的行动常常充满目的性,但我们此行的准确目的究竟为何,一时间确实说不清楚。

岩侧过身体,眼神紧紧锁住我的脸,她的眼珠子里好像藏了一只鹰,盯着我,仿佛我必须说出什么骇人的故事才能配得上这样的眼神。安全带缚住我的腰,卡塔尔国的乘务员来回在机舱里走动,她们摆着相同造型,一只手贴在肚皮的位置,一只手上下检查安全设备。凌晨1点50分,QR8 ,R航班飞机顺利离开跑道,缓缓上升,冲进无边暗夜。

“还有9个小时才到多哈,真是漫长的夜。”

“真是漫长的夜。”

我低头看了一眼表。两点,到了那边是早上六点,还要花时间等待转机。

“我们可是赚了5个小时。”

对于时差岩感到有些得意。她扭了扭小小的身体,双手示意我们往两边挪挪。

“经济舱有够逼仄的。”

“这已经是五星级航空公司了。”

“是吧。”

岩不再同我说话,扭头朝向熙那一边。熙正在看一部韩国电视剧,讲三个三十岁女人的故事,讲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爱情,平板电脑支在前排椅背的小桌板上。飞机飞平稳后,我摇下椅背,乏意已经漫过我的身体。过去一段时间的公务琐事令我感到异常疲惫,同丈夫商量后,他并不反对我和朋友们出行,我也难得借这次短假寻获片刻休闲时光。

空姐已经不再来回走动,机舱里的灯也暗下去,我闭上眼,还能看到起伏的暗黑物,在眼球的前方漂浮。世界变黑了,空气里的那种黑锁在我的眼皮里,好像也有了波纹般的颤动感。

“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爸妈领养的姐姐怎么回事呀?”

岩突然把头扭向我,拍了拍盖在我身上的毯子,示意我将椅背调直。岩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快乐的那一位,暂时只能如此草率地总结她,因为她确实长时间没有过烦恼,她不同人恋爱,更不要说和人组建家庭,身上有着那种在人海中能迅速辨析出的明朗气息。

我恍惚睁眼,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岩的脸正对着我,在视线的前方。她的眼睛很大,很清澈,拥有那种像是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太多困苦的人才会有的那一类眼神。我常常羡慕她。我不情不愿地起身,唤来空姐,请她为我添一杯清水。

“你等等,我拿出平板电脑。”

岩显得很兴奋,她从前排座椅底下抽出包,掏出电脑,支在桌板上,打开word。

“你,你做什么?”

“记下来嘛,作为素材,你看我都失业了,得为下一个剧本攒点儿。”

失业是岩的常态。我时常嘲笑她不同自己的著名导演导师交好,以便换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但她对任何挫败总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前阵子我写了个穿越的故事,说一个售楼小姐,被一股玄力影响,穿越去了东岳国,变成了尚书府里的大小姐,现代人的思维,古代人的习性,多么有趣的对撞呀,可金主说不行,太老套。”

“唔。”

我不知该说什么,岩又看着我。熙的电脑屏幕里,那部韩国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位新人编剧正在同未来会成为她男友的导演交谈,那位女主写了部新戏,导演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拍,编剧女主回答说:本想问为什么选和她合作,但她选择闭嘴,好好思考要如何回应以应对导演突然的邀请。

我猜想女主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语。

女主接着说:“给多少钱?”

“噗。”

我斜眼盯着屏幕笑出了声。我拍了拍岩的身体,示意她学学一部成功电视剧的台词是如何抓住人心的。

“我准备好了,你快说吧,你说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唔,就那样死了,被她的儿子杀死了。”

“被她的儿子杀死了,不就是你的外甥吗?”

“嗯,就是他。”

岩在电脑上敲下了一些字,我没有理会她具体记录的信息。我们坐在机舱的最后一排位置,这是一辆大飞机,靠近左右舱体的位置挨着坐三个人,中间是六个连座。我的左手边坐着三位日本女人,像是有六十岁的年龄,但她们时尚的穿着打扮让她们身上的老年暮气全都消去了。

“你接着说,你的外甥为什么要杀死你的姐姐?”

“因为钱,他败光了家里所有的财产,还欠下一笔债务。”

“这个倒是常见,因为钱财引起的各种案件新闻里很多,可是你姐姐的家庭过去不是很美满吗,我听说你外甥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是呀,这就是匪夷所思的地方,美满的家庭、理性的父母教育出的孩子也出了这样的事情。何况我外甥学习成绩优异,毕业后也找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姐姐吗?”

我接着说。

“他在两年前为我姐姐买了一份商业保险,受益人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说,杀死你姐姐早就蓄谋已久了?希望通过姐姐的意外死亡获取钱财填平自己的债务问题?”

“嗯,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照这个逻辑他不应该自己动手呀,这样什么都得不到。我们编剧都不敢这么写故事。”

岩说完朝我摊手,她又说过去我总催促她去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教育出一个优秀的孩子,但意外不是也发生了吗,我无法反驳。她说那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喝了一口水,左手边那位日本女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猜想她是否听得懂中文。我朝她点头示好,并用日语问候她,她见我友好,又用客气的口吻连向我说了两遍中文的“你好”。

机舱内的语音播报系统开始用英文播送信息,小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空姐接下来会为我们准备餐食。选择这家航空公司去往西班牙前,我细细查过各航空公司的餐食,比对旅行社提供的各个方案后,选择了这趟乘卡塔尔航空往返的旅行套餐。空姐为我们发来餐具和餐单,半夜三点的主餐有前菜、主菜和甜品,前菜是玉米蚕豆沙拉,主菜有两道,一道是鸡肉配鲜蔬和炒饭,还有一道绿胡椒红烧烩牛肉配地中海鲜蔬,甜品是巧克力慕斯蛋糕。我往餐单的反面浏览,列了好多饮品,红白葡萄酒,杜松子酒,威士忌,伏特加,喜力啤酒,白兰地和爱尔兰百利甜奶油酒。

餐单送来后,岩迅速将电脑塞进了前排后背的收纳袋里。

“你看看,食物才是最牢靠的东西。”

岩大声赞叹,边上的日本女人又朝我们看过来,目光里是一种温柔的警惕。我不知她是何意图,她并没有示意我们轻声说话,也没有露出明显不悦的神情。这大约就是日本人爱保持的外在体面吧,永远是一种不露难色的和声和气,我姑且当作她嫌我们吵闹,便示意岩轻声,不要影响到别的人。

熙对餐食无动于衷,从上飞机的那一刻起,她便被电视剧情带走了。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在同熙的交往中,我觉察到她的某种自我封闭状态,她的这种状态是从几个月前她和一位中年作家恋爱开始的,从她恋爱起,我便隐隐觉得她过去的天真烂漫消失了,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在某个瞬间,她就突然从女孩子变成为女人,并多愁善感起来。对于恋情,她总是讳莫如深,我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违背道德的不伦关系,但又无法过问太多。她偶尔提起那位作家,都用某君表示其姓名,究竟是哪位知名作家,我不得而知,对于作家的家庭情况,也同样不甚了解。我只知道熙是出于某种对她来说的纯粹爱意,某种陷入爱情的年轻女性的执着,在保护着那位作家的声名。

岩很快将面前的一盘炒饭和鸡肉吃完,又举手示意空姐为她安排别的餐食。我按住她的手,告诉她再过两个小时又会有吃的。岩听到我的话便把手放下,又喊来空姐为她续了一杯酒。

岩把杯子递到我的嘴边,示意我尝试她的酒,那是一杯名叫“血腥玛丽”的鸡尾酒,我轻轻抿了一口,觉得太难喝,岩告诉我这只是喝不醉的番茄汁。她端着酒杯,不停摇晃,又开心又得意,咕噜一声喝光了。我继续吃我的沙拉、玉米和蚕豆,还浇上了奶油蘑菇味道的汁水,是很清脆特别的口感。是我丈夫最爱的那种食物口感。

岩吃光了食物,将小桌板上的残食收进垃圾袋中,又拿出电脑作打字状。

“肖虹同学,你,你给我接着说,你外甥杀死了你的姐姐,然后呢?”

岩盯着我,用纸巾替我擦去嘴边的食物残渍。机舱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往日里孩童的吵闹,也没有特别刺耳的响声,空气是春天暴风雨前的那种沉闷味道,又带着轻微的暖意。不知是否受我和岩说话的影响,左手边的三个日本女人也开始交谈起来,虽然轻声,但我大体听到了她们谈话的内容。坐在中间的那位唤挨我最近的那位为“幸”,我听到那位叫幸的女人一直在感叹,“这可如何是好呀”,似乎是在大学教书的丈夫喜欢上了别的人,对象是她自己的学生。

“是你引荐认识的吗?”中间那位叫房子的女人问她。

“是的呢,在一次课外论文辅导中,我将学生带回家中,往日她也来过几回家中,可并没往别处想。”

“真是太不小心了呀。”

“是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假如丈夫离开我,可怎么办呀,我真担心那位女学生能不能料理好丈夫的生活。她还那么年轻,他可是一个连领带都需要我每一天为他系好才能出门的人呀,我真的很担心。”

“唔,年轻的女孩,究竟能不能懂得我们这样年龄的人的心呢?”

“是的是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丈夫。”

“所以你才带着他和我们一起出游吗,想努力挽回?”

“嗯。”

说到这里,叫幸的女人往机舱前方看了看。

“不知道他们在商务舱坐得怎么样了呢。”

“这你就不要担心啦,你担心的事情可真多呀,商务舱无论是环境还是食物都比我们的好多了。”

“这次请他和我一起出来游玩,也是让女儿花了不少时间才说服的他。”

“他不同意吗?”

“是呀,一开始怎么都不同意出来玩,女儿用了什么方法威胁他,他才同意的。”

“真是一个固执的人,你的女儿多少也希望挽回你们的婚姻吧。”

“我本想让这件事随风去,就这样吧,但孩子们执意我争取一下。”

“太难啦,太难啦,中年婚姻真不容易呀。”

叫房子的女人连声感叹。叫幸的女人又对往事里她认为重要的部分悉数回忆了一遍,大致意思是过去她多么支持丈夫的事业,为了丈夫喜爱的教授工作,她辞去原本在札幌老家那边的一份好工作,陪丈夫去东京的大学校园里生活。总而言之,她将自己好妻子的形象说得证据凿凿。

叫幸的女人身体很瘦小,但脸上的妆面是精致的,和我在日本工作的那两年见到的大多数女人没有什么区别。她的发型同我的相似,身型也和我差不多。她匀速地呼吸,就要入眠了。坐在中间的那位叫房子的女人用手胡乱划着前方座椅后背屏幕上的娱乐节目单,也不见她点开其中的一部影片来看,只是胡乱地划。和幸相比,这位房子可是活泼得多,而她们座位最左边的那个女人,也就是坐得离我们最远的那位,看起来就神秘多了,她一直蜷缩着身体,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见她说过话。

我想起在东京时,住在我隔壁的邻居也叫房子,那是一位从大阪来的中年女人,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据说丧偶,养了一只名叫“桃子”的猫,除了那只猫,我没有在邻居的院子里见过其他的人或者动物。虽然都叫房子,但邻居房子和飞机上这位房子的性格差异看起来十分显著。每天早晨我上班时,总会见邻居房子抱着猫坐在院子里,她的嘴里一直喊“momo”,“momo”是日语“桃子”的意思。邻居一边喊猫的名字一边为它梳理毛发,它会懒懒地叫几声,然后把头埋进邻居的手臂中。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绿眼黑猫。休息时我在家,常好奇那只猫在何处,因为白天从不见它走动,也听不到任何猫的叫唤声,更从未见它像别的调皮小猫蹿过篱墙来到我们的院子游耍。

兴许是一只小懒猫罢,只爱在温暖的屋里睡懒觉。

那时我因为工作调动需要去做驻外记者,才来到东京。丈夫刚从国内一所文学院校辞职,他不适应讲师的工作,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我支持他放弃不爱的事业,并说服他和我一起到日本生活。

到东京后,我们大体温馨和睦。在姐姐没有出事之前,我时常感叹我和姐姐被命运眷顾,让我们拥有美满家庭。

闲暇时,丈夫爱侍弄花草,他在我们住处外的庭院花坛里种下了许多山茶、栀子还有杜鹃。有一阵丈夫羡慕邻居房子家门口的樱花树,说想往我们的院子里也移植一棵小樱花树,他说希望一开窗就能看见樱花飘落的样子,我说日本人是不会在家中种植樱花的,除了一些极道人物和武士家族,而且樱花的生命短暂,在绚烂的巅峰总是毫无留恋地凋谢,太伤感。丈夫悻悻地放弃了。我觉察到丈夫并不开心,就对他说若他真的想种植樱花树,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吧。后来丈夫真的种下了一棵小樱花树,但那樱花树无论怎么照料都未开过花。

之前我从未发现丈夫有园艺方面的喜好,也许是我忙于工作,我总责怪自己对他的生活关照不够。有一段时间,因为无所事事,丈夫常常去东京郊外青梅线御岳站附近的玉堂美术馆,这座美术馆是为了纪念日本画巨匠川合玉堂所修建的,馆内不仅有许多名家的画作,还有无池无水的枯山水庭园。有一次休息,丈夫邀请我一同前去观赏风景,我为了更加了解丈夫的生活细节,欣然答应了。丈夫说在枯山水庭园里,即便不是参禅者,远远地驻足眺望,也能获得片刻宁静,那些生长在铺地白沙里的形状各异的石群,它们的离散起伏中都蕴含着物哀、幽玄、侘寂的日式美学。丈夫爱上了这种日式美学里的空寂和禅意,他沉迷于枯山水庭园里的景致,他说这是在用枯朽的方式,去想象一种盛开,用空白,去创造和达到极致的绚烂。

每次丈夫对我描述这些虚浮的、形而上的东西时,我总觉得无法理解,但又不愿打击他的兴致,唯有耐心听他讲解。但丈夫在带我去过一次美术馆后,也未再同我说起这些内容。

岩在键盘上吧嗒吧嗒敲字,又催促问外甥杀死姐姐是否有别的可能性。我说是因为走投无路了,一个人走投无路接下去能走的路就是犯罪的路。我外甥杀死我姐姐以后,主动报了案。我出来之前,法医还在给姐姐做尸检。

“这太让人难过了。”

“是嘞,他可是我姐姐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岩听我说完,对着平板电脑,整理记录在上的文字,我隐约看到了杀人、外甥这几个字符,其他还有一些不大成逻辑的语句。她说要时常记录生活,哪怕是一个字也值得记录,养成记一些文字的习惯,会慢慢将“记录文字”这个习惯转移到别的领域,比如说记忆路人的脸,记忆家人的生活习性,从记录细节深入到去感知一个人的内里,透过现象去观察一个人的本质,多多观察是通向幸福的一条准确道路。

她还说我的外甥杀死我的姐姐,哪怕隐藏得再深,在外部行为上也必然会暴露端倪,而我姐姐的错误在于不够留意此类细节,被血缘关系以及某种长久的稳定蒙蔽了双眼,丧失了危机感,若是她早些观察到,则可以避免灾难。

总之岩说得信誓旦旦,好像记了这些琐事真的就能给生活的幸福指数加分似的,在我看来她说得过于唯心,过于自我,她说所有人的悲剧都在于关注自己的问题过多而对自身以外的事物过于不屑一顾,我不以为然。她一个独身主义者,竟看透了人生吗。

我和岩说话的时候,熙在一旁睡着了,她缩成一团挤在椅子和机舱墙体的夹角里,移动电话虽然已经关机,但还是被她紧紧捏在手上。

小桌板上的韩国电视剧已经进展了一大阶程,导演男主角与编剧女主角在通电话互相问候对方吃饭了没有。

接着男主角对着屏幕前的观众说:

“那声音,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那声音,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与丈夫恋爱时,他也常同我讲这样的话。那时我们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我刚入学,而他已临近毕业,我们奇妙地走在了一起。如今,我们的离婚手续还在僵持着没有走完流程。

我们是三个三十岁的女人。为了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为了去寻找我的丈夫,我、岩、熙,我们在多哈飞往巴塞罗那的飞机上。飞机在多哈机场的停机坪上已经等待了两个小时,原本以为能够顺利飞行,也不知什么缘故竟毫无动静。我们询问乘务员是否能安排先出机舱,在候机室里等通知,这机舱太狭隘太令人压抑,乘务员只让我们暂时耐心等候指令,并不断为我们送来食物和饮品安抚大家的心情。乘务员自然是不着急的,她们也并没有解释是什么原因导致飞机不能按时起飞。她们只对我们说,接到上头的指令,这是不能说明的原因。接着她们将食指竖到嘴唇上,作嘘声动作,她们说,你们都不要说话。她们的神态好像在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秘密。

飞机不能起飞的理由是一个秘密。

所以我们一直等在飞机里,机长也没有作出别的任何指示,从头到尾,机长的声音就没有在机舱喇叭里出现过。一位长得像戴安娜王妃的乘务员叫我们不要走动,这段时间连卫生间都不能去,只能坐在椅子上,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将自己的屁股腾到椅子之外的任何地方。

时间好像停住了,遮光板不允许被打开,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全然未知。这真是一趟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航班,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幻觉,我们是不是进入了一趟魔法航班,这里面的人都是假的。也许,他们真的是假的,也许这是一场梦,我其实躺在床上,我们并无任何出行的计划。

我取出手机看新发来的信息,是丈夫的。岩也拿着手机不知在同谁对话。熙呢,她一直对着手机屏幕,大约在等什么人给她发消息。

丈夫终于给我发了信息,这让我始料未及。半年前,我们约定离开对方,可他却突然消失了,怎么也联系不上,那时我着急从东京回国,我是一名驻外记者,丈夫却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跟我一起回来。我联系了他在东京工作的事务所,他们都说丈夫消失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上班,丈夫之前的同事说已经去警察署报案,最后也不了了之。后来我又去过一趟东京,我们曾经的住处,丈夫工作的事务所,东京的朋友家中,等等地方,那些丈夫会去的地方,确实没有丈夫的影子。我一度怀疑这是丈夫的一个骗局,他根本没有消失,他还在东京生活得很好。

我们坐在飞机的最后一排,靠近洗漱室的位置。我们的左边坐着三个日本男人,从上飞机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这三个日本男人。他们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提公文包,穿西装,打领带,排队检票的站姿又认真又僵硬。

“哎如果都有靠近走道的位置就好了呀。”坐得离我们最近的那个男人说。

“是的,这样上卫生间就方便很多了。”坐在中间的那个男人说。

“不过好在我们坐在了一起,不用打扰别的人,这样不是很好吗,更何况洗漱室离我们好近。”离我们最远的那个男人说。

坐飞机选择过道是大多数日本人的习惯,因为怕中途起身麻烦身边的乘客,在他们看来,把睡着的人唤醒是既麻烦别人又困扰自己。这三个日本男人细声细语地又聊了聊他们工作上的事,接着把鞋子脱了,换上了自带的起居鞋。

“我觉得我的领带怎么都系不好,要是我妻子在就好了呀。”坐得离我们最近的那位看起来有三十五岁左右,他将西装外套脱下后一直在摆弄自己的领带和衬衫扣子,好像它们怎么都不能被调整到最佳位置。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和妻子结婚吗,她真的是一位特别会照顾人的人呀,被她照顾的感觉真的太幸福了。”那个男人沉浸在某种回忆里,与他同行的人频频点头,表现得十分羡慕。

“是的呀,我们也佩服你能娶到这样一位优雅美丽又勤劳的伟大女性。”

“能和我的妻子携手走完一生,只要想到每一天都有人为我准备丰盛的三餐,早晨出门为我准备好衣服,晚上回家她总是在门口迎接我,我太幸福啦,幸福的感觉就是这种平淡又温馨的感觉嘛。”

夸赞妻子的过程让那个男人感到满足,他整理完衣服,又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这一切处理完,他开始闭目养神。

我盯着他瞧,他的样子很像我消失了的丈夫,整理衣服的动作很像,梳理头发的姿态也很像,就连那张脸,都和丈夫的脸几乎一模一样。他没有发现我在看他,但我在飞机还未起飞的这段时间里,足足盯着他看了半刻钟。

短信信号灯一直在闪,岩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看手机里的消息。

“肖虹,我在一个秘密的地方,做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具体你不用知道我在做什么,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和你办理手续的。”

我找到电话回拨过去,发现那边已经关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试图勾勒整理过往的回忆,以便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找到丈夫何处存在的可能。

在我发现邻座的日本男人长得像我失踪的丈夫之前,我和岩一直在谈论我姐姐的事情。我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姐姐,也就是说和我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她是怎么来到我家里的,我年迈的父母始终闭口不言,孤儿院领养,朋友寄养,要不就是别人把孩子扔在家门口,被我好心的父母抱回家,总有一个实在的理由构成我姐姐来到我家里的可能,但是我的父母始终不愿意说,我姐姐本人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我家的,只知道我的父母并非她的亲生父母。

在我的家里长到18岁,姐姐去了外地上学,毕业以后又回到老家,姐姐怎么都不愿意婚嫁,她说经营婚姻和家庭都太难了,她无法胜任这个伟大的任务。我不知道当时25岁的姐姐怎么会有如此感悟。有一年我从工作的地方回到老家看望父母,发现我的姐姐不知道从哪里领养回来一个男孩,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姐姐说在福利院的一群孩子里一眼就相中了他,他是那些男孩里长得最漂亮的。

不止长得漂亮的女孩危险,长得漂亮的男孩也很危险的。我母亲曾经这样说。

危险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的姐姐后来失踪了,她的尸体在一条死河岸边被找到,那是一条位于荒郊野岭的河,几乎无人会经过,河水的臭味能散播到一公里以外,姐姐的尸体被找到时已面目全非,那是一个骑摩托的旅人无意间路过时发现的。那时姐姐收养的漂亮男孩已经成年,那个男孩主动去投案,说是自己杀死了我的姐姐。事实上警察也并没有找到那个男孩作案的动机和证据,法医只说姐姐可能是他杀,绝不是自杀,这成了一宗谜案。

岩对生活中的蹊跷案件异常着迷,她总觉得能从中找到为她创作出本世纪最伟大剧本的素材。她热衷于翻阅论坛、报纸,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的案例。

我试图在谈论姐姐案件的过程当中找到一丝头绪,也许能够帮助我整理出丈夫消失的原因。然而邻座的男人一再勾起我的念想,对于丈夫的失踪,一开始确实是念想,往后代替的却是疑惑和不解更多。

在丈夫爱上枯山水庭园之前的一个春天,他沉迷于修剪街边的樱树。丈夫说他加入了城市园艺师的队伍,会在这个春天短暂为新宿御苑里的樱花树修剪枝桠。那个时候我因为工作的原因,从国内去到东京,在我的说服下,丈夫也辞去了国内原本他十分喜爱的一份工作。那时我们暂住在大久保那边一个日式老宅里。

加入园艺师的队伍后,丈夫总在每天清晨提着一把小锯子和一个巨大的环保袋出门,晚上回来的时候,袋子里会多出许多樱花枝条,起先是一支,后来两支,枝条的数目从少到多,枝桠从细到粗。樱花的种类也各不相同,山樱的枝条,一叶樱的枝条,八重樱的枝条,河津樱的枝条,院子里的樱花应有尽有。但往往前天拿回的枝条,第二天就枯败了,丈夫也不挑拣它们,只将新樱混入其中,堆在院子的角落,他说扔了枝条怪寂寞的,它们本就枯败,再被随意丢弃,更显得落寞不堪。

我只觉得丈夫过于细腻和敏感。

有一天夜里,丈夫抱回一根异常粗大的樱花树树干,看起来像是锯了很久才锯下的。他喝醉了酒,面颊红红的,趴在门廊上哭,丈夫一边哭一边说:“快把这种下,种到我们的院子里,明年会开花。”丈夫胡乱说了一通话,我将他扶回家中,为他清理衣裳,这才意识到浑身洁整的丈夫也许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什么园艺师的队伍。回想起过去一周,丈夫每每回到家中,总是这般干净齐整,哪里像沾过什么树叶泥土的人呀。

可丈夫抱回的樱花树干是哪里来的呢?

丈夫怎么能抱着这么粗大的树干众目睽睽就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丈夫醒来,我责问他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丈夫不语,怎么都不愿意开口说这些,我感到隐隐的担心和不安。我收走了丈夫的锯子,在一个夜里把丈夫抱回的所有樱花枝条全部偷偷处理掉了。我想也许丈夫还会从别处找来相同的工具,只要他想。

过后的几天丈夫没有再出门,他供职的服务留学生的事务所频频来电,催促丈夫去工作。丈夫已经旷工很长一段时间。面对我的责备,他从不表露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不反抗,也丝毫不觉得愧疚。

我们住处就对着新宿御苑,那段时间丈夫总爱在夜间起身,有一回我假寐见丈夫出门便循着他去,他只在院子中站着,面朝御苑的方向,他的手里抱着一只黑猫,那是一只拥有绿眼睛的漂亮黑猫,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黑猫,十分乖巧地趴在丈夫怀中。夜雾迷茫,不知是住处里外植物茂盛的缘故,晚间的虫鸣异常清晰,仿佛还能听见夜露从一片树叶上滴落下来的响声。丈夫抱着猫连夜站着,像在辨认那些空气里来源不明的声响。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每每丈夫出门,那只绿眼黑猫总在院中等候他。我实在不了解为什么,也不敢中途喊丈夫的姓名,好在丈夫并无其他异常,我也只观察了几次便作罢。不过,自从我在夜里见到那只绿眼黑猫后,我和丈夫的白天生活逐渐丧失了互动。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中,看到丈夫留在桌上的纸条,丈夫在上面说他要去京都一趟,也许一周后回来。

我得知丈夫去了京都的龙安寺,那是日本最有名的枯山水园林精品,后来丈夫和我说他爱上了这样的园林,我不懂布道,更不懂禅意,和丈夫自然是聊不到一处,我讶异他的喜好怎变得如此迅疾,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丈夫日常行径,他原是个简单的教书匠呀。

丈夫从京都去镰仓的那天,他往家中的座机致电告诉我去向,那时我正为采访事宜一筹莫展,工作上同人沟通,撰稿,这类琐事常常要耗费我巨大的精力,再加上长时间在外跑发布会和活动,频频出差,我同丈夫见面的次数本就不多,他离开东京去京都后,我翻了台历看,也有将近半月时间。半月倏然过去,若不是丈夫致电,我竟毫无知觉。

因为丈夫的行动不定,我几乎无法联系到他,只能等待他从别处来电,可丈夫自去镰仓那天往家中致电后再无口头联系。

某天下班我在屋外信箱中翻到一封来信,拆开信封,里面是一片枯树叶,后来我又陆续收到过几封信,拆开有的是花瓣、有的是什么都没写的白纸,还有一次干脆是空信封。

最后一次收到丈夫来信,拆开是一张明信片,正面是丈夫站在江之岛一家咖啡屋门口,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猫,笑得十分灿烂。背面行文处丈夫说他觉得已无法再同我继续扶持生活下去,总之便是想与我解除婚姻关系。看到明信片的瞬间我既不觉得兴奋,对背面的文字内容也无伤感之情,只隐隐觉得这天总算来了。好像我已默默为这一天作了足够多的准备。

我等待丈夫回来与我办理手续,可丈夫始终杳无音信。丈夫失踪了。

飞机起飞的广播将旁边的日本男人唤醒,我看着他,他确实像我的丈夫,他仿佛感应到了,也看着我,我们对视了很长时间。

岩在前排座椅后背的屏幕上胡乱地划,她什么也不点开看,只是胡乱地划。飞机广播将页面定格,她气得拍屏幕,嘟囔着广播的干扰有多讨人厌。

“你又不看什么,你只胡乱划划做什么。”

“就是要胡乱划划嘛,胡乱划划总能找到钟意的内容。”

岩说得眉飞色舞。

“快一点坐好,瞧,飞机起飞了。”岩又说。

“我又要关机了呀,真不想关机,我喜欢的人还没有给我发来简讯。”熙说。

“关机吧关机吧,不要等他了。”我说。

我们齐整地坐好,飞机车轮发出滚动的呜鸣。

“我觉得我看到圣家堂了。”岩打开遮光板说。

“是吗?”我说。

“那不就是吗?”岩往窗外的某处指去。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们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国内遇到的三个日本女人?”岩说。

“哪三个日本女人?”我说。

“就是某天在旅行社,我们去办手续那天,你们忘啦,那三个日本女人说要去巴塞罗那呢,她们带着丈夫和我们一起办的手续?”岩说。

“根本没有这回事呀,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是在做梦吗?我们的手续根本不是在旅行社办的。”我说。

“谁说的,就是有这回事。”岩说。

岩又往窗外看。

“你看,看那个高高的东西,是灰色的,那是圣家族大教堂的颜色。”

“唔,圣家族大教堂是灰色的。”